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俠肝義膽(4)
馮鵬遠目光炯炯,神采飛揚:“念祖兄弟,想當年你隨父母來到咱們山西地麵,如今已有五年有餘,既然兩位老人安葬在汾縣,所謂入土為安——你卻無故要起了靈柩返鄉,無端驚擾二老的在天之靈,這是不孝。”
薛念祖輕歎一聲,搓了搓手:“鵬遠大哥,非是念祖不孝,而實在是——”
馮鵬遠搖搖頭,打斷了薛念祖的話,旋即擺擺手:“這些夥計與你數年朝夕相處親如兄弟,你如今卻隻念著自己的一介私心,棄他們於不顧,此為不仁。”
馮鵬遠指了指順子幾個人,身形挺拔如山。
馮鵬遠又緩緩回身衝楊府的方向抱拳拱手,凜然道:“楊家當年與你有恩,楊老東家五年來待你若子侄,尤其楊家二小姐更是對你情深義重,此番楊老東家仙逝,廣聚財驟然關停,楊家分崩離析,你若是在此刻離開汾縣,請問讓崔氏夫人和楊家小姐情何以堪?……此為不義又無情!”
“試問念祖老弟,你要做這不孝、不仁且不義無情之人嗎?!”
馮鵬遠清朗的聲音在客棧門口上空久久回**著,遠遠地傳播了開去。
馮鵬遠的話一字字一句句如同刀鋒一般刺入薛念祖的心胸。順子等一幹夥計見勢趁機聯袂拜倒,哭喊道:“念祖哥,留下吧!帶著俺們重開酒坊!”
薛念祖倒背雙手凝立當場,神色變幻良久,終於變得一片湛然,他仰天深吸了一口氣,爾後斬釘截鐵道:“也罷,念祖就與諸位齊心協力再開酒坊!但廣聚財是楊家的產業,我曾經發過誓不取楊家半點資財,廣聚財關就是關了,哥幾個若是要與我一起創業,那我們隻能另起爐灶了!”
順子等人喜極而泣。
馮鵬遠微笑頷首:“這才是我的念祖兄弟,一腔俠肝義膽,滿腹熱血情誼!”
“諸位,這釀酒之道,如同做人,不欺天地,方能去偽存真!隻有如我弟這般赤子之心的俠義之輩,才能釀出十裏飄香的絕世美酒!”
馮鵬遠衣袂紛飛,薛念祖神色慨然,兩人手挽手走進客棧,圍觀眾人回味著馮鵬遠意味深長的話紛紛為之動容,稱讚連聲,卻又慢慢散去。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十裏酒坊街上,百家酒坊門口的招牌燈籠次第亮起,濃烈的酒香氣嫋嫋升騰在夜空中,讓懸掛當空的那輪明月越加皎潔動人。
……
客棧,薛念祖的包房中。
馮鵬遠笑吟吟地撚動著手裏的綠翡翠扳指,道:“念祖兄弟,以為兄之見,反正那廣聚財已經關停廢棄,楊家不要的東西你來變廢為寶,這有何不可?酒坊之道經營需要底蘊,隻有經年老窖才能釀出醇酒,你要另起爐灶其實太過艱難啊。”
“你要是覺得為難,那麽,為兄出錢從楊建昌手裏將廣聚財買過來,送於兄弟你們繼續經營,如何?”
薛念祖斷然搖頭:“多謝鵬遠大哥好意,念祖不能、也不會接管廣聚財。我既然答應順子他們重開酒坊,另起爐灶,那就自有我的打算。”
馮鵬遠歎了口氣:“念祖,你這個倔脾氣啊……”
薛念祖微微一笑:“鵬遠大哥,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您比我更懂這個理。再說,我若不是這個倔脾氣,當年您還能認下我這個小兄弟嗎?”
馮鵬遠嘴角一挑,兩人相視哈哈大笑起來。
馮家其實也有酒坊,當然不是馮家的主業。兩年前,馮鵬遠聽聞薛念祖家傳釀酒古法,還有一塊價值連城傳承滋養了好幾代人的古老窖泥,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就打了挖楊家牆角的主意。
馮鵬遠來汾縣單獨找上了薛念祖,前後三次。
但盡管馮鵬遠擁有劉備三顧茅廬之殷切誠意,卻沒有換來薛念祖的半點動心。哪怕馮家最後提出隻要薛念祖來馮記酒坊當掌櫃,就贈予他三成的股權,讓他變成東家合夥人,薛念祖還是堅辭不受。
自立門戶,家財萬貫唾手可得,在薛念祖眼裏真如糞土。所為的,不過是為了信守當年入楊家報恩的諾言。這是最讓馮鵬遠敬佩的地方,這也是兩人結為至交的關鍵因素。
馮鵬遠知道薛念祖的性情,今日這才以大義相勸。
馮鵬遠抬頭望著一臉平靜的比自己年輕了接近十歲的薛念祖,放下手裏的茶盞,心頭略略有些感慨——
薛念祖年紀雖然不大,但心性沉穩,作風幹練,是千萬人中難得一見的英才俊傑。且俠肝義膽,視金錢如糞土,有上古君子之風。
還有別於普通酒工的是,過去的薛家也曾是蜀中的高門大戶,作為富家公子,薛念祖知書識禮滿腹才學,又擁有家傳釀酒技藝,這樣的人若是自立門戶,不出三年,必然在汾縣酒坊中脫穎而出,甚至獨占鼇頭!
馮鵬遠心裏更清楚,薛念祖之所以有把握有信心另起爐灶,底氣還是來自於薛家的釀酒古方以及……以及那塊傳說中很少有人見過的神奇窖泥。
有了這塊窖泥作為“母泥”和培養基,薛念祖很容易在最短時間內建造出釀造醇酒的酒窖來,功效比廣聚財那幾口傳了幾代人的老窖也不會差多少,甚至猶有過之。
薛念祖突然起身來向馮鵬遠長身一揖:“鵬遠大哥,我本想返鄉定居做個與世無爭的教書先生……既然此番要留在汾縣重開酒坊另起爐灶,可我孑然一身沒有本錢,還請兄長助我一臂之力!”
如果是為了自己,薛念祖斷然不會開口找別人借錢,就算是馮鵬遠這種至交都不會。但他重開酒坊的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基於某種俠義情懷,所以就向馮鵬遠開了口。
馮鵬遠早有準備,他從懷中取出一張馮家銀號的銀票來遞了過去:“兄弟,這是五千大洋的票據,在我們馮家萬通達票號通存通兌,我想,這些本錢,足夠你自立門戶開一個酒坊了。”
薛念祖也不矯情推辭,他順手接了過來,揣進懷裏:“兄長盛情厚意,念祖謹記在心。但兄弟情義歸兄弟情義,買賣和借錢是另外一碼事。要麽,我給兄長計息,以兩年為限,後年此時,連本帶利償還兄長;要麽,兄長以這五千大洋入股,我給兄長酒坊四成的份子,年年分紅,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利益共享。”
馮鵬遠皺了皺眉:“跟我還這麽客氣?兄弟,這不是馮家的錢,是我個人的積蓄,什麽借不借的,就當是為兄慶賀兄弟你自立門戶的賀禮了。”
五千大洋對於當下人來說,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對於富甲山西的馮家大少而言,卻就真算不上什麽了。
薛念祖搖搖頭:“不,兄長,我們兄弟相交以誠,不涉財帛。一碼歸一碼,借錢就是借錢,若兄長不答應,這銀票我不能要!”
薛念祖又將銀票雙手遞還。
馮鵬遠苦笑:“好吧好吧,就當是為兄在你的新酒坊入股吧,不過,我隻能要一成份子,多了不可!你要是再推辭,就是不認我這個大哥了!”
薛念祖略有為難,但還是點點頭,笑著又將銀票收了起來。
有些情分,記在心裏就好,沒有必要在口舌上煽情。
“兄弟,我們馮家在你們這酒坊街上有兩個店麵,貿易行買賣雖然還不錯,但終歸不是我們馮家的主業,我本來就準備關了貿易行,索性就把這個店麵送給你來開酒坊吧。”
馮鵬遠見薛念祖又麵露謝絕之色,不由再次苦笑改口道:“好好好,不是送你,而是賣給你,臨時先掛賬,等日後你們的酒坊賺了錢,再還給我就是!”
馮家的貿易行生意興隆,馮鵬遠突兀要關了貿易行,無非還是為了支持薛念祖開酒坊。
薛念祖心下無比感動,卻又無法推辭,因為他下一步另起爐灶開自己的酒坊,沒有店麵和場子是萬萬不成的。
薛念祖抿了抿嘴唇,起身向馮鵬遠深鞠一躬:“兄長大恩,念祖記在心上,不言謝了!”
馮鵬遠哈哈大笑,拍了拍薛念祖的肩膀:“你我兄弟一場,這般客氣作甚?對了,兄弟,你準備給這新酒坊取什麽名號?說來讓為兄聽聽!”
薛念祖沉吟了一下,笑:“兄長,我準備叫運昌隆。”
“運昌隆?不錯,不錯,名號響亮!”馮鵬遠笑了笑:“不過,這名號怎麽個講頭?”
“國運昌隆!家運昌隆!酒運昌隆!”薛念祖笑:“我們薛家過去在蜀中老家的酒坊名號就叫運昌隆,據說是當時,我們薛家酒坊受命給清朝的皇帝釀製進貢的禦酒,皇帝老兒喝了我們薛家的酒,一時高興,就給賜了一個運昌隆的名號。”
“釀酒興業,造福桑梓,乃至國運昌隆啊……好格局!好誌向!”馮鵬遠略一沉吟,拍手叫絕。
……
薛念祖要帶著廣聚財幾個酒工夥計重開酒坊另起爐灶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寶増永。
劈啪——
周長旭惱火地猛然將手裏的青瓷茶盞摔碎在地:“這小廝真是不識抬舉,這是鐵了心要跟我們寶増永為敵啊!”
吳作福嘿嘿幹笑兩聲:“東家,你也不必緊張,這另起爐灶開酒坊哪有那麽容易?薛念祖身無分文,拿什麽當本錢?”
周長旭呸了一聲:“蠢貨!有馮家大少在,薛念祖還能缺了本錢?”
吳作福還是不以為然:“呀,東家,您說得是!就算是有馮家支持,他不缺本錢,可這酒坊靠得是什麽?是積年沉澱的酒窖!廣聚財的幾口老窖都廢了,他薛念祖憑什麽另起爐灶啊?憑什麽跟我們寶増永爭?”
周長旭臉色陰沉,嘴角一抽,卻是沒有再說半句話。
薛念祖手裏有一塊家傳的窖泥,有了這種培養基,薛念祖什麽酒窖建不出來。周長旭覬覦薛家的窖泥不是一天兩天了,但這種私心他怎麽能對吳作福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