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陳重遠的往事
這份絕密卷宗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我望著有些發脆的稿紙上,圓珠筆寫就的最後一個引號,足足愣了好一陣子。由於這份卷宗的記錄者書寫的字跡不甚工整,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個晚上才閱讀完畢。
我推開窗子,借著含混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燒得慘不忍睹的卅街,一種被閹割的情緒攪得我心煩意亂。六天六夜,卷宗裏記載的內容倒像是一段離奇的故事,顯得不那麽真實。難道曾經的通化城竟然有過如此驚心動魄的過往?
但是當我看著卷宗封麵鮮紅的“慎”字陰文印章時,又馬上否決了最初的懷疑。在鮮紅的印章下端,透露了這份卷宗的一個關鍵信息:
本卷共(2)冊 本冊共(168)頁
也就是說,這份卷宗本來有兩冊,而遺落在我腳邊的隻是第一冊。那麽,找到卷宗的第二冊是否就意味著最終的謎底可以水落石出?強烈的好奇心讓我深陷其中。
我躺在**翻來覆去,睡意已經被卷宗裏的人物驅趕得支離破碎—秦隊長、葉西嶺、郝班長、馮健、黃三……還有小西天山寨二當家九槍八的槍法和滿是膿包的臉,這些影像抓撓著我的床,令它變得咯吱亂響。
最後,我“砰”地一下躥起身來,推開窗子抑製不住地吼叫了兩聲。對麵的房子裏馬上亮起了燈,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漢子“咣當”一聲推開窗子,他手裏拎著一把笤帚,指著我罵道:“這大半夜的你他娘的擱這兒嘚瑟啥呢?再嗷嗷,我廢了你!”
我連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沒有睡去,哪怕一小會兒。若幹年來,我回憶起這個滿是糾結的夜晚,常常會因為自己的滑稽而啞然失笑。
亢奮的情緒直到翌日仍然沒有消減,那也是我第一天到本市公安部門上班。家裏托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廢掉了好幾遝“大團結”,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個名額。
我原本以為自己就此便可以成為一名除暴安良的刑偵幹探,手持五四手槍,頭頂黑沿大蓋兒帽,一掃從前吊兒郎當的形象。可是沒想到,他們迎麵就給我潑了一盆涼水,擦桌子泡茶,掃地晾抹布,沒一樣是我願意幹的。更要命的是,與我搭檔的居然是一位癟得像具幹屍的小老頭兒,他整日滿身酒味,渾身上下唯有那隻通紅的酒糟鼻還帶著點生氣。
他叫陳重遠,隊裏的人都叫他陳頭兒。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誰偷了誰的兩塊錢,誰往誰家院裏扔了一隻死貓,誰偷看大姑娘洗澡時,他都讓我叫他陳老。
陳重遠說,畢竟我是毛頭小夥子,要懂得尊重前輩。我嘴上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其實心裏恨得直罵娘。不過,就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正是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夥計,最終幫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冊。這是後話。
在此期間警隊裏接到一宗命案。
或許是因為警隊長剛剛喜得貴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讓我和陳重遠也參與抓捕疑犯的部署會議。由於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麵對命案,還像模像樣地準備了紙筆。後來為這事,我的老夥計沒少嘲笑我。
警隊長大致陳述了案子的經過:在我市東山的防空洞裏發現一具無頭裸屍,死者為女性,凶手作案後沒有留下任何腳印一類的痕跡,隻是在一堆焚毀的衣物間留有半截兒字條,字條上歪七扭八地寫著一個地址。
警隊長將案子的材料給了與會人員人手一份,並言說要著重從字條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擊,顯我警威,三日內將真凶緝拿歸案,狠狠打擊隱藏在社會主義國家裏的無良敗類!警隊長字正腔圓的信誓旦旦讓我激動得坐立不安,而陳重遠卻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發出了鼾聲。結果,我和陳重遠被命令留守隊裏接聽群眾提供此案的線索。
如此得來不易、顯我警威的機會就這樣在陳重遠的鼾聲裏胎死腹中,我當然氣憤至極。待警隊裏所有被安排任務的人員都行動之後,我一把將熟睡中的陳重遠薅起來,不由分說地埋怨個不停。陳重遠則睡眼惺忪地抹了把掛在嘴角的口水,衝我擺擺手:“劉燎原同誌,就算我不睡覺,隊長他也不會給咱倆任務的。”
我一臉茫然地問他:“為什麽?不給咱倆任務,為什麽還讓咱們參加會議?”
陳重遠咯咯直笑,樣子猥瑣至極:“我來這裏快十年了,隊長換了好幾任,案子卻從來沒有讓我接過一宗。他們信不過我,隻是做做樣子罷了。這幫家夥已經把我這個酒鬼當成了一團空氣,隻要我不拿槍對著他們的腦袋,他們由著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這都快十年啦,你咋就沒升個一官半職的,靠工齡你也不至於混這麽慘吧?”
陳重遠滿不在乎地說:“這些不重要。當年我何嚐不是像你一樣意氣風發?我是我們那一撥裏邊最有前途的一位。誰料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會變成這副德行,天天要以酒度日。”
我在心裏禁不住連連嘀咕:你說你他娘的意氣風發?簡直是個笑話!你那弓成蝦米樣的身子一陣風就能吹折,你唯一的前途就是最後躺進黑漆漆的棺材板兒裏,然後換兩聲假惺惺的哭聲罷了。於是我打趣道:“陳老,你是不是犯了什麽生活作風上的錯誤?”
陳重遠被我逗得接連苦笑了兩聲,然後歎息道:“我這輩子隻有過一個女人,此後就孑然一身了。要是我有兒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見陳重遠有些感傷,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老婆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現在在哪裏?”
陳重遠指了指腳下:“好人,在這裏睡覺呢。”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有意撇開這個話題,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堆分發的材料,“你不是想破案嘛,咱們雖然不能親臨現場,不過憑著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滿臉不屑:“就靠這堆紙片?別扯淡了,我沒興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隊裏能找到什麽線索?”
陳重遠以教訓的口吻對我說:“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闖亂跑呢!你想想,凶手如果知道毀滅作案時留下的腳印一類的痕跡,而且讓警方根本找不到一點線索,這本身就表明他心思細密,這樣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兒沒有燒掉的紙條嗎?”
陳重遠這看似平常的三言兩語,卻讓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我連忙問道:“難道你是說凶手故意混淆視聽,誤導辦案人員,以此贏得時間逃脫?”
陳重遠打了一個哈欠,張大的嘴巴裏露出幾顆糟朽得發黃的牙齒,他麵無半點驚喜:“我猜準了你會這麽說。不過話說回來,燎原,我寧願你沒說過這句讓我很失望的話。”
我被他不可一世的德行搞得一時語塞,心想這個老不死的家夥竟在這兒跟我充大個兒,我倒要看看你怎麽說。於是我問道:“陳老,那你說凶手留下這張紙條是為什麽?”
陳重遠隨手撿起一張照片遞給我:“你仔細看看這具裸屍的照片,先不要急著回答我,仔細地觀察,看看有什麽發現。”
我不情願地接過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掃了兩個來回,然後懶散地說:“屍首脖子處的傷口參差不齊,好像不是用刀切開的;身上有一些細碎的抓痕,應該是跟凶手搏鬥時弄傷的;除了這些,真看不出還有什麽。”
陳重遠苦笑著搖頭,突然說了句:“燎原,你就沒有注意她的胸部嗎?”
陳重遠的語氣裏充滿著鎮定,似乎是在有意刁難我,本來我就對他心生厭惡,這回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我心裏想你這個老流氓,別的地方你不讓我注意,偏偏讓我看人家的胸,這不成心給我添堵嗎?但是我見陳重遠極其認真地看著我,不得已隻好拿起其他兩張屍首細部的照片觀察起來。陳重遠見我半晌沒有動靜,於是問道:“這回發現什麽沒有?”
我說:“發現了。形狀還不錯,就是不怎麽飽滿,看起來應該在十五六歲的樣子。”
陳重遠笑著說:“沒想到這個你小子倒是挺拿手。那我再問你,十五六歲的姑娘最注重什麽?”
我撓著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悠然自得的陳重遠,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最後隻好潰敗般連連搖頭。陳重遠見我這副德行,越發來了勁頭,居然以警隊長的口吻對我說:“燎原,記住嘍,查案最重要的不是靠腿腳,是靠這個。”說著,他用手指使勁地頂了頂我的腦袋。
我有些不服氣,立即反駁道:“那你說!你說十五六歲的姑娘最注重什麽?這跟案子有個屁關係啊?”
陳重遠見我有些著急,忙招手道:“你先坐下聽我說。姑娘天生就愛漂亮,何況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但是你看看,這具屍首上許多地方都布滿了舊疤痕,我想就算是淘氣的男孩子都未必會留下這麽多,這正常嗎?這顯然不正常—如果她是個嬰兒的話倒有可能。否則,我隻能說她智力方麵有些不健全。”
我嗤笑道:“這算什麽?這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那凶手呢?不到現場你不是照樣找不出一點線索?”
陳重遠接著說:“你還忽略了一個細節。假設你是凶手,心思又非常縝密,想拖延辦案人員的時間以便逃脫,你幹嗎要把屍首扔在經常會有人經過的防空洞,而不是挖坑掩埋,這樣豈不是更難找尋嗎?”
我仔細思量陳重遠的這番話,覺得他說得確實有兩分道理,我問:“那紙條怎麽解釋?”
陳重遠聳了聳肩膀:“反正這個案子也不會讓咱倆插手,就算咱們的推測是正確的,他們也不會聽我這個酒鬼的話。算啦,算啦,別費腦筋啦!”
本來我是不想聽他揚揚得意的腔調的,可是現在他越是不說,我反而越想知道。我平複了下情緒,故意裝作不在乎地說:“嗨!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就跟我聊聊嘛,我也好長長見識不是?”
陳重遠見我放低了姿態,於是說道:“燎原,我在想,那張紙條或許是死者的家人留在她身上的,如果此前我的推斷是正確的話。而她頸部的傷口處參差不齊,有沒有可能是被某類動物咬掉的?”
我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是這個女孩兒的智力有些不健全,家人怕她走失所以才在她的衣物裏留下了地址?那就是說凶手根本不是人,或者是她因為某種病症自然死亡之後,屍首才被損壞的?”
陳重遠把隨身攜帶的精致酒壺掏出來,他擰開蓋子抿上一小口,嘴巴深深地咂了兩下。似乎喝掉這口酒之後,他原本的睡意已然瞬間蒸發,整個人倒是顯得精神起來。陳重遠心滿意足地說道:“當然,你我現在都隻是推測,我想下午的時候就該有初步的結果了,等隊長他們回來吧。不過,我跟你說的這些不要跟他們講,免得自討沒趣。”
我百無聊賴地看了兩個小時報紙,吃過午飯之後,外出辦案的人員陸續都趕了回來。警隊長風塵仆仆的臉上依然帶著顯我警威的氣勢,他將將走進屋子就高聲宣布,案件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他說,已經通過紙條找到了死者的家屬,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得知死者今年十七歲,常年患有精神類疾病。警隊長尤其沾沾自喜的是,他發現了一條更為關鍵的線索,死者犯病時尤喜焚燒物品,以此推論,防空洞內焚燒的衣服應該不是凶手所為雲雲。
我聽罷警隊長的高談闊論,轉身再看陳重遠時,他卻已經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嘴角稀疏的胡須上一條晶亮的口水扯得老長。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這個既猥瑣又幹癟的小老頭兒,多少還有些不可小覷的本領。
當然,畢竟那個時候我還年輕,雖說事實驗證了陳重遠的推斷,可是我的心裏還是有些不服氣。後來整件案子在法醫以及目擊群眾的全力配合下,終於真相大白:死者從家中走失之後來到防空洞,由於洞內異常冰冷,她焚燒衣服取暖時突然病發猝死,隨後被野狼咬掉了腦袋。隻是,整件案子的偵破過程長達近一月之久,並不是警隊長所言的三日之內。
此後的日子過得不鹹不淡,除去一些慣例的端茶倒水之外,無非就是看看報紙打發打發時間。但是每當到了夜晚我躺在**時,那份神秘卷宗裏的人物一定會不期而至地浮現在腦海裏,他們困擾著我,不遺餘力地閹割著我原本質量超高的睡眠。
有一晚我突發奇想,何不把這份卷宗拿給陳重遠看看?一是可以滅滅他自視甚高的氣焰,以解我心頭之恨;二是假若他真的可以幫助我破解其中的謎底,那也不枉我一番抓心撓肺的辛苦。不過在我的初衷裏,我始終不相信陳重遠能將卷宗裏如此複雜的關係梳理清楚。一想到陳重遠手持卷宗滿麵愁容的模樣,我躺在**蒙著被子咯咯狂樂了許久。
於是,那個看似尋常的午後就這樣改變了陳重遠的餘生。當然,我也因此得知了我的老夥計那段鮮為人知的往事。而事實上,我整個前半生都被這個午後推向對未知的迷戀。如今我即將步入風燭殘年,那些讓人心生厭惡的褶皺和鬆垮的皮膚,時常讓我感歎不已。但是我的氣力似乎仍然對往事難以釋懷,所以,我知道那注定是一個錯誤的午後。我,在劫難逃。
那天,我和陳重遠照例外出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糾紛,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時常光顧的宋家屯美食城。陳重遠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我隨便點了兩碟小菜,外加兩碗麵條。當然,有陳重遠在場,無論如何酒是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地從黑夾皮包裏掏出那份卷宗,然後笑嘻嘻地對陳重遠說:“陳老,給你看樣東西。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裏的疑點幫我弄明白,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後任你差遣。”
陳重遠抿掉一口酒:“什麽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讓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輩那還了得!”
陳重遠說著接過檔案袋裝著的卷宗,他把卷宗展開的時候,濃厚的塵土味兒讓他連連蹙眉。陳重遠把卷宗推得稍微遠了些,一邊緩緩翻看,一邊“呼嚕嚕”地吃著麵條。起初,他的眼睛還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漸漸地,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來,最後連筷子都扔掉了,一股腦兒紮在卷宗上再也沒有抬起頭。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沉,他這才重重地喘了兩個來回,我聽到他脖子發出了兩聲清脆的嘎嘣聲。
陳重遠把看完的卷宗輕輕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開了。這時候,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他伸出那隻幹枯如柴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著,渾濁的眼淚居然在他那張皺巴的臉上恣意流起來。
陳重遠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一時不知所措,我連忙焦急地勸慰他:“陳老,沒事的,沒事的,這不過是一份卷宗,真假還難以定論,猜不出疑點你也不至於……”我見他依然沉浸其中,於是又接連道歉,“我服了你還不行嗎?都是我的錯,不該把它拿給你看。我心服口服總行了吧?你別這樣,讓人家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
這時候美食城的服務員悄然走上前來,她充滿溫情地遞給陳重遠一遝餐巾紙,轉身的時候剜了我一眼,嘴裏嘟囔出一句:“不孝子!”
當時我真想把服務員叫住,告訴她,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隻是我剛起身的時候,陳重遠突然冷冷地說:“燎原,我問你,這東西你是從哪裏搞來的?”
我把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裏,說道:“前幾個月卅街大火的時候燒到了檔案館,當時我正好在場,所以就響應號召跑進去幫著搬了幾趟。後來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車拉走之後,我才發現這份被遺落了,它就在我的腳邊。”
陳重遠聽我說完之後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他用餐巾紙胡亂地抹了抹臉上殘存的淚痕,一口咬定:“這不可能!通化城的檔案怎麽會出現在我市的檔案館裏?”
我附和道:“會不會搞混了?又或者是有其他的原因。”我見陳重遠沒有應聲,於是試探著問道,“陳老,剛剛你怎麽會……真是嚇了我一跳。”
陳重遠深沉地說:“卷宗裏的一些信息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人。”
我微微有些驚訝,渾身緊張地說:“什麽人?跟卷宗裏記載的事件有關係嗎?”
陳重遠像是被記憶抽幹了情緒,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還記得你剛來隊裏上班的時候,我曾經跟你說過,我這輩子到現在隻有過一個女人這件事嗎?那時候我剛剛結婚不久,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門工作。當時隊裏包括我在內有三名年輕人,我們彼此相互幫忙,感情非常要好,因為誌同道合,所以後來幹脆結拜成為異姓兄弟。雖說那時候正在開展轟轟烈烈的‘肅反’運動,但是我們並沒有過多地參與進去,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著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將將三個月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因為這件事,我的人生從此急轉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麽事情?是什麽事情對你打擊這麽大?”
陳重遠的嘴唇在發抖,從那裏跳出的話語顯得有些走音:“1956年4月20號,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它。就是在這天的傍晚,我老婆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卡車碾得粉碎!我聞訊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遍體的鮮血潑在已經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紅色的,是豔紅豔紅的。”
我見陳重遠悲傷不已,稍稍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問道:“那麽,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嗎?”
陳重遠說:“起初我也覺得是個意外,但是後來據當時的目擊群眾說,我老婆神情呆滯地在路邊站了許久,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麽,直到那輛疾馳的卡車經過時,她才突然飛身衝了上去……那是一輛運煤的卡車,雖然天氣已經回暖,但是車輪上的防滑鎖鏈還沒有摘下。目擊群眾還說,當時他們聽到了一聲撞擊的沉悶聲。這件事發生之後,那聲沉悶從此在我的耳朵裏茁壯成長,再也沒有離開過。隻有,隻有酒精才能消減一下它對我的折磨。”
我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為陳重遠點燃之後才說道:“難道,在這件事之前,你和你老婆之間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
陳重遠緩緩吐出一股煙霧:“這也正是我當時的疑問。後來我把我們婚後生活的整個細枝末節回憶了一遍,我們一直相安無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實在找不出任何一條能夠解釋她自殺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愛幹淨的女人,我們在戀愛的時候,有一次她跟我開玩笑說,就算自殺也要選在一個風光秀麗的地方。”
我把剛剛叼進嘴裏的煙卷拿在了手中,抿著舌頭吐掉了半截兒煙絲,說道:“這就奇怪了,這顯然是有反常態,難道你沒有接著追查下去嗎?”
陳重遠說:“當然。我當時就覺得這裏邊肯定有問題,於是發了瘋地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後來,我經過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當日,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見了兩個人,這兩個人跟她在路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接著沒多久我老婆就……”
我連忙問道:“這兩個人是誰?他們究竟是誰?”
陳重遠扯過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開之後手指緩緩下移,最後停留在紙張的下端,在那裏,我看到了兩個名字:張樹海、李光明。
陳重遠說:“就是他們,這份卷宗的記錄者—也就是我在隊裏的兩個結拜兄弟。”
我有些瞠目結舌:“陳老,你是說1956年‘肅反’時期,審訊戰士馮健的人正是你的這兩位結拜兄弟?那真是太巧了。還有,既然你了解到他們曾經跟你老婆說過很長時間的話,那麽我想,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肯定是破解她自殺之謎的最關鍵線索。既然如此,你隻需問問他倆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陳重遠苦笑著說:“當時我何嚐不是跟你想的如出一轍。但是,自從那天—也就是1956年4月20日之後,我的兩位結拜兄弟再也沒有在通化城出現過,他們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團空氣,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這怎麽可能?兩個大活人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沒了蹤影?你們是結拜兄弟,就算他們有了什麽變故,也應該通知你一聲的。那麽,他們的家人你詢問過了嗎?他們怎麽說?”
我一口氣提出了若幹疑問,但是陳重遠報以的回答卻是連連搖頭。他說:“二十多年來,我幾乎—不是幾乎,是完全,我完全查遍了跟他們有任何關係的人,甚至不遠萬裏追蹤到他們在南方的遠房親戚家裏,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我也因此經常受到上級批評,挨了不少處分。因為當年我是重點培養對象,起初領導還苦口婆心地勸導,後來幹脆就發展成嚴厲的批評。隻是他們見我的肆無忌憚依然沒有一點收斂,最後就徹底死心了,不但把我調離原來的崗位,還通報各直轄公安部門,無論我在哪裏都不要分配給我任何一宗案件。後來轟轟烈烈的‘文革’爆發了,我因為之前的所作所為飽受打擊。我以為劫後餘生會改變我尋找真相的決心,但是我發現根本沒有用。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的後半生將在不斷地尋找真相中苟延殘喘。”
我心裏突然開始有些同情陳重遠,於是連忙安慰道:“陳老,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可以幫幫你—反正咱們在隊裏都不受待見,跟閑人沒什麽區別。”
陳重遠興奮不已地說:“燎原,你已經幫到了我,我知道上天總有開眼的一刻。”說著陳重遠指了指卷宗封麵上用毛筆寫就的日期,“你仔細看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