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的故事
三人行書店位於石筍鎮白山一中對麵,與白山一中僅有一街之隔。書店並不大,也就一百平方米左右。
李八鬥將車在路邊的畫線區裏停好,往書店走去。他站在門口看了看書店的名字,心裏還在想不知道誰給書店取的名字,還真有點水平。三人行,必有我師。而書本才是真正的人師。
唐白正在收銀台的計算機前拿著一本書看,感覺到門口的光線一暗,抬起頭就看見了進來的李八鬥,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趕緊把書放下,站起身來,靦腆地招呼道:“八鬥哥,你怎麽來了?”
李八鬥說:“來這邊辦點事,想起你說過你在這裏上班,就過來看看。”
“哦哦,坐吧,我給你倒杯水。”唐白說著起身從旁邊抽了個紙杯,往飲水機那邊走去。
天氣挺熱,李八鬥還真有些渴,也沒推辭。他站在那裏,目光不經意地打量了一圈唐白工作的這個地方,視線最後落在唐白看的那本書上,竟然是一本《頂級懸案:犯罪史上八宗驚世疑案新探》!作者之一約翰•道格拉斯,美國聯邦調查局行為調查支援部前主管,國際著名犯罪學專家,有著“現代福爾摩斯”的美譽。
唐白居然看這種書!李八鬥不由得皺了皺眉。
如果是刑偵類小說的話,李八鬥不會覺得奇怪,看小說消磨時間而已。可這種書不一樣,多是國安人員或警察這種國家執法機構人員看的,也是公安大學或警校老師推薦給學生的刑偵專業參考書。至少也是律師這種從事法律工作的,他們有時候為了取證或某些案子的需要,需要懂一些刑偵方麵的知識。
而唐白跟刑偵八竿子打不著,他為什麽看這種書?而且這種書一般人還真看不懂,李八鬥在警校的時候看過這本書,裏麵列舉的都是世界經典離奇案例,講了很多專業且高級的刑偵知識。
唐白倒了杯水過來。李八鬥接過喝了一口,目光又落在那本書上:“怎麽,喜歡看刑偵類的書嗎?”
“哦,也談不上喜歡,就沒事了翻著看看。”
沒事翻著看看?李八鬥看那書都已經起卷了,大半紙張顯得特別鬆動,後麵小部分則顯得平整,說明這本書被經常翻閱,而且看了一大半,後麵有一小半沒有看。這已經不是隨便翻翻的事了,而是很認真地在看,一頁不漏地在看。這是在學習!
“能看懂嗎?”李八鬥故意問。
“嗯,有好些都看不懂。不過,反正是無聊,打發時間。”
“打發時間,不是有電腦嘛,可以上網啊?”
“我……視力不太好,對著電腦多了傷眼睛,看書的話會好些。”
“也是。看書比看電腦好。哦,對了,你認識一個叫夏東海的人嗎?”
“夏東海?”唐白一臉茫然,“不認識啊,做什麽的?”
“一個房地產商。”
“怎麽了?”
“沒怎麽。你再仔細想想認不認識他,他爸叫夏昌文,也就是當初那個到咱們村考察的大老板,後來開發咱們村子的,但後來他病了,就把公司的事交給了夏東海。據說夏東海這個人欺行霸市、為富不仁,滿大街都是他的惡名。”
“當初那個來咱們村的大老板我倒是知道,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麽。這個夏東海我是真沒有聽說過,我比較宅,也沒什麽朋友,在店裏上班,沒事就看書,下班了就回去照顧我媽。外麵的好多事鬧得沸沸揚揚了,我都不知道。”
“也就是說,你跟他沒有仇沒有怨,也沒有交集?”
唐白一臉錯愕:“八鬥哥,你這話什麽意思?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你先別管發生什麽事,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就是。記住,要有什麽說什麽,不要說謊。我不知道你看這本刑偵學參考書學到點什麽沒有,但我全看過,而且都學得通透了。這個是我的專業,所以你如果在我麵前撒謊肯定行不通,不要到時候搞得難以自圓其說,就麻煩了。”
唐白連連點頭:“嗯嗯,肯定的,八鬥哥你問什麽,我隻要知道的都實話實說。”
“那行,我再問你一遍,你認不認識夏東海?”
“真的不認識,這個我沒必要跟八鬥哥你撒謊。”唐白回答得很幹脆,很肯定,沒有半點猶疑。
“也許,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我給你他的相片,你看了再想想認不認識。”李八鬥說著拿出手機,從裏麵翻出夏東海的資料相片,遞到唐白麵前。
唐白看著手機上夏東海的相片,還是搖了搖頭。
李八鬥想在唐白的眼神裏發現一些什麽,可唐白的眼裏確實隻有茫然,神情沒有任何掩飾和慌亂。
“好吧,那你告訴我,你都不認識他,為什麽要跟蹤他?”
“跟蹤他?”唐白的嘴巴瞬間張大,一臉驚詫,“八鬥哥,你這話怎麽說,我什麽時候跟蹤他了?”
“你自己看看吧。”李八鬥拿過手機,打開了儲存在裏麵的那一段視頻。
“這個?”唐白一臉詫異,“八鬥哥,你怎麽有這個?”
李八鬥說:“所以我讓你不要說謊。沒有證據我也不會來問你。說吧,你明明認識夏東海,為什麽要否認?又為什麽要跟蹤他?”
“我沒有說謊啊,八鬥哥。我是真不認識什麽夏東海,也沒有跟蹤他。”
“那這個監控拍下的視頻是怎麽回事?”
“這個……我想起來了,前些天我爸打電話給我,說他過生日,讓我去一起吃個飯。我走到那裏糾結了下,決定還是不去了,就回頭走了,根本沒有跟蹤誰。那人在車裏,下車了也是背對著我,我都沒看見他長什麽樣。”
“你爸住在這個別墅區?”李八鬥頗感意外。
“嗯,是的,住好幾年了。”
“那你為什麽走到那裏,又不去了?”
“我本來就不想去的,但他跟我說,他也老了,過一個生日就少一個了,所以我就想還是去吧。但一路上我又想起了以前的那些事,想起我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就覺得我原諒不了他,所以我又掉頭走了。”
“能讓我看看你的手機通話記錄嗎?”
唐白把手機的屏幕鎖解開,遞給了李八鬥。
李八鬥翻看了一下他的通話記錄,上麵每天都有兩到三次唐白和他媽的通話,通話時長都隻有兩三分鍾左右。除此之外,還有零星幾個和老板、同事、朋友的通話記錄。李八鬥分別打過去核實了下,跟唐白說的並無出入。然後幾天前,還有兩個和唐世德的通話,更多的是唐世德打給他的未接來電。李八鬥知道,唐白老爸的名字就叫唐世德。
李八鬥看了下後麵未接來電的時間,是八月八號的六點以後,一共有四個未接來電。而視頻裏唐白跟在夏東海車子後麵的時間,也是八月八號傍晚六點多的樣子。同樣是八月八號的下午兩點多,唐白和唐世德有一個通話,時長大約兩分鍾。難道真的是因為唐世德喊唐白去過生日,唐白開始答應了,走到半路不想去了,所以掉頭回來了?
至少有一點李八鬥是知道的,唐世德對不起唐白母子,唐白心裏對唐世德有怨恨。按照唐白所說,唐世德跟他說自己老了,過一個生日就少一個了,唐白有可能會心軟,答應了去。然而他還是糾結,最終覺得無法原諒父親,又最終反悔了,這種說法是成立的。
隻是,李八鬥在其中發現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八月八號那天下午兩點多,唐白和唐世德通話之後,沒有和他媽通電話,一直到晚上七點的時候才有一個通話,而且這個電話還是他媽打給他的。而據他手機裏的通話記錄顯示,每天接近中午和下午下班時間,他和他媽都有通話,這些通話都是他打給他媽的。
按道理說,唐白收到唐世德的生日邀約,既然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去參加唐世德的生日,也就意味著他不會回家吃飯,那他應該和他媽通個電話說聲才是。然而八月八號那天下午,他一直沒和他媽通話。直到七點多了,他媽大概是沒有等到他電話,也沒見他回家,才打了個電話給他。
“我看你的通話記錄,你是每天至少和你媽通兩次電話嗎?”李八鬥問。
“嗯,是的。我媽一個人在家很孤單,而且神誌時好時壞,我不放心她,會打電話問她在幹什麽,注意安全之類的。”
“可我看你的通話記錄,八月八號這天下午,你爸打電話喊你去吃生日飯之後,你一直沒有給你媽打電話。直到七點多,她大概是沒有等到你的電話,突然想起你,才給你打了個電話。能說說為什麽你那天下午沒有給她打電話嗎?按照道理說,你答應去吃你爸的生日飯,你會告訴她,今天不回家吃晚飯,讓她不要等的。”
“這個……”唐白愣了下,“我不大記得了,也許當時我接了我爸的電話之後,心裏很亂,沒有想到這一點吧。也許我心裏其實一直在考慮、掙紮到底要不要去,我一直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去。”
“但是,你往半山別墅那個方向去的時候,應該已經做了決定吧?那你為何不打電話跟你媽說一聲?”
“我當時應該是忘了吧。我人雖然往我爸的別墅去,腦子裏卻仍然在糾結到底去不去。”唐白解釋道。
“不,你不會忘。至少你不會因為糾結要不要去給你爸過生日忘了這事,你爸在你心裏其實沒什麽分量了。而你和你媽相依為命,這種相依為命會在你心裏變成一種習慣,你會在每天差不多的時候想起她,打電話給她。除非那個時候突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據了你的腦子,你才會把給你媽打電話這麽重要的事都忘了,能說說那天到底是什麽事讓你忘了給你媽打電話嗎?”
“我說的是真話,八鬥哥你也不信!你說的或許有你的道理,可什麽道理都沒法對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適用。我們對別人的判斷常常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的,可我們終究不是別人,又怎麽知道別人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呢?”
“你這話跟莊子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樣很有哲理深度啊!”李八鬥笑笑說。
“我說的是事實,不知道八鬥哥有沒有這樣的經曆,你往前趕路的時候,因為滿腦子都裝著事情,以至於迎麵走來的一個朋友你都沒有看見,直到朋友大聲喊你,你才如夢初醒。”
“嗯,這種時候很多,我經常這樣。有次在外地,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見了我,跟我打招呼,但沒有得到回應。他不確定碰到的真是我,還是隻是個長得像的人,就給我打了個電話,看見我接電話了,才說他剛才跟我擦肩而過,就在我身後。”
“可不就是嘛!如果這種情況,在旁人看來,你是必須看見的。如果不是很好的朋友,隻是一般關係,你比對方混得好,別人肯定認為你是故意擺架子。你說你是真走神了,有人信嗎?除非有過這種親身經曆的人才會信。”
“你的邏輯很清晰啊。”李八鬥又把目光落在那本書上,“從上麵學的嗎?”
“這個?隻是看著玩玩,沒什麽用的。”
“沒什麽用?這可是著名的刑偵學參考書,你居然說沒什麽用?”
“你看,八鬥哥你又在混淆角色。我說的沒用,隻是從我的角度來說,因為我又不破案,對我又能有什麽用呢?”
“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你沒用,你又為什麽要看?打發時間的話,有很多方式可以打發,譬如看其他一些書。而且從這本書的書頁狀況,可以看出你經常翻閱,而且看得很認真,前麵看過的,應該一頁沒漏。”
“是的。我很認真地看了,我也想學點什麽,就像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想有一件可以保護自己的武器。我不想被人欺負,我想保護好我媽。可現實是另外一回事,它能把人的幻想擊得粉碎。你懂道理,人家不跟你講道理,跟你講拳頭。你懂法律,人家不跟你講法律,跟你講權勢。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道理和法律跟弱者無關,弱者的世界沒有公平,也沒有公正。”
“怎麽,誰欺負你媽了嗎?”
唐白恬靜地一笑:“我爸媽離婚後不久,我生了一場重病。當時我媽沒有錢,她和我爸離婚就沒有分到錢,隻有一套房子。她幾乎找遍了所有的親戚幫忙。他們都知道我家的事,生怕我們母子倆還不起,唯一還願意幫我們的外公外婆也沒什麽錢,我媽最終隻能把房子賣了,搬去和外公外婆一起住。那後來,我在學校裏受到的嘲笑和欺負就沒有停止過。我媽心疼我,也找那些欺負我的學生家長理論過。有一次,有個同學的家長竟然當著她的麵打我,說打我怎麽了,我媽護著我,也被打了……”
說到這裏,唐白終於說不下去了。即便他很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表現出自己的難過,盡量把那些故事當成往事,可那太過刻骨的往事還是刺痛了他。他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眼眶變得濕潤。他不想被李八鬥看見,於是把頭轉向一邊,努力平複著。他很快地控製住了那股悲傷的情緒,轉過頭來,朝李八鬥微微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那時候就特別想讓自己強大點,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我媽。我跟你一樣,也是想當警察的,可是後來我媽……她病了,經常神誌不清,有時候連我都不認識,後來我……就沒讀書了,曾經在我心裏的所有美好幻想都破碎了。不過也好,我發現一個人沒有了夢想,無所求了,反而活得更輕鬆、平靜,然後就會發現活著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看什麽也都淡然了,挺好的。其實生活就是一種習慣,再不堪,再卑微,習慣了也就好了。”
“哎,記得那時我還給你打了電話,讓你繼續讀,錢我幫你想辦法,可你堅持要輟學。”李八鬥說,“如果你聽我的,也許也考上警校了。”
“那又能怎樣呢?八鬥哥你是警察,你覺得你的人生圓滿嗎?或者你真的覺得做警察就可以除暴安良、伸張正義嗎?可以讓社會一片光明嗎?可以在任何時候保護好家人和自己嗎?”
“不能,但我們也得努力不是?如果我們沒法讓有些事情變得更好,至少我們不要讓有些事情變得更壞。如果因為有些事情很糟糕,我們就自甘墮落、隨波逐流,那事情隻會更糟糕,最後會沒法收拾。”
“也許吧,希望八鬥哥你是個好警察。”
“肯定的。我知道憑我個人的力量改變不了一切,但我能幫一個好人就算一個,能抓一個壞人也算一個。所以以後有誰欺負你,給我打電話就是,八鬥哥就算拚命也會幫你。”
“嗯,謝謝八鬥哥。”唐白答應。
有顧客進來買書,向唐白谘詢。唐白便結束了跟李八鬥的談話。
李八鬥獨自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麽,走出了書店。很快,他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了。
唐白已經送走了顧客,看著提著東西的李八鬥不解道:“八鬥哥,你這是幹什麽?”
李八鬥說:“反正也快下班了,等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媽。”
“不用了吧。我媽她……有時候神誌不清,甚至連我都不認不出來。”
“沒事,我就是去看看,記得小時候你媽剛生下你,正坐月子呢,我常上你家玩兒,她有什麽好東西都給我吃。後來你長大了,跟我一起玩了,有你一份,就有我一份。這些年我在外麵讀書、工作,回來也一年了,都沒有去看你媽,實在是不該,今天正好跟你去看看,也算表個心意。”
“嗯,那好吧,謝謝八鬥哥了。”唐白沒有再拒絕。
“你總跟我這麽客氣。在我心裏,你跟小玥一樣,一個是弟弟,一個是妹妹。可能因為我的人生也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也迷茫過一段時間,有時候呢,我不善於關心人,忽略了你,但在我心裏,真沒把你當外人。我不管你以前過得怎麽樣,但我希望你以後都過得好,所以以後有什麽事不要自己扛,記得找我。”
“嗯,好的。”唐白莫名覺得心裏有一股溫暖的東西流過。那種感覺讓他有那麽瞬間的錯覺,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是一座孤島,還有人關心他。
然而,別人的關心始終都隻是一件外衣,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裏幫著禦寒、遮風擋雨,漸漸地,這件外衣會陳舊、破爛,會成為失去。
李八鬥跟著唐白一起去他家,唐白騎著電動車在前麵,李八鬥開著車在後麵。
前麵騎行的唐白突然將電動車停了下來,然後下了車。李八鬥看到了一個女人,麵向遠方,背對他們坐著。她的身子骨很瘦小,頭發不長,卻十分零亂,一看就不常收拾。看著唐白急忙走過去,李八鬥已經猜到了她就是唐白媽媽袁秀英,當即也下了車。
那個頭發蓬亂而幹枯的女人,就如一尊雕塑似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李八鬥走近些了才看見,她坐的地方是一個高坎,坎外邊是荒地,地裏有兩座並排的墳。墳上雜草很少,墳前也很幹淨,跟周圍長得正茂盛的植物形成極大反差。
“媽,你怎麽又到這裏來了,坎這麽高,摔下去怎麽辦?”
唐白加快腳步跑過去,從後麵扶著女人的肩膀。女人轉過頭來,臉上竟戴著一副猙獰的鬼麵具。
“唐白,你回來了嗎?以後就把我埋這兒吧,千萬不要忘了,就把我埋這裏,這裏好,這裏幹淨……”女人拉著唐白的手,神神道道地說。
“媽,八鬥哥來看你了。”唐白邊說邊替她取下臉上的麵具,對李八鬥解釋,“這是我外公外婆的墳,我媽沒事就跑這裏來坐著,拔墳上的草。你看,墳上的草都被她拔光了。她看見一根草都得拔掉。”
“秀英阿姨,我是八鬥,還認得我嗎?”李八鬥說。
女人這才抬起目光看著李八鬥,突然就嘿嘿笑起來,指著他:“你是不是有病,要趕緊去治啊,再不治就晚了,趕緊的,等到兩腿一蹬,就沒了……”
“媽!”唐白加重了些聲音,把她也拉近了些,“這是八鬥哥,以前在石筍村住我們隔壁,李伯伯家的,經常帶我玩的。”
唐白的聲音似乎鑽入了女人的腦子,帶她回到了從前的某個世界,讓她的意識清醒了過來。她瞪大眼睛,盯著李八鬥,喃喃道:“八鬥?你是八鬥嗎?”
“嗯,是的,秀英阿姨,我是八鬥,小時候你帶過我玩,還抱過我,老是給我瓜子和糖吃。好久沒見你們了,我今天特地過來看看你。”
“八鬥?你是八鬥?”女人的神情突然從迷惘變得驚喜,“我想起來了,你家住在很高很高的房子裏,你們好有錢啊,有好多好多錢啊,你們都是有錢人,你能不能幫幫唐白,唐白他生病了,要好多錢……”
“怎麽,你生病了?”李八鬥問唐白,“什麽病啊?”
“沒有。我媽神誌有些不清晰,她說的是以前,我還在讀書的時候,生了一場病,病得很重,她一直很害怕,害怕沒錢治,害怕治不好,然後變得六神無主的,這些年一直在念叨這事……”
“你會幫唐白嗎?會幫嗎?”女人緊緊地抓著李八鬥的手乞求著,那雙看起來混濁的眼睛裏竟有種特別的光芒。
“會幫的,秀英阿姨你放心,唐白有什麽事我都會幫他的。”李八鬥說。
“嗯,會幫就好,會幫就好,你真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啊。唐白,快點謝謝人家,願意幫你的才是朋友,不幫你的都是小人,不要跟他們玩。說是親戚,一個媽生的,幫忙的時候就不見了,鑽老鼠洞了,他們都是老鼠,隻能躲躲藏藏地活在漆黑的洞裏,虛偽、自私、醜陋,丟人……沒良心。”
“媽,走了,先回去吧。”唐白攙著她。
李八鬥說:“讓她坐我車上吧,安全些。”
“謝謝八鬥哥。不過還是讓我媽坐我的電動車吧。”
“你幹嗎這麽客氣啊!”李八鬥不高興地說。
唐白尷尬地說:“我媽身上不幹淨,弄髒你車子不好。還有她喜歡亂動,突然開你車門怎麽辦?”
“這有什麽!”李八鬥一笑,“我隻要把車門鎖鎖上,她想開車門也打不開。倒是你這電動車,她坐後麵,要突然有個什麽動靜才不安全。就讓她坐我的車吧,我能看著她。”
“不用,我媽坐過我的電動車,她很聽話的。”唐白堅持道。
袁秀英卻抗拒說:“我要坐大車,我要坐大車……”
“媽,別坐大車了,大車上有狐狸精!”唐白說。
“啊?有狐狸精?我怕,我怕怕……”她一臉驚恐,雙手使勁抓著唐白,唐白就把她扶到了電動車的後座上,他坐在前麵,讓袁秀英用雙手抱緊他。
李八鬥上了車,看著騎在前麵的唐白,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可是,他又無法具體說出這種不對在哪裏。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幾間破落潦倒的土牆瓦房前。
唐白把電動車停好,將袁秀英扶了下來,然後去開了門,搬出一把椅子來,放在門前的壩子上。李八鬥從車上把給唐白媽媽買的水果等禮物提下來,唐白趕緊上前接了。
袁秀英的目光瞥見了唐白提著的袋子,兩眼突然放光,用手指著喊:“果果,有果果,我要吃果果……”
“別急,媽,我先幫你洗洗。”說罷,唐白就進屋去了。
李八鬥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殘陽遠去,暮色籠罩之下,沉默的群山、破舊的屋子,穿著破爛、頭發花白、佝僂著身子站在那裏的女人,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悲涼。是時間還是生活,把一個人變得如此不堪?他對這個秀英阿姨的記憶是很深刻的,因為他小時候一直覺得她是村子裏最漂亮的女人。
那時石筍村的女人都長得很粗糙,包括李八鬥自己的母親,因為本來生在窮人家,又從小日曬雨淋地幹農活,所以都長得五大三粗的,看起來孔武有力。倒是袁秀英,她本來是城裏人,老爸經營兩輛大巴車,一輛請人開,一輛自己開,賺了不少錢,對她也嬌生慣養。而她長得花容月貌,喜歡音樂、舞蹈,後來還學了川劇,滿滿的文藝氣息,惹得多少青年才俊傾慕。
據說,那時到她家提親的人每天都有好幾撥,可她很反感。那些上門來提親的人,動輒就說家裏有多少錢,或當了什麽樣的官,卻沒人知道她心裏怎麽想的,她隻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即便父母應了別人的約,她也絕不給麵子,不去就是不去。
她忠於愛情,相信緣分。在她最美麗而驕傲的年華裏,她遇到了唐世德。唐世德也是走了狗屎運,那天從鄉下進城,穿得人模狗樣的,而且讀過三年高中的他,也還能擺出一副見過世麵的樣子。當時他去看一場電影,是當時很火的《泰坦尼克號》。
袁秀英當時也去看那場電影,但走在唐世德前麵的她,不知道是因為要看一場喜歡的電影很興奮還是怎麽,竟然把電影票掉了。跟在身後一直留意著這個漂亮姑娘的唐世德看見後,撿起電影票還給了她。落座後,他們才發現彼此的座位是挨著的。
兩個人自此就算相識了,以後的日子裏,兩人從電影聊到了人生,從人生聊到了愛情。兩人之間的感情也隨之生根發芽,紮出了一片濃蔭。
袁秀英不在乎唐世德的出身、家境,她覺得兩個人相處的愉悅高於一切。然而她的父母不這麽覺得,他們認為所有的愛情都應該門當戶對,都必須以經濟基礎為前提,能給人幸福的不是愛情,而是家世背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父母強烈阻止,甚至把袁秀英關起來。可袁秀英很倔,她認定了就死心塌地,越是阻止,她越叛逆。她趁著父母不留神,跑了出去,找到唐世德,兩個人私奔去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城市。
那些日子,袁秀英的父母瘋了一樣地找她,但找不到,以致她老爸精神恍惚,開車失誤,發生了一場事故。不但他自己差點掛了,車上幾十人也有死有傷。他賠了很多錢,被吊銷了駕照,連城裏的房子都賣了,一家人又住回了鄉下。
袁秀英回來的時候,肚子已經大了,一切不可挽回。父母也接受了這一切,想著隻要她能和唐世德一起好好過日子,也就別無所求。在起初的日子裏,唐世德對她確實不錯,李八鬥是親眼所見,什麽重活都是唐世德幹,端茶遞水到袁秀英手上。村裏的媳婦都讓自己男人學學唐世德,都覺得袁秀英雖然嫁了個沒錢的,但嫁了個對她好的,也值了。
然而,石筍村被開發,當房子和土地的幾百萬元補償款到手後,當唐世德住到鎮上的樓房裏以富人自居,麵對別人的吹捧,麵對鎮上和城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時,他突然發現曾經那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人老珠黃了,便找起了小三。
唐白洗了兩個蘋果拿出來,一個給了李八鬥,一個給了袁秀英。
袁秀英拿著蘋果咬了一大口,不停地笑著說:“好吃,好吃。”
“媽,你慢點吃,別噎著了,我進去給八鬥哥做飯。”唐白叮囑道。
“不用麻煩了,唐白,我坐一會兒就走,主要是過來看看你媽。”李八鬥說。
唐白說:“沒事的,反正我們自己也要吃,也得做的。八鬥哥,你難得來,家裏熱鬧,也有了點人氣。”
“咦,大黃呢?唐白,天都黑了,大黃怎麽還沒回來?”袁秀英突然問。
“可能在外麵玩吧,一會兒就回來了。”唐白說。
“可是,天都黑了,它是不是不會回來了?好像,它已經很久沒回來了?我還是去找找吧。”說著就要走。
“媽,別去了,天黑了,路都看不見,大黃知道路會回來的。”唐白一把拉住了她。
“大黃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它這麽久都沒回來了。”袁秀英喃喃說著,抬起眼看著唐白,“大黃是不是也去別人家裏,不回來了?”
“不會的,媽,大黃會回來的,先別說了,我去給你和八鬥哥做飯了啊!”唐白說著,又客客氣氣地讓李八鬥先坐會兒,他去做飯。
李八鬥說:“要不,你幫忙下碗麵條吧,別搞複雜了。”
“那怎麽好意思呢,”唐白說,“八鬥哥,你難得來。”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外人。就吃麵條了,你要做別的,我就不吃了。”
“嗯,好的。”唐白應聲進了屋。
李八鬥回過目光來,突然發現袁秀英停下了吃蘋果,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盯著他,眼神裏似乎充滿了仇恨,弄得他有些愕然。
袁秀英突然用手指著他,咬牙切齒、麵孔扭曲地說:“你是誰,你怎麽到我家裏來了,你想幹什麽?!”
“我是八鬥啊,秀英阿姨,以前我們住一個村子的,李八鬥。”
“李八鬥?”袁秀英仍保持著仇視與戒備,“你來幹什麽?你是不是來打唐白的?我跟你說,你敢打他,我就殺了你。你別不信,我真會殺了你的。”說著,她把手裏咬了半邊的蘋果當刀一樣對準李八鬥,做出要攻擊的架勢。
“秀英阿姨,你別誤會,我是八鬥,我小時候總帶著唐白玩的。我們是鄰居,我媽叫謝本香,你忘記啦?”
“謝本香?謝本香?”袁秀英陷入迷惘,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突然抬眼看向李八鬥,“怎麽啦,謝本香死了嗎?”
“沒有,她很好,身體很好。”李八鬥說。
“喂,我跟你說一件事啊,但你不要跟別人說。”袁秀英突然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還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我覺得我們家大黃已經死了,它不會回來了。”
“媽,你在幹什麽?”唐白突然出現在門口,喊了聲。
袁秀英嚇了一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趕緊退到了一邊,啃著手裏的蘋果。
唐白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臂:“媽,走吧,跟我進去煮麵條吃。今天晚上吃雞蛋麵,很香很香的。”
“嗯,我要吃雞蛋麵。”袁秀英應聲,就跟著唐白進去了。
四周突然變得無比靜寂,李八鬥坐在那裏,之前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席卷而來了。他終於明白了有什麽不對。唐白好像在刻意阻止袁秀英和他單獨在一起,之前明明坐他的車更安全,唐白偏要袁秀英坐電動車。剛才也是,他明明在廚房裏做飯,袁秀英突然神秘地說起大黃的事,唐白就突然出現在門口阻止了後續,並把袁秀英帶走了。
按照道理說,唐白在廚房裏做飯,是不知道外麵動靜的,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阻止?是一直在留意著外麵的動靜?還是剛好出來?
不管怎樣,他的行為都有些可疑。有一點是顯然的,袁秀英有時候會神誌不清。她的言行有時候看起來雖然不可理喻,其實對她來說自有某種邏輯。一些看起來胡言亂語的東西,往往是在她的生命中發生過,而且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印記的東西。她很難像常人一樣理智地把這些東西放在心裏隱藏、掩飾,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把心裏的話沒有任何準備地吐露出來。她說的話有一半是事實,而另一半是因為這些事實而產生的臆想。
唐白應該是在害怕袁秀英一不小心說了某些不能說的話,然而他到底在害怕袁秀英說什麽呢?
唐白端了一大碗麵條出來,麵條上有一個煎雞蛋,上麵撒了些蔥花。
“唐白。”李八鬥接過麵條,喊住了要進屋的唐白。
“怎麽了,八鬥哥?”唐白轉過身來。
李八鬥問:“我聽你媽老是在說大黃,大黃是條狗吧?”
“嗯,是的。”
“大黃怎麽了?”
“也不知道怎麽了,有幾天沒回來了。所以,我媽想起了就念叨。”
“幾天沒回來了?”
“也沒幾天。就兩三天吧。”
“養多久了?”
“好多年了。怎麽也有十年八年了吧。”
“十年八年,那是一條老狗了。這種狗應該很熟悉周圍的環境,不至於走丟吧。”
“走丟應該不會,但狗太老了,眼神有些不好,還經常喜歡往山裏跑,說不定在外麵突然發病了,或者跟野豬什麽的咬上了呢?”
“去找過嗎?”
“嗯,找了。但沒法好好找啊,這到處都是荒山野地的,我白天要上班,一般都是趁著早起或傍晚去找會兒,不過沒什麽用,因為很多狗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
“唉,看來牲畜和人一樣,也是有宿命的,也許是它命數盡了吧。”
李八鬥吃完麵條,就向唐白告辭了。
此時已近晚上九點,彎月藏進了雲層,山村的四處一片漆黑,偶爾有幾聲蛙鳴或蛐蛐的叫聲,這讓李八鬥有幾分陌生而又親切的感覺。
那些年的每一個夏天,他幾乎都是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眠的,然而那些年終究還是遠去了,隻能在記憶裏觸摸。
車子的反光鏡裏,唐白目送李八鬥的車子遠去。
袁秀英端著一個吃光了的碗從屋裏出來,看了眼壩子,問:“剛才好像有人來了?”
唐白說:“是的,走了。”
“他是誰啊,來幹什麽?”她的神誌似乎清晰了些。
“八鬥哥啊,以前和我們是鄰居的八鬥哥。”
“李八鬥?謝本香家的那個嗎?”
“對啊。”
“他來幹什麽?”
“他來看你的。”
“哦,他現在在哪裏做什麽啊?”
“在縣城做警察。所以不要在他麵前亂說話。”
“我在他麵前亂說什麽了嗎?”
“沒有,我就是提醒你。有時候你亂說的話,他當真了,就會把你抓走。所以以後你要看見他,他問你什麽,你就搖頭,說不知道,記住了嗎?”
袁秀英突然看著唐白,她想問些什麽,最終還是沒問,隻是歎了口氣:“唐白,媽發病的時候是不是很可怕?”
唐白用手撥了下她額頭的亂發,微笑了一下:“怎麽會呢?媽,你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你再怎麽樣在我心裏都是最好的。”
“媽,你在亂說什麽呢!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為命,你要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可是,媽這病,又沒法去工作,沒法掙錢養家,都靠你。你都這麽大了,應該找個媳婦成家了。”
“那些都不重要。隻要媽你好好的就行。”
“可是,媽在你臉上看到了不開心,就算你有時候笑,那笑都是苦的,別人看不出來,媽還看不出來嗎,媽看著心疼啊!”她說著話,眼裏有淚花在湧動。
“沒事,這麽多年,什麽都習慣了,除了生死離別,其他的都不重要。媽,你別擔心,我會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袁秀英沒再說話。她抬起眼來,看著遠方那一望無邊的黑暗,又想起了那些跟黑暗有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