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聽著米樂回憶著當年的慘案,我逐漸捋清了一切罪惡的脈絡:三個瘋狂少年殺害了梁明亮,雖然是齊小寧最先動手,但是最後完成殺戮的卻是他們三人。

也正因如此,三個家庭才相繼搬離玉龍縣,每個人的軌跡也因為梁明亮的被殺和家庭的搬離發生了劇變。

不過,米樂的供述是不完整的,他隻是說明了這件事情的起因、前半部分和屬於他們一家的結尾,比如米佳雄、齊玉恒和郭大勇三人是如何處理梁明亮屍體的,梁曉茹為什麽會被殺,然後被米佳雄埋進老宅的院子,米佳雄究竟被誰殺害,他的被害和十五年前的梁明亮被殺案有沒有關係?

在成功打開米樂這個突破口之後,在對齊玉恒進行第二次訊問的時候,我播放了米樂的訊問影像,看到米樂坦然又絕望地說出真相之後,齊玉恒的心理防線動搖了。

我提醒道:“齊玉恒,現在選擇就擺在你麵前,你是想要像十五年前,掩埋屍體,掩埋真相,帶著兒子逃離,還是想要像現在,供述罪行,說出真相,帶著兒子接受應有的懲罰和審判,你自行選擇吧。”

齊玉恒低頭不語。

我繼續道:“你以為否認,回避和撇清就是保護他了嗎,你這麽做,隻是將他推向更遠更黑暗的地方,十五年前,他殺了人,十五年後,你還想要用更多的殺戮掩埋當年的錯誤,一直保護他,保護所謂的真相嗎!”

那一刻,齊玉恒被我問住了。

也就是這一怔,他的心防被突破了。

他緩緩靠上了椅背,歪著身體,然後發出苦笑,接著,苦笑變成了啜泣,最後,啜泣變成了喟然長歎。

其實,齊玉恒早就知道,即便他否認,齊小寧否認,警方依舊會在米樂甚至郭嘯坤一家那裏取得突破,案件早晚會偵破,真相遲早會大白。

後來,我和茶壺在回憶那一幕的時候,我若有所思地說:“我更希望不是我的那一番話讓他說出了真相,而是他自己良知的發現。”

隨著齊玉恒的供述,十五年前的梁明亮父女被殺案和十五年後的米佳雄被殺案終於得以大白,還有這十五年裏,三個家庭的跌宕起伏。

“我和老米是初中同學。上學的時候,我們睡同一個宿舍,上下鋪,關係不錯。畢業後,我們也一直保持著聯係,他學了汽修,我考上了師範。後來,我們都結婚有了孩子,他在一家汽修廠當學徒,我則去了村裏的小學教課。再後來,他就開了一家摩托修配店,我也調回了縣裏,進入了玉龍二中。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孩子也越長越大。他的兒子米樂和我的兒子齊小寧同歲,讀了同一所小學,小學畢業後都升入了玉龍二中。”在齊玉恒的敘述中,我恍然看到了那些年簡單又平凡的歲月,“隻不過,我們都麵臨一個問題,就是兒子的調皮搗蛋和進入青春期之後的叛逆,米樂是這樣,齊小寧更是有過之無不及,他們還有一個死黨,就是比他們高一年級的初三學生郭嘯坤,我們也打過罵過教育過,不僅沒用,他們反倒變本加厲,由一開始的小打小鬧變成了打架鬥毆,齊小寧甚至將一名任課老師的眼睛紮瞎了,每一次,都是我出麵將事情壓了下來,這也直接導致了他們的有恃無恐,無法無天。”

“說一說2000年5月31號那天的事情吧。”我提醒道。

“其實,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前,老米和我提過要好好管管這幾個孩子了,他在米樂的書包裏發現了黃色書刊。其實,更早的時候,我就在齊小寧房間的抽屜裏發現過黃色光盤了,當時我也罵過他,由於那段時間我在忙著評職稱的事情,加上我本身覺得孩子們可能都有這麽一個階段,慢慢就變好了,沒有太過在意,沒想到就此釀出了大禍。”齊玉恒打開了那一晚的記憶,“那天晚上,我在學校值班,外麵下著大雨,我一邊聽著廣播,一邊備課,大概九點多吧,值班室的電話突然響了,電話是門衛老劉打來的,他說有人找我,讓我出去一下,我就打起傘出去了。”

“來找你的是米佳雄?”我問。

“沒錯,就是老米。”齊玉恒答道,“他不在門衛室,而是打著傘,站在雨裏。見我來了,將我叫到了一個角落,他神色很慌張,我問他怎麽了,他說,我們的兒子殺人了,我登時就蒙了,殺人了,殺了誰?他說殺了一個叫做梁明亮的男人。梁明亮,他又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我問米佳雄到底怎麽回事,他說他也不知道,他隻是接到了米樂的電話,說他們三個,就是米樂、齊小寧還有郭嘯坤砸死了一個叫做梁明亮的男人,現在就在梁明亮的家裏,我們要立刻過去。其實,這個時間段裏,齊小寧也給值班室打來了電話,隻是我沒有接到。當時,我想都沒想,就坐上了米佳雄的紅色麵包車,米佳雄的妻子也坐在裏麵,然後我們接上我的妻子,一起趕往梁明亮家,我們趕到的時候,郭嘯坤的父母也到了。”

“然後你們進了屋,看到了被殺害的梁明亮?”我又問。

“看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慘死的人,他躺在打翻的餐桌旁邊,臉被砸爛了,血肉模糊,無法分辨容貌,而殺害這個人的凶手竟然就包括我的兒子。”說到這裏,齊玉恒有些激動,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米佳雄問到底怎麽回事,米樂哭著說明了事情原委,包括他們連續玩弄並且**那個傻女孩梁曉茹,梁明亮找到他們,說梁曉茹懷孕,說不會放過他們,還有他們三個來這裏找梁明亮賠禮道歉等等,老米直接給了米樂兩個耳光,大罵他們是畜生。米樂說,本來他們已經要走了,是齊小寧突然動手,他們被迫加入的。說真的,當時我也想要暴打齊小寧,他們隻有十四歲,卻做出了禽獸惡行,但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發泄和埋怨,而是如何處理這個現場。”

“米佳雄提議報警,被你否決了。”我繼續。

“沒錯,說真的,即便是六個成年人,麵對這個殺人現場,也是手足無措。最先說話的是老米,他說還是要報警,畢竟殺了人,但我是反對,不光是我,郭大勇還有三個女人也都反對。一旦報警,三個孩子就會背上殺人犯的罪名,他們的一輩子就毀了,我們的一輩子也毀了,三個家庭,和三個家庭相關的親人朋友們也會遭受波及。”齊玉恒咬了咬唇瓣,“權衡之下,我提出把梁明亮的屍體處理掉,然後清理現場,將他的死亡做成失蹤,就算以後被警察找上了,我們三個家庭也可以互相作證,洗脫嫌疑。”

“米佳雄也同意了?”我又問。

“一開始,他還是不同意,我就罵他不能這麽自私,三個孩子也跪下來求他,他也哭了,他抓著他們的衣服質問,為什麽要殺人。”說到這裏,齊玉恒的神情也落寞下來,“最後,他還是同意了。”

“你們處理了梁明亮的屍體和案發現場?”我凝視著齊玉恒,這一切也在我的預想之中,在那種極端情況下,人性的自私和自保展露無遺。

“是,我讓三個女人帶孩子們先離開,我們三個男人負責處理屍體和現場。”齊玉恒越說越深,像是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又像是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夜,注定了結局,卻還是做出了選擇,“在送走孩子們之前,我問過梁曉茹在哪裏,三個孩子說不知道,他們過來之後就隻見到了梁明亮。當時,我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先把屍體和現場處理了。我和米佳雄負責處理屍體,郭大勇負責清理現場。我不敢想象,一個小時之前,我還在學校裏值班批作業,一個小時後,我竟然在處理屍體……”

“在這個過程中,梁曉茹出現了?”我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沒錯,郭大勇發現了她,她就躲在東屋的櫃子裏。”齊玉恒應聲道,“當我們打開櫃子的時候,她驚恐地大喊著米樂、齊小寧還有郭嘯坤是凶手,然後就要跑,情急之下,我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將她拉了回來。我知道,梁曉茹在櫃子裏看到了一切,她看到了他們三個殺害梁明亮。郭大勇問怎麽辦,我說還能怎麽辦,就算她是傻子,她看到了一切,還是會說出去的。米佳雄問我是不是想要把梁曉茹殺掉,我說沒辦法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隻能殺了她以絕後患了,米佳雄罵我瘋了,我說我就是瘋了……”

“你們,殺了梁曉茹……”那一刻,我的眼前恍然出現了驚慌失措的梁曉茹被拖進房間,然後房門重重關上的畫麵,“通過屍檢,我們確定梁曉茹死於機械性窒息,但是,她的頭部有鈍器傷,胸部和腹部還有貫穿傷,三個成年人對付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你們擁有絕對的勝算,何必還要施加多重傷害呢?”

“這也算某種意義上的結盟吧。”齊玉恒這麽解釋,“反正梁明亮死了,也不在乎再多加一條人命了。如果殺掉梁曉茹,我不能一個人動手,必須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完成。這樣,我們三個會被緊緊綁在一起,誰也逃脫不了,誰也別想置身事外。我掐住了梁曉茹,米佳雄和郭大勇分別用錘子和刀子傷害了梁曉茹……”

“哪怕她已經懷孕了?”

“沒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如何,她都得死!”

“屍體呢,梁明亮和梁曉茹的屍體也是分頭處理的嗎?”

“是,殺掉梁曉茹之後,我們簡單討論了一下如何處理梁明亮父女的屍體,最後一致同意分頭處理屍體,我和郭大勇帶走了梁明亮的屍體,米佳雄帶走了梁曉茹的屍體。”齊玉恒自嘲地說,“誰會想到,一個修配店店主、一個中學老師和一個小工廠老板會如此瘋魔呢……”

“分開後,米佳雄將梁曉茹的屍體帶回了父親的老宅掩埋,你們將梁明亮的屍體埋到了哪裏?”我繼續。

“他的屍體被我用強酸處理了一下,然後分解掉了,在天快要亮的時候,我們開車將處理過的屍塊沿著環山公路,丟到山下去了……”齊玉恒低下了頭。

“你問過米佳雄,梁曉茹的屍體去了哪裏嗎?”

“問過,他說被他分解了,丟到岩黃江下麵去了。”

“你的妻子,或者說,你們的妻子知道你們殺害了梁曉茹嗎?”

“嗯,怎麽說呢,我不知道米佳雄的妻子和郭大勇的妻子是否知道,我是沒有提過,但是,我感覺我妻子應該知道。不過,那天晚上過後,我們一家就達成了一個默契,誰也沒有再提過那件事,好像那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那對父女更沒有出現過……”

“你們三家約好了離開玉龍縣嗎?”我問。

“算是,也不算是吧。殺害梁明亮和梁曉茹之後,我們三個見過一次,也就見過那一次。最先提議搬走的是米佳雄,他說自己根本在這裏住不下了,他感覺隻有遠離了玉龍縣,才能真正遠離那件事。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隻有搬走,才可能開始新生活,身在玉龍縣一天,我就會想起自己是一個殺人犯,自己的兒子也是一個殺人犯。”齊玉恒繼續道,“那次見麵後不久,米佳雄一家就搬走了,我問他搬去哪裏,他說江安,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地方。米佳雄一家搬走之後,我和妻子也商量著離開了。在我們搬走的第二年,郭大勇一家也搬走了,聽說是他的廠子出了安全事故,死了工人,賠了很多錢,廠子倒閉了,他們也就此離開了玉龍。”

“離開玉龍之後,你們聯係過嗎?”我又問。

“一開始,我還給米佳雄打過電話,問他的生活近況,他說就那樣吧,然後不痛不癢地聊兩句。我突然發現,曾經無話不說的我們,在經曆了那件事情後,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齊玉恒無奈地感慨道,“再後來,我們就不怎麽聯係了。我們一家在搬到清河市幾年後,我接到了師範學校同學的邀請,去了東閩市,當時東閩市的頤和中學正在擴招,我應聘通過了,成了那裏的一名老師,我們一家的生活也逐漸平靜下來。至於米佳雄和郭大勇的現狀,我沒有去打聽,也不想去打聽了。”

說到這裏,他的眼中竟然掠過一絲詭異的閃光:“你知道嗎,時間久了,你甚至會恍惚,恍惚曾經是否發過那些可怕的事情,好像,那一切真的就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