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閑雲寺中的苦心人

“被罰沒了官職其實也沒什麽,確實是我們這些人守城不力,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我都要替知縣大人鳴不平。”

老人眼睛裏帶著怒火,憤恨地說道,

“那群人,他們竟然反倒開始責怪守城人,他們怪我們守城不力,怪知縣大人,讓整個修緣縣背上了比別處重近五成的賦稅,怪他讓整個修緣縣從此失去向朝堂舉薦人才的資格,怪他讓整座城背上罪名,當初是他們要放開城門,那群人反倒將一切怪罪於知縣大人。”

老人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那後來呢?”曹沫聲音盡量壓低,追問道。

“後來,後來我們就成了整個修緣縣的罪人,活下來的遭受罵名,死在城下的也沒人收屍。”

說完這句話後,老人站在牆頭不再說話,眺望遠方,傴僂的身子竭力站直,就像當初那樣,似乎是在與自己贖罪。

曹沫也沒再說什麽,就這樣陪老人一起站在牆頭。

“那你們的知縣大人呢?”

一個清脆又略微帶些失落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曹沫曹沫轉過頭,南嘉魚正赫然站在身後。

原來是青衣少女逛了一會就發現曹沫沒跟上,原本她以為曹沫是故意溜走好不用結賬。

剛上城頭,正巧就遇上了在聊天的老少兩人,小姑娘正要上來興師問罪,趕上老人講故事,她一下就把上來是為了什麽忘得一幹二淨,索性安安靜靜蹲在兩人身後聽故事,一老一少竟然都沒有發現。

曹沫對南嘉魚擺擺手,示意她注意禮數,南嘉魚瞪了他一眼,不過還是恭恭敬敬地衝老人施了個萬福。

老人看出兩人相識,也沒吝嗇話語,摸了摸自己那不算太長的胡子說道

“知縣大人原本是別州人士,丟了官職後就再沒走,在城內的寺廟出了家,他對我們這群往日的部下說他要伴在青燈古佛旁贖罪。”

老人朝城中西南方位指了指,曹沫記得那裏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廟。

“知縣大人能有什麽罪,當初明明是城裏人自己要開的城門,在降了寧王後,那群鼠目寸光的人還沾沾自喜覺得使修緣縣免除了戰火的摧殘,有功於後代,不久寧王叛亂被鎮壓後,所有人又把罪責推到知縣大人身上,都覺得他是罪人,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之所以跟你們這群外來人說這些就是要讓人知道他知縣大人無罪。”

“那錯的明明不是知縣大人,人們為什麽都怪罪知縣大人呢。”

南嘉魚不解地問道。

“因為知縣大人是好人,他們要找一個好人去承擔這個錯誤,他們不敢找發動叛亂的寧王,那群人覺得整個修緣縣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都怪我們當初沒守好,無非就是想有人擔責,想那些重稅責罰不要加在他們身上,至於誰的錯他們不在乎。”

“好人就該承受這些嗎?”

南嘉魚有些不平地問道

“好人就該承受這些嗎?是嗎,我也不知道,大概那些人就是這樣吧,我不知道天底下所有人是不是都這樣,我一個小老頭子也不懂”老人歎息道。

南嘉魚陷入了沉思,再沒問什麽。

連古靈精怪一刻都難安分的南嘉魚,這下都沒什麽話了,城牆上氣氛很凝重,三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城牆上遠眺。

忽然,那個傴僂的老人眼睛閃過一絲不合常理的狡黠,不過馬上又消失了,老人像大夢一場,他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把該說的都說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曹沫兩人才向老人告別。

下了城牆,南嘉魚依舊久久不能釋懷,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逛街的心情都沒有了,曹沫隻得帶著南嘉魚隨便找了個地方吃飯。

曹沫點了一大桌子菜,但南嘉魚卻沒怎麽動筷子,少女鄒著眉頭,問曹沫

“你說,為什麽會這樣。”

曹沫往南嘉魚碗裏夾了一筷子菜,想了一下沒有回答她反而是反問道

“你覺得應該怎麽樣呢?”

“我覺得不對,我覺得知縣大人沒錯,這個縣的人不應該將過錯歸結在他身上。”

“那如果你也是這修緣縣的一員,你會怎麽想”曹沫問了一個南嘉魚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我還是覺得知縣大人沒錯”南嘉魚答道。

“那很好,不過有個說法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如果那些人也和我們一樣也是外人的話,他們也應該覺得知縣大人沒錯吧,不過當某些事關係到自己的時候,對與錯在他們心裏就沒那麽重要了。”

曹沫扒拉了幾下米飯繼續說道

“其實這種事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從北方到這裏的路上,我見過有的地方因為饑荒易子而食而那裏的地方官員竟然對此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積善之家年年施粥,我親耳聽見那群受了人家恩惠的流民邊喝粥邊罵味道不好,我也見過衣著光鮮的人行那不堪事,見過衣衫破爛的人做那大好事,你也許是初入江湖,對這些事都不懂,以後多看多想就好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曹沫臉上很平靜,有股說不出的成熟。

南嘉魚卻依舊沒有說話,曹沫又往她碗裏夾了一筷子菜,南嘉魚這才逐漸開始動自己碗裏的東西。

“我和你說這些話是想告訴你,以後你肯定也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事,但是啊,你不用對人太失望,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不要對這個世界太失望。”

曹沫繼續開導,此刻少年的臉上寫滿了溫柔,腰間掛的那塊無事牌無風自動。

他既是在開導南嘉魚,也是在努力說服自己。

南嘉魚心裏好受了些,心情好吃的自然香,少女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然後點了點頭。

“嗯,我好想懂了”少女展顏一笑。

“果然是醫家天才少女,悟性起碼有這麽高”曹沫站起身並且踮起腳尖高高舉起手衝南嘉魚比劃道。

“小沫子,誇張了不是,叫你出門在外別太高調,那些好聽的得到沒人的地方說給我聽到就可以了,大庭廣眾之下的,行走江湖要內斂一點。”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沒完沒了了不是,來吃我一劍”南嘉魚笑罵道,順便往曹沫碗裏夾了一大塊肉。

曹沫樂嗬嗬地將肉扒拉進了嘴裏,兩人就這樣打打鬧鬧地吃完了一頓飯。

待出了酒樓,已經是月上柳梢了。

南嘉魚提議隨便逛逛消消食,曹沫肯定知道南嘉魚是什麽打算的,他覺得太晚了應該找個地方休息,當然最後還是南嘉魚搞起了一言堂拍板定論,曹沫隻得跟著她逛起了街,逛著逛著就逛到胭脂店裏去了。

不知是走過幾條街道,逛過幾家店鋪,兩人一抬頭,一座小寺廟映入眼簾,寺廟大門正上方一塊不大不小的匾額上寫著閑雲寺三個字。

曹沫認出來這就是今天那個老守卒口中修緣縣前知縣出家的地方。

閑雲寺不大,從外麵依稀可以看到一枝出了院牆的菩提,南嘉魚踮起腳尖朝裏麵看了看,約莫是院牆太高的緣故,少女覺得看不太清楚,四下尋了尋,沒看到什麽可以當墊腳石的東西。

少女看著曹沫,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曹沫說道

“小沫子你蹲下身。”

曹沫知道南嘉魚想幹什麽,勸說道

“大晚上的不合適吧,萬一被人家當做盜賊怎麽辦。”

“有什麽不合適的,誰會看到,再說了有這麽光明正大站在街中央的盜賊嗎?”

耐不過南嘉魚的軟磨硬泡,曹沫隻好不情不願地蹲下身讓南嘉魚騎在自己身上,就在南嘉魚要騎上曹沫肩膀時,一個渾厚的聲音製止了兩人的謀劃。

“就從大門進來吧。”

曹沫和南嘉魚麵麵相覷,隻好尷尬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謹慎地敲開了閑雲寺的大門。

大門沒上拴,兩人就這樣光明正大地進去了,推開大門就是個小庭院,再就是一個供奉佛像的大殿,裏麵一覽無餘。

借著不大明亮的月色和那大殿上微弱的燭光,曹沫看到了打掃地幹幹淨淨的庭院,院裏陳設簡單,一張小石桌。

應該是沒什麽人來的緣故,石桌旁隻有一張椅子,院裏鋪設有青石地板,兩顆菩提,一大一小,至於香爐裏,那更是幹幹淨淨,一看就沒什麽香火。

大殿裏,有一人端坐在蒲團上打坐,令曹沫兩人驚奇的是,那赫然是少有的不曾剃度,帶發修行。

青燈搖曳,照得那人背影有些孤單。

“阿彌陀佛,想看什麽就大大方方地看吧,這裏已經被我打掃地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那人說道,兩人聽出就是那個把他們叫進來的聲音。

曹沫對那人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合十禮,說道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人又說:“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

曹沫答:“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那人說:“罪大惡極!”

曹沫答:“何錯之有?”

沒曾想曹沫剛說完,那人竟然揮了揮大袖,意思是讓兩人出去。

曹沫還想再說什麽,突然之間,立在庭下的兩人就如掉進萬丈深淵一般,什麽也抓不住的無力感湧上心頭,幾乎就是一晃,待兩人再次出現知覺,已經移形換景,出現在了寺廟外麵。

曹沫還好,馬上就恢複了平靜,而青衣少女此時確是另一番光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那一瞬間,少女感覺自己的靈魂就像出竅了一般,什麽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