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俠肝義膽(3)

黃昏時分,氣溫稍降,平靜的酒坊街再次熱鬧起來。

又有一輛黑色小汽車緩緩駛來,街麵上行走著的販夫走卒、購酒的本地酒客或者外地客商以及行人,都紛紛躲避在兩旁,側目注視。依舊有一群頑童嬉鬧著追逐在車後。

寶増永的大掌櫃吳作福站在自家酒坊門口,眼見這輛汽車停在了已經關門的廣聚財門口,又眼見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年約二十七八、身材高大、身穿青色短袖長衫馬褂,短發,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腳蹬皮鞋,手執一根文明杖的青年男子,頓時大吃一驚:馮家大少馮鵬遠?

這馮家可真了不得。

如果說汾縣的楊元舒是晉商中的名流,那麽,平縣的馮家話事人馮敘雍就是當之無愧的晉商龍頭。有清一代,晉商與潮商、徽商齊名,號稱三大商幫。晉商多以經營鹽業、票號為主,馮氏家族創立的“萬通達”錢莊各分號遍布全國各地碼頭、商埠,資產高達數千萬兩白銀,聲威顯赫,富甲山西。

馮鵬遠就是馮敘雍的嫡長子,更是山西名人,太原鵬遠女子學堂的創辦人,山西報館的聯合創始人之一。

除了萬通達票號之外,馮家在汾縣也有一家貿易商行,專營英美德士古、亞細亞、美孚公司的煤油和洋堿等。

馮鵬遠因此在汾縣常來常往,不少汾縣本地商賈識得這位姿容秀美、風度翩翩、熱心公益慈善、仗義疏財的馮家大少。

馮鵬遠下了車,見廣聚財門戶緊閉,不禁皺了皺眉。

他回頭瞥了自己的跟班馮慶一眼,微微頷首。

馮慶一溜煙跑上前去,敲開了楊家的大門。

馮家和楊家自然有生意上的往來,但楊建昌也沒想到,馮家大少馮鵬遠會親自到府吊唁自家老爹,隻是來得晚了,楊元舒喪禮已過。

楊家的仆從、酒工、夥計悉數被辭退,諾大的府中空****地,極為冷清。馮鵬遠端著方步走進楊家,眉頭皺得更緊。

楊建昌急匆匆行來,大老遠就發出熱切的笑聲:“大公子光臨寒舍,建昌迎接來遲,實在是慚愧慚愧呀!”

楊建昌笑著伸出手去要跟馮鵬遠握手寒暄。

同為富家大少,晉商大族中的公子哥兒,但楊建昌卻明顯與馮鵬遠差了一個層次,對這位名動全省的馮家大公子,楊建昌不敢有半點的怠慢和失禮。

馮鵬遠卻向楊建昌拱了拱手:“建昌老弟,馮某在天津督辦買賣,突聞楊世叔噩耗,心甚悲傷。我立即啟程趕來治喪,卻還是晚了幾日,還請建昌老弟和闔府上下節哀才是!”

“馮慶,送上我的喪儀。”

馮慶趕緊將懷裏緊緊抱著的一個紅木匣子遞上,裏麵是馮鵬遠和馮家的治喪禮金一百大洋和致哀喪帖。

“多謝大公子!建昌替先父拜謝!”

一向對傳統禮儀嗤之以鼻以新青年自居的楊建昌見馮鵬遠如此中規中矩,不得不也命自己的跟班接過喪儀來,然後向馮鵬遠深鞠一躬,作了一揖,姿態別扭。

馮鵬遠又說了兩句場麵話,爾後才訝然道:“建昌老弟,我看廣聚財門戶緊閉,酒坊冷落,難道……”

楊建昌笑:“大公子,我家這酒坊盈利甚微,小本買賣,繼續經營下去,得不償失,我已經關停。再有兩日,我便與我娘一起去太原定居,到時候在太原再請大公子喝酒。”

馮鵬遠的兩道濃眉緊蹙,旋即又舒展開來。

他深深凝望著楊建昌,麵色嚴肅,一聲歎息:“可惜!百年廣聚財,傳承三代,名動山西,楊世叔一生心血,沒想到就此關停,著實可惜!”

馮鵬遠旋即岔開了話題,略一拱手:“不知念祖老弟可在府中?”

見馮鵬遠居然主動問起薛念祖,楊建昌心頭有點不爽。他勉強笑了笑:“大公子,薛念祖已經離開我們楊家,另謀高就了。”

“那麽,二夫人和二小姐想必也要隨建昌老弟舉家搬往太原了?”馮鵬遠又道。

楊建昌搖搖頭:“她們娘倆不肯去太原,我給二姨娘留下這棟宅子和一頃地,留在汾縣自行過活吧。”

“既如此,馮某告辭了!”馮鵬遠眉梢猛地一挑,掃了楊建昌一眼,目光瞬間變得有點冷漠,他微微點頭轉身就走。

……

盛夏的天色,雖近傍晚,但天光還是大亮。

酒坊街上隻有一家客棧,名為盛興。

幾個從張家口和北平一帶過來采購酒水的客商在堂中優哉遊哉地喝著小酒,又瞅著跪在客棧門口的六七個原廣聚財的夥計酒工,竊竊私語著。

廣聚財關停,楊家樹倒猢猻散,大多數仆從酒工各奔前程,隻有順子等數人不肯散去,硬生生找到薛念祖臨時落腳的盛興客棧,央求薛念祖不要離開汾縣,帶著他們哥幾個繼續開酒坊另起爐灶討生活。

但薛念祖決心已定,閉門不見。

隻是眼見順子等人已經在客棧門口跪了一個多時辰,薛念祖終歸還是心有不忍,下樓走出門來,俯身扶起順子,輕歎:“順子,我已經下了決心,要扶先父先母靈柩返鄉定居,你們哥幾個又何必強人所難?”

順子一把抓住薛念祖的胳膊:“念祖哥,你要走了,我們該怎麽活?我們幾個都無家可歸,離開楊家和廣聚財,我們就是一條死路啊!”

其他幾個夥計也都哀聲不絕。

薛念祖眼眸中掠過一抹感傷。

順子這幾個人都是楊元舒過去多年來陸續收留的孤兒和外地乞丐,常年在廣聚財酒坊做工為生,在汾縣舉目無親,離開楊家確實毫無生計可言。

但……

薛念祖搖搖頭:“你們哥幾個身強力壯,到哪裏掙不了一碗飯吃?汾縣酒坊一百多家,你們趕緊去投一家管吃管住地,憑你們的手藝,將來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正在說話間,突聽人群外圍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念祖兄弟,且聽我幾句勸可否?”

薛念祖抬頭一看,喜出望外,趕緊推開順子,走出來,深鞠一躬:“鵬遠大哥!您怎麽來了?”

馮鵬遠哈哈大笑,抱住薛念祖的胳膊,攙扶起來:“念祖兄弟不要多禮,為兄聽聞你已經離開楊家,所以來此尋你,有幾句話說。”

馮家大少馮鵬遠到了,順子幾個人慌不迭地避在了兩廂,低眉垂眼,不敢正視。

街麵上的過往行人漸漸圍攏過來,客棧中的住客和食客也都紛紛走出門來。沒有辦法,馮家大少馮鵬遠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亮了。

在這個滿清皇帝剛剛退散的年月,在山西地麵上,馮家就是一塊金字招牌,作為馮家這一代的嫡長子和未來的家族領路人,馮鵬遠就堪稱是婦孺皆知的形象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