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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說你為什麽殺害米佳雄吧?”我話鋒一轉。
“我一度以為日子就這麽繼續下去了,沒想到米佳雄突然出現了。”齊玉恒不動聲色地鋪開回憶,“一年多以前吧,那天下午,我準備下班回家的,剛出學校門口,就聽到有人叫我。說真的,一開始,我都沒有認出他,他比同齡人蒼老太多了,臉上還有傷疤,走近後,我才看清他是米佳雄。”
“你們也算是久別重逢了。”我說。
“雖然,我也想過米佳雄找我另有原因,但是,畢竟是老朋友,還是那麽多年沒見的老朋友。”齊玉恒點了點頭,“那天晚上,我本來要帶他去一家大飯店吃飯的,他說沒必要,找一個人少清淨的地方吃點東西就行,他還說自己來到了東閩市,以後見麵機會多得是。”
“你們都聊了些什麽?”我繼續。
“也沒什麽,就是這些年的生活,零零碎碎的。他說起了一家人去江安之後的日子,買了一輛出租車,沒跑幾年,錢沒賺多少,卻撞死了人,還將大部分積蓄都賠掉了,出事後就每天酗酒;他也說起了家庭,他和妻子互相看不順眼,每天回家就是吵架,他和兒子米樂的關係更是劍拔弩張,有兩次甚至動手了,幾年前,米樂和朋友吃飯的時候與鄰桌發生衝突,直接將對方捅成重傷,送醫後沒搶救過來,死了,米樂蹲了監獄。為此,妻子不止一次和他爭吵,他就毆打妻子,沒多久,妻子也患上抑鬱症,離家出走了。就這樣,一個好好的三口之家就剩下了他自己。”聽著齊玉恒的敘述,我恍然能夠看到那個佝僂著身體,滄桑頹廢的米佳雄,他側眼看了看我,眼眸哀怨又絕望,一步一步走進了黑暗。
“然後呢?”
“那天晚上,老米喝了很多酒,他變得很暴躁,別人僅僅碰了他一下,他就想要動手。我給他開了一間房,讓他住了下來。當時的我不會想到,一年之後的今天,我會把他殺了。”齊玉恒歎息道,“老米在酒店裏住了一周,我問他有什麽打算,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他找一份工作,他說不想要工作,他隻需要錢,我說不工作怎麽掙錢,他說讓我給他錢,我說作為朋友,我可以給一些錢,但他還是要自己養活自己,他說我們不是朋友,而是盟友。”
“盟友?”
“對,他說我們一起殺過人。那一刻,我意識到這才是米佳雄來到東閩市的真正目的,他想要舊事重提,勒索敲詐。”齊玉恒稍有停頓,繼續道,“我說,我們十五年前約定好了,永遠不要再提及這件事。他說,十五年前是十五年前,現在是現在,當時的他不能替十五年後的他做決定。我說,你這是無賴,他說,齊玉恒,你他媽的一個殺人犯,有什麽資格和我講條件。我說,如果這件事情暴露了,我們三家就都完了。他說,我們家已經完了,妻子離家出走,兒子坐監獄,至於郭大勇一家,郭大勇出意外死了,郭妻患了慢性病,郭嘯坤混得也不好,真正完蛋的隻有你們一家,一個私立中學教務主任,一個私立幼兒園副園長,一個在外工作的好兒子。我意識到,他找到我之前已經調查過我和郭大勇的生活狀態了,而我,是他唯一的目標。”
“所以,你向他低頭了?”
“是,為了保護妻子和兒子,為了保護我們這個家,為了保護我親手營造的一切,我隻能向他低頭……”齊玉恒無奈又絕望,“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才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老米不再是曾經那個憨厚正義的他了。在那個大雨之夜之後,我們就都不再是曾經的自己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向你要錢?”
“一開始,他要的不多,就是吃吃喝喝,我也完全能夠承受。後來,他開始找小姐,找按摩女,還給她們買東西,他向我要的錢越來越多,我妻子也知道了這件事,我們明明都知道這是一個無底洞,也隻能被他威脅,不停給錢。”
“你不想再被威脅了,就殺了他?”
“並沒有,在他來到東閩市半年後,我實在受不了,就和他吵了起來。我說造成這一切的是他自己,他卻說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堅持不報警,就不會處理現場,更不會殺死梁曉茹,一屍兩命。我急了,說讓他去報警,反正人都被處理了,他也沒證據,他卻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當年,他騙了我和郭大勇,他並沒有分解拋棄梁曉茹的屍體,而是將屍體藏了起來,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就把屍體拋出來,大家一塊死!”齊玉恒的情緒逐漸激動起來,“我沒想到他竟然藏匿屍體,還藏了這麽多年。原來,他早在十五年前就想好了退路。”
“就是這個秘密,就是梁曉茹的屍體讓你動了殺機?”
“沒錯,這個秘密讓我意識到米佳雄抓住了我的命門,抓住了我們一家的命門,不管他說得是真是假,我都必須當做真的處理。為此,我甚至偷偷回了兩次玉龍縣,去了米佳雄父親米文通的老宅,試圖從米文通那裏問出什麽線索,但是米文通的腦子出了問題,對我的問話也是答非所問。對我而言,米佳雄就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既然他早晚會引爆,我就越早處理越好。不論我如何處理,警方遲早都會介入。就在此時,我在看到了強酸傷害案件的新聞,就想到將米佳雄的死並入這些傷害案件中,不僅可以轉移警方注意力,甚至可能成功脫身。”
“說一說你殺害米佳雄的具體過程?”
“那天晚上,我約了他,說想要談一談,趁他不注意,擊打了他的頭……他倒下的時候,眼眸突然變得很軟很軟,就像中學時代的他,他說讓我放了他,我隻是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將他砸死了。為了不引起注意,我就用普通的濃硫酸損毀了他的臉和下體,接著將他塞進一個塑料大桶,帶到了一處廢棄廠房拋棄……”說到這裏,齊玉恒突然情緒失控,身體也不住地顫抖起來,“為什麽,為什麽啊,我小時候的願望就是當一個老師,有美滿的家庭和平靜的生活,為什麽要一直殺人,用殺人來換取這一切啊……”
他將頭深深埋進臂彎,失聲痛哭。
是啊!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錯誤是不能犯下的,犯下一個錯誤,往往就要用另一個錯誤去修正,這個新錯誤可能在當下,也可能是在未來某一天。
遲早,它都會到來。
伴隨著對於齊玉恒訊問的結束,整個案件終於真相大白。
在之後關於齊小寧的母親,郭嘯坤和他母親的訊問,他們也供述了當年的罪行。
沒想到強酸傷害案件中還隱藏著一起故意殺人案,而這起案件中還有一起十五年前的滅門案中案。
深究起來,案情並不複雜,但是,其中的人性之惡卻讓人寒顫。
訊問結束後,案件由玉龍縣公安局移交東閩市公安局,也進入進一步審理之中。
在塗警官等人的安排下,我們將梁曉茹的屍骨安葬在了永安陵墓,並將梁明亮和梁曉茹的墓碑寫在了一起,希望那個可憐的父親和這個在濕冷小院中埋了十五年的女兒,以及尚未出世的嬰兒,能夠在這一刻得以安息。
在梁曉茹的墓前,我放下了一個定製的汽車模型,司機是梁明亮,後麵坐著梁曉茹。
我記得孫老板和老強說過,梁明亮出事前已經身患癌症,他想要利用最後的一點時間帶著女兒外出旅遊,沒想到在出發之前他們父女被害死了,這個願望也成了遺願。
如今,我用這麽一種方式達成了他們的願望。
離開玉龍縣之前,米佳雄的父親米文通突然病逝了,醫生說他是在睡夢中離開的,也算是沒有受苦。
關於米文通的患病,我和茶壺懷疑和當年米佳雄掩埋梁曉茹有關,米文通知道兒子或孫子殺了人,也知道他們搬離玉龍縣的原因,但是他不能說,他必須用這麽一種方式保護兒子和孫子,保護他們的一家。
或許,正是這件事讓米文通承受了巨大壓力,他的狀態越來越差,最後出現精神問題。
當然了,這僅僅是我和茶壺的推測。
茶壺特意將當時米老爺子送他的糕點放到了墓前,希望他在天有靈,也能安息。
離開玉龍縣的那天,下起了雨,塗警官說雨天路滑,讓我們再留宿一晚,我說案子需要審理,還是要盡快回去。
塗警官說:“祝你們一路順風,有機會再來玉龍,當然了,不要為了案子喔!”
我點了點頭:“一言為定。”
回程的路上,大龍開車,茶壺坐在副駕駛上看手機,我則坐在後麵看著高速路下的綠野驀然出神。
大龍問我:“想什麽呢,還在想那個案子?”
我仍舊看著窗外:“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中的人和他們的眼眸。十五年前和十五年後,米佳雄的老實憨厚和落魄絕情,齊玉恒的寵溺溫暖和陰晴不定,米樂的狠心狠毒和改過懺悔,齊小寧的黑暗殘酷和自保撇清,郭嘯坤的唯諾跟隨和落寞絕望,每個人的眼眸都充滿故事,每個人的眼眸又都埋藏罪惡。”
茶壺看了看後視鏡中的我:“是啊,從三個孩子被家庭寵溺開始,就注定了這將會是一個吞人的漩渦,它們越轉越大,直至融合不可收拾,成為一個深不見底的淵藪。他們害怕深淵,卻最終成為了深淵。”
我沒有說話,而是閉上了眼睛。
恍惚之中,我看到了很多人。
米佳雄和米樂一家,齊玉恒和齊小寧一家,郭大勇和郭嘯坤一家,還有很多陌生人,他們齊刷刷地向前跑著,然後走到一個黑色洞前麵,圍成一圈。
那個洞很黑,它似乎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你越是看它,就越想看它,你看得越久,它就會越大,甚至會變換出各種形態,發出聲音。
我大聲呼喊著,試圖叫醒他們。
他們之中有人聽到了我的聲音,然後抬起眼睛,看向了我,他們的眼中也變成了那種黑色的洞,散發出強悍的力量。
我不敢直視,隻能轉身而逃。
其實,很多深淵是不能凝視的,甚至是不能靠近的。
你凝視深淵久了,你的眼睛也成了深淵,你在深淵旁邊站得久了,也就成了深淵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