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川歸寂轎(下)

那一夜,雪滿秋溪,溫家少爺新納的夫人謝小卷臉色卻比雪色還白。茶場的山坳裏並沒有杜望的屍首,然而雪坳子裏的衣服殘片和破碎的玳瑁眼鏡卻讓人絕望。他從不離身的皮匣跌落在雪地上,滿地轎牌已經被浮雪蓋住了顏色。

謝小卷木訥地站在原地,半晌回身望向通報的小廝:“人呢?”

小廝打著哆嗦:“一個時辰前我親眼看見人從上麵的石頭上摔了下來,許是我回莊子的這會兒工夫,被狼叼了去?”

“胡說!”謝小卷烏發紅衣映著她玉石一般的淒清麵孔,“這雪地裏半分血跡都沒有,你分明是在騙我!”她猛地回身,手指頭戳向溫睦,“你們都在騙我,你們覺得他若是死了,我就會安心嫁給你,想都不要想!”

小廝一戰栗跪在了地上:“少夫人,這麽冷的天氣,人又死了許久,被狼拖回窩裏哪裏還有熱血氣兒呢?”

謝小卷隻覺得天旋地轉,杜望或笑或怒或凝神思索的模樣一重重浮現在腦海,最後都凝成一個清瘦背影,在漫天風雪中慢慢走遠,繼而消失。

她幾欲暈倒,溫睦展臂攬住了她:“他就是你丈夫?”謝小卷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

在我心裏,他早就是我丈夫了。

謝小卷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夢中是一片連綿水澤,周邊生長著無數蘆葦。有人踏水而來,衣袍染了天色水色,恍惚不似凡塵中人。他伸手將自己親密地攬在懷中,微涼的手指慢慢拂開自己垂下來的發,聲音低回纏綿,仿佛緩緩啜入喉間的泉。

“阿瀠,等著我。”

抱著她的手臂漸漸鬆開。她倉皇拽住他的衣袖,另一隻手攀上他的臉頰,聲音戰栗著:“你究竟……是誰?”

熹光猛然從天際現出,破開水色照亮了他的臉。他有著狹長的眉眼,嘴角噙著薄薄笑意,眼角蘊含的卻是訴不盡的憂傷。

杜望。

她一驚而醒,卻仍是秋溪溫家的臥房。

溫睦的房間被布置得一片紅豔,帳子外麵有人走進來。謝小卷坐起來,溫軟玉的聲音已經響起:“是我,我都聽他們說了,姑娘你……”

她像是要安慰謝小卷,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隻能摸索著塞進帳中一個皮匣:“這是那人留在雪地裏的,下人們怕你看見傷心,想要燒掉,我卻覺得好歹要有個念想,於是搶下來給你。”

皮匣子的帶扣一扭就鬆了,裏麵各色轎牌色彩繽紛,相互輝映,煞是好看。

杜望不是一般人,然而除了這些轎牌外與旁人再無殊異。這都是他賴以傍身的東西,如此棄於荒野,想來……

她的眼淚倏然而落,正好墜在一張紅色木牌上,那是鳳鸞雙喜轎。她還未曾來得及告訴杜望,當時她在轎中看見自己嫁的人,分明是他。

隻那並非未來,而是過去。她盤高髻染丹蔻,滿心是新嫁娘的欣喜。而他長發束冠,溫潤如玉,俯首靠近挑落她的喜帕。然而就在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她一下子就脫離了鳳鸞雙喜轎的幻境。她甚至來不及問一句他是誰,自己又是誰。

謝小卷是留過洋的新派小姐,大方爽利,素來風風火火,卻偏偏因為那一場幻夢,惦記上了清平小小轎行的老板。她不好意思說破,隻能為他逃婚,隨他千裏顛簸,隻為求一個答案。

卻萬萬沒有想過是這樣的結果。

整個秋溪都傳遍了,溫家的新嫁娘剛嫁過去就為自己的舊情人戴了孝。偏偏溫家的混世魔王對此不管不顧,由得新娘子折騰。除了不放其自由以外,衣食用度一應供給。但每日送去的吃食仍然原封不動地擺在門前,下人告訴溫睦,溫睦並不發怒,隻命人照舊送飯。

第三天,溫軟玉拎著飯匣子摸索進喜房,她摸著謝小卷的手,驚訝發覺不過才三天,謝小卷腕上的骨頭卻已突兀地硌手。任她招呼問候,也沒什麽反應,像是整個人神魂都散了。

“世間情苦。”軟玉放下食盒,“謝小姐,你是否還願意聽我那沒說完的故事?”

當年軟玉隨著溫睦九死一生回到了秋溪家中,族中長輩要為兩人在熱孝中操持婚事。這是秋溪的規矩,若非在熱孝中成婚,就要為亡父守上三年的孝。溫家房頭隻餘溫睦一脈,早有子息也算是靈前盡孝了。

百日熱孝,婚期定在一月後。軟玉已經是準少奶奶的身份,自然不能再像舊時做丫鬟那樣睡在溫睦房中。下人便在溫睦院子裏收拾出來一間耳房。那時節秋溪已經夏季轉秋,深夜裏突然憑空炸響一個驚雷,隆隆下起暴雨來。

軟玉是被驚醒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懼怕不安湧上心頭,讓她迫切地想要去看一眼溫睦。她披上衣服剛推開門,就看見溫睦隻穿著一層單衣在瓢潑大雨中呆呆站立。一個驚雷打下來,閃電映亮了他的側臉。昔年少年溫潤如玉的臉頰如今刀痕遍布,有如羅漢惡鬼般恐怖。

他沉浸在自己的夢魘裏,看不見軟玉,隻呆呆地呢喃著:“月亮呢,月亮呢?”

她靠近:“月亮在天上呢。”

他說:“不,月亮被天狗咬下來了,我要找月亮,月亮著了火,月亮……”

他又周身一抽,佝僂著身子,指尖撓著臉:“疼,我好疼,我的臉好疼,月亮把我的臉燒著了……”

軟玉心如刀絞,肩頭的衣服滑落在地上,她撲過去緊緊抓著溫睦的手,抱著他大哭出聲:“少爺……少爺……”

溫睦的離魂症在軟玉多年的照料下已經鮮有發作,此番複發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凶險。過往軟玉從來不敢在溫睦發病時驚擾,然而此刻她放聲哭泣,拚命搖晃呆呆怔怔的溫睦。正因為她知道溫睦在夢境中重溫了什麽,才要更加不顧一切地將他從噩夢中喚醒。

對於世間有情人,婚前的那段時光莫不是羞澀甜蜜讓人期盼的,然而對於溫睦和軟玉隻有無窮無盡的苦痛。

那夜的溫睦驚擾起了管家和其他下人,三個壯漢費盡周折才將拚命掙紮的溫睦架起來送回房間。軟玉跪在雨地裏聽見毫無尊嚴的溫睦嘴裏吐出的夢囈:“玉姐姐快走,快走……”她覺得心底像是被挖了一個洞,被冰冷的絕望填到將要窒息。

次日族長聽聞,將軟玉叫到祠堂跪下,族長臉色青紫:“你和阿睦,在南洋到底發生了什麽?”

族長動用了家法,生生抽斷了三根藤條。軟玉跪伏在祠堂前,血濡透了背脊上的衣衫,指甲深深地嵌入青磚縫裏,仍是咬緊牙關不說。那樣齷齪肮髒的事情,若是說了出來,溫睦將永遠沒有抬頭之日。

族長怕鬧出人命,隻能讓下人收了手,臉色卻沒有容緩半分:“不說也罷,隻是此事因你而起,我溫家便容不下你這樣的媳婦了。你和阿睦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寒風過庭,軟玉微微打了個寒戰,半晌抬起頭聲音輕輕吐出:“好,我隻求能陪在少爺身邊照顧他到病愈。”

“不用了。”

祠堂外突然傳來少年低沉卻堅定的聲音,軟玉慢慢回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溫睦依舊虛弱,隻穿了一層單薄寢衣。縱然滿是傷口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來表情,但望著眾人的眼神依然分外堅定:“婚事固然要解除,你也不用留下來照顧我。你放心,你為奴為婢辛苦那麽多年,我自會賞你一筆銀子,讓你回揚州老家。”

他的眼神輕飄飄落在軟玉身上,仿佛已經沒有了一絲感情。

軟玉跪在溫睦的房前一天一夜,都沒有改變他的決定。南洋一行,有一些事情永遠改變了。她的阿睦再也不可能成為過去那個表麵嚴肅內心溫柔熱情的小少爺了。軟玉什麽道理都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離開阿睦的自己在這茫茫塵世該何去何從。

月上柳梢,她覺得膝蓋泛上針紮一樣的疼痛。然而溫睦的房間卻突然傳來響動,她慌忙站起身來,膝蓋一軟差點跌在台階上,卻仍是不管不顧地衝進了房間。臥房中一燈如豆,溫睦站在燈前神色悵惘,半條胳膊卻鮮血淋漓,另外一隻手上握著的剪刀在燈下閃著觸目驚心的光。

傷痛與恥辱均是不可泯滅的,在離魂症發作的時候自殘成為了唯一的緩解方法。

軟玉撲上去奪下那把剪刀,剪刃在爭奪的時候戳傷了軟玉的手掌。鮮血汩汩滴落在溫睦的手臂上,血液的熱度燙醒了離魂症中的溫睦。他一片茫然的眸子裏漸漸有了回歸的神誌。他看見軟玉淌血的手掌,明明已經下意識要扯下衣襟幫軟玉包紮,卻硬生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中浮上冷峻神色:“誰讓你進來的?”

軟玉不再說話,她站起身來,全然不顧手上的傷痕,慢慢解開了衣襟的紐襻。

綢衫水一樣在燈下滑落,肩頭脖頸上雪一樣潔白的肌膚映著肚兜係帶的一抹猩紅,她幽然的雙瞳裏含著朦朧水意,壓下所有羞怯憂傷顯得無所畏懼。她如此信賴溫睦,願意將自己的一切拱手送上,隻要他還願意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溫睦的手無力地垂下,像是看見了世間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幕。他扭過頭:“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了。”

軟玉想要抱住溫睦,他先是任她抱著,然後伸手去扳她的手。她如此固執,不肯鬆開,卻發覺溫睦在自己的碰觸下劇烈地發著抖,仿佛自己的懷抱是蝕骨的毒,灼人的火,燒得他疼痛難忍。

她訝然鬆手。溫睦這才緩緩站定,他的聲音透著困獸一般的粗啞和絕望:“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這輩子我可以娶任何女人,卻唯獨不能是你了。”

唯獨不能是她,不能是那個他深愛卻見過自己最不堪一幕的她。

但溫睦咽下了這句話。

軟玉低頭:“對於我來說,嫁不嫁給你,都是一樣的。”

溫睦想說,他不能再見她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裏最幽深處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的心裏住進了惡獸,他變得一天比一天暴戾、憤怒、怨毒。終有一天,那個過往平和仁慈的少年會被心裏的這頭惡獸徹底吞噬幹淨,到時候剩下的又是怎樣一個溫睦呢?

他會恨她的,終有一天他會怨毒和偏狹地恨她,不遺餘力地傷害她。若那時她還秉承著對那個過往少年的忠誠和愛戀堅守在他身邊,該是何等慘烈的局麵。待此生終了,心歸平和,他還有什麽麵目在奈何橋頭與她重聚呢?

但她不會因為這樣的理由離開。

溫睦的聲音絕望淒清但又冰冷:“若不是因為你,我怎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現如今一看見你我都會覺得惡心,我隻求你放過我,讓我再瞧不見你,心裏還快活些。”

原來如此啊,她撿起衣服勉強披上,係著紐襻的手指也在不住發著顫,一步步走出了房間。

然而在溫軟玉尚未來得及離開溫府的時候,溫睦卻因為二次離魂自殘險些送了性命。溫家請了郎中,九死一生將溫睦險險救回來,郎中隻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少爺這是心病,除非將那極傷心事徹底忘記。不然心火熬幹,必是難以長久之相。”

溫軟玉被送到隆平火車站,卻在火車站遇見了當時新婚不久的萬幫姑爺——萬漁言。彼時秋溪隆平的生意人都知道溫家少爺犯了癔症,卻隻有萬漁言一語堪破:“想必溫少爺內心有不願觸及的往事,隻有忘卻才可以一了百了。”他在她狂喜的表情裏微微眯了眼睛,“不過這是有代價的,少夫人可願意?”

她當時所思所想不過是能夠讓溫睦舒緩心結,重新成為那個自矜驕傲的小少爺,自然任何條件都肯答應下來。第一,溫家需同萬幫合作販茶讓其從中抽成,這個同族長商榷就可達成。然而萬漁言提出的第二個條件卻讓溫軟玉心頭沉墜,“若是少夫人與溫少爺的心結有關……”萬漁言抬起眼睛望著溫軟玉,“諸般奇門異術均經不起人心變化,若想要溫少爺真正遺忘,少夫人不能再陪伴在少爺左右。”

他所有的痛苦根源都是因為她,卻也最終成為了他的夢魘。若是繼續日夜相處相望相思,消弭的痛苦回憶也總會卷土重來。

萬漁言應溫家之請去秋溪為溫睦診病,那天依舊是秋雨連綿。族長撐著油紙傘將結束後的萬漁言送出溫府,卻看見瑟縮在府外的軟玉。她倉皇站起,在族長和萬漁言麵前仿若無處匿形的幼獸,聲音和眼神都透著求懇:“隻要讓我看一眼他,知道他確然好了,我就馬上離開。”

族長歎息一聲,算作默許。唯有萬漁言的眼神透過蒙蒙雨幕看向她,仿佛看透了她未來的命運。

房間裏還沉澱著瑞腦的香氣,所有的鏡子都被盡數收去了。溫睦斜倚在床頭,閉上的眉眼間透著許久未曾見過的閑適舒緩。軟玉呆呆看了很久,俯身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卻不料驚醒了溫睦,睫毛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刷過,她的手腕也被他握住。溫睦的聲音還帶著夢中的酣甜:“我做了個很長很不好的夢,還好醒來你還在。”

他想伸手攬她的腰身,卻被她輕輕躲過,她按著他的手掌,語調被窗外雨聲遮去了喑啞:“外麵下著雨,少爺別起來,再多睡會兒吧。”燃著的香料有安眠的成分,溫睦依言沉沉睡去。軟玉走出房間,合上房門,回首跪在送客歸來的族長麵前:“少爺性子倔強,臉上受傷的事兒還請以後編個謊兒慢慢透給他。”

她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卻唯獨算漏了溫睦。她已經走了很遠,卻在七日後被溫睦派來的人帶回了秋溪。秋溪沒有人知道她和溫睦究竟真正在南洋遭受了什麽,所以告訴溫睦的翻來覆去都隻有一個版本。溫軟玉在隆平火車站同人私奔,溫睦不甘心千裏追妻,卻被對方毒打乃至破了相。溫睦回家後大病一場,醒來後全然失掉了這份記憶,然而溫軟玉生性****,再次逃跑投奔外地姘頭。

溫睦不願意相信,夢魘之前軟玉已即將成為他的新娘,沒道理一覺醒來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他沿著火車線路派人挨個城鎮尋找,終於找到了軟玉。溫睦親自去隆平火車站迎接軟玉,沒有質問沒有懷疑,他徑直走過去拉住軟玉的手:“我們回家。”

他的手心有著久違的溫暖,幾乎讓軟玉掉下淚來。她的少爺如此相信她,聲音和步伐都是固執的確信。他拉著她向車站外走去。然而下一秒軟玉的手就從他手掌中滑落,“我不想回去。”

他回過身來,臉色白了幾分:“那你想去哪裏?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好不好?”她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堅決:“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阿睦,我已經不愛你。”

無論是萬漁言還是溫軟玉,終究還是低估了過往對溫睦的傷害。盡管那些記憶已經不複存在,但溫睦確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表麵嚴肅內心溫柔的少年。他昔日的預感成真,心魔已將他不知不覺替換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偏執冰冷易怒的人。

他將溫軟玉強行帶回了溫家鎖進茶室,隔著一扇門的聲音柔緩卻透著底蘊的冷峻:“玉姐姐,明日我們就成親。我會待你好的,好到讓你心裏再容不下任何一個人。”

房間裏蠟燭燃盡了,一閃而滅。軟玉並無所覺,謝小卷卻情不自禁打了個顫。溫軟玉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沉寂的夜色裏流淌著溫柔的光,好像有訴不盡的柔腸。

“他既然要娶你,為何又把你嫁給了別人?”謝小卷問。

溫軟玉悵然一笑:“那一晚,我在茶室裏用蒸茶的茶籠熏瞎了眼睛。”

溫睦鎖了她一夜,次日打開茶室的門,隻看見溫軟玉迎著門口的光亮坐著,一雙眼睛睜得極大,卻失了神采,流下兩行清淚。

溫睦心頭一軟,他捧著溫軟玉的嫁衣跪坐在她麵前,將她的手指放在光滑如水的料子上:“玉姐姐,去把嫁衣換上吧。”

她不說話,抱著衣服怔怔往前走,卻一腳絆在門檻上,結結實實地摔下去。溫睦終於發現了異樣,他搶過去將她抱在懷裏,聲音發著顫:“你的眼睛?這是怎麽了?”

溫軟玉任他抱著,聲音平涼:“我熏瞎的。”溫睦攏著她渾身發抖,卻還是問:“為什麽?”溫軟玉憑著直覺轉向溫睦的方向:“縱然逃不掉,我也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臉。”

她太了解溫睦,凡事不做到絕處絕不會令他放手。她寧願溫睦恨她一輩子,也不願意讓他再記起過去。

溫睦放開了手,搖搖晃晃走出茶室。陽光異常刺眼地照在回廊上的西洋彩色玻璃上,朦朦朧朧映出他扭曲的醜陋的臉。溫睦一拳砸上去,不顧鮮血淋漓,發出近乎淒厲的哭號聲。

前一刻她還是他一心想要挽回的愛人,這一刻已經成了傷他最深的人。

如她所願,溫睦取消了婚禮,卻也不肯放她離開。她知道溫睦不死心,於是找了每日在庭前灑掃的癩子皮。她知道他天閹,討不到老婆,就許諾自己嫁給他,照料他下半輩子,隻要他能幫助自己離開茶莊。

對於癩子皮而言,之前溫軟玉在上房伺候,是連少爺都著迷的女人,是他巴結都巴結不到的仙女。如今這等福氣落到頭上,怎麽說都值當為之搏一把。他趁深夜砸開了鎖,帶軟玉離開,但怎料溫睦早有預料,離莊的路上都布有暗哨,很快他們都被帶了回來。

癩子皮趴伏在地上,口口聲聲說是溫軟玉勾引,自己一時迷了心竅,才大膽背叛了主家,但其實走在半路上就已經後悔,想帶溫軟玉回來磕頭賠罪,卻已經太遲了。

溫睦望著溫軟玉:“原來你想嫁的就是這樣的人。”

溫軟玉說得堅定:“是。”

溫睦:“好,我成全你。都是我溫家的家奴,也別往外邊跑了,收拾間小院子出來,獨門獨戶,讓你們做夫妻。”

癩子皮大喜,搗蒜一樣地叩頭,賭咒發誓今後一定對主家肝腦塗地。

溫軟玉靜靜地跪著,臉色霜一樣地白,半晌慢慢地叩下去。但溫睦已經起身走了。

此後即便還在溫家家宅,嫁做人婦的溫軟玉便鮮有到上房服侍的機會,更鮮有能見到溫睦的時候。這樣其實也好,少爺終究會將她永久地遺忘在這小小的院落裏,連同那過去的不堪回憶也永遠埋葬。

“他不會。”謝小卷的聲音悠悠響起,“他從未放下過你,愛一個人愛到痛恨還不願放手,又怎會遺忘!何況他連離魂症發作都心心念念要來找你。不過是你們身在局中,看不透罷了。”她語調一沉,“昔時我也看不透,此刻卻全明白了。”

軟玉從自己的故事裏拔出來,心生同情:“姑娘?”

“我隻知道跟著他,一路打打鬧鬧覺得好玩得不得了。其實不過是想一直一直看見他,如果還能見麵,我一定要將這些話都告訴他。”

軟玉攥緊了謝小卷的手:“姑娘,還請節哀。”

謝小卷掙脫軟玉的手,站起身來續上了蠟燭,聲音平靜:“不,你們都不了解他。他那樣的人,一定不會死。他一定在什麽地方等著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溫軟玉以為謝小卷沉浸於傷痛有些瘋魔了,連忙站起來:“謝姑娘,你……”

“我一點也不同情你的故事。”謝小卷背著光亮走近她,“你以為事到如今是因為誰?南洋黃元足,還是隆平的萬漁言?”她輕輕一笑,那一瞬間的神情居然像極了杜望,“我不同情你,也不同情溫睦。你們可曾全身心地相信過自己的愛人,不僅相信愛人能給自己幸福,也相信自己能給對方幸福?而我相信,相信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他終能披荊斬棘回到我身邊。縱然他晚了遲了,我也能堅定不移地迎向他。”

溫軟玉身子猛地一晃,聲音哀戚:“謝姑娘,現在說什麽都遲了……”軟玉一把推開謝小卷,踉踉蹌蹌逃離了房間。然而甫一出門,就在院子裏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她看不見,卻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感受到他的吐息。往常的她一定會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謝小卷方才的話卻在她身上產生奇妙的魔力,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襟,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背脊,聲音喃喃:“阿睦……”

對方顫抖起來,手指撫上她的臉。她卻瞬間清醒過來,猛地推開了他,強自壓下哽咽的聲音:“少爺,快去看看少夫人吧。”

院子裏寒風拂過,刻骨嚴寒。

謝小卷是從溫軟玉的故事當中振作起來的,她在故事中再次聽到了隆平萬漁言的名字,這個人究竟有多大的神通,不僅能夠幫助陳秋梧易容改貌,還能抹去溫睦的記憶?

從剛開始的傷痛中恢複後,畢竟是留過洋的大家小姐,思路變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她一邊想著事情一邊信手撥弄著轎盤上形形色色的轎牌,直到在一枚赭色轎牌前停下。轎牌一麵上畫著沉沉的河流,另外一麵上刻著幾個小字:百川歸寂轎。

同杜望奔襲千裏,他轎牌裏的那些花樣都被她纏著看了個七七八八。然而這一枚轎牌,她從未在杜望的皮箱裏見到過!

萬漁言,萬漁言……莫非這枚轎牌同傾雪流玉轎一樣,是屬於萬漁言的。

有一絲不安湧上心頭。門卻被推開了,已然微醺的溫睦拎著一壇子酒在桌前坐下,將酒盞滿上,自己先一飲而盡,然後側過杯口衝謝小卷一招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既然都是傷心人,不妨過來共飲一杯。”

謝小卷走過去接過酒杯,眼神堅定:“我的丈夫沒有死,我要去尋他。”

溫睦自顧自喝得暢快,仿佛沒有聽見謝小卷的話。謝小卷終於耐不住,邁上前一步劈手抓住他的衣領:“放我離開溫家,我要去尋找我的丈夫。”

醉酒的溫睦忽然大笑起來,目光渙散:“這麽不死心真是可憐。那麽冷的天氣,又是曠野,隻是因為沒有見到屍首,你竟然能懷揣著這樣的希望。”

謝小卷瞳孔猛然縮了一下:“總比你這樣輕易就死了心要好。”

溫睦任謝小卷抓著衣領,聲音漸漸苦澀入骨:“我最可憐最卑微的地方就在於同你一樣不死心。”他眯起眼睛看著謝小卷,“當時看你那麽難過,為你丈夫那樣傷心,我真的很可憐你,也想要放了你,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要多以後?”

“隻要你在,她才會動容,才會對我有那麽一點點不一樣。”他揮掉謝小卷的手,“你就留到她在的時候吧。”

酒壇子被撞倒在地,滿是殘渣酒液。溫睦像是清醒了幾分,站起身來離去,走到門口停下來:“待你出了孝期,婚事照舊。你若是還想要喝酒,我再找人搬一壇子來。”

沒有聽到回答,入鼻卻有一股木頭詭異的芳香。

溫睦下意識扭頭,卻看見謝小卷站在桌旁,手裏拿著一塊小巧木牌在蠟燭的火焰上燒灼。他皺起眉頭:“你這是……”

謝小卷一揚眉頭,將那枚百川歸寂轎牌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炭盆當中。

她在杜望留下的香譜中發現了一行朱批:“人生在世,所思所曆異如百川,喜樂驚怖,不一而足。不如盡數忘卻,百川同源同終,萬事歸寂。”

若她所料不錯,這之前並不在轎盤中的百川歸寂轎牌,就是萬漁言用來抹去溫睦記憶的。她亦曾經聽杜望講過張秉梅和月生的故事,隻要轎牌被毀掉,轎牌所附著的所有奇跡都會頃刻消失。

她本不願意這樣輕易毀滅跟杜望有關的東西,也擔憂溫睦是否能夠真正恢複記憶,但她必須馬上離開溫家去尋找杜望,她堅信他一定還在這世上,在一個地方等待著她。

炭盆冒出最後一股白煙,隻剩下一盆殘燼。

深夜,溫軟玉必須分外小心才能不驚醒**的賴子皮。她草草打了一個包袱,摸索著推開了門,寒風凜冽的氣息撲麵而來。一路摸索到溫家後門,早已經有雇好的馬車等在那裏,帶她連夜離開秋溪。

那夜謝小卷的質問連同溫睦那個猝不及防的擁抱一同打垮了溫軟玉,她不知道過往所做的抉擇究竟是對是錯,她害怕到頭來傷害溫睦最深的人卻是她自己。她在馬車中一個勁兒地發著抖,盡管什麽也看不見,卻還是打開車簾,轉頭朝向身後秋溪的方向。猛然一聲馬鳴,馬車兀地停下,車夫像是與什麽人交涉。有一股熱潮在胸中湧動,讓她來不及開口詢問,就從馬車上跳下來,毫無方向地向前奔跑。

她的腰肢卻被猛地抱住了,熟悉的氣息徘徊在身後耳側,她的愛人抱她抱得那樣緊,聲音低啞沉痛:“玉姐姐,你又要扔下阿睦去哪裏?”

她被攬過肩頭,感到他熾熱的嘴唇貼熨在自己冰涼的淚痕上。她看不見他的臉,卻隻能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讓整個荒野都微縮成他懷中小小的方寸之地。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我都想起來了。”他渾身發著抖,手想要觸碰她的臉,但目光對上她空茫的瞳孔又終是不敢,他的嘴唇翕動,發出幼獸啜泣一樣的聲音,“我都做了什麽,我都對你做了什麽?”

這句話仿佛驚雷劈下,軟玉驚慌失措,她摸索上他的臉頰,聲音尖利:“不,你不能想起來!阿睦,那不過是噩夢,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真的。”他抓住她的手,“我痛恨厭棄的是我自己,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去南洋救你。”

溫軟玉用手指逡巡著溫睦的麵孔:“我卻一直在後悔,阿睦!但凡能有最後一次機會,我也想要再看一眼你的臉。”她摸到了溫睦的眼淚,心中一慟,“我隨你回去。”

溫睦慢慢放開了手:“我們都錯了,玉姐姐,最後我還是變成了我害怕變成的那種人。但是你不一樣,你永遠自由了。”

他從懷裏掏出逼癩子皮寫下的和離書,連同房契和銀票一起折起,為她收在袖口裏:“我派人送你去隆平治眼睛,那裏有名醫坐堂,你定能重新看見的。溫家在那裏有宅院,你在那裏將養,若是不想住了,自將宅院賣了,海闊天空,哪裏不得自由呢?”

“那你呢……”

“我心裏也會重得自由的。”

溫睦轉過她的肩膀,在她的背脊上輕輕一推:“走吧,玉姐姐,別再回頭。”

溫軟玉重新登上車,她像是在這情感衝擊中還混沌著,待得車夫一鞭下去,馬匹輕嘶,她才在夜色裏輕歎了一聲:“阿睦——”

馬車漸漸走遠,謝小卷走到溫睦身邊:“我原本以為你會留住她。”

“萬惡皆由執念起,我愛她,便應放過她。”

“我也以為她還會堅持留在你身邊。”

“或者她同我一樣,也想要放我自由了。”溫睦忽然有點悵然地笑起來,“也許就如你所說,我們直到這個時候才堅信能給彼此幸福。隻是他人是相守,而我們是分離。”

他回身:“我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卻已做了不少惡業,需要一一彌補。謝小姐,讓你憑空受累我十分抱歉。等回莊,我命人去幫你一起找尋杜先生。”

“謝謝你的好意,隻是我一刻也等不得了,我這就要去尋他。”

溫睦猶疑:“你當真如此確定,他……還活著?”

謝小卷臉色微變。溫睦便不再說,他喚過車馬:“既然如此,我送你到西山茶場。”

謝小卷扶著溫睦的手踩上車轅,一抬頭正看見夜空上繁星萬裏,像一張極致美麗的錦罩傾蓋而來。她忽然覺得一陣眩暈,那些星子像是杜望凝望她時,幽深不明的眼神。

謝小卷突然覺得顱內一聲炸響,幾乎燒盡了所有所思所想。她下意識地抓住馬車,卻聽見腦海中一個反複念叨的聲音:“誅神物,當譴之!誅神物,當譴之!”

腦中迅速滑過繽紛燦爛的影像,杜望向她伸出手的樣子,杜望抱住得了疫病的自己焦灼恐慌的樣子,杜望輕輕勾起的笑容,杜望靜思時的嚴肅神情,都從她腦子裏飛速掠過,最終湮於虛無。

“杜望,別……”

眼淚無意識地從謝小卷眼角滑過,她隻來得及低低喚了一聲,就從馬車上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