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後山柞林
這時原本響晴的天空突然聚起團團黑雲,舔地的北風橫掃千軍過後,囫圇圇的雪花又劈嚓啪嚓地魚貫而下。我們頂著頭頂的茫茫大雪進入了茂密的柞林—雖然現在可以肯定黃三的身份有假,但是關於木幫不敢砍伐小西天領地的樹木這件事,他並沒有說謊,粗壯的老柞樹盤虯臥龍,即使在寒冬臘月依然顯得生機勃勃。這樣一來,我們身在其中行路就比較困難,加之風砸雪灌,原本想找尋九槍八等人留下的痕跡就更加顯得力不從心。
待我們好不容易翻過一道凸起的矮坡,眼下卻出現了一條異常深凹而狹長的溝膛子,溝內遍布著相互纏繞的樹藤,一眼望不到盡頭。這時候秦隊長突然舉起了左手,示意我和郝班長停止移動,接著他悄聲說了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保持警戒,我聽到有人在說話。”
我和郝班長趕緊將身子靠緊身邊的老柞樹,同時端起了手中的步槍。秦隊長示意我們在此等候,而他卻弓身彎腰沿著矮坡徐徐下行,沒一會兒的工夫便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中。我和郝班長都感到非常緊張,這深山密林裏如果真的跟對方交上火,我們手頭的子彈又少得可憐,加之樹木障眼、道路難行,想要逃出去比登天都難。
大概郝班長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壓低聲音對我說:“小馮,如果真的幹起來,我掩護你走,你趕緊尥進城裏搬救兵。如果咱們三個都完蛋了,那就徹底成了冤鬼,不但屍首沒人收,或許還有可能被部隊認定為逃兵,要是我那老娘找到部隊就遭殃咧。”
我說:“班長,你覺得以秦隊長的槍法,如果和九槍八交手,誰的勝算比較大一些?”
郝班長說:“我當然想讓秦隊長能贏,可是你也看到了,連秦隊長自己都連連稱讚九槍八的槍法,這說明啥?這說明他自己的心裏也沒底。”
這時候秦隊長躡手躡腳地返身而回,我見他滿麵凝重就知道事情有些複雜,還沒等我開口,秦隊長就噓了一聲:“老郝、小馮,咱們遇見大麻煩了,在溝底有四個端著槍的鬼子,看他們的穿著扮相都是正規的關東軍,我們得想個辦法把他們除掉。”
我驚訝地說:“秦隊長,這深山老林哪裏來的鬼子?難道九槍八他們……”
秦隊長打斷我的話:“這一點也不奇怪。東北光複之時,據我軍掌握的可靠消息,有大量的關東軍並沒有繳械投降,而是潛伏到長白山腹地的密林裏伺機卷土重來,前幾天藤田實彥在城裏領導的武裝暴亂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況且,他們也許正是受密鑰領導,也是藤田實彥絕密計劃的參與者。”
郝班長說:“三個對四個,秦隊長,咱們有把握嗎?”
秦隊長說:“確實是三個對四個,而且我們還不能用槍,我怕這林子裏不止四個鬼子,萬一暗處還有潛伏的,那咱們可就被動了。這樣,小馮胳膊上有傷,你負責調虎離山,鬼子也不傻,在這樣複雜的地方他們必定會兩人同時查探情況,剩下的兩個鬼子,我和老郝各自解決掉。我估計追小馮的兩個鬼子也不會貿然行動,隻要能給我和老郝留出時間,幹掉他們也不算是難事。”
我們沿著秦隊長之前蹚出的痕跡逶迤而下,透過茂密的樹丫,我影影綽綽看到溝底站著四個鬼子,隻是他們都是背對著我們,似乎在守著一些東西,呱啦呱啦地交談中還帶著三五聲嬉笑。
秦隊長指著東邊的林子說:“小馮,你往東邊去,繞一個圈再迂回到這裏,剩下的事交給我和老郝。”他說完之後看了我兩眼,歎息一聲,“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總之,保命要緊。”
按照秦隊長的吩咐,我甩開膀子便往東邊的林子裏跑去,而秦隊長和郝班長則隱在兩棵老柞樹之後。大約跑出去三五十步遠,我回身看到鬼子已經爬出了深溝—果然如秦隊長事先的推測,追兵一共兩個。他們奔襲的速度非常之快,隻是並沒有鋪天蓋地地呼喊我站住,似乎連相互交流的聲音都沒有。
我又連滾帶爬地竄了一陣子,心裏估摸著秦隊長他們已經動手了,這才兜了個圈子往回跑。大概是由於太過緊張—畢竟從前都是跟鬼子正麵交鋒,就算逃跑的時候也有班長或者排長帶著—連摔了兩個跟頭之後再爬起來時,滿眼的密林居然讓我分辨不出方向了!
我知道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候,索性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要腳步不停下來,跑到哪兒算哪兒吧。不承想跑著跑著,又被覆在雪裏的藤子絆了個大跟頭,等我再起身的時候,卻看到兩個鬼子正在我的麵前。他們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盯著我愣了愣,然後才端起了手中的步槍—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拉起槍栓,而是直接用槍頂的刺刀戳向我的胸口。
我看著兩柄雪亮的刺刀割斷飄揚的大雪刺來,忙用我手中的步槍奮力地擋了一下,豈料步槍直接被墊飛了出去,大概是由於緊張或者手指僵硬沒有抓牢的緣故,反正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小命就要報銷了。
我下意識地起身往後跑,緊接著背後生猛地挨了一下,兩腳一騰空直接栽進溝膛子裏去了。兩個鬼子緊隨我跌倒的方向奔來,就在這個時候,秦隊長從一棵老柞樹的樹杈間跳下身來,狠狠地撲倒了其中的一個鬼子,接著把匕首送進了他的胸膛。與此同時,郝班長正費力地跟另一個鬼子糾纏,看得出來,郝班長是占下風的,鬼子的刺刀讓郝班長連連後退,已經隻有招架的份兒了。我胡亂地扯斷身邊的一根朽木,衝起來就奔鬼子去了,還沒等到近處,就聽到一陣遒勁的風聲貼著耳邊灌了過去,再看那個鬼子的脖子上徑自多了一把匕首!而此時,鬼子的刺刀距離郝班長的胸膛隻有三五公分。
我被嚇得哆嗦了一下,之後才轉身去看秦隊長,但是秦隊長從鬼子胸膛裏拔出的匕首還在手裏—也就是說,剛剛那把匕首並不是他射出去的。就在我莫名其妙的時候,從老柞樹後頭閃出一個人來,他憨厚的樣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隻是,他已經把槍口頂在了秦隊長的腦袋上:“都給俺別動。”
“黃三!”我猛地喊出一嗓子。
隻見黃三根本不理會我和郝班長,他利落地把秦隊長手中的匕首卸下,接著隨手“啪”的一聲釘在我就近的老柞樹上,匕首錚錚地抖個不停。然後他俯下身來摸出秦隊長的手槍別入腰中—所有的動作都顯得異常老練。
我慌亂間連滾帶爬撿起被鬼子磕飛的步槍,拉起槍栓就對準了他,我叫道:“放了秦隊長,不然我可對你不客氣。”
這時候郝班長也回過神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黃……三,剛剛那個鬼子是你殺的……”
黃三哈哈大笑:“要不是俺那一刀,你還有命跟俺說話嗎?”黃三說罷回身衝著溝膛子深處喊道,“大家夥兒都出來見見光吧,鬼子都被整死啦。”
說話間,由密集的樹藤裏冒出幾個人來,他們緩緩走到黃三身邊,各自撣著身上摻和著落雪的灰土。九槍八和二膘子我倒並不意外,因為此前山寨堆放糧草的屋子裏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屍首,可是剩下三位卻讓我足足驚出一身冷汗!他們是:裘四當家和方老把頭,還有一位素昧平生的中年漢子,想來此人該是秦隊長口中那位暗算他的“大哥”。九槍八等人分列在中年漢子兩端,這讓他顯得派頭十足。
我緊盯著裘四當家,支支吾吾說道:“你,你……你不是受傷了嗎?”
裘四當家抱拳笑道:“馮同誌,別來無恙。”
這時候,秦隊長扭頭對站在他身後的中年漢子說:“我認得你,昨晚在山寨就是你暗地裏下的黑手。”
中年漢子麵無表情,他衝我和郝班長撇嘴道:“把你們倆手中的家夥都給我扔嘍,別他娘的在老子麵前晃來晃去的,我瞅著眼暈。”
我和郝班長對視片刻,我知道依目前這種狀況,就算跟他們死拚也根本沒有勝算的把握,況且秦隊長現在還受製於人,我們根本已經一敗塗地,於是我把手中的步槍緩緩扔到他們的腳下,郝班長見狀也照做了。
中年漢子陰笑了兩聲,隨手拍拍黃三:“老三,把他們都給我崩了,咱們已經耽誤太多時間,怕是再過一會兒,寨子裏的弟兄們該醒過來啦。”
—寨子裏的弟兄們該醒過來啦?
中年漢子的話讓我疑惑不止,那些土匪崽子明明全都已經斃命,怎麽還會醒過來?但是這個念頭隻在我腦中閃了閃,我就明白如今思量這些都已是畫蛇添足,因為死亡的腳步近在咫尺,隻需黃三輕輕扣動扳機,所有的一切便將被迫終結。
豈料在這緊要關頭九槍八說話了,他對中年漢子道:“大哥先等等,剛剛怎麽說也是民主聯軍秦隊長給咱們解了圍,咱們現在把他們幹掉,是不是有點……”
或許秦隊長也從此前中年漢子的話語裏聽出了些許端倪,他搖頭道:“多謝二當家的好意。不過,山寨裏的弟兄們如今已經悉數身亡,我想也不差我們三人,你們開槍吧。”
中年漢子聽罷秦隊長欲擒故縱般的話語,果然喝止了黃三,他伸手把秦隊長薅了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你他娘的瞎叨咕啥呢?”
黃三看起來有些急躁,他對中年漢子喊道:“大哥你別聽秦隊長胡咧咧,俺跟他接觸了那麽長的時間,他的花花腸子俺還不知道一二?他這是在拖延時間。”
我衝著黃三說:“我們確實是親眼所見,山寨所有的弟兄都死在堆放糧草的屋子裏。要是你們不相信,大可以回去自己看看。”
黃三用槍指著我:“那弟兄們肯定都是被你們殺掉的,你們民主聯軍不是早就想收了小西天這塊地界嗎?如今你們見收編不成,所以就痛下殺手。”
還沒等秦隊長出口反駁,九槍八便湊到中年漢子身邊,他說:“大哥,如果真如秦隊長所言,我想咱們真得回到寨子裏去看看。一是找出凶手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二是那件事我們就得從長計議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聽我一句,先把秦隊長他們三人押回山寨,待事情核實之後再作打算也不遲。”
中年漢子思量了片刻,突然對九槍八說:“老二,該不會你……”他話未說完,便指著秦隊長道,“昨晚你為啥沒有把這個人殺掉?”
九槍八說:“大哥你想過沒有,萬一咱們的事情敗露了或者中途出了差池,咱們兄弟去哪裏藏身?現在城裏都是民主聯軍在掌權,倘若咱們再殺了民主聯軍的人,那豈不是自尋死路?我都是為了咱們前程著想,畢竟如今不同於往日。”
中年漢子似乎聽進了九槍八的一番勸導,他衝著黃三使了使眼色,接著又吩咐裘四當家和方老把頭:“你們倆殿後,把鬼子的屍首處理一下,完事之後趕緊回山寨。”
就這樣,在1946年大年初十午後,憑借秦隊長的三寸不爛之舌,以及九槍八從中斡旋,我們三人得以暫時保全了性命。隨後,我們被黃三用槍頂著腦袋,冒著呼嘯不止的風雪再次回到已是生靈塗炭的小西天山寨。
當我們來到堆放糧草的屋子時,滿屋的屍首讓中年漢子瞠目結舌,繼而嘩啦啦地淚流滿麵。他單膝跪地,用拳頭狠狠地敲擊自己的胸膛,嘴裏連連嘟囔:“弟兄們好生歇著,待我找到凶手後,必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咂幹他的血,然後割了他的腦袋給你們報仇雪恨!”
而此時,九槍八和黃三以及二膘子也都跟著中年漢子單膝跪地,肆虐的風雪掃過他們的臉頰,讓他們越發變得殺氣騰騰。
這種肅穆的氣氛持續了一陣子,他們才各自站起身來,九槍八來到中年漢子身邊悄聲耳語著。這期間裘四當家和方老把頭也趕了回來。我們被黃三連推帶搡,隨著一幹眾人來到九槍八的屋子裏,九槍八回身緊閉屋門,突然把腰中的匣子槍拔了出來,“咣當”一聲撂在桌子上說:“秦隊長,剛剛我跟大哥商量了一下,我們想聽聽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如果山寨裏的弟兄們真的不是你們下的手,我自然會保你們性命。”
秦隊長挪了挪身子,說道:“二當家,要想查清事情的真相,我們就必須坦誠相待,不能有一點隱瞞,我想請你把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由始至終地講給我聽。另外,我希望這次從各位口中所出的話,不要再真假參半。隻有這樣,你我才能捋清線索找出殺害弟兄們的凶手,否則隻會越猜越亂,不得章法,我想那將是真凶最願意看到的。”
九槍八盯著中年漢子看了許久,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中年漢子顯然在猶豫,他沉默了十分鍾左右,才鬆散了眉間聚起的橫肉:“罷了!既然事情已經弄到這種地步,看來是天不助我。為了山寨出生入死的弟兄們能在閻王爺那裏合攏眼,老二,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秦隊長吧,不要再隱瞞。”
黃三聽到中年漢子這麽說,“撲棱”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他連連叫道:“大哥,可不能啊!這樣的話,咱們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瞎咧,俺不甘心,俺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