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臨場發揮

走在東大街,邢捕頭迫不及待倒苦水,“司域老弟,你是不曉得,那女子死狀奇慘無比,連我都不敢看呐!”

王鈺納悶道:“命案,死者是女子,你們已經出過現場了?”

“不是出過,是正在現場。”邢捕頭拉著他躲避迎麵而來的一輛馬車,繼續道,“這不,死者家屬傷心過度,根本不配合我們完善案情。”

“要我去做安撫工作,是嗎?”

王鈺心裏不免有些失落,他還以為自己的推理才能更令人印象深刻呢!

不過,總比在皇城司掃茅廁強。

見他鬱鬱寡歡,邢捕頭眼中精光一閃,利索地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兩,往他掌心裏一按。

“放心吧,都給你備好了!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那份,常知府自己掏腰包。”

事發地點在外城。

邢捕頭帶著王鈺穿過閶闔門,隻見一座恢弘巍峨的府邸呈現在眼前。

“蔡相的官邸,你一定沒進去過吧?”

邢捕頭麵帶得意之色,神秘道:“告訴你,我也沒進去過。不過,蔡相曾任開封府知府,你不知道的吧?”

王鈺嘁了一聲,多大點事,大奸臣的路子一般比較野,做過什麽官都不意外。

隨口道:“這有什麽,大宦官童貫童太尉,還掌管樞密院呢!”

邢捕頭連忙左顧右盼,低聲道:“司域兄弟,咱可不興討論這個!”

王鈺粲然一笑,跟著他繼續走街串巷,直到通往城外的金耀門附近才停了下來。

這時,撕心裂肺的高亢哭喊聲,從一處院落中傳了出來。

一眼望去,這院落顯得十分突兀,不僅主屋新加的一層在一排老舊的民宅中甚為顯眼,院落的外牆也有修繕的明顯痕跡。

“就這裏了,是工匠張庚的家。”

工匠,在北宋已被列入“匠籍”,比如鑄幣作坊或者武器坊的工匠,被稱作“當行”或者“鱗差”。

他們受雇於官府,也算是吃皇糧的人才。

一路走來,王鈺對案情有了大概的了解。

死者是張庚的一位寵妾,今日清晨被人發現時,已死在家中護衛犬的爪牙之下。

第一位發現者,是張庚剛滿十歲的兒子,目睹死者慘狀之後當即失語,大夫也無能為力。

張庚的正妻承受不住打擊,回到屋中上吊自殺,好在婢女發現及時,才保住了性命。

聽起來,是一件意外傷亡案,沒什麽花頭。

進門前,王鈺掂了掂手中的錢袋子,心想,在這樣的小康之家,要安撫家屬恐怕錢是不管用的。

可是心理疏導他也不懂,這差事辦起來可就有些棘手了。

邢捕頭不見王鈺跟隨,便折了回來,看到他站在門外盯著錢袋子發呆,齜牙哀歎一聲,把另一袋銀錢也拿了出來。

“喏,全都在這裏了!可別告訴常知府,老哥我請你喝酒!”

他眼神躲閃,肉疼的樣子既滑稽又可憐。

王鈺一怔,隨後把兩袋塞入腰間,大方道:“此事一了,我請你,白樊樓,怎麽樣?”

“王公子,你來了!”

兩人說話間隙,有一人邊打招呼邊邁出門檻,雖留著絡腮胡子,卻給人文質彬彬的感覺,他頭上官帽和裝扮讓王鈺想到一個人——公孫策。

他拱手作揖,笑容可掬,“久仰王公子大名,沒想到竟是風流少年!老夫欽佩!”

裏麵在號喪,外麵在寒暄,這恭維之詞讓王鈺有些不知所措,便隻衝他點了點頭。

“司域,這位是開封府左判官,公孫亮。”

“在下公孫亮,表字喚作策安。”公孫亮再次作揖。

開封府作為京兆府,不同於普通府衙,職位設置相當考究,府尹一般為皇太子,但知府才是實權一把手。

下麵,設有一名通判,作為皇帝耳目,對開封府形成製約。

再往下就是負責辦理業務的判官和推官了。

左右判官主要負責刑罰和獄訟,時稱“生事”。

而左右推官負責“熟事”,包括戶口和租賦。

眼前這位公孫先生,是一名判官,寄祿官階應該是給事中或者諫議大夫,從六品,比楚丞舟低一品。

“公孫先生,幸會幸會!”王鈺沉穩回禮,然後看向他身後道,“裏麵,如何了?”

公孫亮斂起笑意,前麵帶路。

帶他來到一個黑布覆蓋的隆起前,壓低聲音道:“本不該給你看這個,但是看過之後,你心裏或許更有數。”

就在王鈺彎下腰去,準備掀開黑布的時候,邢捕頭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皺眉道:“司域老弟,我勸你還是不要看的好!”

在王鈺那個年代,見過的死法不下一千集,被狗咬死的場景也不是沒親眼看過,所以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都是大老爺們,有什麽害怕的!”他拍著邢捕頭的手背安慰道。

見他如此堅決,公孫亮和邢捕頭悄悄後退了一步。

王鈺淡定自如,掀開黑布,可就在定睛看過去的那一刻,瞬間呆住了。

此時此刻他的胃裏翻江倒海,竟暗暗詛咒自己,為什麽幾秒鍾前沒有挖掉眼珠子。

那女子麵無死灰,因驚懼瞪大雙眼,眼球充血紅腫,幾乎要彈出來,顯得眉心那一點紅痣無比妖冶,詭異。

除了四肢和頭顱,軀幹的部位坍塌幹癟,隻有一點迷糊的血肉和撕碎的花色衣衫。

這個花色,他早上還見過,與長姐身上的纏枝花藤一模一樣。

太陽已近中天,但王鈺如置身冰窖,絲毫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邢捕頭站在他身後,嘿地一聲低笑出來,“小老弟,沒騙你吧!”

王鈺攥緊提著黑布的手,微微顫抖,卻無論如何都沒有鬆開。

公孫亮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捋著胡須,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王公子,看出些什麽?”

王鈺腹中空空如也,已經沒什麽可以再吐的了,他強裝鎮定,問道:“那吃人的惡犬,如今在何處?”

犬種很多,泰迪,比熊,鬥牛,馬犬,柴犬,金毛,二哈,拉布拉多,阿拉斯加……還有土著中華田園犬。

可是它們中,哪一種能有這本事,把人掏挖幹淨不算,還把骨頭都拆除了?

他覺得有必要先了解“凶手”,再做打算。

就在這時,正屋突然喧鬧不止,一個婦人奪門而出,長發散亂,衣衫不整,哭嚎道:“我不活了,不活了!我可憐的兒子啊!”

“夫人,你不要這樣,少爺他沒死啊!”婢女拉扯她,安慰道。

門口有數層台階,婦人踉蹌跌倒,頭衝下滑落。

王鈺一個箭步衝過去,長腿一伸,婦人慌亂中剛好抱住了他的腿。

張庚老淚縱橫,連忙走下台階,拉起婦人,擁在懷裏嚎啕大哭,婢女小廝們也忍不住落淚。

不經意間,有一個小廝吸引了王鈺的注意。

他低頭站在人群中,眼神卻瞟向女屍,察覺到王鈺後,他慌亂地看向別處。

“張鱗差,夫人!敢問令郎現在何處,可否帶我去看看?”

眼下這場景,不盡快處理好,是沒法看“凶手”的。

王鈺的溫聲細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邢捕頭和公孫亮也心頭一陣舒暢,這春風化雨般的感覺真不錯。

張庚先緩過神來,看著麵色稚嫩的雋秀少年,狐疑道:“這位小官爺,是……”

公孫亮道:“張鱗差,他是我們特意請來,安慰夫人和令郎的。”

初次共事,他心裏沒底,所以,也不敢多做解釋。

張夫人淚痕斑斑,上前拉著王鈺細細端詳,不由分說便往正屋拽。

“走,我帶你去,我兒子他不能有事,小官爺,你一定要治好他,多少錢都可以,我們老爺接了大差事,隻要……”

“覃芳,胡扯八扯重要還是兒子重要!”

張庚一聲怒吼,她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隻用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王鈺,“小神仙,你救救我兒子,我當牛做馬都可以。”

眼前婦人,約莫四十來歲,眼角魚尾紋明顯,暗斑爬滿顴骨,唇色偏暗,手上皮膚極為粗糙。

殷實之家的女主人粗布麻衣,老態龍鍾,看上去竟像個飽經滄桑的粗使婆子!

而男主人正值壯年,身材挺拔,穿著雍容得體。

那死去的小妾身上,穿的則是今年時興的料子,價值不菲。

這一切,著實讓人費解!

“夫人,不要怕!”王鈺鬼使神差地抱了抱她,安撫道:“剛才那丫頭不是說了嘛,你兒子無礙,還活的好好的呢!”

這一刻,整個院中極度安靜,突然幾聲沉悶的狗吠,打破了沉默。

張庚驚恐不安,他一手拉著邢捕頭,一手扯過公孫亮,就往正屋裏麵擁,“它來了它來了,快!快進屋!”

直到門關上,也沒有看到狗的身影,王鈺有些失望。

“走,去看我兒子,他在房裏。”

婦人生怕他跑了,手自始至終都沒鬆開過。

“申兒,你聽得見娘說話嗎?”婦人淚意涔涔,泣不成聲。

王鈺哪裏會看病,但氣氛到了這兒,隻好硬著頭皮上了。

他大著膽子,來到床前,隻見男孩雙眼睜大,麵色潮紅,渾身顫抖,口中念念有詞,還時不時劇烈抖動一下。

想到剛才那具殘缺女屍,王鈺與男孩感同身受。

握住男孩的手,王鈺在他耳邊輕輕說道:“申兒,申兒,你是不是做夢了?夢境裏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該醒了!”

他話音剛落,張申奇跡般地停止了抖動,眼珠子也滴溜溜轉了起來,還輕聲喚了句“阿娘!”

夫人口中連連喊著“申兒”,激動地又哭又笑。

在場的人都被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親眼見證了這神奇的一幕。

就在張庚喜極而泣,準備感謝王鈺時,張申突然瘋狂扭動身子,口中汙穢呈噴射狀嘔了出來。

隨後腦袋一歪,便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