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蒸發的刀疤人

就在我們重新接近那座新墳之時,郝班長突然拍了一把我的肩膀,輕聲說:“小馮,我咋覺得死掉的那個鬼子身邊蹲了個東西呢?”

我歪著腦袋觀察後卻什麽都沒有發現,大概是因為沿路發生了太多的怪事—先是冰麵之下浮動的恐怖黑物,接著是那隻神秘的食盒,還有踩著高蹺穿著長袍的兩位鄉親,以及墳墓裏爬出來的日本鬼子……

這一連串的經曆難免會讓郝班長感到精神緊張,從而產生幻覺。所以,我沒有像先前那般同他開玩笑,隻是暗自加強了警戒。待來到新墳近前,我和郝班長這才鬆了一口氣,除了那具僵硬的鬼子屍首之外,確實什麽東西都沒有了。

我們沿著先前那個人走掉的方向行進。黑鬆林裏積雪綿密,死死地咬著腳踝,我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逐,不知不覺走入了鬆林深處。

就在這個時候,郝班長不知什麽原因竟然一下子跌翻在地,整個身子嘩啦啦地撲進雪窠裏。我趕緊去拉他,將將伸出手臂,便發覺肩頭被猛地扯了一把,我側臉觀望,身上背著的步槍居然不翼而飛了!

緊接著,我的屁股被重重地踹了一腳,身體失去重心,跌在了郝班長身上。一個冰冷的硬物戳在我的後腦勺,我能猜出那是步槍的槍口,隻要扳機扣動一下,我的這條小命就算徹底交待了。

不知道你們是否感受過那種等待,但是我確信,人在等待死亡時的那份恐懼遠比死亡本身來得更加激烈。

—那一刻,我確實很害怕!

這時候持槍之人說話了:“剛剛在墳地裏是誰打死了那個鬼子?”

我從此人鏗鏘有力的聲音中判斷,他並不是此前拿走食盒的人,於是連忙說:“是警備連秦鐵秦隊長開的槍,不關我們的事!”

我把事情的原委磕磕巴巴地描述了一番,他聽後這才說道:“你們上當了,這個人根本就不是秦隊長。”

我說:“郝班長也察覺到了,所以我們才返回這裏來找他。”

他把我和郝班長拉起來,又把我的步槍還給了我,說道:“我是警備連秦鐵,你們要找的人。”他見我和郝班長誰都沒說話,又滿口鎮定地補充道,“這回是真的,不然的話,你們倆在墳地裏小命就沒了,我一路都在跟蹤你們。”

郝班長咂了咂嘴:“都是我腦袋不靈光,把事情給辦差劈啦!”

秦隊長擺擺手:“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你們想想,這個拿走食盒的人有什麽特征?比如,身材樣貌之類的……”

郝班長不假思索地回答:“高高的個頭,看起來很消瘦,穿了一件普通的舊棉襖,啥色兒的沒大看清楚。”

秦隊長說:“這些不重要。我是說特征,就是他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想了想才說道:“除了郝班長說的那些之外,他的右臉頰有一條疤痕,有點兒像刀疤,大約半個手掌那麽長;他一陣一陣地咳嗽,似乎有些抑製不住;還有就是他拿了一把勃朗寧手槍,左手,對,他左手持槍。就這些。”

秦隊長聽後點點頭,跟我們說:“這樣,老郝、小馮,現在你倆跟著我一起去追蹤刀疤人,至於你們這段時間的去向問題,等任務完成以後我會向你們連長解釋。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這個劫走食盒的人槍法精準,如果與他遭遇千萬不可輕舉妄動。他應該不會走得太遠,我們在天明之前就能趕上他。”

郝班長略帶詫異地問道:“難道秦隊長認識他?”

秦隊長說:“怎麽這麽問?”

郝班長說:“要不然秦隊長咋知道他的槍法精準?還有,如果咱們和他都不停地趕路,應該始終保持著距離,為啥你說天明之前就能趕上他?”

秦隊長回答:“這再簡單不過了。剛剛在查魔墳,我已經查看過那個被斃掉的鬼子,我發現射出的子彈正中眉心,能在這麽黑的情況下,又是在目標移動時一槍斃命,簡直是神槍手;而小馮說他抑製不住地咳嗽,這說明他染了風寒或是有肺疾,帶病的身子會大大降低他的行走速度。所以,我說咱們天明之前一定能夠趕上他。”

郝班長聽完秦隊長的敘述之後連連點頭,嘴裏不住地嘟囔著:“對咧,對咧,細想想還真是這麽個理兒。”

於是,我便和郝班長跟隨秦隊長開始追蹤起刀疤人。

沿路我都在琢磨這小半天發生的怪事,想著想著就有些頭昏腦漲。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我開始向秦隊長發問:“你說那個食盒裏究竟裝的什麽東西,為什麽刀疤人非常擔心我們打沒打開看?”

秦隊長滿臉緊張:“食盒裏的東西,你們真的就沒有看一眼?”

郝班長說:“把食盒交給我們的同誌臨死之前囑咐過,我們想到事關重大就沒打開。那個交給我們食盒的人是誰?”

秦隊長說:“他叫段飛,是我軍打入敵方內部的諜報人員。原本我們約定傍晚在石人溝見麵交換情報,後來我見他遲遲未到,估計他可能遇到了什麽麻煩。我正準備返回城裏迎他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槍聲,這才趕到查魔墳。我猜那個刀疤人是特地為了這隻食盒而來,他很可能就是暴亂的殘餘分子之一。”

我忽然想起了冰麵之下的那個恐怖黑物,又問道:“秦隊長,你聽說過有一種叫鱉龍的水鬼嗎,就是連子彈都射不穿的一種怪物?”

秦隊長詫異地說:“子彈都穿不透的怪物?這不可能,就算再硬的甲殼,子彈也不會被迸飛。”

我說:“那位段飛同誌就是看到江裏浮出的黑物才死掉的。他臨死前最後說的,就是兩個‘鬼’字。我覺得他好像是被那個黑物嚇死的,死狀非常恐怖。”

秦隊長連連搖頭:“這不符合常理,不應該是這樣。看來,我們隻有找到那隻食盒才會弄清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頓了頓又說,“這隻食盒就像一個口令,隻有揭開它的蓋子,真相才會浮出水麵。”

秦隊長說到“口令”二字,我記起刀疤人此前問過的一句話:“秦隊長,有一句‘萬山深鎖’的口令,你聽說過嗎?”

“萬山深鎖?”秦隊長搖了搖頭。

我說:“刀疤人在查魔墳曾經問過我們,段飛同誌說沒說過這個口令,他除了對我們看沒看過食盒裏的東西很緊張以外,似乎對這個也很擔心。”

秦隊長說:“據我以往的經驗,基本上所有的口令在設置時都是兩句,一問一答,既然他知道頭一句,那麽第二句他也應該知道。我想他不過是想試探你們,還好你們說不知道,不然他一定會下黑手。”

秦隊長說完之後摘下帽子,他撣了撣上麵的積雪,眉頭緊蹙:“萬山深鎖……口令……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秦隊長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已經陷入了長久的思索。

我們在接近午夜的時候走出了黑鬆林。那時候大雪雖然還沒有停歇,但是我記憶中的天色卻像熊皮一般漆黑。

秦隊長在辨別方向後說:“事情越來越蹊蹺了。按常理,刀疤人劫走食盒之後應該返回城裏才對,可是依目前他行走的方位來看,明顯是背道而馳—他現在是往崇山峻嶺的無人區裏走。”

郝班長說:“再往前頭就是三岔嶺,那旮瘩全是原始的老林子。要說人嘛,也有,不過那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主兒。那裏有一支綹子,報號‘震江龍’,當年參加過抗聯,曾經跟著楊靖宇楊司令揍過日本鬼子。咱們民主聯軍來到通化城之後想要收編人家來著,談了三次,這夥土匪就是不鬆口,死活也不離開三岔嶺。”

我問秦隊長:“那個刀疤人會不會是山上的土匪?”

秦隊長說:“雖說潛伏在城裏的關東軍殘部和國民黨地下組織也曾拉了幾夥土匪參與暴亂,但就目前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震江龍這夥綹子並沒有攪和進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很可能是在靜觀事態,坐山觀虎,應該沒理由劫走食盒。”

這時候,荒草叢中一座半身多高的小廟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座石質小廟製作得有鼻子有眼,簡直就是一座燒香拜佛的寺廟的模型,房脊門窗一應俱全,裏邊還放了三五個花紅柳綠的小人兒,一些褪了色的紅布條散落在旁。

我忙問郝班長這是什麽東西,他看後說道:“這個東西叫仙家樓。咱們在江岸的時候,吳老蔫說給江裏的鱉龍蓋的就是這玩意兒。不過,仙家樓通常都是供奉五大仙家的,就是狐黃柳白灰。”

我連忙問道:“狐黃柳白灰是些什麽東西?”

郝班長說:“東北這旮瘩跟別的地界不一樣,老百姓都很迷信,說這狐黃柳白灰—就是狐狸、黃鼠狼、刺蝟、大蛇、老鼠這五種動物—修煉成精後最喜歡與人打交道,所以就稱它們為仙家,要給它們立上牌位供奉著,以保五穀豐登歲歲平安啥的。有的鄉親家裏邊院套大,就在犄角旮旯兒弄個這玩意兒,沒那麽大地方的人家就跑到這荒山野嶺上整一個,然後逢初一、十五過來上上香火。大家夥都心知肚明,進山的人看到它們也都拜上一拜,誰也不會破壞。這玩意兒滿山遍野有不少,估計待會兒你還能碰到。”

我們交談的時候,秦隊長一直沒有搭話。他蹲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地盯著腳下,看樣子像是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湊到近前,借著積雪的光亮,這才看到雪地上有一個尿坑,尿坑的周圍散落著一些星星點點的尿漬。我忙問秦隊長:“這個,有什麽問題嗎?”

秦隊長說:“你看這片尿跡的顏色,深黃裏帶有一點血紅,看來刀疤人真是病得不輕。咱們必須再加快些速度,他如果強行趕路恐怕熬不過今晚。現在他還不能死掉,好多事情我們還需要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事不宜遲,我們按照秦隊長的指示加快了追蹤的步伐。

大約在淩晨兩點左右,我們循著刀疤人留下的腳印來到一爿破落的小廟之前。這座小廟孤零零地立在積雪之中,它的後邊是一座矮矮的小山頭。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打第一眼看到它時,我的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慌,該如何形容呢?就像一根無形的手指由嘴巴往咽喉裏戳,然後向下……

秦隊長命令我和郝班長原地待命,他則輕手輕腳前去偵察。待回來之後,他判斷刀疤人就在此廟之中,理由是刀疤人的腳印就消失在廟門口。隻是,現在這座小廟廟門緊閉,我們從外邊根本無法看清裏邊的情況。秦隊長決定破門而入。我和郝班長荷槍實彈,異常緊張地跟在秦隊長身後,他邊走邊囑咐我們:“沒有我的命令,你們誰也不許開槍。”

我們按照秦隊長的指示來到廟門之外,天上的大雪這時已經停歇,但是老北風依舊嗚嗚地舔地呼嘯。就在秦隊長的手指將將觸及門板之時,廟門徑自“嘎呀”晃動了兩下,緊接著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原本關閉的廟門居然瞬間敞了開來。

一陣陰冷的煞風洶湧撲麵而來,它們由黑洞洞的小廟裏邊冒出來,把我整個身子穿了個透心涼。我們三人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一動不動,生怕廟內的神槍手對我們進行突然襲擊。可是,我的耳朵裏除了風聲以外卻什麽動靜都沒有。大約五分鍾過後,秦隊長衝著漆黑的廟內喊道:“把槍扔在地上,你被包圍了!”

—沒有反應,廟裏一片死寂。

秦隊長盯著我看了兩眼後,目光緩緩移動到還在“嘎呀”晃動的門板上。這時候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身子猛然間衝入黑洞洞的廟內,幽暗裏傳來他一聲吼叫:“你們倆趕緊從後麵包抄,這廟還有其他的出口!”

我和郝班長不由分說蹚著厚厚的積雪繞到廟後,但是我們在查看雪地之後並未發現人的腳印,雪地上有的,隻是一些小動物留下的蹤跡,薄薄地貼在雪層表麵。牆上唯一的窗子是敞開的,秦隊長一定是從被風撞開的門板上想到這個出口的—沒有穿堂風的廟門根本不會自己打開。

我又怕刀疤人會沿著窗子藏到屋頂,連忙和郝班長攀爬檢查,光光的屋頂一目了然,根本就沒有藏匿的可能。既然刀疤人沒有從窗子逃出,也不在屋頂,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還在廟內!

等到我和郝班長衝進廟內時,秦隊長已經點燃了案台上一根殘餘的蠟燭。借著微弱的光芒,我們四周查看—但是,根本沒有發現刀疤人的蹤影!

那一刹那我簡直驚呆了,一個大活人怎麽會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呢?

這間小廟盡收眼底,除去一副糟朽的案台,就隻剩下一尊供奉的神像,根本就沒藏身之地—神像之中?不可能!這座神像雖說有一人多高,但消瘦得像片柳葉,怎麽能裝下一個人?

郝班長跟我一樣也在拚命尋找各種可能性,他甚至用槍托掘地尋找起了地道。秦隊長則握住了他的手腕說:“沒用的,你們進來之前我已經都看過了,他確實不在這裏。”

我感覺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往上疊,便向秦隊長提出質疑:“一個大活人怎麽會像水一樣無緣無故蒸發了呢?我們明明沿路跟著他的腳印才到這裏的。還有,仙家樓旁邊那片尿跡……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隊長滿麵費解。我看到他緊鎖的眉頭緩緩擠成了一塊肉疙瘩,他似乎也被這詭異的事情弄得滿頭霧水,有些不知所措。

燭火“嗒嗒”閃動,我仔細去觀察了案台上供奉的那尊神像,這才發現它並非佛道一類,倒像是一位凡間女子,我指著神像問郝班長:“這上麵供奉的是哪位神靈?”

郝班長頭也不抬地說:“這是座狐仙堂,供奉的當然是狐仙。”

我又問:“這荒山野嶺渺無人煙的,怎麽會有一座狐仙堂?而且還有一根殘餘的蠟燭……這不符合常理!誰會大老遠跑到這裏拜狐仙?”說到這裏我心裏有些害怕起來,難道真的是狐仙野鬼在作怪?不然,刀疤人就算有萬般本事也絕不可能憑空消失呀!

郝班長說:“這裏有一座狐仙堂沒啥稀罕的。你在南方長大,不會曉得這旮瘩早先發生了啥事。東北地廣人稀,當年從關裏逃荒的鄉親來到這兒以後都是各占山頭,十裏八甸也許就有一戶人家。這座狐仙堂八成是就近的人家攢錢蓋起來的。後來楊靖宇楊司令的抗聯隊伍在這旮瘩打遊擊,日本人為了斷掉他們的後路,才實行了歸屯並戶。這歸屯並戶就是把山上的散住戶都集中到一個村落,方便管理。有些鄉親難免戀舊地回來燒把香,沒啥大驚小怪。”

郝班長雖然這麽說,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心驚膽戰。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而且又恰恰是在荒山野嶺的狐仙堂裏,這難免會讓人心生疑竇。

我緩緩繞到狐仙像身後,由於燭火照射的光芒所限,剛剛在搜查小廟的時候,我並沒有發現狐仙像的身後還掛著三道黃紙。這些黃紙上各畫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它們的下端垂在狐仙像底座,一撮紙燼散落在旁。除此之外,地麵上還有殘存的斑斑血跡。

我把郝班長叫過來指給他看,他端量了一會兒才說:“這是一種符咒,俗稱聚魂祃,通常家裏的孩子受驚後整夜不睡,大人就會請村裏的薩滿畫一道這玩意兒燒掉,說是能聚魂祛病。”郝班長說到這裏突然冒出了一句,“奇怪,聚魂祃不應該出現在這旮瘩啊……難道,難道……”

秦隊長接過郝班長的話茬:“難道什麽?”

郝班長的喉結攢動了兩個來回,他的眼睛盯著三道聚魂祃緩緩上移,最後嘴巴竟然拉成了一個大洞。我猛然抬頭向狐仙像頂端望去,那上麵有一張齜著牙怪笑不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