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綹門迷霧
耀眼的陽光由敞開的房門灌入屋子,它們的光亮和漆黑的槍管就像存活與死亡,距離就在一線之間。世事無常,就連我跟了那麽多年的郝班長都有問題,而我在他身邊卻一直沒有發覺。
我想我就要在小西天山寨客死異鄉了,禁不住流下了兩行滾燙的熱淚,滿眼的眩暈讓我無法看清郝班長那張熟悉的臉。那一刻我確實抱了必死之心,隻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我的性命最終會終結在郝班長的手裏—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是真實的?
這時候郝班長高聲喝叫道:“小馮,不是班長不相信你。就一晚上,一晚上,百十來口子人咋會消失得一幹二淨?說!你和秦隊長是不是有啥密謀?—不對,是你和這裏的所有人,你們……”
郝班長說著說著越發激動起來,我看到他端著的步槍晃動得厲害,他的語無倫次最後竟然發展成破口大罵:“小馮,你他娘的跟老子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不然,不然,不然我崩碎你的腦殼!”
郝班長瘋癲的模樣和淩亂的詰問令我疑惑不止,我體味著他的話裏話外,繼而恍然明白過來:郝班長並非有什麽問題,而是被山寨裏這番景象嚇得有些失魂落魄,無法自拔地亂加懷疑起來。我深知目前最重要的是穩住他的心神,否則在這樣激烈的情況下,倘若事態得不到控製,魯莽的郝班長真的什麽事情都能幹出來。
我戰栗不已地想要理清一條線索,以此來抵禦他對我的妄加懷疑。但是事實上,我的腦袋裏呈現出一片空白,以至於我根本無法將精力集中起來,最後我迫不得已地喊了一句:“班長,小心你的身後!”
郝班長驚弓之鳥般轉過身去,槍膛裏的子彈胡亂地迸射而出,就在這個瞬間,我不顧胳膊上箭傷的疼痛,扯下步槍就頂在了他的後腦上,我尖叫了一聲:“班長,把你的槍扔到屋外!”
郝班長早已哆嗦得不成樣子,我看到他的兩條腿像兩根軟遝遝的麵條,雙膝“咣噔”一聲磕在了地上。他費力地舉起手中的步槍向屋外撇去,但是步槍僅僅撇出去兩三米開外。郝班長的嘴巴裏湧動出一股帶著啜泣的哀求:“小馮,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忙說:“班長,你先不要激動,聽我跟你說。昨天傍晚咱們一起從山寨下山回城,途中那八名日本女人被殺,但是我們倆都僥幸活命,如果我真的是奸細,咱倆走了那麽老遠的路,我悄悄地把你幹掉豈不是更好,為什麽還要等到再回小西天山寨?現在有問題的是秦隊長,咱們千萬不能被胡亂的猜測擾亂了心神。你好好想一想,我現在就把槍放下。”說著,我把頂在他後腦上的步槍輕輕拿開。為了怕他再有所懷疑,我故意將槍也扔出了屋外。
郝班長戰戰兢兢地轉過臉來,這條東北大漢的麵色此刻蒼白如紙,全然沒有一絲生機,他那黑紫的嘴唇翕動了兩下之後,身子“砰”地撲倒在我的腳下,然後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小馮,咱們下山吧!”
我看得出來,郝班長真的被嚇傻了。一個人能在他的部下麵前說出如此哀求的話來,足以說明他的心裏是如何的掙紮不休—而此時,我又何嚐不是掙紮不休?
我費力地把郝班長彪悍的身子拖到炕上,然後從他兜裏掏出煙點燃了一支,我吧嗒了兩口之後才遞給他。郝班長接過煙,一口氣抽到了底,煙火燒到了手指,他才“撲棱”一抖扔在了地上。
我見他的情緒有所好轉,才開口說話:“班長,你說咱們下山回部隊怎麽跟上級說這裏的情況?現在山寨裏所有的人都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上級會不會也懷疑咱們?”
郝班長對我的提問置若罔聞,麵無表情地搖著頭,似乎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輕聲嘟囔道:“小馮,你說咱們在江麵拋屍幹得好好的,怎麽就攤上這麽一檔子事兒?我情願去戰場真刀實彈地拚一把,也總比現在這樣不知道對手是誰強。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咱們回到部隊肯定會被上級懷疑,沒有其他人證明,咱倆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本來還指望跟著秦隊長立個小功啥的,也讓我老娘高興高興,這下可好,連他娘的命都保不住啦!”
郝班長說著說著眼淚鼻涕又嘩啦啦地湧了出來。
我正不知如何勸慰他的時候,猛覺得屁股下的火炕“嘎棱棱”直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挪動著裏邊的炕石。起初我以為是由於自己太過緊張產生的幻覺,待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發現火炕之下確實有東西在不停地動來動去。
我幾乎瞬間就衝出門外撿起了步槍,郝班長也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我們倆拉起槍栓,在屋門口渾身顫抖地盯著火炕,郝班長說:“不管是啥玩意兒,隻要一露頭咱們就開槍,開槍,開槍……”
我和郝班長等了好一陣子,其間我不停地偷空用棉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沉重的步槍讓我的雙臂又疼又麻,我知道如果再這樣折騰幾個來回,我受傷的胳膊就徹底報廢了。這時候鋪在火炕的葦席突然被捅開了一角,一隻漆黑無比的手伸了出來,郝班長不由分說地扣動扳機,出膛的子彈和他的呼喊同時迸發而出:“犢子,給我滾出來!”
那隻手被郝班長的槍火嚇得連忙縮了回去,接著我聽到席子下傳來了兩句異常熟悉的聲音,聲音裏夾雜著連連咳嗽:“老郝、小馮,是你們嗎?不要開槍,我是秦鐵。”
秦隊長?!
我和郝班長麵麵相覷,郝班長喊道:“秦隊長,席子底下就你一個人嗎?”
秦隊長咳嗽個不停:“你們趕緊過來拉我一把,我的身子被卡住了,少說廢話。”
我和郝班長趕緊跳上火炕,一邊問:“秦隊長,你沒有受傷吧?”
秦隊長說:“先把我拉出來再說,這裏不是講話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席子,這才看到秦隊長那顆烏漆墨黑的腦袋,他的身子栽臥在火炕下的石洞裏,一隻胳膊雖然伸了出來,但是另一隻胳膊被牢牢地卡住了。他看到我之後如釋重負地喘了兩聲:“你們回來就好,我真怕你們不回來,趕緊幫我把石頭搬開。”
我見他並沒有什麽異常的舉動,於是將卡住他手臂的那塊炕石弄開,火炕上頓時蓬起一疊密匝匝的黑灰。我伸出一隻手把秦隊長拽了出來,他仰麵朝天地躺在炕上,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幹嘔了幾聲。
我忙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秦隊長並沒有回答,卻反問道:“先講講你們下山後的情況。那八名日本女人安全抵達城裏了嗎?再者,小馮我讓你去石人溝查探黃三的底細,可有什麽線索?”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報告了秦隊長,他聽後連連搖頭:“怎麽會這樣……既然有人要殺人滅口,為什麽不連你們倆一起幹掉?他們的目的實在令人費解,就算再笨的人也不會笨到作繭自縛,這太不符合常理了。另外,關於黃三的底細,你們確信石人溝的鄉親們沒有說謊嗎?我要你們肯定地回答我。”
郝班長異常堅定地說:“保證沒有問題。當時我連著推開好幾戶人家,結果他們都說黃三確實就是天生的啞巴。”
秦隊長顯得有些緊張,他說:“這麽看來咱們認識的黃三一定有問題。昨晚你們走後,我和九槍八正在商議去後山柞林調查的事情—小馮你還記得嗎,昨天在屋子裏的時候我跟你說過,我們要從僅有的兩條線索入手:一是黃三的身份;二是九槍八臉上莫名其妙的潰爛。原本九槍八已經答應了我,可是等我回屋躺下,大約快到半夜的時候,黃三卻突然說要去茅房。他這一趟去了足足半個鍾頭,當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等我出門尋找他的時候,發現整個山寨的土匪崽子已經全部集結到寨子當中。我就覺得很奇怪,忙去九槍八的屋子裏找九槍八,將將推開屋門,腦袋猛地被砸了一下,我在非常模糊的狀態下看到了一個漢子,這個人此前在山寨裏我並沒有見過。他用槍對著我,當時我以為這回我真的完蛋了,可是這個時候九槍八卻對漢子說了句話:‘大哥慢著!他交給我處理,兄弟們都在院子裏候著呢,再晚就來不及了。’然後我的腦袋似乎又挨了一下……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身在炕洞之內了。”
郝班長上前撥拉了一下秦隊長的頭發,我看到秦隊長頭皮上已經結痂,秦隊長擺擺手:“算啦老郝,別扯沒用的了,趕緊幫我弄盆水來洗洗臉,一會兒咱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執行。”
我趁郝班長去打水的時候問道:“秦隊長,有些地方我還是不明白。你說是一個咱們從沒見過的人把你打暈的,而九槍八卻稱呼他為大哥。在此前咱們的調查中,我記得九槍八隻管一個人叫大哥,那就是已經枉死的大當家震江龍,你說會不會震江龍沒有死?”
還沒等秦隊長回答,我立即反駁了自己可笑的猜測:“不對,如果震江龍沒死的話,那屋子裏的屍首就沒法兒解釋了,我想得有些過了。”
秦隊長抹掉掛在眉毛上的煙灰,很認真地說:“把你的想法接著講下去。”
我笑了笑才說:“再有就是,我不是很理解為什麽九槍八不讓那個人把你一槍解決掉,而是把你塞進了炕洞?九槍八分明是在關鍵時刻救了你一命,他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如果他們誠心不想殺你的話,大可以把你抬到火炕之上扔條被子,反正都是給你留條命,何苦大費周章地脫了褲子放屁呢?”
秦隊長說:“這件事我倒是可以推測一二。首先,我能肯定的是九槍八不想我死,不然別說昨天晚上,前些日子的任何時間他都可以下手。他把我塞到炕洞裏有兩種可能,或者兩種可能兼而有之:一是拖延時間,怕我發現他們大費周章掩飾的秘密—他曾經說過‘再晚就來不及了’這樣的話,是什麽事情會讓他如此緊張呢?必定是十萬火急的事情;二是他怕他們行動之後,有人會返回山寨殺我滅口,他可能不相信山寨裏的某個或者某些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不解地說:“這樣豈不是顯得很矛盾嗎?九槍八根本不傻,他知道如果留下活口,咱們肯定會繼續追查下去,那樣他們苦苦掩飾的事情早晚都會敗露,但是他偏偏又這麽做了,既不殺我們又想掩飾秘密,這是一種什麽心理?”
秦隊長搖搖頭:“我也不清楚,答案都在九槍八的腦袋裏。”
這個時候郝班長慌慌張張跑進屋裏,他端著的一盆水已經濺出去大半,他把盆直接舉到秦隊長麵前,滿臉緊張地說:“秦隊長,你趕緊洗把臉跟我去看看吧!百十來口子土匪崽子都……”
秦隊長看到郝班長焦急的樣子不敢怠慢,他用清水胡亂地抹了兩把臉上的煙灰,然後把別在我腰裏的手槍拽了出來。我們跟著郝班長一溜小跑來到山寨堆放糧草的大屋前,郝班長輕輕地推開了虛掩的門,接著我看到了異常恐怖的一幕:
滿屋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疊在一起,把整間大屋填得滿坑滿穀,一股極濃的血腥味撲麵而來,禁不住讓我連連作嘔。我渾身發抖地說:“秦隊長,你不是說昨晚山寨裏所有的土匪崽子都集中到院子裏準備開拔嗎?怎麽……他們怎麽會都死在了這裏?”
秦隊長氣急敗壞地衝著我吼道:“我怎麽知道!你們倆在門口保持警戒,我去查看屍首。”
我和郝班長荷槍實彈地站在門口,瞟眼看到秦隊長接連不斷地翻動著屍首。與此同時,他的嘴裏發出嘟囔不止的自言自語,口氣裏充滿著疑惑不解,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揮手示意我倆進屋:“幫我一起找一找,看看有沒有九槍八和黃三,還有二膘子。”
我們仔細地檢查著每具屍首,直到胳膊累得又麻又酸,也沒有找到三人的屍首。屍首極其沉重,又都是些體形彪悍的土匪,最後弄得我渾身燥熱,額頭的汗珠子嘩嘩地往下落。在翻動屍首的過程中,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些土匪按說都是從槍林彈雨裏蹚過來的,怎麽會突然都死在一間屋子裏?現在滿屋的屍首當中並沒有發現九槍八和黃三以及二膘子,難道這些跟著他們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命喪他們之手?
雖然秦隊長也被這堆死屍弄得驚詫不已,可我還是把心頭的疑問全都拋給了他。秦隊長聽罷不置可否,他招呼我和郝班長到他身邊,然後指著屍首上的傷口處說:“這些土匪崽子的死法非常奇怪,痛下殺手的人並沒有用槍,而是直接用刀刺進了他們的胸膛。而且,你們注意到沒有,屍首上傷口最多的也不超過兩刀,這說明什麽?這說明殺他們的人一定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或者是曾經在沙場上血戰過的人,不然絕不會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郝班長撓了撓頭頂的帽子說:“那也不對勁,這幫家夥也都是刀口舔血的主兒,難道他們就眼睜睜任人宰割連反抗都不反抗?換作是我的話,我也不會笨到挺起胸膛等著人過來殺。除了葉西嶺以外,我實在不相信還有人會拿性命開玩笑。”
秦隊長說:“老郝這兩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如果這幫土匪崽子是在正常情況下死亡的,這裏肯定會有搏鬥的痕跡。但是你們看看這裏,哪像是一副狼藉的樣子?你們倆再觀察觀察這些死者的臉,根本沒有任何表情,倒像是睡得很安穩。所以我斷定,他們一定是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人全部殺死的。”
我說:“秦隊長,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事先被迷暈了,或者因為其他別的什麽原因在睡夢中被人幹掉了?”我停頓了片刻,又推測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會不會是讓人殺害之後才弄到這裏來的?以便隱藏真正的作案現場……”
我還沒有說完,秦隊長就打斷了我的推測:“如果是一兩個人還有可能,百十來口子哪那麽容易。你想想,我軍平定城裏的暴亂以後往江邊拉屍首,一千多名鬼子你們足足折騰了好幾天,雖說這些土匪是小巫見大巫,但也並不是那麽容易處理的。況且如果真是你說的那種情況,如此興師動眾必定會留下痕跡,可是咱們走過來的時候,外邊什麽異常都沒發現,這足以說明這幫家夥就是死在這間屋子之內。”
郝班長說:“可是,這幫家夥為啥會無緣無故跑到這間堆放糧草的屋子裏?”
秦隊長聽到郝班長的提問挑了挑眉毛:“老郝你說的沒錯,現在我倒是不關心這個了。我不明白的是,這明明是一間放置糧草的屋子,可是滿屋的糧草哪裏去了?”
郝班長翻了翻眼皮,“咦”了一聲:“對呀!秦隊長不說,我還真沒有想到。這滿屋的糧草都去了哪旮瘩?如果這些土匪是九槍八他們幾個幹掉的,該不會他們帶著糧草一起逃跑了吧?”
我譏笑道:“怎麽可能!班長,你見誰逃跑後背還扛著一袋苞米?可是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九槍八他們幹的,那麽會是誰弄走了這麽多的糧草呢?而且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秦隊長變得沉默了,良久之後他才起身道:“我們不要再胡亂猜測了,還是那句老話,這些隻有找到九槍八之後才能真相大白。剛剛我把整件事情在腦袋裏又過了一遍,發現有一處地方特別蹊蹺。昨晚你們下寨回城之後,我和九槍八明明已經商議好今天去後山柞林查探,可是半夜他們就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想,如果這不是巧合的話……”
我猛地接過話茬:“如果這不是巧合的話,那麽後山柞林一定有問題。”
秦隊長點頭道:“所以,現在咱們必須馬上奔赴後山柞林。如果在林子裏與九槍八他們相遇,我們都要加倍小心。你們倆也看到了,九槍八的槍法可不是一星半點兒的準。總之,無論遇到什麽情況,最重要的是保命,其他的都排在後頭。”
我和郝班長立即荷槍實彈。由於我胳膊上的箭傷連日來已經崩裂了好幾次,不得已秦隊長從屍首上撕斷一條粗布給我勒上了,他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了句:“小心點。”
從秦隊長的表情裏,我看得出來他對這趟後山之行顯然憂心忡忡,於是我的心頭也跟著沉墜起來。就這樣,1946年大年初十晌午時分,也就是距離密鑰行動的時間僅剩十二個小時,我和郝班長跟在秦隊長身後,沿著小路緩緩靠近小西天山寨的後山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