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2.

晚上九點,海洋生物研究所大樓二十三層的燈還亮著。

新辦公室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海洋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伸手把一張紙放進抽屜的最裏麵,然後舉步走到窗邊。

他隨手擰亮了窗邊的一盞小燈,燈光是橘色的,暖意映在玻璃上,漫延開來,仿佛點燃了整座城市的燈火。

黎海洋靜靜地看著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他略顯狹長的漂亮眼睛裏透著比這夜色還要濃鬱的黑。

他左手握著的黑色手機慢慢提起又慢慢放下,躊躇良久,終是猶豫。

他不知道近鄉情怯這種太過感性化的事,也會發生在自己這個理性的人身上。

“黎老師?”小助理敲門進來,抬眼看見落地窗前的身影,那姑娘忽然愣了一下。

她跟在黎海洋身邊做事已經兩年了,自然知道他是在這座城市長大的。

這次黎海洋回來,各方麵條件都比國際大都市給他的待遇要遜色太多,但他仍然選擇回來,那自然也是因為這裏是他的家鄉。

因此她一直以為,黎教授回來會是一件令他極為開心的事,可以令他常年深鎖的嚴肅眉頭舒展幾分,卻不想,回來了幾天,他反而看起來比在他鄉的時候更加落寞,更加心事深重,工作之外,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像現在。

她又喊了一聲:“黎老師?”

黎海洋回身看向她,語聲淡淡:“怎麽?”

“這是你明天要用的資料。”

“嗯,放那兒吧。”

小助理有些不放心,試探性地問:“黎老師……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黎海洋的背影頓了一下。

“沒有。”

“可是我看你的樣子……”小助理剛說到一半,就意識到自己的逾越,趕快住嘴。

黎海洋卻難得地微笑了一下,沒有批評,也沒有否認,隻輕聲說道:“忙完你就先回去吧,也不早了,路上注意安全。”

“嗯!”

小助理離開之後,黎海洋再一次低下頭,看向手機屏幕。

白光閃過,屏幕亮起,上麵顯示的未撥出的電話號碼的備注名是那麽安靜,就像這兩個字給人的感覺:花深。

花叢深處,伊人可在。

黎海洋苦笑。

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就是他所有不正常的情緒的根源了。多年苦讀,學成歸國,自然有著一腔報效祖國的熱血,也有著遵從同為海洋生物學領域研究人員的老父親的建議,但私心裏,還有一點無法與人訴,那便是這一串電話號碼。

隻是,這個號碼,自從他兩年前喝醉酒無意間撥出去過一次,發現那邊已經是空號,他就已然知道,這條線已經生生被她掐斷了。

隻是他不知道,一個空號而已,為什麽時至今日自己仍然舍不得刪。

仿佛隻要是關係到那個名字的所有人和事,他都會異常舍不得。

舍不得她的笑,舍不得她的淚,舍不得她的調皮,舍不得她的無情……

誰能知道呢?私下被同事們議論說這輩子要娶燈塔水母為妻的黎海洋,內心裏竟然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黑洞,那裏麵大概是他堅硬外殼下所有的柔軟,連他自己也不能觸碰,一碰就痛。

這麽久了,那些原本以為會隨著時間的洗滌**然無存的惦念,如今卻依舊新鮮如同五月的初夏之花,輕輕推開那窗,便鋪天蓋地地湧向他,令他窒息,令他神迷,令他手足無措。

到底是時間從來就沒動過,還是因為人總是會回到原點,黎海洋不得而知。

他握著手機,手上不自覺地用了力。

越握越緊,越握越緊。

甘心嗎?不甘心吧。

他已經等了太久,等到品嚐到了什麽叫絕望,但他還不甘心。一生這麽長,他該如何在偶爾的清醒裏,去麵對餘生抬眼便看不見她的苦和傷?

所以,他才回來了,把生命裏除了她以外的一切都不惜舍棄,最後掙紮一次。

已經走到了這裏,又怎麽能允許自己再膽怯不前?

黎海洋的眼睛,終於點亮了兩團亮得灼人的光。他下定了決心,從通訊錄裏重新調出來一個號碼。

那號碼的備注,是“陽光甜甜水果超市”。

這個號碼並不難查到,它一直在那裏,多年如一日,打個114也能問到。

所以,說到底,還是他一直在置氣吧?她一直給他留下了一個線索,一扇門,無論他在天涯海角,他明明都知道,她就在這裏。若他向前一步,推開那門,她會在門裏,像從前一樣笑著和他打招呼。

隻是,那年她丟下他逃走,他終究還是氣了好久。

氣到看清自己的無可奈何,命中注定,回來向她投降認輸。

一念已定,黎海洋纖長的手指按下撥出鍵。

等待的過程被無限拉長,短短的幾秒鍾卻仿佛有一個世紀。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忽然想到了海洋深處,那片他所熟悉的領域。

世人很少有機會見到他所常見的一切,不工作的時候,他可以長時間地看著那個世界,藍,令人心悸的深藍,漸漸下去,像黑色的宇宙。

但他能看見,那深藍色的世界寂靜而空曠,撥開它的內心,卻有著任何畫麵都無法比擬的美麗色彩,那些五光十色的海洋生物安然地漂浮在其中,千年萬年,守著自己的秘密,沒有來處,也沒有盡頭,隻有活著和死去。

時間在那裏仿佛凝固了一般,連同思緒也變得緩慢飄逸。

就像花深,乍見驚心,再見美好,一層一層地撥開,卻又是花香與眼淚的混合,還有著令人欲罷不能的神秘和治愈一切的柔軟。

令他如何能夠舍棄。

電話響了幾聲,驟然被接了起來。

如同一道強光刺了進來。電話那邊的嘈雜一下子把黎海洋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鮮活又熱烈。

“陽光甜甜水果超市!喂!等一下,我自摸呢!清一色,給錢!”一聲高亢的調子刺破時空,活色生香地撞進黎海洋的耳膜。

黎海洋立刻聽出來,這聲音的主人,正是花深的媽媽孟媛媛。

印象裏,她一直是這樣活得張牙舞爪活蹦亂跳的婦人,有著極強的感染力,但也令人感覺親切。

聽起來,孟媛媛正在搓麻將,果然多年過去了,她的愛好依然沒變。

電話那頭,孟媛媛正咋咋呼呼地收錢,趁著洗牌的間隙才記起來聽電話:“哪位?說話呀!保險不需要,門店不需要,推銷不需要,有話趕緊講!”

黎海洋生怕她隨手就把電話掛了,急忙說道:“孟阿姨,您好。”

“說什麽?聲音大點!”

一向溫文有禮的小黎教授不由得苦笑,無奈地拔高了音調喊:“孟阿姨,我是黎海洋!”

“黎海洋啊!”孟媛媛隻顧著理牌,壓根兒沒想起來黎海洋是哪位,“你們家那水果別急啊,我家送貨的人出去了還沒回,等他回來我就讓他給你送過來!哎,等等,你剛剛出什麽?三筒,我碰啊!”

黎海洋在電話這頭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氣,索性直接問道:“不是,孟阿姨,您能告訴我花深的電話嗎?我……”

他還沒想好怎麽說,又生怕孟媛媛不耐煩直接掐了電話,那樣的話就會掐掉他唯一一條生路。

一向冷靜自持的成年男人,卻像一個莽撞的毛頭小子一樣,難以抑製地緊張和忐忑。

幸好,那邊聽都沒聽完,就直接放爆竹一般丟過來一串數字。

孟媛媛聲音嘹亮:“記下了嗎?我掛了啊!哎!等等等等,我杠呢,截和!”

電話說斷就斷,那鮮活明亮的世界驟然消失,一切歸於寧靜。

“謝謝。”黎海洋對著已經沒有了聲音的手機,輕輕說。

他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然後從桌上拿起筆,迅速地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雖然他自小記憶力驚人,尤其對於數字,更是過耳不忘,但這一刻,他卻失了信心,生怕這短短的一串數字,自己竟然轉瞬記岔。

直到紙上清楚地寫下那一行號碼,他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攤開手心,竟然全是汗。

深深,深深……

這兩個字從心裏無聲的輾轉反側,終於變成了唇齒間確切的音節。

他有些怔仲。

怎麽會脫口喊出這個名字的?

如此親昵,如此纏綿,如此耳鬢廝磨。是他刻板無趣的人生裏,唯一情動到不能自已的名字啊。

他曾多少次,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喚她。

孟媛媛神清氣爽地堆完牌,粗大的神經這才傳來一絲反應,等等,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嗎?怎麽好像哪裏不對?

黎海洋?

“咦?剛才電話裏那小子,是不是說自己是黎海洋?”

糟糕!

孟媛媛臉色驟變。

自己怎麽把這名字給忽略了呢!

真是好久沒有和牌,一下子樂瘋了吧!

黎海洋?那不是她家深深千叮嚀萬囑咐,要是來電話找她,不能告訴他手機號碼的那小子嗎?

她家深深向來沒心沒肺,記吃不記打,從小到大就沒有冤家,唯一一個躲著的,可不就是這個黎海洋?

記得那小子中學的時候好像就住在附近,還經常來店裏找深深玩,印象裏長得白白淨淨挺乖的樣子,聽說還是個小學霸,就是性子軟,天天被她家深深欺負得委委屈屈,不過改天又悶不作聲地跑來——她那時候說什麽來著?小時候欺負人家,長大後被人家欺負了吧?

嘿,這事可不能讓深深知道,不然得和她鬧。

連牌友都想起來了:“黎海洋?我記得他好像是深深的同學是吧?”

孟媛媛一拍大腿,朝著牌友使了個眼色:“行了行了,這把我不收你們錢了啊,這事千萬別告訴我女兒,咱們就打咱們的牌!小孩子的事大人們別插手。”

牌友們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女人們又打了幾圈。

反正今天花深不回來,孟媛媛也懶得做飯,正好店裏的幫工阿強送完貨回來,孟媛媛就要他去給她們幾個女人點幾個盒飯送來。

阿強是孟媛媛上個月新雇的幫工,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身強力壯,一看就是常年做體力活的,平日裏孟媛媛看店,他就進貨送貨。他話少,進進出出也不引人注目,總是埋頭幹自己手裏的活。到了這個年紀,這種老實肯幹的男人反而能夠引起婦女們的好感,加上孟媛媛單身多年,老男人阿強就自然成了一眾牌友調侃孟媛媛的最佳對象。

阿強打電話幫她們訂完了盒飯,搓著手說自己要出去一下。

孟媛媛頭也懶得回地說:“去吧。”

“哎。”阿強憨厚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其實他成天在外麵送水果外賣,出門根本不用和孟媛媛說,但他總是這麽一板一眼,非要和她匯報一聲才心安。

牌友們果然互相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孟媛媛自然知道這群中老年婦女的秉性。她倒不介意她們的調笑,都多大人了,還跟小姑娘似的抱團八卦。

“好了好了,打牌了。”

阿強從茶館出來,雙手插在口袋,微駝著背,一路慢慢往前走。

今天點水果外賣的人有點多,他多跑了幾趟,這會兒感覺腰有點酸。

到底也是有些年紀了,不比年輕的時候,身體在發出警告了。

不過,人活一世,要是過得像條蟲子一樣無聲無息,那可太不劃算了。說起來,他也年輕過,該玩的都玩了,該瘋的都瘋了,老天留他到現在,也算待他不錯。

不過,就算老了,他也不想像個普通的糟老頭子一樣,帶著一身病痛,每天買菜做飯,看著身邊幾張老臉,等著喪鍾敲響。

他還是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軟的大**,有人侍候著,快快活活的,最好在夢裏,就登了極樂。

當然,像他這樣的人,是不配登上極樂的。

那就得想點辦法。

畢竟,他從來都不是屈服於命運的人,不是嗎?

老天沒給他安排好的,他就自己動手,他不是一直做得不錯嗎?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那個叫孟媛媛的老女人,不是已經上鉤了嗎?

沒有人看見,阿強笑了。

他那平日裏憨厚的笑臉上,露出了一種惡心而猙獰的笑意。

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也像是藏於汙穢中的變態蛆蟲,毫無負擔的邪惡笑意裏,是滿滿的惡與壞。

這與他平日裏在“陽光甜甜水果超市”做事時的形象,何止是判若兩人!

任何人若是見到這個人臉上出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恐怕都會害怕得哭出聲來。

但,沒有人能同時看到這兩麵。

所以,阿強肆無忌憚地笑了。

阿強慢慢地走著,對這一片,他已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摸索,熟悉得了若指掌。

大概走了二十分鍾,他拐進一條老巷子裏。

這座城市的夜晚總是燈火璀璨,如同星河,但他比誰都清楚,在無人了解處,也多得是這樣逼仄陰暗的地方。

那正是他最喜歡的樂土。

巷子盡頭無人,隻有幾個垃圾桶和掉落滿地的垃圾。

窄路旁邊有著二十年以上曆史的低矮民居,此時戶戶閉門,有的透出昏黃的燈光,有的則一片漆黑。

阿強把手揣在懷裏,慢騰騰地走到垃圾桶邊。那裏有一隻出生不久的小奶貓,黃白相間的毛耷拉著,小小的身體努力又可憐地扒拉著垃圾堆裏的東西,時不時發出低弱的叫聲,不知道它的母親去了哪裏,留下它獨自覓食。

而它雖然幼小,卻看得出很堅強地想要活下去,隻要找到一點能夠果腹的東西,它都想努力吃下去。

但它實在太小了,小到還沒有機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饑餓,而是一種遊**在人間的惡鬼。

他們披著人皮,卻沒有人心。

阿強站在小奶貓麵前,歪著頭饒有興致地看了它一會兒,然後好像散步般,慢慢抬起腳……

而阿強,卻在做了這殘忍的舉動後,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原本死氣沉沉的麵容,突然間興奮了起來,小小的眼睛裏,射出了快活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