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震江龍和王老疙瘩
中年漢子擺手道:“老三,你不甘心,難道山寨裏死去的弟兄們就甘心嗎?不要再說了,為了給枉死的弟兄們報仇雪恨,我心意已決。”中年漢子轉而對九槍八說,“老二,你能言善辯,所有的事情還是由你來跟民主聯軍的秦隊長交個實底兒吧。”
九槍八將要開口,秦隊長卻搶先一步說道:“二當家,在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之前,我還有兩句話要問清楚。”秦隊長指著中年漢子,又指了指黃三,“我想請二當家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這兩位的真實身份究竟是—”
九槍八說:“實不相瞞,他們就是小西天山寨的大當家震江龍和三當家王老疙瘩。”
九槍八字正腔圓的字眼兒直接跌入我的頭顱之內,讓它變得“嗡嗡”直叫。
我在慌亂中浮想聯翩:震江龍不是已經在回山寨的路上遇襲身亡了嗎?如果眼前這個中年漢子是震江龍,那麽此前我們查看的那具屍首又是誰?還有,九槍八曾經說過,三當家王老疙瘩在城裏逛窯子時被鬼子抓走了,怎麽又會化身為石人溝的黃三?
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如果按這個情況往下推測的話,似乎此前所有的事實都顯得搖搖欲墜—也就是說,連日來我們完全置身於九槍八等人接二連三堆砌的謊言之中,而我們是在以假象為出發點的基礎上,馬不停蹄地尋找線索破解真相,這豈不是一個滑稽的玩笑?
秦隊長的驚訝絕對不亞於我,他緊蹙的眉頭和微張的嘴巴暴露了他的心理。而郝班長的臉則蔫巴成苦瓜狀,他甚至由於過於激動,在騰挪身子時撞翻了一隻樺木海碗。
秦隊長幹搓了兩把臉,使勁地晃了晃腦袋之後,這才向中年漢子和黃三—應該說是震江龍和王老疙瘩—抱拳道:“大當家,三當家,秦鐵失禮。”
他們兩位回禮之後,秦隊長對九槍八說:“二當家,現在就請你把整件事情一字一句地從頭說起,千萬不要漏下半句。咱們還是老規矩,如果我有什麽不懂或者發現疑點的地方,還望二當家不吝賜教。”
九槍八點頭道:“事情還是要從幾年前說起,我不妨再贅述一番。當時我和葉西嶺還身在國民黨情報部門供職,由於日軍在鷹屯附近駐紮了大量的軍隊,所以整個堡子裏時常出現來自各方探聽情報的人,其中有偽軍和你們的地下分子,當然也包括蘇軍安插的眼線,可以說魚龍混雜。這些此前我也曾跟秦隊長言說了一二。這些人各自心照不宣,當然最終的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搞到有價值的情報,有的人為了家國,但是更多的,恐怕還是為了錢財。靠情報發家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所以在整個鷹屯,沒有根本的敵人,有的隻是利益,連鬼子本身都參與其中……”
秦隊長說:“等等,你是說在日軍內部也有某些人靠買賣情報來獲取利益?”
九槍八說:“秦隊長說的沒錯。時常出現在鷹屯的各路人馬恐怕沒有一個是幹淨的,就算從前是幹淨的,進了鷹屯再走出來,恐怕就滿身肮髒了。當然,這裏邊也包括我和葉西嶺,我們也曾背著黨國用情報換取過利益。不過,這一點秦隊長不必驚訝,我和葉西嶺做事還是有分寸的,輕重緩急我們還是把握得很好,絕沒有越雷池半步,畢竟我們都是中國人。就在我們在鷹屯混得如魚得水的時候,突然有一天葉西嶺接到一樁買賣,當時他跟我說,有兩位經常出入鷹屯的鬼子請他幫個忙,大概的內容我想秦隊長已經從鷹把式那裏了解過了,就是關於一批紅貨將由水路運往朝鮮的消息。鬼子說了,隻要葉西嶺配合他們在鷹把式麵前演好這場戲,即付二百大洋。其實,當時葉西嶺並不知道花舌子跟鷹把式的關係,事後我們才明白過來,鬼子早就將一切打聽得清清楚楚。”
秦隊長“嘶”了一聲:“這件事此前我也琢磨過,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是葉西嶺搞的鬼,現在聽二當家的意思,就是說當時你們二人根本不知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鬼子的目的究竟何在?他們為什麽要花二百大洋讓小西天山寨的人馬去襲擊剃發黑斤人?這個疑點此前你我的交談中也涉及過,當時我們並沒有理清原因。那麽現在,我想請大當家說說當時你們收到這份消息的情況,以便繼續推論。”
我知道秦隊長這番話是故意為之,因為通過審訊藤田實彥,我們已經可以完全肯定,藤田實彥的所作所為都跟他的絕密計劃有關。而此時震江龍等人還被蒙在鼓裏,並不清楚我們已經掌握了這個情況。既然秦隊長無意說出城中之事,那麽他顯然有自己的打算,明白秦隊長的意思之後,我把目光轉向震江龍。
隻見震江龍輕咳兩聲,說道:“那時候我剛剛拉起了綹子,不怕秦隊長笑話,山寨裏算上我總共有六個人,其餘五個是三當家王老疙瘩、大膘子兄弟二人、花舌子,還有現已身亡的二當家滾地雷。當時花舌子回到山寨跟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起初我不以為然,但是後來一想,假如真的能弄到一批紅貨,山寨說不定從此便可以鼎盛起來。秦隊長你也應該知道,我們這些上山落草為寇的人,比的就是冒煙的家夥硬不硬,於是我決定帶著他們五人一起行動幹他一票……”
秦隊長點點頭:“多謝大當家坦誠相告,你說的這些,跟我此前掌握的情況是吻合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鬼子的目的就明晰了許多,他們費盡心思設局,最終想要的結果,其實就是一座空著的小西天山寨。既然如此,我不明白的是,鬼子大費周章調大當家等六人離開,要一座空著的小西天山寨做什麽?還請二當家為秦鐵解惑。”
九槍八說:“秦隊長這個疑惑也是當時我和葉西嶺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們得了二百大洋後,其實並沒有就此收手,反倒對這件事更加感興趣了。因為此前經常出入鷹屯,我們二人未敢輕易前往小西天山寨查探究竟,萬一碰上了熟臉的鬼子,那豈不是不打自招?而我們當時並沒有見過我大哥震江龍,以及小西天山寨的其他人,所以葉西嶺決定分兩步來做這件事:派一名臉生的情報員前去小西天山寨探聽情況,而我們倆則北上鬆花江去迎我大哥震江龍,以便從他們嘴裏套出些風聲。”
秦隊長說:“之後你們八人合力殺害護送牛魚入海的剃發黑斤人,這件事是否如二當家此前言說的那般屬實?”
九槍八頓了頓,緩緩說道:“其實,秦隊長,根本沒有什麽剃發黑斤人。”
秦隊長顯得非常驚訝:“二當家,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麽。”
九槍八說:“我是說,沒有牛魚,而是二十九箱紅貨,貨真價實的黃金,護送紅貨的則是一夥綠林豪傑。”
我一聽九槍八說起了黃金,猛然想起在砂石嶺,俏海棠提及的快手杜八,他曾經洗劫了偽滿新京的金庫,難道此事竟跟快手杜八有什麽瓜葛?正在我急於想插上一嘴的時候,秦隊長用淩厲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我當即把滿腔的疑惑咽了回去。
此時九槍八又說道:“當我們得知護送這批黃金的除了日本人還有綠林匪徒之時,我和葉西嶺實在捏了一把冷汗。我和葉西嶺沿水路跟蹤,發現上峰提及的這些綠林中人都進行了偽裝,穿起了日本軍人的衣服,行事異常詭秘!隻是,我們從始至終都沒有見到一個日本人的蹤跡……後來我們和大哥他們合成一股,然後突然對他們展開攻擊,雙方頓時打成了一片。奇怪的是,這時有一人向衝來的我們揮手,大聲問我們到底是哪條道上的朋友,我們根本不予理會,又是一陣亂槍,打得他們抬不起頭。就在這時,密林處鬼魅一般閃出一隊日本兵來,他們“唰唰”地以扇形之勢向江岸靠近,一邊哇哇直叫,一邊不管不顧地向我們和船上的人開槍。”
秦隊長說:“二當家,你們中計了!”
九槍八說:“不錯!我當時就明白過來,這夥日本兵不隻是想要了我們的命,甚至連船裏的那些綠林中人也不放過!我們被日本兵打得丟盔棄甲,無奈之下隻能拚命地往大船上奔去。這邊,為首的綠林中人也明白過來,不再向我們開槍,而是拚命地抵擋著日本兵的進攻。大船已經開動,緩緩向江心駛去,日本兵的炮火依舊猛烈。眾人以那位綠林漢子馬首是瞻,他說小鬼子的炮火太猛了,讓我們趕緊先撤,他帶人掩護。我大哥當即被他的義薄雲天所感動,正要問他姓名,不料他說來不及了,讓我們聽著,船上的東西決不能落在小鬼子手裏。我大哥如實相告姓名後,又告訴他綹子就在三岔嶺小西天。那人說了一聲好,全身而退以後一定會去找我大哥,說罷他猛地跳下船來,其餘綠林中人亦然,他們一邊用力地推著大船,一邊繼續與日本兵對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我看到不斷有人在衝鋒的路上中彈倒下,但餘人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他們的壯烈使得我們甚是難堪,我們又準備殺回去營救。哪知這時一顆子彈直奔我而來,葉西嶺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按倒,但這顆子彈卻擊中了他的肩頭,葉西嶺頓時翻入水中。等到我們把葉西嶺救上來之後,卻看到那位綠林頭目已然被槍打中,翻倒在了岸上……葉西嶺就是因此事傷了肺,而那位我迄今為止都不知姓名的綠林豪傑,他的俠肝義膽,著實讓得以苟且於這世上的小弟顏麵無光,真是太慚愧了!”
秦隊長這時才說:“各位,實不相瞞,我知道這個人,他就是遼東赫赫有名的快手杜八!”
而後,秦隊長便將在砂石嶺的所見所聞全都告訴了九槍八,又將在城中審訊藤田實彥及葉西嶺的來龍去脈也說了一遍。眾人聽罷無不瞠目結舌,誰都不再言語了。
此時秦隊長望著我說:“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葉西嶺會說,藤田實彥一定要死在他的前麵。他恨藤田實彥利用了他,導致他最終身染不治之疾。這麽多年,其實葉西嶺一直都在調查藤田實彥的真實目的,而且,他還從藤田實彥那裏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跡,這才三番五次地引我們繼續追查。可惜他貪戀跟我鬥氣,就是不肯讓我輕易找出真相,不過我倒是有些明白了,藤田實彥其實是一石二鳥:一是讓三股人馬展開廝殺,他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二十九箱黃金;二就是他更大的秘密,事關他口中的絕密計劃。那麽現在,我想請二當家說說此後還發生過什麽,以便繼續推論。”
九槍八道:“此後發生的事情之前我都跟秦隊長交代過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決定隱姓埋名了,但是前往小西天山寨打探情報的情報員卻始終沒有再回來,他跟我們完全斷了聯係。這讓我有些疑惑,索性就分兩步走:躲避叛逃黨國有可能招致的殺身之禍;借機來到山寨找尋線索。也就是說,當初我投奔小西天山寨的動機是摻雜著私心的。”
秦隊長說:“二當家,那你來到小西天山寨之後發現了什麽線索沒有?”
九槍八說:“不瞞秦隊長,起初我是花了大力氣進行暗地調查的,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現。後來在跟我大哥以及山寨的一幹眾兄弟接觸久了之後,我發現他們是真心實意地打鬼子,索性調查真相的心也就慢慢淡了起來。我想正是從那時候起,我已經完完全全是小西天山寨的一分子了。隻是後來鬼子進攻山寨中途退兵的事讓我心生疑竇,加之後來日本鬼子對山寨置若罔聞的態度,我就斷定這裏邊的事一定沒那麽簡單。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無論我多麽用心地追查,結果還是找不出一點端倪,後來,後來……”
九槍八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變得有些支支吾吾,他抬頭緊緊地盯著大當家震江龍,似乎要征得震江龍的同意他才肯繼續說下去。震江龍沉默了片刻,最後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九槍八掃了兩眼裘四當家,這才接著說:“後來老四的媳婦—也就是金枝兒,在後山柞林裏撿來了豬拱嘴蘑特地拿給我吃,沒想到我的臉就因為這兩口吃食而生起了膿包。為了查清患病的原因,我多次到後山柞林進行勘察,結果就在剛剛那道深溝之中,我意外地發現地下埋著那二十九箱黃金。”
震江龍說:“想必秦隊長也猜到了,小九無意之中在後山柞林發現的這批黃金,就是我掩埋下去、以備日後兌現承諾交還給快手杜八的。但當時,由於葉西嶺的中槍,他們與我們分道揚鑣,因此並不知曉黃金就埋在後山柞林。”
九槍八繼續說:“因為當時山寨的聲望正如日中天,大哥決定將這個秘密守口如瓶,以免山寨裏的弟兄知道後徒生枝節。為了完全保守這個秘密,我以臉上生出的膿包為由,明令禁止所有的弟兄進入後山柞林,事情就這樣被掩蓋過去了,但是不久之後,金枝兒卻意外發現了這個秘密,當然,她發現就等於老四發現……”
秦隊長接過話茬:“所以說,金枝兒是怎麽死的,裘四當家根本就心知肚明,而並不是此前所言是被大當家害死的是不是?”
裘四當家見秦隊長提到了他,隻好起身抱拳:“此前確實是我欺瞞了秦隊長。不過,金枝兒確實是因為難產自然死亡。既然二哥把所有事情都攤在了明麵兒,這一點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了。”
九槍八說:“不錯,老四說的確實是實話,我可以拿項上人頭擔保。這件事過去之後,我和大哥商議了一下,既然老四已經得知了這個秘密,那麽索性就把信得過的弟兄都召集起來—也就是參與鬆花江之役的五位,當然,已死的二當家滾地雷和大膘子現在已經變成了老四和方老把頭。我和大哥之所以邀方老把頭入夥,是因為運出二十九箱紅貨需要方老把頭的獵犬和爬犁。後來我們達成協議,如果快手杜八再不現身,那麽我們就平分了它們。”
秦隊長聽後點點頭:“那麽,既然你們早就想分了這批紅貨,為什麽到現在才倉促動手?”
九槍八說:“原本我們是想,等光複之後就立即分了東西解散山寨的。可是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自從你們民主聯軍駐紮通化城之後,連連派人到山寨前來商談收編的事情。我大哥知道,如果在這種關頭逃跑的話,你們肯定會注意到我們。再者,如果真的被你們發現了,以你們一貫的作風,這二十九箱紅貨肯定是要充公的。所以,這也是我們遲遲沒有答應接受改編的原因之一。但是更讓我們無法承受的是,偏偏這個時候,殘餘的鬼子居然搞了場暴亂!通過山下眼線傳來的消息,參與其中的還有不少國民黨的潛伏者和少數的綹門中人。因為此前我畢竟出身國民黨,我知道你們平定這場暴亂之後,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大肆搜捕,早晚會找上小西天山寨。於是,我和大哥商議,要趕在你們到來之前盡快轉移東西……”
秦隊長連連搖頭:“可是,葉西嶺本不該被牽扯到這樁事情裏來的。”
九槍八說:“是這樣的。我和大哥都知道,如果僅憑我們,想要在民主聯軍的眼皮子底下把如此惹眼的黃金白銀轉移,且不被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到了葉西嶺,他聰明絕頂,而且這些年能夠在如此複雜的通化城留命過活,那麽他必定有辦法能將二十九箱紅貨秘密運出通化城。所以,我和大哥商議了一下,便決定派一直潛伏在城裏偽滿保安團的老三去跟葉西嶺言明此事,並承諾事成之後算他一份……秦隊長,我想接下來的事情還是由老三講吧,他畢竟是當事人。”
秦隊長衝著王老疙瘩點點頭:“三當家,當日聽二當家說,你因為在城裏的窯子報號自稱是小西天山寨的人,結果被鬼子抓去秘密殺害了。按說鬼子不可能放了你這麽大一條魚,可是你為什麽又跑到城裏的偽滿保安團當差?”
王老疙瘩憨厚地笑了笑,他說:“秦隊長叫俺三當家,俺還真不習慣哩!當日俺在窯子裏的確喝了不少酒,也是一時大意才落到鬼子手裏。他們先來硬的再來軟的,俺為了保命最後索性順水推舟投靠了鬼子,後來他們才把俺派到保安團。不久之後,俺就通過花舌子把事情經過稟明了大哥,大哥讓花舌子告訴俺,安心待在保安團當差,以便幫著山寨探聽鬼子的動靜。於是,對山寨裏的弟兄而言,俺其實就是一個死人。當然,這之後就隻有花舌子跟俺單線聯絡。”
秦隊長說:“那現在請三當家講講你和葉西嶺碰麵之後的事吧,你們是怎麽截獲那隻食盒的?”
王老疙瘩說:“其實,當日在江岸,俺和葉西嶺目睹了那個渾身是血的人把食盒交給了郝同誌和馮同誌,所以在兩位前往石人溝時,俺們就一直跟在你們身後。本來這隻是一個巧合,但是葉西嶺非要橫插一杠,看看食盒裏到底裝的是啥玩意兒,俺勸他不過,隻好由著他的性子來,反正都是順路。再說,葉西嶺那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俺沒必要跟半條命較勁。於是,他就假冒了秦隊長從郝同誌和馮同誌的手裏騙走了那隻食盒。”
秦隊長聽後一臉驚訝:“三當家的意思是,你認為葉西嶺截獲食盒隻是一個巧合,跟那二十九箱紅貨並沒有半點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