第十章 三更入魘轎

暮春細雨微風,給今年的清平多添了幾分蕭索。東街32號廣記轎行的青色幡招陳舊得仿佛蒙了一層霜色,下麵的白牆上還貼著一張微微幹卷的告示:“謝家尋女,重金以酬。”這樣的告示,早已經貼滿了清平的大街小巷。

一隻素手輕輕揭下告示,謝小卷手上提著一個皮質小箱,穿著一身呢子大衣站在門口。她抬起頭看著廣記轎行的招牌,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悵惘,剛猶豫著撫上門環,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對準備出門買菜的老夫妻愣了下,繼而微笑招呼:“姑娘可是來找這裏的杜老板?”

杜老板?

謝小卷覺得頭有些痛,伸手捏了捏太陽穴,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不,不認識,是我走錯了。”

人說近鄉情怯,果然沒錯。可為何自己會稀裏糊塗來到這個從沒來過的轎行門口呢?她隻記得自己之前在籌備婚禮,然而一覺醒來卻已經是小半年後,身在離清平十萬八千裏的秋溪溫家茶莊。茶莊主人溫睦說自己彼時正在秋溪尋找丈夫,可是即便自己已經成婚,按照日子算起來齊馮虛也早應該回機關報到,自己又為何沒有一起隨行呢?

醒來後她身體極為虛弱,非但如此,她覺得自己像是經曆了極大的傷心事,心頭總是沉甸甸的。調養三個月後謝小卷還是收拾行囊,決定先返回清平再做計較。

謝家的白色小洋樓前意外冷清,老保姆看見謝小卷老淚縱橫,握住謝小卷的手輕輕顫抖:“大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謝小卷放下皮箱,笑容一反往常的輕鬆跳脫,變得內斂含蓄:“張媽,我爸呢?”

老保姆眼淚掉得更凶:“老爺被抓了,就扣在局子裏。上午警察廳還派人來傳話,說這宅子是公產,不日也要收走。”

謝小卷一怔,繼而轉頭衝到宅子外將汽車發動起來。窗戶玻璃卻被人輕輕敲了敲。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黑色的司機製服一塵不染,銅扣更是老老實實從領口係到衣襟,在陽光下閃得耀人眼睛。黑色帽簷壓得很低,依稀露出一雙微挑的鳳目,唇也生得極薄。

“小姐,我是新來的司機。”他頓一頓,“你可以叫我阿宇。”

他的眸光在帽子的陰影下一閃而沒,竟然讓謝小卷產生極為熟稔的感覺。

清平警察局,齊局長坐在辦公桌後,神態懨懨。

“你父親是得罪了人。我也被連累從廳長的位置上下來,到清平頂你父親的差事。姑娘,你父親是通匪的罪名。咱們若這麽幹等著,到夏天判下來,怕是保不住性命。”他仰起頭,“你可知道在你離家的這半年裏,淩漢曾有位貴人上門提親,不過你父親怕你不願,婉拒了。當今之計,你速去淩漢尋他為你父親周旋,怕還有一線生機。”

謝小卷一反過去的小女兒情態,不再多言,點頭道謝後就要離開,卻被叫住了。齊局長神色是誠懇的:“馮虛逃婚是我們齊家不對,我必會盡力保你父親這幾日的安全。”

齊馮虛之前竟然逃婚了,溫睦所說的“丈夫”莫非另有其人?該不會是自己與人私奔離開的清平?謝小卷大感頭痛,卻聽齊局長語氣沉重:“此間事了,速速歸來,你父親一直很想你。”

謝小卷隻覺得鼻頭一酸,連忙應了下來。

火車票買來放在麵前卻是兩張,謝小卷詫異地望著那年輕的司機,他卻兀自彎下腰去幫謝小卷提起皮箱:“是老爺的意思,舟車勞頓,小姐此去淩漢,身邊不能沒有照料的人。況且孤身一人不帶個聽使喚的,也容易被人看輕。”

淩漢多是高官權貴,是繁華昌盛之地,卻也是藏汙納垢之所。軍火商、鴉片商、賭莊、妓院盤踞於此,或明或暗,林林總總。而此時勢力最盛的卻是回淩漢述職的何大帥,齊局長指點的貴人此刻正在何府做客。謝小卷剛一進淩漢就接到了無名邀帖,花式英文字體纖細美麗,還散發著隱隱的香水味道,邀請謝小卷次日參加何府的舞會。

謝小卷大感頭痛,她此行本為救父,西式洋裙一件未帶,一時半會兒去哪裏尋找合適的舞裙。然而卻有人先行替謝小卷考慮到了這一點,穿著縐紗襯衫的漂亮男店員帶著成衣來到賓館,一字排開給謝小卷過目。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則慵慵懶懶地靠在門邊上,看著謝小卷糾結的表情“噗嗤”一聲笑起來:“在下何昀,受人之托為謝小姐送來禮服。”

受人之托!謝小卷頓時鬆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齊伯伯所說的貴人。

何昀何少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七,卻是正房獨苗,生得風流俊俏,也難得不是個繡花枕頭。他自小跟隨大帥在軍中曆練,文韜武略俱是個頂個兒的拔尖。唯一的缺點便是貪花好色,不僅與這淩漢城中的名媛淑女盡數打得火熱,風流孽債更遠布大江南北。

送來的裙子卻是很美。

那是西洋最新的款式,月白色的舞裙純潔無瑕,露出整個雪白的肩頭和細致的鎖骨,胸前點綴的珠飾溫潤細膩,到腰線處便染了一絲楚楚可憐的天青,堪堪暈到裙擺處時又惹了一層細碎的藍。天鵝絨的綴墊一層層堆積在裙裾後方,舍棄笨重不便的鋼箍,天然勾勒出女性曼妙的曲線。謝小卷將頭發卷成一個利落的發髻,露出細長的脖頸。她站在舞場門口深呼吸了一下,身旁的阿宇上前一步接過她肩頭的披肩,戴著白色手套的手無意掠過她的肩頭。隔著那層白手套,依然感覺到他的手指燙得驚人,謝小卷心頭一顫,回頭再看時,他卻一無所動,安靜侍立。

謝小卷勉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從阿宇身上挪開,上前一步,推開了舞池的大門。一瞬間,觥籌交錯、調笑打趣、高歌款曲,席卷而來。

不錯,這才是淩漢。

謝小卷的麗色讓整個舞池有了瞬間的凝滯,何昀趕在其他狂蜂浪蝶湧來之前搶先一步上前握住了謝小卷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能得到小姐的第一支舞?”

何少帥是舞場主人,邀謝小卷跳第一支舞也算是情理之中。謝小卷正要點頭應允,卻從大廳的螺旋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絕色的美人。一襲火紅的舞裙熱烈得仿佛滴入雞尾酒中的一點猩紅,迅速地點燃了所經之處所有人的目光。她單手執著一扇假麵,款款行來一禮,語調輕柔:“第一支舞可是許了我的。”

假麵微微移開半扇,露出一張殊麗的臉,紅色嘴唇嬌豔欲滴。何昀臉上一貫的倜儻微笑居然消失了,瞳孔裏湧上暗潮,聲音也微微啞起來:“配纓,不要鬧。”

謝小卷正頭疼自己卷入了尋常拈酸呷醋的風月橋段裏,周圍賓客卻已經紛紛議論起來。何昀不得不向謝小卷微微頷首:“抱歉謝小姐,這是舍妹配纓。”

謝小卷樂得成人之美,雖然說頂著這麽隆重的裙子做壁花是尷尬了點,但也犯不著為了頭一支舞打起來。然而從何昀手中滑落的手卻被人順風順水地牽了過去,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黑色的西裝上繡著精美的暗紋,半扇雕花麵具遮住眉眼,隻露出線條優美的唇線。手上加力,謝小卷被他從何昀身邊拽了過來,隻聽見他壓得極低的聲音:“May I?”

謝小卷的舞跳得並不好,舞曲又是熱辣的快步,男人非常體貼地將她帶到舞池邊緣,讓開眾人的視線,謝小卷頓時覺得連喘氣都自在許多。隻是他抓著自己的手實在是太緊了,那雙麵具後透出來的眼光更像鷹隼一樣鋒利,總讓謝小卷有一種被獵捕的錯覺,不得不把自己的視線從他掌控性的注視下移開。但她正好看見那個沉默寡言的司機阿宇挽著自己的外套,靜靜地侍立在舞場邊緣,迷離的燈光潑在他的側臉上,線條出奇好看。

謝小卷忽然有些後悔,應該之前告訴他一聲,讓他喝兩杯,好好找點樂子的,在這裏站樁,他尷尬自己這個雇主也尷尬。然而這一轉念,阿宇正好抬起頭來,視線與謝小卷撞了個正著。謝小卷的心猛地漏跳一拍,差點踩到了舞伴漆亮的皮鞋。

好在對方握著她的腰身微妙施力,避免了小小的災難。而與之相反的是何氏兄妹,何昀的銀灰色西服與配纓的火紅舞裙相互交織,在舞場中間的聚光燈下飛速地旋轉,幾乎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謝小卷餘光瞥見難掩驚豔,卻聽見自己舞伴低沉戲謔的聲音:“何小姐起初也是不大會跳舞的,為了與少帥堪配,真是沒少下功夫。”

謝小卷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難道對方是覺得自己好歹要以勤補拙。那人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笑道:“你很好。”

“這樣也算好?”

“你怎樣都很好,不,是最好的。”

謝小卷一哂,隻當這風月場上的紅男綠女個個嘴角抹蜜,自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要是當真自己才是個傻瓜。

與此同時,熱烈的舞曲轉過一個滑音,戛然而止了。熱烈的掌聲瞬間響起,一身紅衣的配纓被何昀攬住腰身微微後仰,雪樣臂膀映著滿頭青絲,美得驚心動魄。在眾人的讚美聲中,配纓勾唇一笑,一手揭開臉上的麵具,一手勾住何昀的脖頸,身子靈活地一縱,鼻尖微觸,唇息相聞,仿佛再近一些就吻了上去。

全場寂靜無聲。配纓望著何昀震驚的雙眼,最後偏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才鬆手走開,聲音笑謔飄散在他的耳邊:“逗你的。”

謝小卷瞠目結舌:“不是說是兄妹?”

身邊的假麵男人笑了笑:“配纓小姐是少帥帶回來的義妹,被何大帥定親嫁了人,看來是不太願意。”

配纓與何昀並非相識在紙醉金迷的淩漢,而是在東北的大雪山中。那時配纓還不是何昀的妹妹,而是十裏雪山雲頭寨大當家的掌珠,甩著一根大辮子在大山中過足了追鷹逐鳥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十六歲那年的除夕,配纓想要在山中打一頭貓冬的熊崽子給爹爹賀歲,卻在雪窩子裏撿到昏迷不醒的何昀,他肩胛中了彈,藏身的雪窩子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

配纓枉為雲頭寨的大姑娘,殺人放火的事兒卻從來沒有沾過手。她將何昀一路從雪山中拖回自己的坑上,照料他,一根根數他的睫毛,怔怔地瞅著。也在他高燒的時候被猛地抓住手,死死攥在手心裏,仿佛是他的最後一線生機。

她的小女兒心思被不知不覺勾了出來,相關的浪漫幻想也是無師自通。她貪戀這樣的時光,想象他們是一對前世離散的戀人,在今生戲劇性地重逢。然而雲頭寨的大當家卻遠沒有女兒那樣的單純,他撥弄著從何昀肩頭挑出來的彈殼和他衣襟裏藏著的軍裝肩銜,隻一句話:“丫頭,這人留不得。”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既然落草為寇,就容不得什麽菩薩心腸。大當家拔出盒子槍對準昏迷的何昀,配纓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撲過去擋在了槍口前,一雙眼睛亮得灼人:“爹,他不是咱們寨子裏的人,是我硬把他拖進來的。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窩子裏自生自滅。因果天定,女兒再無話說。”

大當家深知女兒性情,不願意太傷女兒的心,便命令兩個嘍囉將何昀扔回了雪窩子裏。天寒地凍,大雪封山,群狼環伺,一個重傷的人決計活不過一晚。然而大當家唯一錯算的,就是自己的獨女配纓。

有些人是劫數,一眼後就是拋不開,忘不掉。

配纓偷偷離開了寨子,孤身一人在雪林裏跋涉了很久,才看見何昀靜靜地躺在一棵低矮的樹下,一匹餓狼在左近徘徊,正要蓄力撲上去咬斷何昀的喉管。配纓沒有帶槍,情急之中隻能掏出火折一晃,就撲過去拚死護在那個人身前,她從未感覺自己與死亡距離如此之近,甚至可以嗅到那狼口饞涎的惡臭。

一聲極悶的槍響,餓狼尚帶著一撲之勢軟軟地倒在配纓身上。狼血燙疼了配纓的手指,她慢慢抬起頭來,正逢何昀喘息著抬頭看她。他的眼睛微微眯成一線,帶著讓人無法咂摸的情緒,掌中的手槍還飄著淡淡的霧氣。他審視著配纓,末地突兀一笑。噴濺的狼血還染在他蒼白的臉上,襯得那一抹笑容豔麗無匹:“姑娘好膽色。”

一笑驚塵絕豔,一念萬劫不複。

配纓扶著何昀到鎮中住下,找郎中料理傷勢。何昀是見慣風月的人,將配纓的心思看得通透。何昀不吝於給配纓一些微笑和讚許換取少女的癡情照料,然而在配纓成為累贅的時候,他也會自然而然地將其拋棄。於他而言,薄情是與美貌相隨相生的天賦。

那晚是元宵節,傷勢好得七七八八的何昀帶配纓去逛夜集。燈火琳琅,空氣中飄著各色餜子香甜的氣息。她怕走散,第一次大著膽子牽著何昀的手,幾乎可以摸到他修長手指上薄薄的槍繭。配纓被女孩們圍著的姻緣筒吸引,薄薄的玻璃紙糊就,上麵繪著各朝各代的美人形狀,點了蠟燭就會滴溜溜地轉起來,走馬燈的樣式。何昀笑笑,遞給老板一個大子兒,配纓素手輕輕一搭,姻緣筒悠悠停下,明晃晃的簽標停在一幅圖上。偌大的天空挑著輪淒清月亮,月下是策馬疾馳的紅衣女子,眉色堅毅。攤老板笑著說:“這幅圖畫的是紅線盜盒,姑娘倒是個奇女子,可惜姻緣太過坎坷。”

配纓覺得心頭一擰,下意識回頭去看,已經沒有何昀的身影。她跌跌撞撞推開人群,隻覺得慌亂、鬱痛湧上心,終於確認自己是被何昀拋下,忍不住蹲下身子痛哭起來。正逢著煙花點燃,空中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煙花聲,間雜著人們的歡笑與雜談,卻偏偏一朵裹著月光燈影的白色花朵出現在自己眼前,捏著花梗的手指修長有力。

何昀微笑,仿佛沒有看見她的眼淚:“剛巧看見這花,買來送給你。”

配纓破涕為笑接過來,低頭去聞花朵淡淡的香氣。

“若是豔點更襯你。”

“我喜歡這個。”

“小姑娘家不應該喜歡熱鬧點的顏色嗎?”

“我就喜歡這個。”

何昀便也不較真,他伸手摸了摸那花瓣,擦去了上麵的一小滴露珠:“我也喜歡,倒不是說這顏色,而是這花的講頭。”

配纓好奇地看著何昀,何昀卻偏偏沒講下去的意思,隻笑著把煙頭丟了,伸手給她。她便歡歡喜喜地牽了上去,繼續一路賞燈。彼時她並不知道,何昀是真的想要拋下她,不過是回頭看見她在人群中哭得如此慘痛,居然難得有些不忍。

然而少帥的柔情不過是一時興起,身份地位如此懸殊,他注定不會將一個土匪之女長久地留在身邊。

次日清晨他想要好好跟配纓辭行,廂房門卻被猛地踢開了,配纓被陌生的士兵用槍抵著走進房間。

何昀從帳中坐起,捏著槍的手藏在褥中,神情平靜:“放開她。”

居首的軍官微微一笑:“何公子,東北應該還不是你們何家的地盤。您雖然是不請自來,韓將軍卻也不好不盡待客之道。”

“將軍真是太客氣了。”

那軍官似乎沒想到何昀死到臨頭還如此嘴硬,冷哼一聲,將槍管頂在何昀頭上。

誰都沒有想到,暴起發難的居然是配纓。她搶過扣著自己的兵士腰帶上的槍支,身子柔軟地一彎就擺脫桎梏。隻一瞬槍口就已經抵在了軍官的脖子上,正壓著大動脈。但她卻猶豫了。

她自小在寨中被教導武藝和槍法,隻打過獵,卻從來不曾真正殺過人。爹爹和整個雲頭寨,似乎從來隻希望她做他們無憂無慮的大姑娘。

生死關頭哪裏容得遲緩?那被她搶了槍支的兵士從靴筒裏拔出匕首削過來,軍官握槍的手也微微抖動。她腦袋裏再無別的想法,也顧不得身後,子彈射出槍膛,聲音像是在腦袋中微微一炸。麵前的軍官飲彈身亡,身後的士兵也被何昀射出的子彈擊中,她也隨之膝蓋一軟,跪伏在地上。

何昀搶過來將她抱在懷裏,手指冰涼,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撕扯出來:“你哪來的膽子!”

她抓著他的衣襟,衣襟上別著的白玫瑰沾了血,殊麗異常。

她沒有告訴何昀,她特意去問了花店老板,才知道白玫瑰除了“純潔、高貴”以外,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唯我足以與你相配。”這才是何少帥喜歡白玫瑰的原因。無論人和物,他隻要最好的,頂尖兒的那一個。而他當時沒講的原因,自是覺得她不是那一個。

配纓的武藝、槍法和膽色,以及女子天生的優勢,讓何昀將她帶到了淩漢。她漸漸開始在何昀和大帥的賞識下,做各種刺探情報、盜竊機密的差事,用忠心耿耿換取何昀的一句關切,一個微笑。但她在心裏不願當自己是何昀卑微的下屬,她必然是同伴,是並肩者,她絕不屈服。

在一個雨夜,她回到何府,手上拿著一份緊要的情報,代價是肩胛處的一處槍傷。子彈尚卡在骨頭中未及取出,卻親眼在院落裏看見何昀攬著一名妖嬈女子。那穿著洋裝的女子是淩漢千金傾一笑的交際花,此刻卻伏在何昀的肩頭,輕輕將朱唇獻上。何昀攬著她的手緊了緊,相擁著進了房。

若是別的下人對主子懷揣隱秘的心思,必然會靜靜地站在露廊裏看著那燈光滅掉。但是配纓不願,她不是何昀的侍從,而是何昀的謀客,甚至還是何昀的救命恩人。

她一腳踹開了房門,女子尖叫一聲攏好衣襟從少帥的大腿上站起身來,驚嚇地跑出房去。何昀懶洋洋地支著身子,仿佛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她將文件從懷中掏出,何昀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拿到了?”

配纓麵白如雪:“少帥給了那女人什麽,不妨用什麽來換,這份情報難道不比一夜風流劃算些?”

何昀滿不在乎地笑了:“不過是一條鑽石手鏈罷了。但你和她不一樣,你就如同我的親妹妹一樣,要什麽我自然會給你什麽。”

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配纓輕輕抬起手放在心口,她早已經在那裏刺下了一朵活靈活現的白色玫瑰,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的驕傲與自矜。可惜嫉妒的火焰終究吞沒了她,她一步步走近那懶散的男人,將文件丟在他的膝蓋上,手撫上他的肩頭,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何昀的嘴唇。

仿佛一顆火星掉入柴堆,何昀瞳孔微縮,下一秒已經將配纓的腰身抓緊,將那個本就蜻蜓點水的吻瞬間加深。何昀從來都不是被動的男人,他一個翻身將配纓壓在身下,問她:“我原本不願意給你這個,你可想明白了?”話剛出口,卻見大片血色如嬌花般在她背脊下綻開。

他呆怔住了。她卻用一根手指輕輕隔開他的嘴唇,那笑仿佛是在嘴角狠狠地咬著:“就這個,隻這個。”

何昀自認為像了解天下所有女人一樣了解配纓,觀察她們愛慕的眼神和忍耐的心思,也偶爾猜度一下究竟什麽時候會突破這忍耐的極限。然而那個晚上何昀隱隱發覺配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隻是那時何昀尚不清楚將來又會是怎樣。

如果說配纓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何昀,也不過就是那一段交換歲月。她對何昀的渴求太多,卻不能卑微祈求他的垂憐,隻能在一次次的任務中更加拚命。何大帥欣賞配纓的利落能幹,很多任務繞過何昀直接交給配纓去做,配纓也沒有一次讓他失望。何昀漸漸不將女人帶回府邸過夜,因為配纓不時會在深夜輕輕躺在他的身邊,她的外裳還帶著塵土和露水的氣息,有時還沾染著血氣和火藥的味道。她將臉輕輕熨在何昀的背脊,呼出的氣息像一顆小小的跳動著的炭火一樣燙著何昀的皮膚。

他轉過身,收攏胳膊將她慢慢攬進了懷裏,笑聲在她的頭頂上低沉響起:“這次又是什麽?”

黑夜裏配纓的眼睛粲然如星:“藍陽韓家的軍火庫和糧草庫,我燒掉了。”她的語氣在微微顫抖中帶著驕傲的自矜,“大帥誇我是可下十城的良將。”她抬起眼看著他,“你說呢?”

她的語氣還帶著小女孩的任性和天真,何昀隻覺得心頭一燙,修長的手指繚繞上她的額發。

何昀並不是初試風月的少年郎,在熟稔的親吻中,手指滑過她的身體,輕而易舉地挑開了配纓的衣襟。那晚月色明亮,他含著笑意,炙熱的吻從她的臉頰一路咬噬到鼓起的脖頸,再往下時所有的動作都驟然停頓了。何昀從未見到任何一個女人的身體上有配纓如此慘烈的傷痕,偏偏映著她胸前的一朵白色玫瑰,越發顯得觸目驚心。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襯衣將配纓倉皇裹好,翻身下榻,站在窗前抽煙。

配纓拽著何昀的襯衣怔怔坐在**,長發垂落擋住了側臉。她就這麽坐了一會,再出口時聲音蘊含了莫名的悵惘:“是我一時忘了,今晚的月光這麽好。我還以為……”她想說什麽,卻又沒說下去,伸手將沾滿風塵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穿上,“對不住,弄髒了你的床。”

雪茄長長的灰燼墜落到地板上,何昀被燙著了手指,猛地驚醒,房間裏已經是空****的了。

配纓找到了刺青師傅,要求洗掉心口上的白色玫瑰。對方隻搖頭,說刺得太深,已然無法洗去。

她隻一笑:“那就將白色,全部蓋黑吧。”

橫豎這世上那個最足以與何昀相配的女人,怎樣也不會是她。

配纓依舊待在帥府,深受大帥的信任,隻是不會再在執行任務歸來的深夜,輕輕睡到何昀的身旁。何昀重新回到過去風花雪月的歲月,將不同姣好麵容的女人帶回府裏,所有的女人都嬌生慣養,身體白玉無瑕。而配纓再也沒有像當初一樣一腳踢開房門,耀武揚威地趕走其他女人,獨占何昀枕畔的位置。

然而何大帥卻像是真心喜愛配纓,他在一個閑暇的午後,一邊在煙鬥裏裝填煙絲,一邊若無其事地對何昀說:“配纓那個丫頭不錯,讓她跟著你吧。”

大帥深知,女人的忠心全憑情感維係。然而世家長大的何昀也深知父親這個輕描淡寫的“跟”字,也無非是收房做妾,或者是無名無分做他身後的女人。換成他人原本也沒什麽,換成配纓則意味著,終其一生,她都會是何家的一把黑洞洞的槍。

何昀猛吸兩口,將煙蒂在紫檀桌麵上按滅:“我還記得父親曾經跟程叔叔笑言,但凡有個女兒一定嫁給他兒子,兩家結為秦晉。”

程老六,是往來淩漢、東北和白俄的軍火商,家境富裕無匹。而他的兒子程瑞卻是淩漢有名的溫文公子,為人踏實誠懇且無心戰事。曾經有人笑言,不知將來哪個姑娘能夠有福氣嫁給程公子。

何大帥的眼睛微微眯起審視著何昀,繼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何某人的兒子!”

一個消瘦身影站立在門口,沐著寒涼雨色微微顫抖,繼而漸行漸遠。

何大帥認配纓為義女,配纓沒有拒絕。何大帥將配纓許配給程瑞,配纓沒有拒絕。在婚禮當天,何昀作為娘家哥哥送配纓上車。配纓穿著雪白婚紗坐在何昀身邊,聲音忽然壓得極低:“以前種種,我們都兩清了。可現在這樁婚事依舊是為你而結,你就又欠上我了。聯姻給你們何家帶來如此大的好處,又怎麽算?”

何昀覺得渾身冰涼,他說了句可笑的話:“程瑞是個不錯的人。”

配纓伏在他的肩頭,笑得渾身發抖,笑出了眼淚,兀地揚手將他微微一推:“放心,我們會兩不相欠的。”

白紗**出配纓的胸口,探出一抹玫瑰刺青的花瓣,卻不複皎潔,而是極深沉的黑色。她已不再願意和他相配,而是徹底滑落到另外的一極,再也不相幹的一極。

那一晚,何昀醉醺醺地從程宅往何府走,清亮的月光將護城河堤拉得極長。一頂浮金色小轎出現在何昀身旁,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他身前微笑:“何公子醉了,車還在程宅候著大帥,我特地給何公子叫了乘轎子。”

那一夜,何昀做了很長的夢。配纓一襲紅妝嫁與他,自此攜手共度,恩愛一生。次日清晨醒來淚流滿麵。

她值得更好的人。

而他不配。

一曲終了。舞池裏的舞曲忽然變得旖旎浪漫,謝小卷可以明顯感到舞伴的手把自己的腰身攪得更緊了一點,呼吸也變得更加迫近。她不自在地往後退了兩步,對方的手臂卻堅固有力,牢牢地把握著她的背脊,將她拉得更近。

謝小卷慌亂起來,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到人群外的阿宇身上。兩人視線相對,他瞬間意識到謝小卷遇到了麻煩,推開眾人闖入舞池,引來跳舞的太太小姐嬌嗔不斷。謝小卷心安了些,對麵的神秘舞伴敏銳覺察到了阿宇的存在,他湊近謝小卷耳畔,聲音戲謔:“你就這樣信任他?”

謝小卷愣了一下,對方卻攪住她的肩膀湊到她耳邊,嘴角上彎:“聽說令尊因為涉案被扣在清平警察局,配給他的司機早已經被警署人事收回,那麽這位……”

謝小卷雙目圓睜,神秘的舞伴卻倏地放開了手,輕輕一笑排眾而去。

謝小卷隻覺得耳邊隆隆作響,大腦一片空白。她被丟棄在這舞池裏,仿佛被丟進漩渦裏的一朵殘花。然而手臂被很快抓住了,貼上來的溫暖意外讓她覺得安全。阿宇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帶出舞池,聲音焦灼:“小……小姐,你沒事吧?”

她瞬間反應過來,猛地退後一步,閃過了他伸出的手。阿宇的手一空,帽簷下的瞳孔幾不可見地微微一縮。

謝小卷臉色蒼白,微微扯出一抹牽強笑意:“我有些累了,你在下麵等我。”

舞廳上方有專門為女賓備下的休息室,謝小卷走在樓梯上,正遇到配纓新婚的丈夫程瑞。他溫文爾雅地微微躬身:“小姐若是方便,請幫我在女賓室叫一下我的夫人。她喝醉了,我帶她回家。”

謝小卷點頭,推門走進去,正看見配纓半倚半躺在沙發上,臉色酡紅一片,手上還握著高腳酒杯搖搖欲傾。謝小卷扶住幾乎要滑落在地的她:“何小姐?你的丈夫在找你。”

她真的喝醉了,她扶著謝小卷的肩膀:“我不姓何,我的家在雲頭寨,我是雲頭寨的大姑娘,不是何昀的妹妹。”她的眼睛半閉半合,聲音卻執拗,“我不是,我也沒有丈夫,對不對?對不對?”她推開謝小卷,卻又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一個東西從她腰間輕飄飄地墜落在地。謝小卷伸手去撿,隻見那是個小小的金色牌子,不過三寸來長。一麵雕著一頂小小的浮金小轎,另外一麵寫著幾個字——三更入魘。

謝小卷全然愣住。三個月前她在溫家茶莊醒來,身邊擱著一個皮質小箱,裏麵古色古香的紅木盤上,碼放整齊的正是這些小小的轎牌。溫家人告訴她,這些就是她丈夫的遺物!

謝小卷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她猛地抓住了配纓的手:“這牌子!這牌子!你是哪裏得來的?”

配纓醉眼迷離地笑起來:“你認識這牌子?”她突兀一笑,“那你一定也是魔鬼。”

配纓對何昀的心思,在一些有心人麵前從來都不是秘密。在那個雨夜聽到何昀的對話時,何府的一個客人告訴配纓可以讓她得償所願。她在新婚之夜灌醉了程瑞,偷偷溜了出來,在空無一人的護城河堤上找到樹蔭下神秘的浮金小轎。

何昀正在轎中酣睡,她閉上眼睛親吻他的臉,眼淚隨之滑落,再睜開時已經是何府一片鮮豔的紅色。她穿著大紅的嫁衣,透過金色珠簾看見何昀微笑的臉。堂前上首坐著她的父親和何大帥,她的手被輕輕牽起,在眾人的歡笑聲和祝福聲中,深深地拜下去。她渾身發著抖,身畔的新郎像是察覺她的惶恐,輕輕捏緊了她的手:“配纓,這不是夢,我們成親了。”

洞房花燭夜,月光和愛人的親吻落在她白玉無瑕的身體上,皎潔得一如她胸前的玫瑰。

這就是她說的兩不相欠。

她配不上現實中的何昀,隻有用自己的終身作為籌碼,才敢怯懦地玷汙他的一個夢。她一直提醒自己在何昀麵前驕傲自矜,卻終究還是在自己心愛的人麵前低若塵埃。

她在何昀的夢中度過了一生,與他成親生子,陪他戎馬倥傯,乃至事無巨細雞毛蒜皮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裏。

然而何昀醒來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些跳躍的場景。他或許會悵惘,又或許會憤怒夢見被自己鄙棄過的女人,但都無關緊要,沒有人會長久記得一個夢。

但他畢竟曾經知道,畢竟曾經經曆,這比她一廂情願地徘徊哀歎幻想,已經好上很多。

然而三更入魘的魘,恰恰是在夢醒時分。你無法選擇在夢境中終老此生,你必須醒來,在現實中付出更為慘痛的因果代價。她在夢中擁有了他一生,這一生的虛假甜蜜讓她幾乎忘卻了這是她為何昀造的一個夢,以至於醒過來後苦痛百倍千倍地增加。

何昀不愛她。

何昀不要她。

在離開夢境的一個月裏,她躲避著程瑞,拚命克製住去找何昀的衝動。她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在臘月十八成親,微雪點染洞房外的紅梅,分外好看;她想問問他記不記得他們生有三個孩子,長子懷靜、長女懷楚、次子懷昉;她更想問問他記不記得,在他們雙鬢雪白攜手離世前,他曾溫柔地問過她:下輩子可還願意做他的妻子?

那是她漫長的一生。她以為得償所願後就能放下心懷,誰知道換來的卻是刻入骨血的深愛。

她最終還是放棄,卻抗不過相思之苦,懇求客人再次借出了三更入魘的轎牌。

客人微微一笑:“三更入魘尋常人一生隻能用一次,我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運氣。”

她討來了轎牌,原本打算在舞會後找到何昀。她不再貪求一生,隻想在夢裏讓他在自己耳邊說一句:我都記得,阿纓。

但在與何昀跳舞時,她卻恍然明白過來麵前這個客氣、疏離的何昀,才是她原本傾心仰慕的愛人。三更入魘轎,原本就毫無意義。

門被輕敲兩聲後推開,程瑞站在門口麵色淡然:“配纓,回去了。”

配纓癡笑著站起,給了謝小卷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見,我說的都是假的,你半點也不要信。”

謝小卷下意識抓緊了配纓:“等等,你還沒告訴我那位客人到底是誰?”

配纓笑起來:“那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何府的貴賓,總統的謀客,前陣子還去清平謝家提過親。”她眼光在謝小卷身上一溜,“就是方才與你跳舞的那個人呐,淩漢有名的新貴——餘言。”

謝小卷轉身跑下樓去,舞池中全是酣然起舞的紅男綠女。謝小卷猛然覺得頭痛,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欄杆,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幅畫麵。在月下的庭院裏,被緊緊攬著的腰肢,近在咫尺的嘴唇,炙熱的呼吸和含笑的眼角,以及她心中全心全意的信賴與愛慕。

會是他嗎?會是餘言嗎?

她睜開眼睛,在庭院裏終於看見男子高大的背影。她擠開人群跑過去,不由分說踮起腳尖想要摘去他臉上的麵具。

餘言往後退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腕:“謝小姐喝醉了?”

她不說話,隻執著地盯著他的臉。他笑起來,在朗朗月光下,用空餘的手揭開了臉上的雕花麵具。

極少有男子能長得如此英俊好看,謝小卷卻覺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她說不上來那是為什麽,隻是直覺告訴自己,那並不是她記憶中滑過的那張臉。她下意識掙紮起來想要擺脫他的桎梏,餘言卻捏緊了她的手腕將她往身前一拽,嘴唇咬著一絲冰涼笑意:“這是謝小姐的手段嗎?欲擒故縱?”

謝小卷呆愣幾秒,理智重回腦海,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正是齊伯伯說過的,能夠救自己父親的貴人。她的平複讓餘言很滿意,他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裏:“我送你回家。”

餘言送謝小卷回到賓館,她幹幹道了一聲謝,慌忙去開車門。餘言一笑:“下周若有時間,我帶謝小姐去看話劇。”

謝小卷咬著嘴唇,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提一下父親的事情。但她還未開口,餘言已經湊過來:“可以為我打扮得漂亮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