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楓火客棧
每人二十兩文銀,是聽雲道長給徒弟二人的盤纏。
常牧風仔細收著,而燕戈行剛一下山,就在山門外的柴戶家用銀子換了一頭毛驢,索性將那索命一般的琴匣綁在了驢背上。
“該不會是下凡來了倆傻子吧。”
數著銀子的柴戶心中腹誹,二十兩,都能買一匹大宛名駒了。
從來生活在山上的燕戈行自是對銀兩沒有概念,反倒樂得輕鬆自在。
二人下山時,聽從師命雙雙換下道袍,換上了便裝,出得山門往南,一路上雖然山清水秀,卻比棲霞峰內的景致遜色很多,倒也沒什麽稀奇。有了毛驢搬運那笨重無比的勞什子,腳程自然比先前快了許多,當日黃昏,二人便行到了朱陽城外一處客棧。
“天色將晚,今日就在這裏落腳吧?”
常牧風提了簫劍,在交代師弟把驢拴好後,瞄了一眼驛站門口的招牌,隻見上麵刻著四個大字——楓火客棧。四個字銀鉤鐵劃,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燕戈行悻悻地拴了驢,又將琴匣解下來背在肩上,隨便往馬槽裏塞了幾把草料,便跟著師兄一起走進客棧裏去。
“店家,這裏可到楓火鎮了?”
常牧風笑著走上前去,跟櫃台內打著算盤的店主搭訕。那店主隻顧演算,看都不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左邊窗子外的一座木橋,冷眼冷麵道:“這裏叫楓火客棧,那橋叫楓火橋,過了這橋再行十五裏,便是你要找的楓火鎮了。”
聽雲道長曾告訴過常牧風,楓火鎮再往南行七十裏,便可看見朱陽城城門。他們要去朱陽城外的渡口,從那裏坐船沿瀾滄江逆流而上,再趕一千九百裏水路,才能踏上白陽城的地界。
常牧風微微一笑,一邊掏出銀兩登記入住,一邊交代:“煩請店家給騰一間有窗的屋子!”
“帶窗的二兩,沒窗的一兩,酒肉管夠!”
聽了常牧風的話,夥計抬起頭來看了二人一眼,伸手在常牧風擺在櫃台上的碎銀中挑出二兩碎銀,其餘統統推了回來,仿佛那白花花的銀子在他眼裏隻是糞土,他隻取自己該得的。
“二樓,天字三號!”
店家話音未落,已有一名穿著短衫的小廝堆笑走向前來引路:“二位客官,請!”
跟著小廝上樓時,常牧風才發現,樓梯的另一側是一個大廳,大廳裏擺滿了桌椅板凳,看來是住客們吃飯的地方。整個大廳空空****的,隻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著二人。這二人勁裝結束,腰杆筆挺,均麵朝窗外,似乎在等什麽人,一看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常、燕二人當下也不在意,趕了一天的山路,此時腳酸背痛,早已有了倦意。隻一心想著讓小廝把酒菜端上樓來,吃罷了好早早休息,明日還要趕路。
正所謂一分價錢一分貨,二樓靠西的天字三號房足足比其他屋子大了一倍,房間裏桌椅台架一應俱全,雖未入冬,卻已架好了火盆,火盆裏的木炭也是剛剛換過的。這天字三號房中最合燕戈行心意的,便是那兩扇麵西南而開的窗子了。那窗子外麵,正對著的便是楓火橋。桐油木板搭就的楓火橋,兩岸種滿了楓樹,此刻正置深秋,火紅的楓葉在兩岸延展開去,居然綿延了幾百米的距離。橋下一條洗楓河,秋水澄澈見底,倒映著楓火橋和兩岸的粉牆黛瓦竟如畫中一般。也怪不得師父對這楓火橋記憶深刻,真真是終身難忘的景色。
“二位小爺,這眼看天就要黑了,入夜後涼寒,要不要先打兩角酒來暖暖身子?”
在幫忙把師兄弟二人的行禮碼放整齊後,麵帶微笑的小廝問道。
站在窗口欣賞著街景的常牧風未開口,燕戈行叫道:“好酒好肉隻管拿來,酒錢又不少你的,哪來那麽多廢話!”
小廝點頭應著,推門沿著不遠處的樓梯蹭蹭蹭走了下去,不一會便端來了三斤牛肉,兩壇竹葉青,一碟花生、蠶豆拚盤。
方才倒也沒覺得什麽,直到看見酒肉,燕戈行才覺饑渴難耐,少了師父的管製,當下便奪過一壇烈酒,仰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棲霞峰上,師父是不管他們吃酒的,因其本身就嗜酒如命,甚至自掘了一方酒窖,用酒曲釀酒。但索性把酒當成水喝,這還是燕戈行平生第一次。
“好了好了,不要隻顧喝酒,肚裏沒食小心上頭。”
常牧風走到桌前,按下了師弟手中的酒壇,將牛肉推向前來。
燕戈行卻不管,胡亂抓了一把牛肉塞進口中,當下又提起酒壇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直到捂著肚皮打起了飽嗝,才長舒一口氣,道出了一路上的疑惑:“師兄可曾發現,出了山門到這楓火客棧,少說也有三五十裏的路程,行人為何如此稀少?”
常牧風微微一笑,這一點他又何嚐沒有發現,單是樓下那兩位渾身橫肉的住客便有千百個疑點。好在,入店時自己試探過了,店家並不貪財,想必這楓火客棧也不會是家謀財害命的黑店。
既然師父交代過,出門在外莫生事端,隻管好生睡上一覺,明日天亮起身趕路便是。剛下山來的他們哪知,三天前的深夜,一行錦衣官差以“沈黨附逆”的罪名屠了附近柳員外一家滿門。上下老小二十三口,人頭掛滿了門口的大柳樹。這等多事之秋,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來徒生是非。掛在柳樹上的人頭是等人來收的,整整三日,卻無任何動靜。
一壇烈酒下肚,燕戈行已微微有了醉意,鞋子也不脫,便跳上床去,隻問了句“師兄今日可還睡麻繩”便倒頭大睡。
常牧風淡然一笑,收拾了一桌狼藉,起身去關窗時發現月亮已經升起來。
水光粼粼,風聲輕緩,天上水裏都是好一輪滿月。
他把燕戈行掀到床內,自己蜷著身子睡在了外側,窗外蟲鳴不斷,這些隱藏在牆根草叢裏的夏蟲霜降過後便會隱了蹤跡,對它們來說,好時日已經不多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之中的燕戈行突然聽到一陣驢叫,暗道一聲“不好”,刷地一下從**跳了起來。驢沒了,驢的活可都要自己幹了。
從**跳將起來的燕戈行看見師兄正站在窗口,透過捅破的窗紙向著樓下觀望。
聽見師弟起身,他連忙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仿佛看穿了師弟的心事:“驢沒事,剛才被馬隊驚了!”
燕戈行暗道“有好戲看了”,躡手躡腳地走到師兄身邊,伸出食指將窗紙捅了一個洞,弓腰向著樓下楓火橋的方向看去。
不知何時,楓火橋上已集結了一隊人馬,一個個黑衣黑褲,皆是方便行動的短衫,手中的長刀反射著清冷的月光,讓人膽寒。
“什麽人啊?”
燕戈行忍不住小聲追問,常牧風搖了搖頭。樓下的人群中,他隻認識白日裏收錢的店家,和那兩位麵相不善的住客。看樣,那兩位是早早就到了,一直藏在店裏等待著其他的同夥。而這家店,應是一處暗哨。
“請門主示下,弟兄們就算是拚上這幾十口性命,也要為柳員外一家收屍。那十三樓行事太過毒辣,兩歲的娃娃都不放過。”
說話的是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被稱作“門主”的正是收了常牧風二兩銀子的店家。
“切記,我們今天隻去收屍,莫要節外生枝。”
店家門主低聲說道,夜風瀟瀟,若不是常、燕二人擅長音律,耳力過人,定不能將他的話聽清。
今日,他們是要去替柳員外一家二十三口收屍的,而他們在朱陽城的實力,遠未到達能跟手眼通天的十三樓正麵抗衡的地步。那十三樓畢竟是官家,太子一手著建,有先斬後奏便宜行事之權,又可使太子符節調動三軍,是萬萬硬鋼不得的。
“是!”
聽了門主的訓示,幾十名黑衣人齊刷刷拳抵左胸,眾口答道。
“去罷!”
一聲令下,眾人已調轉了馬頭,奮蹄疾馳,向著楓火橋對麵行去。那些馬兒個個摘掉了鈴鐺,四蹄裹了軟布,蹄聲棉弱。
常、燕二位看得清楚,馬隊剛剛行至木橋中間,對麵卻一下子升起了數百具火把,硬生生把馬隊堵在了橋上,霎時間喊殺聲震天——
“十三樓在此,剿滅沈黨餘孽!”
正置此時,又有三五十黑影從橋下河水裏跳將出來,他們個個身手非凡,輕功了得。隻一眨眼,便躍上橋來,丟掉用來水下呼吸的蘆管,抽出了腰間的馬刀,在黑衣馬隊後方列隊,截斷了黑衣人的退路。其中四個小頭目,已將落單了的店家門主團團圍死。
“射!”
隻聽對麵一聲高喊,火箭攢射而出,飛火流星般向著馬隊撲來,話音未落,已有七八名黑衣人應聲落地。
這邊廂,店家門主已趁其不備從一位小頭目手中奪下了馬刀,利刃一橫,已經割裂了身前礙手礙腳的長衫下擺,順勢一掃,兩名敵手的喉管已被刺穿,呼的飛上了橋邊的一棵楓樹。震動之下,火紅的楓葉刷刷飄落。隻此一眼,燕戈行便斷定這個門主的輕功馬馬虎虎,真正卓絕的高手身輕如燕,又怎會笨重如此,顫下這許多楓葉來。
燕戈行來不及多想,繼續屏息看戲。
此刻,箭雨之下的馬隊已經七零八落死得差不多了,隻還剩三兩個中箭者踉蹌抵抗著,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也將成為十三樓刀下冤魂。
楓樹之上,又多了三兩個黑影。
虧得那門主輕功雖然不好,刀法卻屬上乘,捭闔之間,又有兩位被他斬落刀下,慘叫著從樹冠之中落下,重重地砸在了橋上。
“避!”
當下,對麵火光之中又是一聲嘹亮高喊。
原本想要上樹拿人的好手們得了令,紛紛退至木橋兩側。
樹上的店家尚未反應過來,一根兩丈餘高的旗杆,已從火把明處電掣而出,徑直朝著他的胸口飛來。店家門主倒也鎮定,舉刀一記“斷水流”朝著旗杆斜劈而下。可那旗杆來勢卻絲毫未減,看似不曾被卸去半分力,被刀劈開的斜口,竟直挺挺洞穿了店家的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了楓樹之上。
“好勁的腕力!”
樓上偷看的燕戈行不禁感歎,此時,已有一騎踏著橋上黑衣人的屍首,緩緩行上前來。那馬兒通體油亮烏黑,高頭立耳,一看就是匹日絕千裏的良駒。再看馬背上擲出旗杆那人,隻見他穿著紫青色官袍,胸口紋著麒麟團錦,腳下的燙金馬鐙被火光映得鋥亮,臉卻煞白無須,讓人生寒。
緊跟其後的,是黑紅相間的幾麵大旗。
其中一麵正方旗上繡著一個“魏”字,旁邊是兩麵長條形的黑旗,黑旗上用金線繡著寶塔,那寶塔卻與其他頂多七層的佛塔不同,足足有十三層之高。河麵之上,夜風漸勁,吹得旗幟獵獵作響。
隻聽得楓樹之上的肉串高喝一聲:“老狗,如今我是該叫你狀元郎呢,還是該叫你沒把的閹賊?”
燕戈行知道,那一聲一定是深受重創的他提起了全身的氣力。
“哈哈哈,閹賊!”
雖然店家門主的叫聲狂妄,馬上被喚作閹賊的官家卻並不氣,隻淺笑著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小瓶“忘憂散”,擰下瓶蓋,將細長的小指指甲伸進瓶中,戳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深深地吸進了鼻腔裏。吸了粉末的他雙目緊閉,青筋暴出,看樣子,定是相當的快意爽利。
“要殺便殺,眨一下眼便不是你爺爺!”
長刀跌落樹下,胸口被紮出了一個透明窟窿的店家門主已經失去了自絕的氣力,隻圖一時口快,咬牙叫囂著:“休想從你爺爺口中得到一絲紅蓮聖教的消息。”
紫袍官家輕手輕腳地還了藥瓶,竟騰空一蹬馬背,踏著幾名手下的人頭,箭一般飛到了那棵大楓樹下。他順手接住一片緩緩飄落的楓葉,舉到眼前端詳。
“司徒門主說笑了,我十三樓的人要是淪落到從別人口中打探消息,魏某人怎還有臉麵見太子殿下。”
紫袍官家說話的聲音尖細刺耳,燕戈行不禁皺起了眉頭,心下尋思:果然是個沒種的。
“那還等什麽,索性給爺爺一個痛快,也好讓爺爺早走一步,去下麵好生愛護你那如花似玉的六個姐姐。”
店家門主所說的是一件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的往事,無奈,他們一個是十三樓樓主,一個是紅蓮教朱陽門門主,再隱秘的過往,在他們眼中也都不是秘密。又何況,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血案,他司徒門主曾親曆。
“哈哈,閹賊必是對男人們作孽那話兒深惡痛絕,才親割了自己家老二吧?”
店家門主的話終於刺到了魏九淵的痛處,隻見他那張跟白無常無異的臉猛抽了幾下,手中馬鞭一揮,使出一招“隔山打牛”,馬鞭纏上樹幹,樹上那人已經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這一招看的樓上的燕戈行和師兄都是一愣,常牧風感歎對方內力非凡的同時,燕戈行卻在想著:“這閹賊若跟師父對決一場,也不知哪個能勝?”
“吩咐下去,朱陽城內司徒一姓男丁格殺勿論,女人充妓!”
那門主圖一時口舌之快,卻給朱陽城內的司徒一族帶來了滅頂之災。
“樓主,這楓火客棧可還留得?”
問話的是一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卻生的賊眉鼠眼,身形不足五尺,岣嶁瘦小,一臉老相,手中一雙鐵爪鉤倒也合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十三樓第二樓避風樓樓牧鐵爪史勝,原本平日裏他和他的手下,幹得是替十三樓攔截不利消息的活兒。這毀屍滅跡,替十三樓擦屁股的髒活輪不到他們。無奈,今日音絕樓的人不在,他也隻能代勞了。
手下人稟,魏九淵已經躍上馬背,朝著客棧的方向輕瞥了一眼,冷冷回道:“燒了!”
當下,便再不管這邊的事情,策馬向西南去了。
常牧風暗道一聲不好,連忙拉了師弟,背起行囊衝下樓去,此時,十三樓的人已在不遠處結起箭陣,一個個殺人場麵見多了,麵無表情的弓箭手正將手中燃著的火箭對準楓火樓。
慌亂之中,燕戈行解了毛驢,用劍鞘猛抽著那畜生的屁股,口中叫道:“你這好吃懶做的畜生還不快走,小爺我可不想做烤雞。”
兩個人格開不時落下的飛箭,牽著毛驢從後麵的小門逃命時,看見昨天為他們備酒的小廝,正騎了一匹快馬,從內院衝出來。看見有人,也不閃避,徑直把二人撞開,衝出小門,隱進了對麵黑黢黢的夜色中。
好不容易逃出了火光衝天的客棧,氣喘籲籲的二人約莫著不會有人追過來了,才停下了腳步,望著遠處的火光發呆。
“師兄,難道這就是師父口中所說的江湖嗎,怎麽這般視人命如同草芥?”
在洗楓河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後,心有餘悸的燕戈行看著上遊飄下來的幾具浮屍,忍不住問師兄常牧風:“那十三樓的人是壞人吧?”
望著月色下,火光輝映中的楓火橋,一時間發了呆的常牧風竟不知如何回答。江湖恩怨,因果循環,又怎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得清的。
他的腦海裏再次浮現出了魏九淵身上那威風凜凜的官服,那一麵麵讓人生畏的樓旗,和他身下的高頭大馬。
暫且不管他是否心狠手辣,單單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樣子,還真是羨煞旁人。
【愛心小貼士】
十三樓:太子一手籌建的集權特務機構,類似大明錦衣衛。十三樓按職責區分分別是:捕風、避風、播風、斷羽、破軍、司命、天判、地判、淩絕、音絕、天音、天錄、天聽。對應職責分別為收集消息、屏蔽不利消息、散播有利消息、剪除黨羽、刺探正規軍情、推算製定策略、審判官員、審判江湖人士、誅滅異己、毀屍滅跡、下達樓主密令、記錄組織事宜、上達樓主天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