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俠肝義膽(1)

午後一刻,陽光明媚。

楊建昌頭戴圓頂的白色遮陽禮帽,依舊是白襯衫和黑色西褲,左胳膊上佩帶黑色孝帶。他昂首挺胸走出楊家內宅,身後緊隨其後的是其母馮氏。再後,是神色哀傷麵容憔悴的崔氏母女,相攜而來。

聚集在天井中的廣聚財的大掌櫃二掌櫃、跑堂、夥計、匠人以及楊家內宅使喚的侍女仆從統共二十餘人,頓時**不已。

薛念祖靜靜站在人群一側,身上換上了一身黑色對襟長衫,如楊家親眷一樣服喪。他清澈平靜的目光越過楊建昌母子,一直落在崔氏母女的身上,心頭微微有些嗟歎。

此時此刻,若說楊家還讓他有些牽掛,那就是楊曼香母女了。

廣聚財大掌櫃米老三的心情最為緊張。因為若是楊建昌關了廣聚財,他這個一月拿兩塊大洋的大掌櫃,當時就要失業。無論他換到哪一家酒坊重操舊業,也絕對不會再遇上一個像楊元舒一樣慷慨仁厚的東家了。

當下這個年月,兩塊大洋能讓普通人家過上富足安逸的生活了,吃香的喝辣的不敢說,但隔三差五地吃頓白麵,還是沒問題的。白麵擀的臊子麵配兩片牛肉,澆上一勺辣椒油,再放兩勺米醋,那美味給個嬌滴滴的婆娘都不換呀。

米老三湊了過去,一臉的媚笑:“少東家,您看等明日老東家過了頭七,咱們廣聚財是不是重新開張?”

米老三的試探,代表著所有人的心聲。

在這些人心裏,廣聚財在則楊家在,若廣聚財不在,汾陽楊家就不複存在了。楊建昌舉家搬往太原,能帶走的家仆頂多三兩個,剩下的都要丟飯碗。

楊建昌冷冷一笑,擺了擺手,雙手叉腰:“米老三,廣聚財的帳馬上給我封了,另外你給我算算這些夥計雇工的工錢,結算清楚。”

“念在你們為我楊家做工多年的情分上,我給你們每人多結算一個月的工錢。從今日開始,廣聚財關門停業,你們領了工錢之後,各自另謀高就吧!”

米老三臉色驟變。

這幾天他擔心的事終於還是來了。

所有的夥計雇工等人先是保持著異樣的沉默,旋即鼓噪起來,不少人衝過來,將楊建昌團團包圍,七嘴八舌地央求楊建昌不要關了廣聚財,有的夥計甚至痛哭流涕不止,順子更是情緒激動下噗通一聲跪在楊建昌麵前,扯住楊建昌的腿哀呼道:“大少爺,不要啊!廣聚財就是兄弟們的**啊,你要關了廣聚財,讓這些兄弟還怎麽活得下去?”

楊建昌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心道你們這些泥腿子窮鬼佬活不活得下去,跟老子有卵子關係?我們楊家還能養你們一輩子?

楊建昌不耐煩地一腳踢開順子,不由分說,推開眾人,拂袖而去。

留下亂成一團的眾人。

薛念祖英挺的麵容上掠過一抹無奈,發出一聲悄無聲息的輕歎,然後轉身走去了自己的住處。他推開臥房的門,抓起早已拾掇好的行禮包袱,遊目四顧,眼眸中閃過一些不舍。

他的屋中別無長物,隻有一炕、一桌、一椅。而除了幾件隨身衣物之外,也別無資財。

他跺了跺腳,正要出門離開,卻見楊建昌和他的母親馮氏堵在了門口。崔氏母女也跟了過來,還有順子等年輕夥計也圍在了院中。

楊建昌麵帶冷笑:“薛念祖,我們楊家為你父母料理後事,五年來供你吃喝養著你,如今你既然要離開我們楊家,那麽,別怪我翻臉無情,楊家的一塊大洋你都不能帶走!”

楊建昌緊盯著薛念祖背上扛著的包袱。

薛念祖原本平靜的臉上浮起怒色,他萬萬沒想到,這楊建昌齷齪至此,竟然懷疑他要攜帶私吞楊家家財離開汾縣!

薛念祖緩緩取下身上的包袱,走到院中,放在地上,打開,裏麵隻有兩件衣衫,和一個精致的鑲嵌著銅絲銀線的半尺見方的木匣子。

薛念祖目光清澈,“大少爺,念祖在楊家做工做事報恩,不取分文工錢,這在楊家,人盡皆知。老東家曆年來賞賜之財物,念祖已在昨日悉數交予櫃上保管,順子和米大掌櫃的可以作證。薛某今日離開楊家,帶走的也就是這幾件換洗衣衫,僅此而已。”

“大少爺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念祖的聲調雖然不高,卻隱含幾分憤怒。

而周遭的順子等人也都氣不過,怒視著楊建昌。

薛念祖五年來在楊家任勞任怨,代替楊元舒撐起了廣聚財。他雖不是掌櫃,卻發揮了比大掌櫃米老三更大的作用。

更有甚者,薛念祖還利用薛家的家傳釀酒技法,指導改良了楊家釀酒工藝,廣聚財這幾年生意興旺,他堪稱居功厥偉。

不要說薛念祖沒有從楊家拿一塊大洋的報酬,清清白白來又兩袖清風地走,就算是帶些資財離開,也是應該的。

楊建昌緊盯著地上薛念祖包袱中那個木匣子,冷笑起來:“打開,裏麵是什麽?你敢說不是我楊家的寶物?”

薛念祖麵不改色:“大少爺,這是家父母留給念祖的家傳之物,與楊家無關!”

楊建昌呸了一聲:“你們薛家就是從四川跑到山西來逃命的乞丐,能有什麽家傳寶物?打開,一定是我們楊家的東西,你休想在我眼皮底下渾水摸魚!你要是敢抗拒不從,那我可就報官了!”

薛念祖滿臉漲紅,雙拳緊握,肩頭氣得都在顫抖。

薛家固然是來山西投奔楊家不假,但薛家在蜀中也曾經是高門大戶,他這個獨子也識文斷字,滿腹才學。

他固然年少老成,又心懷隱忍,但終歸還是處在血氣方剛的年紀,楊建昌如此咄咄逼人在前,對薛家和他個人百般羞辱在後,縱是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性,何況是薛念祖!

薛念祖抬頭望向楊建昌,目光冰冷如刀。

他又俯身下去,抓過木匣子,起開封條,打開,裏麵赫然在目的是一塊青褐色濕漉漉的窖泥,巴掌大小。而除此之外,就是一本薄薄的冊頁了。

“這是我薛家過去在蜀中酒窖的一塊窖泥,不過是留為紀念。這本冊子,是我薛家的家譜和釀酒技法。”薛念祖的聲音陡然間拔高了八度:“楊建昌,這與你們楊家何幹?你莫要忘了,你們廣聚財現如今的釀酒之法,還是我薛某人參照家傳古法改良而來,這五年來為你們楊家賺了多少大洋,你心中有數!”

“楊建昌,人在做,天在看,你若要再羞辱薛某,薛某必與你不死不休!”

薛念祖旋即合上木匣子,收好,提起包袱,緩步逼近兩步,目中的怒氣溢於言表:“楊家對薛某有恩,但這五年來薛某已經償還清楚,從現在開始,薛某不屑於你這等浪**紈絝為伍,你我就此別過,各自安好吧!”

楊建昌張大嘴,本來還想耍耍威風,但見薛念祖如此凜然不可侵犯的情態,突然間有些莫名的心怯,他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避開了薛念祖刀鋒般鋒銳的目光注視。

薛念祖闊步行去,與楊建昌母子擦肩而過。

在路過崔氏母女身邊時,他的腳步微微停滯了一下。

“念祖哥……不要走,好嗎?!”兩行清淚從楊曼香柔美端莊的臉頰上滑落,因為情緒激動,她秀美的肩頭都在隱隱顫抖。

五年來的青梅竹馬朝夕相處,方還曆曆在目,轉眼間卻要化為路人。

薛念祖長歎一聲,回頭來深深凝望了伊人一眼,向楊曼香母女抱拳躬身:“二夫人,二小姐,念祖說過,廣聚財在則念祖在,今廣聚財已然不複存在,念祖自要離開楊家!從今往後,山高水長,還請夫人和小姐善自珍重!”

說罷,薛念祖虎目含淚,掩麵奔去。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