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她考了23分

思源外國語學校已經開學兩周了。

高三10班的數學老師孔國柱正站在講台上唾沫橫飛,講解著這次入學考試的最後一道選擇題,難是難了點兒,但類似的題型他曾反複講過,這次隻是變換了一種考查形式,學生們就完全不會了,做對的人屈指可數。

一群豬,自己在教一群豬——孔國柱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訴自己。

他今年六十三歲,早已到退休年齡,臉頰上的兩團肉毫無生氣地耷拉下來,使得嘴角總是往下撇著,看著很不好惹,發際線也早在十多年前就退到了後腦勺,圈出頭頂一大片不毛之地,學生們總在背後偷偷叫他“孔禿子”。

但如果翻開這禿頂老頭的履曆看一眼,就知道他有著多麽輝煌的過往:

高考製度恢複後的首位高考狀元,成功考入國內第一學府數學係並取得碩士學位,畢業後投身教育事業,榮獲“高級教師”“省特級教師”等稱號,曾培養出多位高考數學單科王,後來在湘中榮譽退休。

退休後,孔國柱來到b市的兒子家常住,思源外國語學校求賢如渴,便三顧茅廬請他出山。孔國柱也是教了一輩子書,在家還真閑不住,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為了這事兒,他後悔到如今。

背後原因,就要重點說一下思源是一個怎樣的學校。

思源外國語學校,簡稱思外。在國內,帶有“實驗”“外國語”或是“某大學附屬”等字眼的學校,一般都是民辦學校。

思源就是這麽一所民辦學校,在老百姓的眼裏,它也可以叫作“貴族學校”。

這所學校由思源教育集團投資創辦,是一所十五年一貫製高級全日製寄宿學校,學校設有幼兒園、小學、中學、高中。其中高中分為國內部和國際部兩個學部。

國內部走高考路線,課程跟其他高中大同小異。

國際部顧名思義,都是些準備出國留學的孩子就讀,他們高二時就可以申請國外高中的交換生項目,畢業後可直接申請國外大學。為了讓他們盡早適應留學生活,他們的課程采取全英文教學,像孔國柱這種26個字母都快忘光了的人,當然教不了國際部的學生。

那就隻剩下國內部能教。

可問題在於,高中以前的思源學生,他們並不強調學習,而是更注重思維能力和動手操作能力的訓練,他們有圍棋、鋼琴、管樂器、國畫、科技發明等諸多課外拓展課程,每周還會舉辦辯論賽、主持人比賽、機器人展覽等各種興趣活動,社團更是花樣繁多。這樣的孩子如果進入國際部,當然是能如魚得水,但如果去了國內部,走高考路線,那就不太愉快了,他們不像公辦學校的孩子,有那麽龐雜又牢固的知識積累,卻又和他們一樣麵臨著高考的獨木橋……而且國內部還有一部分學生,是中考沒達到重點高中分數線或普高分數線被刷下來的孩子,因為家裏有點小錢,又不願去讀職校,這才被思源招進來的。

總而言之,思源高華國內部,除了個別天資穎悟的學生以外,剩下的要不就是基礎不牢的,要不就是天生爛泥扶不上牆的。

孔國柱在重點高中待習慣了,被自己帶的那些學霸養出一身毛病,能用一個眼神解決的事絕不多說一句話,講課的時候,永遠都是先問一句“這個問題有不懂的嗎,沒有就過去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晚節不保”的一天,一道簡單的函數題,講過那麽多遍,現在隻是換個形式,學生們就完全不認識了。

“我最後再講一遍,以後碰上這道題,你們要是還錯,我也認栽了,畢竟教會豬一加一等於二,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

孔國柱冷聲說了一遍,拿著粉筆,一邊在黑板上寫一邊解析起來。

時值傍晚,正是一天中最容易打瞌睡的時候,更別提孔國柱說話語調又平又直,講台下的學生大多昏昏欲睡,個別還在勉力支撐的學生也已是強弩之末,就算眼睛瞪成銅鈴大,視線卻早已經失了焦。

即使開著空調,孔國柱後背還是汗濕了一大塊,他看著這些無精打采的“社會棟梁”,忽然有種“未來要完”的無力感。

“數學,就是萬變不離其宗……”

孔國柱拉長說話的調子,目光在整個教室裏逡巡了一圈。

個別還算清醒的學生知道這是他要教訓人的節奏,連忙推醒周圍的同學,這麽推來推去,教室裏幾乎所有學生都清醒了,隻除了最後一排的一個女生。

女生的頭發又直又長,鋪開在其纖弱的背上,她將頭埋在臂彎裏,還在沉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緣格外不好,沒人去叫醒她,不過她膽子實在太大,桌麵上連本裝樣子的書都沒見著,似乎挑明了自己來學校隻是為了睡覺。

孔國柱曆數自己四十餘年的教學生涯,也沒見過這麽囂張的學生。

他拈了顆粉筆頭,算準距離,往那睡覺的女學生頭上一砸。

女學生先是肩膀動了動,過了幾秒才從臂彎裏抬起頭來,她揉了下眼睛,表情還帶著沒睡醒的茫然,但眉頭緊皺著,神色有些不善。

然後她撿起課桌上那顆粉筆頭,看了看四周。

“誰扔的暗器?”

“嘶……”

教室裏一片憋笑的聲音。

太不像話了!

孔國柱認識她,是新來的轉學生,叫阮眠眠。

他對她有印象不是因為她是新麵孔,而是因為她在開學考試裏拿了思源自建校以來,最低的分數。

23分!

這還是語文單科分數。

其餘的學科,包括數學,全是0分!

0分,孔國柱還從沒教過得0分的學生!她不羞愧就算了,現在居然還敢在他的課堂上睡覺?

孔國柱氣得把手裏的試卷往講台上一扔,指著阮眠眠道:“你給我站起來!”

磨蹭了好一會兒,阮眠眠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看著孔國柱。

“你扔的?”

學生們這次不敢笑了,都震驚又佩服地看著她。

私立學校的孩子對老師沒那麽奉若神明,大部分都是當朋友處著,當堂辯駁老師的話這是時常發生的,因為家裏有點兒背景,不把老師放在眼裏做些渾蛋事兒的也大有人在,但這裏麵絕對不包括孔國柱。

首先,是因為孔國柱這人就牛,他兒子也挺厲害。所以他來思源教學根本不是為了那三瓜倆棗,人家就是為了能在退休期發揮餘熱。

其次,孔國柱教出來的學生也不一般。他是省特級教師,從業四十餘載,稱得上是桃李滿天下,就連思源很多學生的爸爸媽媽,也曾是他的學生,曾被他罵得不敢作聲。

學生們根本不敢惹他,也不敢告訴父母,因為他們隻會說:兒子,忍著點,爸爸(媽媽)就是這麽過來的。

因此大家背地裏,都尊稱他一聲“國柱哥”。

阮眠眠惹了學校裏誰都不敢惹的國柱哥,這場景不亞於看到美隊終於跟鋼鐵俠打起來了,10班的學生這會兒都炸了,雖然沒有尖叫出聲,但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站著的二人,臉上的表情既有點害怕,又透著隱隱的興奮。

孔國柱也是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刺兒頭”了,竟然怒極反笑,問阮眠眠:“是我扔的,怎麽著?”

阮眠眠沒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那眼神怎麽說呢?孔國柱感到後背都有點涼颼颼的。

一個小姑娘,怎麽會有這麽淩厲的氣勢?

“你有事嗎?”阮眠眠神色淡淡地開口。

不能笑,不能笑!

10班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掐起大腿,一個個憋笑憋得麵目猙獰。

孔國柱這次連笑也不笑了,他十分肯定,這個女學生就是故意在和他作對。

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黑板,之前寫滿的公式早就被他擦去。

“上來,做這道題。”

阮眠眠這次很快開了口:“不會。”

孔國柱:“……”

之前整整十分鍾,他一直在講這道題。

“出去。”他指著門外。

阮眠眠點了下頭,居然真的走了出去。

就在10班的學生們感慨好戲隻能看到這裏的時候,卻看見她出了教室門,但並沒有在走廊裏老實待著,而是連停頓都沒有,直接背著手跟吃多了遛彎兒似的,不知道晃去什麽地方了。

10班全體師生:“……”

“你給我站——”

孔國柱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阮眠眠就連人影兒都瞧不見了。

他氣急敗壞地將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決定回頭就把這事告訴班主任。

平穩如死水的講課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學生們卻不想睡覺了,他們偷偷拿出手機。

班群裏的消息如雨後春筍似的炸了出來。

周漾早屏蔽了班群,卻有人給他發了私信。

陸小川像神經病似的,一條條消息接連不斷地丟過來。

“哥!你同桌!太颯了!”

“你思源大佬的名頭要被人搶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敢和我國柱哥對著幹,她家裏什麽來頭啊?”

“我還聽說這次開學考她就考了23分,23分啊天!她怎麽考出來的!閉著眼考都不止考這點兒分吧?”

“漾哥你沒事兒吧?說句話啊?”

看到這裏,周漾才紆尊降貴般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敲了兩個字過去。

“閉嘴。”

手機徹底安靜了。

他的目光卻不受控製地滑向後門。

竟然就那麽走了。

少年的嘴角露出點隱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