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訪唐白
三人行書店,唐白坐在那裏,看著門外如織的行人。突然一道影子擋在了門口,占據了他全部的視線。
“又有什麽事嗎,八鬥哥?”唐白從某種思緒中回過神來,起身問道。
李八鬥開門見山道:“我去找你爸求證了,他說他約你一起吃生日飯是不假,但不是喊你去他家裏,而是去白山大酒店。所以那天你出現在半山別墅區,並不是為了吃生日飯,也不是突然不想去而掉頭了,就是跟蹤了夏東海,你為什麽跟蹤他?”
“我真不是跟蹤那個什麽夏東海啊,八鬥哥。我跟他都沒有交集,跟蹤他幹什麽呢?你上次跟我提了夏東海之後,我在網上查了一下他的資料,發現他最近死於非命了。你不會懷疑我是凶手吧?你了解我的,像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殺人呢?而且還是三條人命,其中包括小孩子。那天我爸確實發信息跟我說在白山大酒店吃飯,但我收到信息的時候還早,就沒放心上。下班後我就忘記是去酒店,直接往他家裏去了。”
“唐白,你要清楚,我不想帶你去局裏,我希望你下班了能按時回家,不讓你媽擔心你,所以不要跟我撒謊!你可能也懂點刑偵,但跟我懂的比起來,差得不是一點點!”
“我沒撒謊啊,八鬥哥。”唐白一臉委屈,“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有一說一,你為什麽就不信呢?”
“有一說一?那我問你,你有沒有跟你爸說過,隻要你有一口氣,就不會進他的房子?”
唐白點頭:“有。”
“既然你這麽說過,那天就算你忘記是去酒店吃飯,也不會往他的房子那裏去吧?那你為什麽往那裏去了?”
“我說了,一整個下午我都在糾結這件事。別說去他的房子,就算跟他一起吃飯我都是很排斥的。正是因為他說了那句話,他已經老了,過一個生日就少一個了,我突然覺得他是個可憐人,就有些心軟了。在生活裏,我們說過很多斬釘截鐵的話,那些以為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後來都有可能心軟、釋懷,不是嗎?”
李八鬥搖頭:“不,你不是那種會隨便心軟的人。”
“是嗎?八鬥哥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現在這個社會有太多勢利、圓滑的人,隻要有好處,他們隨時可以出賣別人,甚至出賣自己。你親爸曾經對不起你,哪怕現在有錢了,能給你安逸的生活了,但你還是寧願過清貧的日子,也不想和他扯上關係。這說明你有原則,而且內心固執,這樣的你是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念頭的。唐白,有什麽事都跟我說吧。我說了會幫你的,我不希望你犯錯。”
“八鬥哥,你為什麽還是覺得夏東海一家三口的死跟我那天出現在監控裏有關呢?”
“你不是看過刑偵學嗎?在沒有證實真凶之前,所有人都可以是嫌疑人,所以這隻是我的工作,不是針對你。”
“我理解。”唐白點頭,“說真的,小時候呢,我是很多人眼裏的乖孩子,聽話、不惹事。後來在學校裏,這樣的乖孩子就特別容易被人欺負,因為都知道欺負老實人沒有代價。尤其,在我爸媽離婚後,我家又搬回農村了,我更像是別人眼裏的笑柄、可憐蟲。不管是對我的欺負還是同情,我都覺得是對我的侮辱。我也曾想過,讓自己強大一點,譬如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能反抗一下。可我發現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像一座孤島,別人有事了,可以喊一大群朋友幫忙,我不知道誰能幫我,所以我害怕抗爭後會迎來更可怕的報複。我想著,不管什麽事,忍忍就好了。要是我有殺人的膽和殺人的本事,我今天也不會是這個樣子。我手上也許不止三條人命,應該很多條人命了,因為這個世界確實有很多人都是該死的。”
“好吧,你再仔細想想,這個月十四號晚上你在哪兒?”
“十四號晚上?不用想的,我住鄉下,不是城裏,沒有夜生活,晚上我都在家睡覺。”
“不見得吧。你忘記十五號晚上十二點過了你還在縣城,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的,那是一個很少的例外。我對縣城不熟,找朋友住的地方很久沒有找到,不然我十點是可以坐公交車回去的。”
“嗯,好吧,我暫且相信你說的,如果有什麽遺漏,隨時打電話給我。”
李八鬥說完,離開書店,直接開車奔唐白家而去。直覺告訴他唐白心裏似乎藏著某些秘密,可他依舊認為唐白不是命案凶手。但出於職責和必要的程序,他需要做一些求證。他把車子停在離唐白家還很遠的一處路邊,步行前往唐白家。
唐白家的院門開著,李八鬥進去喊了兩聲,沒人答應,隻好作罷。他環視了一圈院內的房子,有幾間是供人居住,有幾間用於養家禽和牲畜。
李八鬥先走到養家禽和牲畜的房子那邊。房門是關著的,他聽到了咕咕的雞叫聲和豬的哄哄聲。他輕輕地打開門,裏麵的雞和豬以為主人來投食了,動靜一下子大了起來,紛紛往柵欄這邊圍了過來,叫聲中透露著討好與饑餓。
雞屎豬屎的混合味兒非常難聞,但李八鬥覺得還好,因為他小時候沒少聞這種味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覺得這種味道很親切。
最外麵的圈養著十來隻雞,公雞、母雞都有。李八鬥覺得有些奇怪,農村的雞一般都是散養的,白天的時候讓它們去田地裏或者林子裏找蟲子吃,暮色時分,雞能找到回家的路,會自己回到圈裏來。
這大白天的,唐白家的雞為什麽關在圈裏呢?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大概是唐白他媽精神有時候不正常,萬一有些雞不按時回來,她可能也不知道去找,而唐白一天要忙的事多,也顧不過來,所以幹脆關著養,這樣比較省心。
裏麵的圈裏養了兩頭豬,再往裏就是那匹烏黑色的早產馬,還有兩個圈空著,石板上的糞已經幹成殼了,可見裏麵已經很久沒養牲畜了。
目前看來,唐白家隻有一匹馬,而且是匹早產馬,身形比驢子大不了多少,與凶馬的外形相去甚遠。接下來隻要再向唐白母親求證八月十四號晚上唐白確實在家,沒有作案時間,就可以洗脫唐白的嫌疑了。
李八鬥邊想邊往屋外走。人到門口還沒冒頭,突然一道影子劈頭落下。
“你個砍腦殼死的,又來偷我家的雞,我要殺了你。”袁秀英手持一把鋤頭怒罵著。
李八鬥畢竟練過,反應很快,身子急退,避開了那一鋤頭。鋤頭磕在地麵的石頭上,鏗鏘作響,濺起一片火星來。
“今天不殺了你,我就不是人,我殺,殺,殺——”邊罵著,袁秀英再次揚起鋤頭,往李八鬥砸去。
李八鬥不退反進,閃身到袁秀英的身後,將她的雙手控製住解釋道:“秀英阿姨,是我,我是八鬥。”
“我管你是八鬥九鬥,我是玉皇大帝,閻王都怕我,你敢偷我雞,我要咒死你,老君顯靈,急急如律令……”
李八鬥把她手裏的鋤頭奪下,然後鬆開了她,一隻手從身上摸出警官證,說:“別動,我是警察!”
沒想到,這一說還真震住了袁秀英。袁秀英愣了一下,立刻瑟縮著身子往後退,一臉害怕的模樣,口中連聲道:“別抓我,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站著別動,不然我就抓你了。”李八鬥嚇唬道。
“不動,我不動,我沒殺人,你別抓我。”袁秀英果然站那裏不動了。
“我問你問題,你回答我,我就不抓你,怎麽樣?”
“嗯,回答,別抓我,回答……”
“你想一下,唐白八月十四號晚上去哪兒了?”
“唐白?”袁秀英似乎突然被刺激了下,轉著眼睛四處看,“唐白在哪兒?唐白怎麽了?誰欺負他了?我跟他拚了!”
“警察在這裏,沒人欺負他。”李八鬥又問,“你好好想想,八月十四號晚上,唐白去哪兒了?”
“晚上?晚上睡覺,天天晚上都睡覺。”袁秀英還是有些語無倫次。
“有沒有哪天出去了,沒在家睡覺的?老實回答我,不然我會抓你的。”
“我老實回答,老實回答,別抓我。”袁秀英一副十分害怕的樣子,“唐白不會出去的,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晚上從來都不出去的,隻在家裏睡覺。”
李八鬥搖了搖頭,覺得問不出什麽來。對方當下的神誌完全不清醒,問題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李八鬥歎息一聲,說道:“沒事了,秀英阿姨,你做自己的事去吧。”
“你真的不抓我了嗎?”
“嗯,不抓你,你是好人。”
“你也別抓唐白好不好,唐白也是好孩子,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嗯,不抓,都不抓,我先走了,秀英阿姨。”李八鬥說完轉過身去。
李八鬥到鎮上的時候,肚子已經餓得不行了,一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就隨便在街頭找了家飯館吃飯。
那是一家川菜館,李八鬥剛走進門,一個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兩人在門口狹路相逢。男子見到他,有瞬間的停頓,似乎有些意外,不過馬上移開目光,錯身出了門。
李八鬥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進到裏麵找了張桌子坐下,腦子裏還在很較真地想剛才那人是誰,怎麽感覺有點麵熟。
突然,一道靈光閃過,李八鬥想起來了。剛才那個人是他在菜市場找閻老三的時候遇見的那個可疑的墨鏡男。對方剛才沒有戴墨鏡,所以李八鬥一下子沒認出來。他趕緊起身到門口,想看一看對方的身份證,查一下那人到底是幹什麽的。可不過幾十秒時間,那人已經消失了。
門口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李八鬥不知道那人的具體去向,也就無從追起。他回到座位上,點了兩個菜吃了起來。
吃完飯已是兩點多,李八鬥想了想,覺得回縣城去好像也沒什麽事做,不如去16號別墅再看看案發現場吧,或許會有意外收獲呢?
李八鬥開車來到16號別墅,遠遠地看到有人在別墅的大門上寫著什麽。
那人看見警車,趕緊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李八鬥急忙下了車,幾個箭步就追上了對方,伸手將其抓住了。
“跑什麽跑?”李八鬥厲聲喝問。
這個人四十歲左右,衣服上沾滿了油漬和灰塵,腳上穿著一雙破了洞的解放膠鞋,頭發亂糟糟的,一副飽經風霜的邋遢模樣。
“啊啊,啊啊啊——”那人衝李八鬥直搖頭,一雙手還在比畫著什麽。
李八鬥這才發現,對方是一個啞巴,口中沒有舌頭。
“走吧,去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麽。”李八鬥揪著他的衣領,帶他回到別墅大門前。
對方幹了什麽一目了然。本來幹淨整潔的門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好些紅色的字。那些字雖然看著一點也不工整,但李八鬥還是能認得出來。
上麵寫著——老天開眼了,你總算遭報應了,死得好啊,你父母也該死,不該生了你這個禍害,你們全家都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很多個該死,很多個觸目驚心的紅色感歎號。
“你們有什麽仇?”
李八鬥問完才想起他不會說話,當即帶著他回到警車邊,從裏麵拿出了紙筆寫道:“我問什麽,你就在紙上寫下來,老實回答,否則就把你抓走關起來,聽明白了嗎?”
那人“啊啊”地點著頭。
“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的?”
那人在紙上寫道:“王全民,環衛工。”
“你和剛才那家人有什麽仇嗎?”
王全民指著自己的嘴,然後在紙上寫道:“夏東海找人割的。我沒法說話了,我媳婦就跑了,原來的工作也沒了,現在靠掃大街過日子。夏東海是個畜生,我一直希望他早點死,現在好了,他終於死了!”
“你原來是夏東海手下的包工頭吧?”
王全民寫道:“是的,我在夏東海手裏包人工,他壓著工人的工資,我讓工人去勞動局,他知道了就找人把我的舌頭割了,讓我一輩子不能說話……”
“你應該知道他做的很多過分的事吧,你知道誰最恨他,誰最想殺他嗎?”
王全民寫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想他死,但我不會說的,你也別套我的話。他這樣的人死了好,殺他的人是好人,你們如果抓好人,你們就是壞人。”
“殺人永遠都是犯罪,法律是不會縱容犯罪的。”
王全民搖頭,又寫道:“沒有法律的縱容,就不會有那些黑惡勢力的坐大和猖獗,我就不會變成這樣,就不會有人被逼到拿刀殺人。每一個惡人被殺死,都是好人無路可走。我是老百姓,我懂這個道理,沒人願意走上絕路,隻有法律給不了人公道了,人才會想辦法自己討要公道,我自己要不了公道,我怕死,所以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你看我,以前家庭美滿,就因為那個畜生把我舌頭割了,我成什麽樣了?他割了我的舌頭,每天大魚大肉,又快活了好多年,而我卻一直像狗一樣活著……”
那些痛苦的過往一下子被撕開了缺口,男人的眼眶慢慢濕潤了。
“行了,你走吧。”
李八鬥知道,夏東海之死絕非王全民所為。凶手不可能幼稚到跑回死者的家門口來寫這些泄憤的話。
王全民走前還衝著16號別墅狠狠地吐了口口水,“啊啊啊”大罵了一通。聽不懂他罵了什麽,但其中必定飽含了無法言說的憤怒和心酸。
李八鬥看著這一幕,心裏很不是滋味。
而此時,在百米外的一幢別墅樓頂,一個男子正拿著一隻望遠鏡將16號別墅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之後,李八鬥一直在外忙活到晚上八點多,才回到刑警隊。上二樓的時候,他看見走廊上透出了一縷燈光。他頗感奇怪,因為現在這個時間,各部門的人早下班了,誰還在加班嗎?
李八鬥再仔細看了下,那邊是技術科的檢驗室。技術科也就四個人,他都認識。這時候誰還在?好奇心起,他便往那邊走去。
門虛掩著,人大概在屋子的另一邊,透過門縫看不見。李八鬥便把門推開了些,沒想到裏麵的人竟然是薑初雪。
薑初雪聽見開門聲回過頭,見是李八鬥,語氣生硬地問了句:“有什麽事嗎?”
“哦,沒事,我看燈亮著,過來看看。你在分析什麽?”
“分析夏東海一家人腸道中的消化物。”
“不是已經分析出來消化物沒毒嗎,還有什麽可分析的?”
“我想了想,會不會是有些食物雖然沒毒,卻也能對人的精神狀態造成不好的影響呢?譬如吃了巴豆拉肚子,整個人就會虛脫。”
“嗯,你這個思路很對。忙到這麽晚,辛苦你了。”
遺憾的是,最後的化驗結果顯示,夏東海一家三口腹內的消化物都正常,沒有出現薑初雪說的那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