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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

剛好趕上下班高峰期,地鐵上層層疊疊地堆滿了人,橫著看就像是一個什錦水果千層蛋糕一樣。

花深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拎著紙袋。

那是她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才買到的網紅蜜烤雞,珍貴得不得了。

地鐵到站了,心急的人們一窩蜂地往門口擠,花深本來想謙讓的,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腳沒沾地,就被前前後後的人夾著推進了地鐵裏。

車門一關,花深的臉都快貼到門上了。

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雞呢?她的雞呢?

剛剛還在花深手裏的蜜烤雞此刻寂寞淒涼地躺在地鐵外麵的警戒線上,跟她一副陰陽兩隔的樣子。

隔著玻璃,花深無奈地看著雞離自己越來越遠,她不得不承認,她和這隻雞注定緣分已盡。既然如此,她覺得自己應該思考一下這個網紅的“雞生”了。

她想了想,使出縮骨絕技,從被壓得扁平的胸口一點一點地扯出用皮卡丘掛繩掛著的手機,艱難地用一指禪按鍵,不屈地發了條定位同城的微博:

“請注意,重大利好!此時,在地鐵1號線竹葉海站台上看到一袋蜜烤雞的朋友,請務必熱情地對待它,它是一隻網紅雞,是我千辛萬苦排隊搶到的真愛,雖然世事無常,它被迫與我分開,但我仍然希望它得遇良人,趁新鮮熱乎時被小心善待。PS:簡單地說,雞,沒毒,好吃,撿起來,請吃。”

剛點擊發送完,媽媽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花深還在歎息自己與網紅雞的分離,接起來便走神了一秒,還沒來得及說話,誰知貼在身邊的一位少年好巧不巧,也接起電話大喊:“媽!”

這句正處於變聲期階段的雄性氣息十足的低沉的“媽”立刻清晰無比地傳到了花深的手機裏。

於是,花深隔著聽筒都感覺到了電話那邊的氣氛瞬間沸騰起來——

“喲!老孟哎!你家深深找男朋友啦!”

“家裏哪兒的?怎麽沒聽你提過?咱們老姐妹還保密?”

“做什麽工作?收入怎麽樣?帶來咱們給把把關!”

“那是!深深可是咱們看著長大的親丫頭!老孟,這事不能馬虎,我跟你講!”

……

花深聽著孟媛媛的中老年麻將團姐妹們七嘴八舌的摻和聲,知道她正在打牌,所以按的免提,於是趕緊解釋:“阿姨你們聽錯了!那是別人的兒子,串了個頻道,跟你們的親丫頭沒關係!”

“得得得!你們這些老妖婆都給我閉嘴!”孟媛媛維持麻將團姐妹們的秩序,繼而對花深說,“鬼丫頭,放心,你媽還沒老糊塗到聽見個男聲就覺得跟你有點什麽!但是你也挺敢想的,不看看你現在多大了,那聲音聽起來就是一小孩兒,你說真叫我媽我也不信。不過啊,這事你確實得上心知道吧……”

花深一聽不妙趕快轉移話題:“知道了知道了!媽你給我打電話啥事,快說,我在地鐵上貼餅子呢!”

“哦。”孟媛媛果然被牽回來了,“今晚回不回來吃飯?”

“不回。”

“又有事?”

“咱們年輕人忙著建設美麗新世界,分秒必爭。”

“就你?行了吧……那好,在外邊別瞎吃,注意休息,有空回來吃晚飯早點通知我。”說完,孟媛媛又提高聲音對麻將團姐妹說,“哎,我家鬼丫頭今晚不回來吃飯,咱們等會兒讓阿強給點個盒飯送來,晚上繼續!”

花深掛了電話。這時地鐵已經過了幾站,車廂裏的人也鬆動了些,於是她終於站直了身體,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打開微信。

她今天還真是在努力建設美麗新世界,有件特有社會責任感的事在等著她去做。

花深的本職工作是青山區一家私人寵物醫院的護士,同時也是民間組織流浪貓保護協會的負責人之一。

這個協會是幾年前大家在網上自發組織的,開始是幾個愛貓的網友牽頭,後來救助工作做得不錯,漸漸有了些名氣,但畢竟大家還是在義務用愛發電,能力有限。比如收養流浪貓們給它們尋找新家的中轉基地,就是會員們在郊區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一處租金極為低廉的農民自建房,雖然遠點,但好歹是協會微薄的會員費用和社會捐款能夠承受的。

可最近這個基地也出了問題。

最近這基地所在的民房建築被衛星發現,屬於違章搭建,要求立馬拆除。房東雖然抗爭了一陣,但也很快理虧服軟,於是他們就被要求三天內搬家了。

這可談何容易。

基地裏現在還收養著二十來隻流浪貓,三天內給它們全部尋找到合適的領養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大家一合計,隻能先由協會裏的核心會員一人領一兩隻回自己家先過渡一下,再緊急尋找其他的房源做新基地。

於是大家你分一隻,我分一隻,最後隻剩下一隻被壞人戳瞎了一隻眼的老貓和一隻隻能靠輪椅移動的殘腿貓無處可去。

這兩隻貓因為殘疾,性格都比較敏感古怪,不親人,容易激動,照顧起來也格外麻煩,但它們都是花深救回來的,在基地裏的時間也最長,連姓也是跟她姓,老貓取名叫“花想想”,殘腿貓取名叫“花咕嚕”。

所以,它們自然也是由花深帶走。

但問題隻有一個,花深現在租的房子,房東是個不喜歡寵物的女人,死活不同意租客養任何寵物,當初簽合同就反複強調,如果發現家裏養寵物,哪怕是一隻烏龜,也要扣除所有押金。

花深倒也想過冒險,大不了損失錢,但想想房東張牙舞爪怒目圓瞪的樣子,有點擔心東窗事發她控製不住自己,所以還是決定另尋住處,一勞永逸。

這兩天花深一直在網上看房,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同意租客養寵物、裝修也不錯的房子,她現在就是去跟房東見麵的,還特意帶了一隻“網紅雞”準備賄賂對方,誰知出師未捷雞先丟,似乎也是不順的兆頭。

微信打開,新房東果然已經發來一個定位。

花深點開確定了一下,回問:麥當勞?

看房子為什麽要去麥當勞?不能直接去看房嗎?

對方回複了兩個字:麵試。

“花深?”

花深一邊坐下一邊點點頭,同時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對方大方地伸手:“雲商。雲朵的雲,商人的商。”

花深伸手,感覺到對方手掌的寬大有力,似乎還有一層薄繭,挺有男人味的小夥子,和他那張臉的氣質倒是不怎麽相配。

說到臉,這位新房東長得還是不錯的。更難得的是,還挺有穿衣品位,一身簡潔的銀灰夾克,是某大牌當季的新款,打理得和小明星似的清爽發型,讓女孩子很容易生出好感。

尤其是,這小帥哥一雙桃花眼帶著笑意一直瞅著她,給人一種對她一見鍾情的錯覺。

花深樂了,心想不會吧,租個房還能上演個偶像劇?

一念至此,她立刻故意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朝對方拋了個媚眼,自認為頗有風情地捏著嗓子說道:“我是不是長得像哪個明星?”

“噗!”

雲商一口礦泉水差點噴出來。

“不是,我看著你像我老姨,覺得親切。”

如果不是看在房子的分上,花深發誓她會讓這張壞壞的小帥臉嚐嚐她的天馬流星拳。

雲商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笑意更深了。

他看人一向靠直覺。

他幾乎一瞬間就決定了,他的房子可以租給她。

沒錯,他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

不過,他還不想這麽快就讓這位“老姨”知道他的決定。

雲商笑著起身,問:“點什麽?”

“隨便。”花深氣鼓鼓。

雲商就等這句話,沒一會兒給她端來一份兒童套餐,連著贈品那個表情奇怪的皮卡丘一起送到她麵前:“不客氣。”

花深看著他一臉等著看好戲的表情,偏不讓他如願。

幹嗎呀,兒童套餐怎麽了,兒童套餐它不香嗎?

還有她最愛的皮卡丘呢。

她拿起那個玩偶,臉上陰轉晴,喜滋滋,喜滋滋。

她邊玩皮卡丘邊問:“哎,我說你是不是做HR(人事專員)的?租個房子還得麵試,下一輪是不是還要筆試……”

“可以考慮。”雲商說著,掏出皮夾,不經意間露出的一個名牌標識顯示出兩個字——“有錢”。

難道是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花深想,要是這樣,倒要抱緊大腿,說不定之後可以拉他為基地的貓貓捐點貓糧錢。

雲商卻從名牌皮夾裏掏出了一張工作證,推到花深麵前。

“警察?”花深驚訝了。

“警察叔叔。”雲商補充說明。

花深釋然:“哦,那還行。”

雲商忍不住問:“你那表情什麽意思?”

花深解釋:“難怪我一見你就生出崇拜之心。”

雲商磨磨後槽牙:“我怎麽感覺你不是來租房,是來找碴兒的?”

“不不不,我真是租房的。”花深趕快坐好。

雲商深吸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那我們來談談房子的事。這套房子是我親自設計裝修的,所以希望住它的人是適合它的人,這就是我要麵試房客的原因。”

雲商這麽一說,花深突然就理解了。

她在網上看中這套房,不也是因為它的裝修風格一眼吸引了她嗎?

和一般的出租房不同,這套房子的設計簡約大方,色調清冷卻又透著隱隱的溫情,文藝而不矯情,價錢還合理。她相信她的競爭者一定不少。這麽一想,她立刻就更有了誌在必得的決心。

“叔叔!我就是最適合它的人!請你相信我!”花深像小學生發言一樣舉手,身體急切地前傾,真誠地告白。

雲商看著她突然熱情高漲的模樣,想調侃幾句,還沒有開口,卻突然眼角餘光一閃,掃到了落地玻璃窗外的一幕。

他瞬間從一臉的笑意盎然,變成了霜凍風寒。

還沒等花深反應過來,他已經如破風羽箭般躥了出去。

那一瞬間,花深甚至有一種感覺,好像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矯健的獵豹。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男人勢如破竹的背影,下一秒,也本能地蹦起來狂追了出去。

外麵的街道上,一道人影橫衝直撞地狂奔著,看樣子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他身後約五十米的距離跟著一個體重格外富態的大媽。

要不是大媽嚷嚷著叫喚,根本就看不出來她是在追搶劫她的少年,因為她跑得實在太慢了。

雲商從麥當勞裏衝出來,眼裏閃過一道精光,迅速地摸清了情況。他知道身後有人跟著自己,但是無暇顧及。說時遲,那時快,他已朝著少年追過去,盡管雙方之間有些距離,但他有把握能追上。

他身姿矯健,速度驚人,轉眼已跟那少年拉近了距離。

誰知那少年竟不要命般,趕在紅燈亮起的最後一秒不顧一切地橫衝到了馬路對麵。隻聽一陣陣刺耳的刹車聲,伴隨著司機憤怒的咒罵,雲商已在電光石火間被紅燈攔在了馬路這邊。

更令人意外的是,馬路對麵竟然停著一輛沒有熄火的摩托車,摩托上跨坐著一個人,也是一個少年,和那搶包的少年明顯是一夥的。

搶包少年一過馬路,就飛身坐上了摩托車後座,摩托車立刻向前躥出,眼看就要逃之夭夭,搶包少年不禁得意地在後座上回頭朝著正迅速接近的雲商比了個囂張的手勢。

雲商臉色一沉,腦內急轉,還未想出對策,兩個少年卻像是故意炫耀似的,突然掉轉車頭朝著雲商衝過來。

看來他們竟想傷人!

忽然,一道身影橫空出現,手裏還舉著一件“重型武器”。說時快,那時快,隻見花深拿著“武器”狠狠砸向摩托!

車上兩人萬萬沒想到,會有一把兒童座椅從如此刁鑽的角度從天而降,情急間,車手猛打車頭,卻仍然失去了平衡。隻聽一聲巨響,兩個少年連人帶車已經摔倒在馬路中央。

一時間,四處響起聒噪的汽車喇叭聲,雲商嗬斥“不許動”的聲音,少年的慘叫聲,路人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那個麥當勞的兒童座椅,此刻已經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了。

此時的建功立業者——花深,一臉深藏功與名的表情站在旁邊的花壇邊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非常滿意自己一氣嗬成的那招“天王蓋地虎”,忍不住又在腦內重演了一遍。她剛剛可是直接踩上花壇,然後跳起來飛撲向前砸下去的,不然也沒有那麽猛烈的氣勢和那麽精準的角度。

精彩,太精彩了!

她恨不得大聲疾呼問問剛才有沒有哪位路人拍下了這一幕,趕快傳給她留作紀念。

就在花深得意揚揚的時候,沿街商鋪的保安和路上的交警已經過來協助雲商製伏了那兩個少年。

警車也很快就到了。

花深看雲商跟警察小哥說了些什麽,她感覺雲商好像和警察小哥很熟悉的樣子。

雲商很快看過來,花深趕緊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看著路邊賣氣球的奶奶,但餘光還是能看見他朝自己走過來。

“剛剛是你扔的椅子?”雲商在花深麵前站定。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森然的冷意,和剛才在麥當勞初見時的感覺竟判若兩人,令花深忍不住愕然。

花深不明原因,笑嘻嘻地道:“正是本人,不過不要客氣,我也就是盡到了市民該盡的責任和義務,表彰什麽的就不需要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多危險?”雲商卻並沒有接她的玩笑,嚴肅的表情裏反而帶上了幾分薄怒。

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花深不禁有些不爽。

“要不是我,他們早跑了……”

“如果他們有武器怎麽辦,如果傷到了路人怎麽辦,如果你受傷了怎麽辦?”雲商一連串的問題仿佛子彈般噴射出來,言語間的一抹痛楚竟讓一向沒個正經的花深啞口無言。

她隱隱感覺到,這個剛剛見麵的新房東,似乎並不像他表麵上那麽玩世不恭,這無意間的一幕,倒好似觸及了他心底的什麽隱痛似的。

雲商繼續說:“你可以表現你的正義,但是你不能僅憑熱血而不帶腦子,路見不平的後果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

花深還惦記著人家的房子呢,於是想緩和氣氛:“沒事的啦。”

雲商沒想到這姑娘這麽冥頑不靈,頓時一口氣堵在喉嚨,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許久,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說:“跟我走!”

“去哪兒?”花深忽然之間了,“我是好市民……”

她是來租房的,可並不想租進了牢房啊?

雲商白了花深一眼,邁開腿,沒好氣地說:“警察要我們倆先去做筆錄,完事後我帶你去看房子。”

花深這才發現,警車還在街邊停車,敢情是在等他們這兩位“當事人”。

她趕快跟上雲商,轉念間,突然回過神來,他剛才說,做完筆錄帶她去看房子?

就是說,他決定把房子租給她了?

她還以為經此一戰,她沒戲了呢!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花深一時還沒從這跳躍的情況裏緩過勁來,頓時心花怒放:“哎,你同意把房子租給我啦!”

雲商沒說話,長腿一邁上了警車。

花深興奮地繼續碎碎念:“我說,你是看上了我身上哪些優點才答應把房子租給我呢?房東先生!請列舉十條!”

“安靜一分鍾房租少十塊,再多說一個字房租加一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