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震江龍之死

放哨的土匪崽子早就看到了我們。

這次跟此前入寨時的待遇完全不同,我分明聽到崽子老遠就喊著“秦隊長”三個字。待我們走上近前,這才看清原來此人正是大膘子的兄弟二膘子。二膘子衝著秦隊長連連抱拳道:“秦隊長多擔待,原本二當家讓我擱這旮瘩早早候著,沒承想我這肚皮著了涼,沒時沒晌的躥稀……”

郝班長顯得有些憂慮:“你是說二當家早知道我們這時候會趕回來?”

二膘子笑道:“大致不差。昨天你們走後,二當家就吩咐過我,讓我這個時候過來相迎四位。你們一路跋山涉水,肯定累壞了,二當家已經在山寨裏給諸位備好了燒酒吃食,正好喝些燒酒緩緩疲乏。”

我的心裏翻騰起一連串的不安,聽二膘子的話裏話外,似乎九槍八對我們的行動已然了如指掌,他並未親眼所見,又是如何得知我們會此時重返山寨?難道逃脫的刀疤人已經見過了九槍八,或者說刀疤人此刻就在寨中隻等我們現身?

秦隊長依舊保持著他慣有的冷靜,不動聲色地說:“二膘子兄弟,你大哥的屍骨已經安葬了嗎?”

二膘子展露的情緒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傷心,他輕描淡寫地回答秦隊長道:“昨天就已經拉到後山埋了,早死早托生。二當家也廢了曹老九,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我們跟著二膘子快步向山寨走去,沿路我一直擔心九槍八會設下出其不意的埋伏,禁不住在行進的途中偷眼查看四圍的樹林,砂石嶺的連番遭遇已然讓我噤若寒蟬。但結果我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山寨的氣氛一如前日。

九槍八早已站在屋外等候,他見到我們之後雙手抱拳道:“秦隊長辛苦!小弟已經燙好了燒酒,快進屋喝兩盅暖暖身子。”

九槍八顯得比昨天還要客氣,但是我心知肚明,這次入寨不同昨日,所以我不敢冒失,也沒有像從前那般插上一兩句話,隻是跟在秦隊長身後靜觀其變。九槍八的臉上依舊蒙著那麵黑巾,說實話,那一刻我真想伸手摘下它,看看裘四當家口中那張布滿膿包的臉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這種一廂情願的妄想讓我手裏冒出了滑膩的汗液。

待各自落座之後,還沒等秦隊長張嘴,九槍八便脫口問道:“見到老四了吧?他還好嗎?”

秦隊長並沒有急著回答九槍八的問話,而是捏起一塊冒著熱氣的肉放在嘴裏,他在咀嚼時把嘴巴弄得異常響亮,一邊說:“這是什麽肉?好像比那天吃的野豬肉味道美上兩分。”

九槍八把盛滿肉的木盆向秦隊長的位置推了推,然後答道:“剛燜出鍋的麅子肉,秦隊長如果喜歡就多吃些。老四還好嗎?”

秦隊長似乎瞧出了九槍八的急處,他故意放慢了語速:“裘四當家中槍了,不過開槍的人並沒有擊中他的要害。裘四當家說,這都是托了二當家的福。”

九槍八皺了皺眉頭,顯示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怎麽會這樣?不過謝天謝地,隻要老四平安就好。老四說沒說是誰向他下的黑手?”

秦隊長把一盅火辣辣的燒酒飲入口中,接著晃著腦袋打了一個激靈:“二當家認為下黑手的人會是誰?”

九槍八遲疑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猜測九槍八必定是從秦隊長的話中聽出了些許端倪,隻是現在這層窗戶紙誰都不願意先捅破,屋裏的氣氛由此變得尷尬起來。麅子肉雖然新鮮,但是我此時卻覺得味同嚼蠟。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秦隊長才說起話來:“二當家,我們為了那隻食盒兩天來都在疲於奔波,真是有些吃不消,不知能否在貴寨借宿一晚?”

九槍八客客氣氣地道:“當然可以!這是我們小西天山寨的榮幸。我早已吩咐過崽子預備了房間,爐火燒得正旺,等的就是秦隊長這句話。”

秦隊長連連稱謝,隨後又問九槍八:“咱們大當家的身子骨好些了嗎?我現在想見見他。”

九槍八說:“我下午的時候去看望過大哥,但隻是在門外跟他聊了兩句,聽他的口氣好像病症還沒有完全消退。要不這樣,你們今晚先緩緩疲遝,民主聯軍也不是鐵人,舟車勞頓的,換作誰也扛不住。待明天一早我再帶你們過去試試,如何?”

秦隊長明知九槍八是在有意推搪,但是他的這番話綿裏藏針,根本沒有留下任何可商量的餘地。秦隊長不得已隻好滿口應承。

我們各懷心事又坐了半個鍾頭,期間九槍八一直如奉貴賓般陪著我們,時不時地勸上一兩盅燒酒。我見秦隊長臉頰略微發紅,心裏猜想他必定有些過了量,於是輕輕地踩了踩他的腳,秦隊長根本沒有理會我,卻對九槍八說:“二當家,我有點兒頭暈,不能再喝了,不過兄弟我還有兩句話要問你,如果有什麽冒犯的地方,二當家就當我酒後失言,千萬不要怪罪。”

九槍八說:“秦隊長但說無妨,小弟怎敢怪罪?我洗耳恭聽。”

秦隊長說:“在雞爪頂子我聽裘四當家跟我念叨過,說整個小西天山寨裏,屬你二當家跟裘四當家關係最要好……”

九槍八直接把秦隊長的話攔了下來:“這個不假!當年我剛到山寨入夥的時候還是從崽子做起,那時候老四就經常照顧我,我們倆比親兄弟還親。”

秦隊長端著酒盅“嘩啦”一聲站起身來,他的出其不意把我們三人以及九槍八都嚇得怔了怔。秦隊長把酒盅衝著九槍八道:“那麽秦鐵想知道,對著親兄弟開槍的人心裏是種什麽滋味?”

九槍八盯著秦隊長咄咄逼人的雙眼,最終放棄了他慣有的沉穩,一聲歎息:“既然秦隊長已經心知肚明了,我也不必再隱瞞了。不錯,從背後打了老四一槍的人正是小弟,隻是,我希望他能明白……”

秦隊長追問道:“明白什麽?”

九槍八說:“明白我的苦心!我這麽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開槍的不是我,恐怕老四早已身首異處。”

我被九槍八這番話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實在猜不透他如此行事的初衷是什麽。難道真如裘四當家所言,是震江龍為了報當年割趾之恨才讓他痛下殺手?或者是因為裘四當家看到了食盒?漫無邊際的猜測似乎成了當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秦隊長張開嘴巴還想再問上兩句,這回九槍八利落地伸手示意他不要講下去。秦隊長把酒盅放在桌上,搖晃不已的身子也跟著沉入了座椅。

九槍八把在外站崗的崽子喊進屋,轉而又跟秦隊長說:“天有些晚了,你們好生歇息。明天早晨我帶你們去見我大哥,關於老四的事情,還是請他跟你們說比較妥當。”

崽子引領我們走進一間暖和的屋子,待他告退之後,秦隊長像是突然換了個人,變得精神抖擻起來,他壓低聲音吩咐道:“都聽著,還是老規矩,我們四人輪換著睡覺。小馮和老郝你們倆先睡,到時候我和黃三會叫醒你們。”

由於連日來疲於奔波,倦意已經徹底將我整個身子搞得稀鬆不已,我橫在熱乎乎的火炕上,眨眼間便昏睡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接著由窗紙上投進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叫了一聲“秦隊長”—隻有鼾聲。這時我才看到秦隊長和黃三歪倒在火炕上,兩人睡意正濃。我禁不住有些奇怪,昨晚秦隊長明明吩咐四人輪換睡覺,這太陽都升起了許久……我抽了抽鼻子,一個念頭猛然閃動在我的腦袋裏—迷香!

這個念頭讓我“啪”的一聲彈起身子,不由分說把三人生拉硬扯起來。睡眼惺忪的秦隊長聽完我的判斷後似乎並不驚訝,隻是漫不經心地說:“好像確實有點香味兒。”

我追問道:“難道秦隊長不怕九槍八耍什麽花樣?”

秦隊長輕描淡寫地揉了揉雙眼:“咱們睡在人家的地盤,如果九槍八想要咱們的身家性命,隻需要一聲令下即可。但是你我此時安然無恙,這就足以說明九槍八至少目前還沒有動殺念。我跟你說過的,凡事不要隻看表麵,懂嗎?”

我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在某些時候,秦隊長的謹慎會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窒息感,可是在我認為非常緊要的關口,他卻往往以一種泰然自若的方式對待,這的確令人無法接受。可以這麽說,秦隊長的存在剝去了我對某些事物固有的看法,而我更因此體會到了自己慘不忍睹的搖擺心態—我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否要相信秦隊長。

這時候九槍八推門進入屋內,他對秦隊長寒暄道:“昨晚睡得還好吧?小弟怕你們在山寨裏睡不踏實,特地在火爐的燒柴裏摻了一塊香木。昨晚你們走得太急,我匆忙間忘記了這碼子事兒,秦隊長不會怪罪小弟吧?”

我從九槍八的話裏聽出了鋒機—他在拐彎抹角地表達著我們目前的處境。這種暗湧的炫耀就像是一把無形之刀,不動聲色地戳入我的皮肉。我恍惚間又想起秦隊長的囑咐,九槍八這個人要比刀疤人更可怕。

我們隨著九槍八來到他的屋子裏吃了些東西,之後秦隊長顯得迫不及待,問道:“二當家,我看咱們還是趁早拜見大當家吧,也好跟他報報裘四當家的平安。”

這回九槍八沒有推托,爽快地點頭答應。我們跟在他的身後七扭八拐地來到一間正房。九槍八走上前去的時候並未敲門,而是用雙手錯動著門板,片刻之後房門就敞開了。

待我們都進到屋內,他卻“吱呀”一聲把房門重新掩了起來。這間屋子異常冰冷,似乎並沒有點燃爐火,我們嘴裏呼出的氣息白花花地翻滾消散。火炕之上僵硬地躺著一條棉被,棉被上端露出一顆腦袋,麵色慘白,雙眼緊閉。

秦隊長輕聲叫道:“大當家,我是城裏民主聯軍警備連秦鐵,特來拜見。”

九槍八拍了拍秦隊長的肩膀:“他聽不到的,秦隊長不覺得這間屋子裏有些冷嗎?”

秦隊長微微張開了嘴巴,他指著躺在火炕上的大當家震江龍,突然盯著九槍八愣住了。

九槍八緩緩說道:“沒錯,我大哥……已經死了。”

郝班長霍地一聲彈起身來,直接躥到了炕沿,他伸手試了試震江龍的鼻息,我看到驚恐在他臉上不可遏製地生長。我回憶起連日來我們每次要見震江龍,九槍八都諸多推諉,而昨晚他又在我們的房間裏用了香木,難道,他真的怕我們從震江龍口中得知他為什麽才痛下殺手?但是這個想法瞬間就被我否決了。九槍八不會笨到往自己身上潑髒水,這樣的紕漏換作我都不會輕易犯下。況且,昨晚他大可以不動聲色地把我們幹掉,這樣豈不是幹淨利落?

現在,得知食盒下落的最後一人也已死亡,我們追查的腳步似乎已然停留在迷霧般的十字路口,而秦隊長的滿麵躊躇更加讓我感到不堪承受。

九槍八沉默不語,他像是在等待著我們的發問。

郝班長終於繃不住了,他粗聲粗氣地說道:“二當家,大當家到底是咋死的?你能不能跟我們說說?”

九槍八搖了搖手指,壓低聲音道:“現在山寨的弟兄們還不知道大哥已經身亡,我們說話小聲些,以防隔牆有耳。”說著他向秦隊長的身邊靠了靠,“我就是等秦隊長回來幫我分析分析,我懷疑山寨裏要發生什麽大事。其實我大哥在那天清晨就已經身亡,就是你們來到山寨之前。當時大膘子送老四下山不久,我也隨後跟了過去,隻是我去得太遲了。在山腰我看到大哥躺在雪地裏,勉強還剩一口氣息。他最後跟我說的話跟大膘子一樣,也是讓我帶著山寨的兄弟們趕緊下山……”

秦隊長說:“如此看來,這小西天山寨必定埋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九槍八說:“秦隊長,實不相瞞,小弟之前向你隱瞞了一些事情,你可千萬別怪小弟唐突。昨日你在山腳看到的那堆碎屍並不是你們要尋找的刀疤人,而是另有其人,他的名字叫熊倉伸夫。”而後,九槍八便將熊倉伸夫入寨,托他們庇護日本女眷之事複述了一遍。

我細細聽來,發現九槍八所言與裘四當家說所並無二致,看來此事不會有假了。

秦隊長說:“這麽說二當家的確認得刀疤人?”

九槍八連連點頭:“他叫葉西嶺。在我沒有來到小西天落草為寇之前,我們倆是非常要好的兄弟。當初我們供職於國民黨的情報部門,由於他是個左撇子,我也一樣,所以我們自然而然地惺惺相惜。不瞞秦隊長,我這一手好槍法便是拜他所賜。隻是,後來我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發生了一樁怪事……從那兒之後,我就隱姓埋名藏了起來。大概秦隊長也有所了解,國民黨情報部門之間的關係非常複雜,我知道他們的許多機密,他們知道我脫離隊伍是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來到小西天落草就是為了躲避殺身之禍。說到這裏,我想秦隊長應該明白為何貴軍多次收編山寨未果,我是怕一旦被貴軍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秦隊長掏出那把信號槍在九槍八麵前晃了晃:“怪不得咱們初次見麵時,我提到信號槍,二當家的反應那麽強烈,你以為國民黨的特務又找上門來了是不是?”

九槍八說:“沒錯!這一點還請秦隊長多擔待,那時我確實對秦隊長心懷戒備,況且我們又剛剛跟日本人做了一筆生意,無論如何我都要極力隱瞞的,以免將山寨這百八十號弟兄推入火坑。至於當年我誤入歧途,參與暗殺了不少貴軍的同誌,日後我必然有所交代。隻是現在,我希望秦隊長能不計前嫌,讓我們聯手查清我大哥的死因,以慰他的在天之靈。”

秦隊長遲疑了片刻:“二當家這麽肯定我能幫忙?你憑什麽相信我?”

九槍八笑道:“憑咱們都是中國人。我懷疑這件事跟日本人有著莫大的關係,如果單從這一點出發,咱們就有理由同仇敵愾。再說,就算我不參與追查,秦隊長不是也要進行下去嗎?如果你們想找到那隻食盒,查清我大哥的死因,也是其中至關重要的步驟。還有,一個用左手使槍的人多少還是值得我相信的。”

秦隊長挑了挑眉毛,這個動作暴露了他的詫異。當然,也是我的詫異,九槍八是怎麽知道秦隊長也用左手使槍?難道郝班長和黃三當中有人泄了密?

九槍八似乎看出了我們的不解,他立即說道:“秦隊長不要忘記了,我不單單是個左撇子,還是一名情報員。”

秦隊長的麵頰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但他的思路沒有停留在左手使槍這件事上,而是對九槍八繼續說道:“二當家,既然此刻你我目標一致,有幾個問題咱們必須盡快弄清楚。首先,那個叫葉西嶺的刀疤人拖著半條命把食盒送到山寨,顯然是奔著你來的,他把食盒交給你,難道僅僅是為了拉攏山寨的武裝力量好為他所用?其次,大當家明明讓裘四當家拔香下了山,為何你又暗中打了他一槍,卻並沒有要他的命?”

九槍八說:“葉西嶺到山寨的目的,我實在並不清楚,我們已有兩年沒有相見。就算他要拉攏山寨這百八十號人為他所用,其實他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因為他和我大哥相識已久,直接遊說不是更好嗎?何必把事情弄得這麽複雜?”

我被九槍八的反問弄得怔了怔。聽他的話裏話外,似乎葉西嶺跟震江龍之間的關係非常不簡單,我忍不住問道:“二當家,那麽,大當家和葉西嶺又是如何相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