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浮光匿影轎

漆黑。

茫茫無際仿佛要把人吞沒的漆黑。

謝小卷覺得自己似乎在一條茫茫無盡頭的路上走著,前頭好不容易閃現一抹微光。一個瘦削的背影側對著她,青絲繚亂,臉色蒼白,眉宇卻是熟悉的,正是杜望。謝小卷欣喜地想要開口喚他,卻發現一個字也迸不出來,想要努力衝他奔跑過去,卻也絲毫靠近不了。那抹微光不遠不近地籠著杜望,發出空靈幽靜的聲音。

“縱然你是半人半靈的根骨,也禁不住你千年來如此消耗。人間帝王做到你這份上,也著實是可憐得很。”

杜望輕輕開口:“她的業障,俱是由我而來,我不為她背負,誰又為她背負。”

他的話音漸漸微弱,連衣袂都漸漸透明到恍若消失。

那一線微光也漸漸暗淡,眼看著周圍一切要湮於黑暗。謝小卷分不清是真是幻,尖叫出聲,一味地朝著微光消失的地方摸索過去。肩膀被一隻溫柔的手扶住了,餘言的聲音溫柔傳來:“溯洄,你終於醒了。”

謝小卷大口喘著粗氣:“他人呢?”

餘言輕聲道:“劇場裏出了事故,你被砸傷了,我去照料一下稍後就來。”

餘言站起身想要離開,胳膊卻被猛地抓住了。謝小卷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阿宇呢,一直跟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呢?”

餘言微微頓了頓:“你先養好身體我再跟你說。”他看向謝小卷,眼神裏帶上試探和探索的意味,“你似乎對他很上心,我記得你告訴我他隻是你的司機。”

謝小卷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杜望以阿宇的身份出現時應是用傾雪流玉轎易過容的,與前世杜宇的相貌並不一致。但餘言依舊對杜望有著直覺的忌憚,謝小卷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沒什麽,你不是提點過我留意他?剛好借著這次的事兒給點錢打發他走。”

餘言笑了,他像是很滿意謝小卷將他說的話記到了心裏。他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等你好了,我想辦法疏通,讓你見見你的父親。待此間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謝小卷下意識不敢再讓餘言注意到杜望,甚至沒顧得追問餘言所謂的回去到底是去哪兒,隻能微笑允諾。餘言前腳離開房間,謝小卷就飛速地從**彈到門邊。果然,無論是門外還是窗下,守衛著的都是餘言的人。

外麵陰鬱蒙蒙,窗口更被半拉著的窗簾微微掩著,隻有床下似乎有什麽東西明明滅滅閃著微光。是轎牌!

她費盡力氣將小皮箱從床底下夠出來,恢複記憶後這些牌子對她而言再也不是當初那樣毫無意義了。每張轎牌都被杜望擦拭和撫摸過,每一張轎牌都承載著杜望漫長生命中經曆過的故事,更有自己和杜望一起經曆過的故事。清清和祈佑,憑虛和鈴子,聚歡和沈肆……

然而在她打開盒子的瞬間,轎牌卻在明滅閃動間漸漸暗淡下來。一本香譜從轎盤上跌下,兩張紅色剪紙沾地即長,轉瞬間就已經成為兩個白胖白胖的娃娃。謝小卷眼圈紅了,“阿榮!阿和!”

阿和隻睜開眼望了一眼謝小卷,像是要說話卻張不開口一樣,又迅速地變成了一張紅色的年畫剪紙跌落回香譜上。謝小卷更加害怕了,伸手將阿榮抱進懷裏。阿榮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看清謝小卷的瞬間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漂亮姐姐!快,救救主人!他怕是快要死了!”

廣記轎行的轎牌乃至這胖乎乎的剪紙娃娃,都是杜望身上的靈力所飼,千百年來俱是如此。可如今非但轎牌暗淡,連榮和二寶維持人形的靈力都難以為繼了。謝小卷覺得心裏一擰,一張若隱若現恍若透明的轎牌卻映入眼簾,她一眼認出就是前陣子自己和配纓遇險,杜望用來相救自己的浮光匿影轎。

她伸手抓在手裏,想要照著咒文念出來。阿榮卻跳過來抱住自己,他的胳膊有氣無力:“姐姐不能念,這咒文不是凡人所能驅使的。即便是老板,也會大傷靈元。”

謝小卷咬了咬嘴唇,卻伸手將阿榮抱在懷裏,快速地念出了牌子上的咒文。憑借自己過往與杜望同遊的印象,將手平平伸出。隻看見轎牌迅速地一閃湮沒在空氣裏,謝小卷的身體慢慢消失了。

浮光匿影轎其實並無轎形,隻是保持你在轎牌三尺見方的空間內藏匿身影。

阿榮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漂亮姐姐,你怎麽能……”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謝小卷頭發散亂,臉色蒼白地倚在門口:“對不住,能幫我打點熱水來嗎?”

外麵守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聞言點頭,轉身快步下樓打熱水了。另一個回身看見謝小卷的寢衣鬆鬆掛著半邊雪白肩頭,似乎覺得有點不妥,禮貌點頭致意了一下就回過頭去,一副非禮勿視的模樣。

似乎有一陣涼風吹過,保鏢下意識側臉去看,半開的門輕輕搖晃著,應當是穿堂風。

很快打水的保鏢回來了,敲了敲門:“謝小姐,熱水打來了。”

無人應答……

謝小卷畢竟不是杜望,驅使浮光匿影轎的時間有限。一時之間漢興街頭的小販們都震驚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街頭穿著寢衣赤足狂奔的姑娘。阿榮緊緊抱著謝小卷的脖子,聲音漸漸微弱:“主人應該就在前麵那棟白色的建築裏……阿榮能感覺到……阿榮。”

前麵就是淩漢醫院,謝小卷隻覺得身上一輕,俯身去看時,阿榮已經悠悠然化回一張紅色剪紙,落在她的衣領上。謝小卷慌了神,正打算衝進去,卻正好看見餘言帶著幾個手下從醫院出來。

手下的人略微有些猶豫:“醫院那邊讓聯係家屬呢,咱們要不要告訴謝小姐,畢竟是她的司機。”

“沒必要。”餘言頓了頓,從衣袋裏掏出雪茄磕一磕點燃了,“去找趙三做個假的身份證明,把人從醫院裏拉出來,直接丟到江裏去。”他嫋嫋吐出一口煙霧,“死都死透了,還講究什麽。”

世界仿佛一下子盲了,沒有聲音沒有色彩。

像是當時在秋溪,自己穿著紅色嫁衣站在雪地裏的茫然、害怕、悲痛無措。

謝小卷忽然心口一緊,仿佛有一把鋼刀在體內攪拌著自己的五髒六腑。她強行按著心口在醫院的花壇後蹲下身來,勉力不讓餘言發覺,但是鮮血已然從嘴角沁出,連眼睛看東西都有了血色。

是浮光匿影轎。阿榮說得沒有錯,那轎牌上的咒文是不能夠妄然驅使的。她能夠喚醒轎牌,本身就已經是奇跡了。

餘言離開了。

謝小卷頂著隆然耳鳴晃晃悠悠地走進醫院,她覺得隻要走進那扇門,輕輕推開,杜望就會倚在窗口,狹長的眼睛漫不經心地將目光投注到她身上,口氣無奈:“又被你追上了,真是甩不掉。”

但是房間裏沒有站著的杜望,隻有冰冷的鐵架子床,白色的單子罩著一個簡單的人形。

她走過去,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情不自禁地佝僂起來,手輕輕撫上白色單子,劇烈地顫抖著。謝小卷咽下喉中的那口血,勉力一掀。

那還是阿宇的容貌。謝小卷忽然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感到陌生,她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一場夢,靜靜躺著的這個人其實和自己什麽關係都沒有。

然而那雙狹長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即便是輕輕地合著,也能想象它安靜地隱匿在玳瑁鏡片的後麵,望著她的溫柔目光恍若星辰大海。

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撫摸上那雙安靜的眼睛,隻看見他的臉仿佛有白色的微光流過,他的五官在她手指的逡巡間漸漸蛻變,變回了杜望的眉、杜望的鼻、杜望的嘴唇。他的唇角還勾著熟悉的笑紋,仿佛在笑話她這副狼狽的模樣。

阿榮說過,轎牌的魔力是以杜望的靈力為飼的。

杜望一旦死去,這世上將不再有廣記轎行。連同他之前用傾雪流玉轎做的易容,都悄然消失了。

他的身體是冰冷的,連同那臉龐的每一寸線條都顯得冷硬。

可是他還沒有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了?

他不在,她隻會感到害怕。

門外忽然遠遠響起腳步聲,護士的聲音在門外溫柔響起:“你們是亡者的家屬?還請節哀,隨我這邊來。”

謝小卷從幾乎能夠讓人溺亡的絕望中清醒過來,她不能讓餘言的手下帶走杜望。她哆嗦著手摸出口袋裏的浮光匿影轎,原本還有殘餘光華流轉的轎牌此刻已經徹底暗淡無光。

她讓杜望倚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安靜好看的臉仿佛睡著了一樣。謝小卷不顧身體每一寸骨縫間鑽出來的疼痛,將手平伸,一字一頓念出了轎牌上的咒文。

隻要再一次就好了,最後一次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神靈的話,再眷顧一次就好了。

刻骨的疼痛從四肢百骸鑽出來,有血從皮膚裏慢慢滲出。謝小卷掩住了杜望的眉目,磕磕巴巴念著咒文,卻隻有死一般的沉寂。指尖沁出血,漸漸潤透了轎牌的紋路,忽然有光芒像螢火蟲一樣悄然亮起。謝小卷心頭一喜,嘴唇微動間轎牌光芒大盛,從她的掌心中慢慢升起,慢慢化作虛無……

門猛地被推開了,先行一步的護士目瞪口呆地望著抱著亡者的神秘女子:“你是?”

保鏢似乎察覺到有異,猛地推開護士上前,卻眼睜睜看著兩人倏地消失了。

深夜,清平廣記轎行。

門環被急促地叩響,月生晚間素來睡得清淺,聽見響動忙坐起身來。那邊張秉梅也醒了,將外衣披在月生身上:“你不要動,我去看看。”

門“吱呀”一聲開了,身上血跡斑斑的長發女子原本倚靠著門勉強而立,門一開,整個人就朝裏麵跌過來。張秉梅連忙扶住她的身體,那邊聞聲趕出來的月生已經眼尖看到門外倚牆而坐的男人,驚呼出聲:“杜老板!”

皮膚是冰涼的,鼻尖沒有了呼吸,胸膛裏沒有了心跳。月生驚疑不定,看向奄奄一息的謝小卷:“姑娘……這……”

謝小卷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不要怕,他隻是睡著了,待會就會醒來。”

她推開張秉梅,向杜望走去,仿佛是要俯身扶起他,卻不過邁了兩步,就暈了過去。

杜望死了,轎牌沒有靈力喂飼。她驅動轎牌時就必須以自己的鮮血為飼,神行千裏轎奔襲千裏,幾乎生生熬幹了她。幾乎下意識地,她要帶杜望遠離餘言。

謝小卷再次醒來已經是兩日後,她恍恍惚惚起床走出房門,卻看見堂上堂下都紮著白綢,連廣記轎行門口的招牌都紮上了白色的紙花。月生正穿著素白的薄襖裏外操持,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挽成發髻束在腦後。

謝小卷晃悠悠地走到堂前,隻看見堂上躺著的棺木正在下釘。謝小卷迷糊著:“這是誰的白事?”

月生看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裏一酸,走近扶住她的胳膊:“姑娘醒了。杜老板生前收容我和外子,是莫大的恩德。如今你孤身一人扶靈歸來,我們二人也理應在旁邊操持著……”

謝小卷愣了愣,這才抬頭看向堂上,白紗飄落,正露出遺像上杜望的臉。張秉梅正好與喪儀鋪子的人結賬歸來,進門就撞見謝小卷幽幽地站起來,心裏“咯噔”一下,連忙開口大喊:“月生,快拉住她!”

謝小卷果然向棺木衝過去,卻是將下釘的人撞了個趔趄,然後徒手去拔棺材上的釘子,眼淚潸然而落:“誰說他死了?他不過是睡著了一時半晌,午後就會醒來。他還欠我那麽多話,我還有那麽多事情都糊塗著。”

不過三兩下,謝小卷的手就被釘子剮蹭得鮮血淋漓,月生和旁邊下釘的人都拉不住她。張秉梅幽幽一歎:“把棺木起開吧,也應該讓姑娘看最後一眼。”

棺木被起開了,杜望安靜地睡在白色襯底的棺襯上,起釘的人詫異地吸了一口氣:“你們確定這是離世三日的?看上去完全不像啊。”

張秉梅歎口氣,走上前輕輕拍了拍謝小卷的肩頭:“姑娘,看一眼就讓杜老板走吧。生死各有天命,活著的人就算有千般萬般舍不得,也隻能看開。”

謝小卷嘶啞的聲音從嗓子裏鑽出來:“老先生,勞您和婆婆回避片刻,我想和我丈夫單獨待一會。”

張秉梅和月生俱是驚愕,他們原本以為謝小卷隻是杜望在外的紅粉知己,卻沒有想到兩人已經有了婚姻之約。兩人看向謝小卷的目光中更添了一重同情,點點頭,拉著棺材鋪的人離開了。

堂前空無一人,棺材又高又深,饒是謝小卷想要把杜望拖抱出來也是不能。她索性脫掉鞋子,躺進了棺材裏,呆呆怔怔地看著杜望的臉,手裏還捏著一個小小的牌子。

牌子是暗淡的,連上麵“沉木冥棺”四個字都模糊得看不清了。謝小卷一手握著轎牌,一手輕輕握上了杜望的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漢興,我曾經很不理解沈聚歡,就算她能讓沈肆活過來三天又能怎麽樣呢?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她微微閉上眼睛,“杜望,沒有什麽比遺憾更讓人心痛的了。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三十年壽命,但隻要能換你醒來一天、一個時辰、一分、一秒,我也心甘情願。我要看著你看著我。”

她念出咒文的最後一個字,將頭輕輕靠在杜望的肩膀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謝小卷覺得自己似乎沉睡了很久很久,終於有一線光芒從黑暗中緩緩破開。有年輕姑娘清脆明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帝妃,在這裏,我們在這裏呐!”

她覺得胸腔裏塞滿莫名的快樂,伸手就向四麵八方探手抓過去,嘴裏還念念有詞:“你們個頂個都壞透了,下一把我可不要來了。”她的話音剛剛落地,就覺得腳下像是絆到了什麽,重心前傾就要跌倒,所幸一條胳膊將她攬進胸膛裏。她歡欣鼓舞地撕掉布條:“換你換你!”

眼前猛然亮起來,她眯著眼睛剛適應過來,就對上那擁有狹長眉眼的男子。旁邊的宮女一個個慌忙俯身:“見過帝君。”

杜宇像是連日忙於國事,依舊是清俊的眉目,但臉上卻少了幾分血色,他有些無奈地伸手攬緊她的腰肢:“阿瀠啊阿瀠,你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麽整日這樣不安分。”

她笑著撲進他懷裏:“宮裏太悶了嘛,你又不能時時陪我。”她望著他的疲憊神色,終究還是收起了玩笑之心,溫柔地挽起他的胳膊,“在為水患為難?可惜……我此時此刻竟半點也幫不上你。若是往昔我還具有通靈之能,也可幫你禱祝……”

杜宇微笑:“宰相很有才幹,已然幫我不少。”

她故作惋惜地歎息:“他當年明明隻是我身邊的小跟班,現在倒顯得比我有本事多了。早知道我就不應該嫁給你,那樣說不定還能天天跟著你。”

杜宇有些苦惱地挑了挑眉:“那我隻能把宰相納為帝妃了,平日還好,晚上共寢卻有些尷尬。”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卻將手臂緊了緊,修長手指撫上她臉側的發絲,輕柔綰至耳後,聲音壓得輕且低:“就這樣……就這樣阿瀠,你隻要這樣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他向她俯身過來,唇瓣幹燥溫暖,輕輕壓在她的唇上。

“臣魚靈,請見帝妃娘娘——”

杜宇順勢放開她,伸手揉眉微笑:“魚靈跟我一同去巫山治水數月,此番回來也是趕著探望你。你們的情誼倒也一向深厚……”

大殿的簾子掀開了,一個英挺的身姿跪在殿下。她鬆開杜宇的手,輕快地向魚靈跑去:“阿靈你回來啦!帝君有沒有欺負你?他若是偷偷讓你幹苦力,可一定要告訴我。”

魚靈緩緩抬起頭,眉目陰鬱,卻也摻雜著難以抑製的柔情和想念。但目光一落到站在一旁的帝君身上,這萬千情感又靜靜湮滅了。他低下頭:“魚靈此次返回郫邑,看中一位女子,想請帝君帝妃代為主婚。”

“真的?”她驚喜地跳起來,“我原本還當你是個不識七情六欲的家夥!快喚過來讓我見見。”

簾幔輕搖,漸行漸近的環佩相擊聲清脆又溫柔。一個女子蓮步走上殿來,盈盈跪拜在魚靈身側。她還有些緊張,但身邊魚靈堅挺的背脊似乎帶給她無窮的勇氣,支撐她抬起頭得體微笑:“小女子溯洄,拜見帝君、帝妃。”

那是一張溫潤生動的桃花麵,卻讓殿上殿下的所有人瞬間陷入了沉默。

溯洄望著殿上的帝妃娘娘,臉上也漸漸浮上了詫異之色。

魚靈目光中燃燒著莫名的光芒:“還請帝君帝妃賜臣這個榮寵。”

眾人沉默的原因無他,隻因宰相的未婚夫人與帝妃娘娘的容貌頗為相像。

“昔日你恨他,不惜滅掉他的家國子民;如今又要用自己的陽壽去救他,究竟求的是什麽呢?”

謝小卷的意識剛從記憶的泥淖中拔出來,卻又墮入一片迷蒙混沌中。那是她曾在昏迷時聽過的聲音,清靈空幽,又波瀾不驚。

謝小卷愣愣地問:“我恨他?”

“你曾經舍棄他的孩子,重回靈體之身向我禱祝他家國亡滅,這也忘了嗎?”

謝小卷一窒,她捂著心口,覺得撕裂一樣的疼。

“你重生為凡人其實很好,最起碼往日的愛恨糾葛都能盡數忘卻,但為什麽又困於過去,不肯前行?”

“前塵往事都是旁人告訴我的,我連是真是假都無從分辨,連我究竟是誰的妻子,是阿瀠還是溯洄都搞不清楚。”謝小卷苦笑,“事已至此,還不如想起來,倒也落得個清楚明白。”

那聲音微微歎了一口氣,從微光中伸出一隻明亮皎潔的手,白玉樣的手指輕輕搭在謝小卷的額頭上:“畢竟是我曾經的孩子,便再幫你一次,看你還願不願意做出這樣的決定。”

那指尖淌出的流光,就是她失去的記憶嗎?

那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不是平凡的清平官家子女,而是兩千年前生於澤養於澤的阿瀠。

蜀地多水患,外有川西雪水入蜀,內有岷江、涪江橫流。唯有一片盈然湖澤,蔓延千裏,喚作瀠澤,安然盈澈,養育蜀地子民。瀠湖大澤有一島喚作靈島,居中有一小澤喚作靈澤,與瀠澤互盈互補。

她與魚靈便是瀠澤與靈澤天然衍生的靈體,主導一方水相,護佑子民,千百年來相依相偎,從未離開。

直到那年,她在澤畔遇到了尚是少年的杜宇。

她隻是寂寞了太久,窩在澤畔的草窩裏偷偷看他洗澡。少年的皮膚肌理在陽光與水光的映襯下閃耀著隱隱的光芒,她看著奇怪,便也學著他的樣子撩撩水,擦擦自己的胳膊背脊。這其實沒有必要,神靈遠比凡人省卻許多麻煩。她玩了一會就覺得厭了,於是好奇地偷偷翻他的衣物,又琢磨著將寬大的袍子套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在岩石上走來走去。

澤中突然響起水聲,她嚇得裹著他的袍子就要跑掉,卻聽到少年無奈的聲音:“這位姑娘,你穿著我的衣服要到哪裏去?”

她的臉騰地燒起來,慢慢轉過身來。

清晨的朦朧曦光從她頭頂的枝葉間隙落下來,灑在她光潔的手臂上,落下有趣味的光斑,天然而生的烏發從她肩頭披瀉而下,襯著她幼細的腳腕,美得不加矯飾,美得驚心動魄。她慌手慌腳想要將身上的衣服脫去,卻被衣帶纏到了手臂。她好不容易解開,方露出一個圓潤的肩膀,少年就像被嗆到了一樣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瞪大一雙眼睛望著他,逼得少年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他低下眼睛:“你穿著吧。”

她聽不懂,依然疑惑著嚐試脫去袍子。少年慌忙走上幾步,伸手阻止住她的動作。

澤畔深處的一群水鳥刺棱棱地受驚飛起,霧氣散去,陽光斑駁燦爛,清泉亮得耀眼,他們的眼睛也亮得像寶石一樣。他正攥著她的手,四目對視,幾乎是鬼使神差地開口詢問:“你是……哪個部落的姑娘?”

自那以後,少年常常來看她,亦為她帶來美麗的衣裙飾物,教她說話識字。他讓她叫他阿望,他想要做一雙眼睛,一雙能引領族人的眼睛,一雙能望見最遠處的眼睛。

現如今,他也會一直一直望著她。

即便是孤寂百年的神靈,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愛上一個凡人。

她愛阿望,喜歡阿望,願意學習那些艱澀的文字和別的不懂的事情。然而這一切的歡欣著落在另一個人身上就變成了難以忍受的背叛與苦痛,那是與她相生相伴多年的魚靈。他原本是開朗的明澈的,卻在阿望出現後一天天沉鬱下來。

他原本才是和她最密切最不可能分開的人,原本是她全心全意應該惦念的人,而她心裏卻不知不覺裝滿了那個陌生少年的身影。他安慰自己,凡人的壽命總有盡時,不敵山川,甚至不敵樹木。那人早晚會歸於這山山水水,成為一把平平無奇的塵土。到時候他的阿瀠,還會是他的阿瀠。

直到那一年,少年阿望要離開澤畔了。他握著阿瀠的手,許諾有朝一日會回來娶她。要她到時出這千裏湖澤,跟他到部落裏去,做他的妻子。

他的阿瀠,點頭答應了。

魚靈忽略掉心裏隱隱的恐懼,強行讓自己高興起來。凡人的壽命微若塵埃,誓言更是如此,他不相信那個人會為了阿瀠回來。最終陪在阿瀠身邊的還是他。

近十年,他日日陪伴在她的身邊,日日傾聽的都是她對阿望的思念。作為一個自然幻化的神靈,十年的時光本應當如同彈指一瞬,如今卻因為嫉恨和恐懼度日如年。

當年的少年終於還是回來了,他已成為蜀地的君主,高冠華服,微笑著對她說:“阿瀠,你可願做我杜宇的帝妃?”

阿瀠終究為凡人出了這千裏湖澤,拋下了他。隨後被接入宮室,封號為利。

嫁於人類的神靈會付出代價,在告知天地婚契達成後,便會漸漸喪失禱祝靈力,與凡人無異。懷有子嗣後更會歸還本身元靈於山川河流,是而壽命尚不及尋常凡人,且不會再有轉世輪回。她把這些事情瞞下來,沒有告訴阿望。

彼時蜀地水患,民不聊生。阿瀠卻正好懷了孩子,一點忙也幫不上。思前想後,她向杜望舉薦了魚靈。魚靈亦是由水幻化的精靈,熟悉水相河道,由他幫襯著治水再合適不過。

魚靈沒有半點猶豫就答應了,他無法忍受在沒有阿瀠的瀠澤一個人孤寂地生活。阿瀠的懇求讓他居然有一絲期待已久的暢快,她的心裏有他,遇見難處想到的第一個人仍然是他,在她心裏永遠為他保留著那人類帝王侵占不去的一塊地方。阿瀠是為了杜宇出這千裏湖澤,他則是為了阿瀠出這千裏湖澤。他穿上他們的衣著服飾,對杜宇俯首稱臣,兢兢業業幫助治水。他跟隨杜宇受盡子民敬重,更被杜宇拜為宰相。

隻是萬民敬重、封相拜爵也無法填補他內心巨大的空洞。他並不能時時見到阿瀠,即便見到也總是她和杜宇的親密情狀。可看不到那些,他亦會發瘋地想到俊朗的帝王慢慢拾級而上,美麗的帝妃迎上來。曾經隻屬於他的阿瀠伏在杜宇的懷裏,極盡親昵,長長的頭發拖曳在裙裾上發出流水一樣的光澤。

他不堪忍受這樣的相思折磨,直到一次治水歸來,他在郫邑遇見了一名清秀的農家女兒。

她倚在家門口翻曬穀種,感覺到陌生的目光不禁抬起頭來。麵前的男人是她見過的生得最為好看的男人,望著他仿佛望著跨越山川河流才捕獲到的天際一顆星子,讓她輕而易舉就此淪陷。

魚靈慢慢走近她,輕聲呼喚:“阿瀠。”

他當然知道麵前的農家少女不是阿瀠,那麵容也沒有十成十的相似,但他仍然希望對方應一聲,隻要像以前一樣,抬起頭,眼裏心裏都隻有他,那樣簡簡單單應一聲就好。

農家少女迷惑了,微微蹙了好看的眉頭:“可我叫溯洄呀……”

魚靈回稟帝妃,自己要迎娶溯洄。他原本期待能在阿瀠臉上看到哪怕一點點的失落不舍,卻隻看見全心全意的歡欣與祝福——像是尋常女子得知自己的幼弟長大成人,納禮結親的那種歡欣鼓舞。他終於死了心,和溯洄成親。但不久後,卻聽說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阿瀠一直在心裏把魚靈當作自己的親人,他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生於山川江河歸於山川江河,隻有與自己同生同源的魚靈是她的根源羈絆。然而這像瀠澤一樣溫柔敦厚的親情同與阿望之間的感情是全然不同的,她也從未想過魚靈會對她有其他的想法,直到魚靈將溯洄帶到她麵前,宣布婚訊,還帶著不管不顧昭告天下的決然。

望著少女的臉,她和阿望在一瞬間都明白過來,卻都沒有質問。

帝君賞賜給宰相前所未有的婚儀重禮,兩人成親那日,隻有帝君前往,輕描淡寫地告訴宰相,帝妃有孕,不便前來。

宰相扔下新婚夫人,連夜闖宮,在輕紗彌漫處捉住帝妃的手臂。他雙目赤紅:“打掉這個孩子,跟我回瀠澤,你便還是瀠澤的精靈,與山川日月同壽。”

帝妃微笑,修長手指為他攏了攏淩亂發鬢:“可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他手上加力,但始終看見的都是她看待孩童一樣的寬容微笑。他終於死心了:“你終究不肯跟我走,是因為舍不得這人間的浮塵虛華嗎?”他鬆開手,退後兩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怪你,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即便搶來我也會給你。”

三日後,魚靈告別自己的新婚夫人溯洄,重新踏上了遠去巫山疏通峽道的征途。阿瀠遠遠地看他騎馬離開封禮台,總覺得心裏不安,生怕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但回頭時,阿望已經將一件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修長胳膊從身後圍繞過來,胸膛暖暖的。阿瀠情不自禁微笑起來,卻聽見阿望開口輕輕詢問:“阿瀠,你會不會後悔出澤嫁我?”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伸手撫上阿望的手指,回身望進他的眼中:“永誌不悔。”

那年蜀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水患,連郫邑也未能幸免。帝君忙於治水,連日連夜不回宮室。甚至連瀠靈兩澤也泛濫成災。阿瀠彼時已經懷胎數月,再也沒有引導水相向上天祝禱的能力,隻能在後宮中操持布帛黍米發放給子民。

她已然許久沒有見過阿望,更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到宮室,更不知道流言蜚語是什麽時候在郫邑如同毒素一樣飛速流傳,甚至在自己身邊的婢女間口耳相傳。

望帝杜宇通於相妻。

她是不信的。但是傳言中宰相之妻溯洄相思成疾,水米不進。她覺得自己理應代替魚靈前往探視,卻親眼撞見了那不堪醜惡的一幕。帝君寬大的袍子覆蓋在兩人**糾纏的身體上,他一邊捂住身下女子的口唇,一邊回首看過來。

青銅麵具跌落在地上,露出那雙狹長眉目。

夜色如此之沉,他看不到她匿於帷幕之後的身影。阿瀠隻覺得冷,不同於沉睡在瀠澤漫長歲月裏的涼涼的湖水,而是萬千冰刺從骨縫裏一絲絲鑽出來,讓人生不如死的酷寒。她的耳中是一片死寂的悄然,將蟲鳴風號,乃至男女之間的呻吟輾轉都隔離在外。

隻有杜宇當年的那句話悄然回響:

“阿瀠,你可願意為我出這千裏湖澤,做我杜宇的帝妃?”

風吹動簾幕,已空無一人。

她原本是去留隨心的神靈,在遇到杜宇之前,從未體會過如此入骨的愛,當然也從未體會過如此入骨的傷痛。她鬼使神差地將溯洄召入宮中,殿上兩名模樣相像的女子相對而坐。均麵色蒼白,相對無話。

良久,溯洄起身,不施辭禮,踉蹌而去。

隻在原地留下一個青銅麵具,紋路精美,卻是刻骨冰寒。

數日後,溯洄投水自盡而死,阿瀠這才聽聞溯洄並非甘願,而是失節受辱投水而亡。

阿瀠已經全然混沌,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洪患泛濫,每日都有無數的人死去,連宮室也被衝垮數間。她不聞不問,隻沒日沒夜沉沉昏睡。直到魚靈聽聞溯洄的死訊,趕回郫邑,然後闖宮怒斥杜宇,被刀斧侍衛攔下。

她遠遠站著,數月未見,本應相思刻骨。但此刻她望著杜宇那已經顯得陌生甚至令她感到恐懼的背影,忽然想念起沉靜孤寂的瀠澤。

那個時候有臣子向杜宇進言,水患源於水妖作祟。

而這水妖就是來曆成謎的帝妃。

杜宇沒有再宣召她,而是賜下一碗藥水。

懷有胎兒,她與尋常人再無特異之處。幾個粗使仆婦掌著她的下頜,生生灌下那碗湯藥。在刻骨的疼痛中,她與杜宇那成了形的孩子從體內生生被剝離。

在那一瞬間,她第一次感到胸腔中那種四處撞擊無處宣泄,卻又足以毀天滅地的情感。

如同杜宇第一次讓她知道愛。

也第一次讓她知道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