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俠肝義膽(2)

絢爛的陽光鋪灑在關門沉寂的廣聚財酒坊之上。

薛念祖跨出高深的門洞,站在酒坊街上,抬頭望著那燙金的廣聚財匾額,目光又從兩側門廂上的對子上掠過:“純糧精華匠心窖藏,人間佳釀十裏飄香”。

這對子字字飄逸有力,純正的古風隸書,一氣嗬成,柔中帶剛。

眼前的楊家深宅和廣聚財酒坊渾然一體,青牆綠瓦,深不可見。院中那棵百年的老槐樹根深繁盛,一條枝丫探出牆來,兩三隻灰色的雀鳥跳躍在枝頭,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

薛念祖心頭泛起一絲不舍,瞬間又強行抹去。

他背著包袱信步行去,卻被寶増永大掌櫃吳作福給當街攔住。

“念祖兄弟,這是何往啊?”吳作福一臉的笑意。

薛念祖掃了吳作福一眼:“吳掌櫃的,薛某今日離開楊家,要起了我爹娘靈柩啟程返回蜀中故裏。”

吳作福故作震驚:“哎呀呀,念祖兄弟,好端端地,這是何故?你爹娘早已入土為安,你這又何必……來來來,念祖兄弟,借一步說話!”

說話間,吳作福扯住薛念祖的胳膊,硬生生將薛念祖拉進了寶増永。

吳作福將薛念祖讓進了自己作為掌櫃的裏間,讓小夥計泡上一壺清茶,嘿嘿幹笑道:“念祖兄弟,楊家老太爺歿後,你們這廣聚財看來是要關門停業了?”

薛念祖拱了拱手:“這是楊家少東家的決定,與薛某無關。薛某當初與老東家有言在先,廣聚財在則念祖在,既然楊家要關閉廣聚財,念祖自然也不用再守承諾!”

吳作福笑:“那是,念祖兄弟這幾年為楊家也是鞍前馬後出了不少力,以念祖兄弟的本事和家傳技藝,在我們這酒坊街上何愁沒有用武之地?”

吳作福拍著自己的胸脯:“念祖兄弟,請恕我直言,既然你與楊家恩斷義絕,再無瓜葛,那就不如留在我們寶増永吧,我們東家說了,隻要念祖兄弟肯屈就,這寶増永的二掌櫃之位虛席以待,而且,工錢按照通行的雙倍來算,年節規例更是少不了!”

寶増永的周長旭想要拉他過來,已非一日,這在酒坊街上也不是什麽秘密。吳作福的高價延攬,早在薛念祖的意料之中。而事實上,隻要薛念祖開個口,不知道有多少酒坊會請他過去。

薛念祖早有定數,微微一笑,搖搖頭道:“多謝周東家和吳掌櫃的厚愛,但請見諒,念祖不能從命!”

吳作福皺了皺眉:“念祖兄弟,我們寶増永可是汾縣數一數二的大酒坊,你若是對工錢還不滿意,我去稟告東家,讓他再漲一籌,你看如何?你要知道,除了寶増永,再也沒有一家酒坊能出得起這個價了!”

薛念祖起身拱手:“吳掌櫃,並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兒!寶増永與廣聚財素來就是對手,哪怕是薛某離開楊家,也斷然不會投身楊家的對手做事,抱歉了!”

薛念祖轉身就要走。

吳作福急了:“念祖兄弟,楊老太爺已經不在人世,楊家的廣聚財也業已關門停業,現如今寶増永一家獨大,哪來的對手之說?你我聯手,定能成就一番大業,你又何必枉顧我們東家的一番美意呢?”

薛念祖笑了:“吳掌櫃的,廣聚財雖然關了,但在薛某心裏,老東家卻永遠活著。楊家對薛某有恩,哪怕是薛某流落街頭餓死,也不會做這種背叛廣聚財的事!”

“念祖對寶増永和周東家並無嫌隙,隻求一個心安理得。多謝好意,心領了!”

薛念祖揚長而去。

吳作福望著薛念祖毅然離去的背影,輕輕嗟歎:“此子俠肝義膽,忠誠不二,頗有上古君子之風啊。”

咳咳!

寶増永東家周長旭從後堂轉出來,清了清嗓子:“什麽俠肝義膽?這叫愚蠢!那楊元舒死都死了,他也被楊家給掃地出門,竟然還抱著楊家的門不撒手,真是不識抬舉!”

“東家,我已經好言拉攏,開出高價,奈何他還是不肯。”吳作福拱了拱手。

周長旭撇撇嘴:“不識抬舉就算了,不過,他既然要走那就走吧,反正如果不能為我寶増永所用,也不能進其他酒坊!老吳,你給我盯緊了,若是他去了其他酒坊,我們再想別的轍!”

周長旭的三角眼中閃爍著輕蔑之色:“我倒是要看看,他是真要走還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給外人看的!”

吳作福嗯了一聲:“東家,要不要我再去拉幾個廣聚財的酒工過來?”

廣聚財傳承百年,廣聚財的酒工肯定掌握了一些酒坊的機密。能拉一些人過來,對寶増永有益無害。

“拉什麽拉?廣聚財樹倒猢猻散,他們這些人丟了飯碗,現在是他們求著我們上工,不是我們去拉人!愛來不來,不來滾蛋!老吳,你記著,我們寶増永不是什麽人都能來的,在廣聚財幹滿三年以上的酒工可以考慮,其他的夥計一概不要!”

“那倒也是。”

周長旭陰笑起來:“我聽說楊建昌那小子已經開始變賣田產家產,居然隻分給崔氏娘倆一棟宅子和一頃地,真是狠啊!”

“崔氏娘倆不跟著楊建昌去太原?”

“去甚?那馮氏善妒,有楊元舒這老東西活著還能壓住她,如今楊老頭一命嗚呼,她眼裏還能容得下崔氏母女?才怪了。”

“東家……”吳作福沉吟起來:“倘若崔氏母女不走的話,您說這廣聚財會不會在她們手上再開張呢?那薛念祖跟楊家二小姐青梅竹馬,縣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是薛念祖虛晃一槍,再回頭跟楊家小姐聯手,重開廣聚財,那我們寶増永豈不是……”

“不會!楊家那逆子把廣聚財賬上的錢一掃而空,廣聚財的主顧這兩日都跑來了我們寶増永,沒有本錢和主顧,薛念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開不起酒坊來!隻是可惜了廣聚財這塊牌子,傳承百年啊,就這麽毀了,著實有些可惜!”

周長旭又擺了擺手,“薛念祖那小子不但有幾分傲骨,還是出了名的強驢,好馬不吃回頭草,他既然離了楊家的門,就不會再回去!”

……

楊府。

楊建昌忙著變賣汾縣的家產田產,隻待楊元舒的頭七一過,就帶著母親馮氏和馮氏的兩個侍女離開縣裏,去太原。

說起來,他也算是真狠。這就隻給崔氏母女留下了這棟老宅和一頃地。這算是分家了。

當然,對於普通人來說,一棟深宅大院和一頃地也值不少錢了,但對於家大業大的楊家來說,楊曼香娘倆分得家產之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在楊建昌母子看來,能留下這些,足夠崔氏母女過活了。

雖然心裏氣憤,但崔氏卻是敢怒不敢言。

本就是小老婆和庶出的女兒,麵對強悍的長房嫡子和正妻夫人,在分家產的事兒上,毫無半點話語權。

崔氏神色哀傷,凝望著堂中楊元舒的靈位眼角噙淚,哽咽不語。

楊曼香銀牙暗咬,道:“娘,大娘和大哥太過分了,欺負我們孤女寡母,不行,我要去找他說道說道!”

崔氏一把抓住女兒柔弱的胳膊:“香兒呀,還是算了吧。畢竟我們能有個地方住,還有一頃地過活——隻是可惜廣聚財,說關就關了,你爹一輩子的心血終歸還是毀於一旦,哎!”

“本來娘還想爭一爭,至少把廣聚財留下,這樣,讓念祖帶著夥計們繼續幹,至少還能給楊家留下一點念想,可是——”

崔氏想起楊元舒生前的種種擔憂,又想起楊建昌母子強橫霸道、隻貪圖眼前小利而不顧楊家祖業,忍不住再次悲從中來,抽泣起來:“老爺,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楊曼香也流著淚,哽咽道:“娘啊,我去把念祖哥喊回來,讓念祖哥重開咱們家的酒坊吧!”

崔氏漸漸止住悲聲,黯然:“香兒,念祖這個孩子外圓內剛,你大哥如此羞辱他,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不會再進楊家門的。娘估摸著,以他的本事和在縣裏酒坊間的名聲,恐怕今日出了我們楊家的門,就會被其他酒坊招攬了去——比如那寶増永,周長旭打念祖的主意可不是一天半天了!”

楊曼香抹了一把淚,搖搖頭,毅然回答:“娘,我不信念祖哥會去幫別人家的酒坊做事。就算是他離開了廣聚財,也肯定不會跟我們楊家為敵,不會的,不會!”

崔氏輕歎:“傻孩子。廣聚財關都關了,楊家酒坊早已不複存在,哪裏還有什麽對手可言。念祖年輕有為,家傳酒藝,一身本事不可能就這麽荒廢了,讓他去別家酒坊當個掌櫃的,其實也好!”

楊曼香呆了呆,突然掩麵慟哭起來。

她與薛念祖五年來朝夕相處,青梅竹馬,本以為好事將成,薛念祖遲早變成楊家的女婿。結果父親楊元舒中道崩殂,楊家離散,一場好事轉眼間化為水中泡影。

時也命也,還能怨得了誰?

又該去怨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