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蚓禍

01

人活在世界上,總有懼怕的東西。

就像午夜醒來,你總會感覺暗處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你。

其實,你懼怕的並不是眼睛本身,而是它看你的角度。

吳相輝下班回家的時候,雨還沒有停。

淅淅瀝瀝,濕濕黏黏。

吳相輝今年四十,他是縣醫院的一名內科醫生,業務能力不錯,做人也算本分老實。

隻是,他這個人很內向,話不多,總是獨來獨往,除了日常工作,他和科室的同事也沒什麽溝通和聯係。

吳相輝感覺心中憋悶,歎了口氣,繼續朝前走。

很多東西,平時生活在角落,被人忽略,它們又是真實存在的。

它們也需要偶爾出來露麵。

比如,蚯蚓。

吳相輝暗罵倒黴,抄得這條小路不僅泥濘難行,還有一條粗壯的蚯蚓橫亙在小路中央,就像一條小蛇,肆意翻騰著,好像在向他示威。

吳相輝迅速抬腳邁了過去。

沒走多遠,他又走了回來,左腳竟朝著那條粗壯的蚯蚓一陣碾壓,直至聽到“撲哧”一聲,確認那條張牙舞爪的東西和泥巴融為了一體。

如果它也有五髒六腑的話,一定都被狠狠踩出來了吧。

“叫你擋路。”吳相輝甩下這麽一句,便走遠了。

你相信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嗎?

比如,“別踩貓尾巴”之類的。

02

其實,吳相輝這個人膽子很小,疑心很重,活得很累。

有時候,別人的一個表情和一句話就能讓他聯想很多,他會瘋狂解讀那些表情和話語背後的意義。

哪怕,它們和他毫不相關。

哪怕,它們根本毫無意義。

這也算是他的老毛病了。

回家後的吳相輝陰沉著臉吃了晚飯,妻子和他閑聊兩句,他沒應聲,飯後,他洗了洗就睡了。

午夜時分,吳相輝做了一個噩夢。

他夢見躺在身邊的妻子變成了一條人形蚯蚓,張開嘴巴,說了一句“我來了。”

吳相輝從夢中驚醒。

他推了推妻子,沒動靜。

他又推了推,這次有了動靜。

“你怎麽不睡覺?”妻子問。

“我,睡不著。”吳相輝將臉轉向妻子。

“你怎麽了,今天回來就悶悶不樂的。”妻子問。

“沒怎麽。”吳相輝丟出一句。

妻子沒有再追問,她知道吳相輝的性格,問多了他會翻臉。

兩個人都沒有了睡意,索性就睜著眼。

黑暗中,兩副呼吸,一進一出,互不重疊。

突然,妻子開口道:“喂,你有沒有感覺屋子裏有一股味道?”

吳相輝說:“是不是你身上髒了,有味道了。”

妻子說:“當然不是,不是那個味道,再說,我睡前洗了澡的。”

吳相輝問:“你說是什麽味道?”

良久,妻子答道:“我感覺是一股血臭味。”

血臭味?

吳相輝後脊一涼。

房間裏怎麽會有那種味道?

難道是它?

他突然想到下班路上踩死的那條蚯蚓,用力碾進了泥土裏。

一定是它的血,沾在了鞋上,帶進了家裏。

那一刻,他驀然感覺睡在旁邊的妻子真的變成了一條人形蚯蚓,她張開嘴巴,說了一句“我來了。”

03

次日一早,吳相輝換了一雙新鞋子上班。

在此之前,他將那雙碾死蚯蚓的鞋子丟掉了。

八點,吳相輝準時來到了科室。

八點半,他有一台重要的手術。

去更衣室的時候,吳相輝碰上了另一個做手術的醫生,章路。

吳相輝不喜歡章路,甚至有點討厭對方。

這個章路平時喜歡寫寫詩歌,還給院刊投過稿,自詡什麽文學青年,和別人說話,最喜歡使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比喻。

“有手術?”章路率先開口。

“嗯。”吳相輝點點頭,坐下來開始換鞋子。

“呦,鞋子是新買的吧?”章路依舊微笑。

“嗯。”吳相輝無心搭訕,繼續整理東西。

“這鞋子顏色真好看。”章路笑盈盈地盯著吳相輝的鞋子。

“哦,就是普通的棕色。”吳相輝試圖終結這個話題。

“這不是普通的棕色。”章路好像突然就來了靈感,聲音也清亮起來,“這就像雨中新鮮的泥土,不,就像從新鮮泥土裏爬出來的蚯蚓,帶著生命的蠕動,充滿自然的棕色。”

雨中,泥土和蚯蚓?

尤其是“蚯蚓”兩個字,像是一枚針,別進了吳相輝的心裏。

這時候,章路把東西收好了,微笑著說:“吳醫生,手術順利。”

章路離開後,更衣室裏隻剩下了吳相輝一人。

心跳加速,嘴巴裏反複吞咽著唾液。

為什麽自己刻意回避的兩個字會這麽詭異地出現。

鞋子和蚯蚓竟然是一樣的顏色。

雖然章路喜歡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比喻,但是大千世界,那麽多東西可以作為喻體,他為什麽選擇了動物,動物那麽多,他為什麽選擇了蚯蚓?

為什麽?

吳相輝突然充滿恐懼。

他想到了昨晚做的噩夢,他感覺那條蚯蚓沒有死,它偷偷地鑽進了他的世界。

最後,吳相輝勉強完成了今天的手術。

平日裏,麵對手術,他從來沒有恐懼,但是今天,當他再次剖開病人的肚子,看到長在腸子上的瘤子時,目光卻被分散了。

那一刻,他感覺那些鮮得通透的腸子就是那條被踩死的蚯蚓。

它活過來了,就盤在病人的肚子裏。

手術結束後,吳相輝獨自回到了更衣室。

他盯著那雙鞋子看了很久,最終還是穿上了它。

他感覺鞋子裏濕滑又冰冷,好像踩著什麽東西。

換好衣服後,剛出門,吳相輝就看到了病人的家屬。

他們一定要感謝一下吳相輝,今天的手術還算成功,他們希望吳相輝好好準備過些天的二期手術。

“劉醫生,這是我們老家的特產,桂花麻花,您一定要收下。”送走病人家屬後,吳相輝回手就將那兩盒怪東西丟進了垃圾桶。

送什麽東西不好,偏偏要送麻花!

吳相輝感到一陣眩暈:那分明就是兩盒交纏的蚯蚓。

04

病人在術後次日竟然突發內髒大出血。

吳相輝慌了神。

整個科室的人也都手忙腳亂起來。

由於主刀的是做事謹慎,技術過關的吳相輝。因此,大家認定病人內髒出血肯定是之前手術引起的。

簡單的會診後,院方決定臨時手術。

這次由章路醫生主刀。

他小心剖開病人的肚子,眾目睽睽之下,大家竟然在腸子的出血處發現了一個腹腔吸引管。

吳相輝戴著口罩站在一邊,一臉驚愕:上次手術,他竟然將手術器械遺留在了病人的體內。

那時候,輔助的護士們根本沒有在意,她們在他進行手術的時候還在閑聊。

而他昨天隻是感覺手術還算成功,甚至都忘記了術後去清點手術器械。

真是該死的失誤。

那個染了鮮血的吸引管盤踞在那裏,就像一條睡著的蚯蚓。

那一刻,吳相輝卻感覺它動了。

或許,它根本就是不吸引管,而是病人的某一截腸子變化的。

想到這裏,吳相輝感覺呼吸急促,頭腦眩暈。

離開手術室的時候,守在外麵的病人家屬情緒激動,一把抓住吳相輝,將他推搡到角落,拳打腳踢。

抱著腦袋蹲在那裏,他能感覺那條心懷不軌的東西在哪個角落裏盯著他。

其實,蚯蚓並沒有眼睛和耳朵。

“姓吳的,如果我父親的情況沒有好轉,我就弄死你。”站在最中間的魁梧男人咒罵道,“踩死你比踩死一條蚯蚓還容易!”

蚯蚓?

吳相輝木然地看著對方:為什麽不是螞蟻,不是蟑螂,偏偏是蚯蚓!

他心慌焦躁,坐立難安。

他很後悔,那時候就不應該再回去踩死那條蚯蚓。

吳相輝試圖讓自己平複下來,但是根本做不到。

他確定那條蚯蚓回來找他複仇了。

不僅僅是它,它還帶來了同伴。

它們鑽進了他的家,潛伏在角落,等到晚上的時候行動,爬滿房間,爬滿床鋪,爬滿他的身體。

爬進他的耳朵、嘴巴還有鼻子……

05

病人家屬揚言報複吳相輝,他們多次來到科室吵鬧,還說要剖開吳相輝的肚子,也放進一個吸引管。

吳相輝躲在更衣室,瑟瑟發抖。

這也算是不小的醫療事故,為了平複病人家屬的情緒,除了賠償,院方也對吳相輝進行了相應處罰。

經曆了醫療事故,被病人家屬毆打,又被處罰的吳相輝鬱鬱寡歡,寢食難安。

妻子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那天晚上,她特意做了吳相輝最喜歡的打鹵麵。

可惡!

為什麽那麽做食物不做,偏偏做了麵條。

吳相輝看著妻子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那些粘了鹵的麵條就像一條條交錯糾纏的蚯蚓,瞬間活了起來。

某一刻,它們停止了蠕動,齊刷刷地盯著吳相輝,然後露出邪惡的微笑。

“滾開!”吳相輝猛然將桌子掀翻了,一邊後退,一邊慘叫。

那天晚上,吳相輝是在妻子的哄騙下睡去的。

隻是妻子不知道,那些讓吳相輝恐懼的東西又鑽進了他的夢裏。

接下來的日子,吳相輝變得精神恍惚,不管是在醫院,還是在家,他總是疑神疑鬼地說那條蚯蚓回來報複他了。

科室同事也發覺了異常,報告了主任,主任又找到院辦負責人,院辦負責人調查之後,確定吳相輝的精神出了問題,讓他暫時停職,接受治療。

吳相輝不能接受,他說自己沒病,為什麽被停職,為什麽接受治療。

他還說院辦負責人被附身了。

院辦負責人感覺很可笑:“你說,我被什麽附身了?”

吳相輝嗬斥道:“我知道,現在的你不是你,你是那條蚯蚓。”

接著,他就奪門而去。

蚯蚓?

在場的人聽得雲裏霧裏。

吳相輝的失常舉動引起了同事們的圍觀,大家很好奇,平時少言寡語的吳相輝怎麽突然變得瘋瘋癲癲。

之後,吳相輝竟然闖進了手術室。

醫生和護士們嚇壞了,進行手術的正是上次吳相輝主刀的病人。

這個病人進行的是二期手術,隻是主刀的不是吳相輝,而是章路。

那一刻,吳相輝瘋狂地抓起一把手術刀,朝著那個病人**的腹腔一陣亂刺,邊刺邊喊:“蚯蚓,這裏都是蚯蚓,快殺了它們!”

06

肖帆作為專題報道“醫生吳相輝精神失常殺人事件”的記者采訪了吳所在精神病院的醫生。

醫生解釋道:“吳相輝這個人性格內向敏感,極易受到他人言語行為和外界環境影響,在發病之前,已經長時間處於精神內耗的狀態,而手術失敗,病人家屬報複和院方懲罰,讓他的精神徹底崩潰。”

聽完醫生的解釋,肖帆又去了吳相輝的病室。

現在的吳相輝正在房間裏自言自語。

突然,他將穿在身上的白藍條病服撕扯開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踩,不斷念叨:“蚯蚓,滾開,不然,我還踩死你!”

那一刻,肖帆和醫生的對話回**在耳邊。

肖帆追問:“為什麽他總是說蚯蚓,甚至充滿恐懼,蚯蚓有什麽好怕的呢?”

醫生說:“像他這種病人,很多稀鬆平常的小事都會在心裏引起巨大爆炸,你感覺那是一條普通蚯蚓,他感覺可能就是一條吃人巨蟒。之前,我遇到過一個類似病例,那個病例打死了一隻鳥,之後就總是說那隻鳥回來報複他了。或許,吳相輝也有過類似行為吧,隻不過那個病例打死了鳥,而他,踩死了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