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變臉怪
01
我端正地坐在位置上,臉上維持著一個尷尬又僵硬的微笑。
在座各位正在觥籌交錯,恣意暢談。
他們誰也不會知道,在我的這副皮囊下麵還藏著一個人,他在不停叫著,聲音越來越大,就像一個迅速膨脹的氣泡,在某一個瞬間,“噗”的一聲炸掉了。
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然後回到現實之中。
父親坐在我的左邊,一邊笑,一邊指著我:“老同學,小航這孩子需要你們費心了。”
那一刻,我立刻起身,機敏地給每一位客人點煙,倒酒。
大家都誇我懂事。
我坐回去後,繼續保持著微笑,生怕它在某個瞬間掉到地上。
談笑聲夾雜著酒杯碰撞的聲響,就像一場盛大的聲音災難。
我用餘光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右邊的叔叔。
包廂裏的光線明明很亮,我卻無法看清他的臉。
我揉了揉眼睛,這一次終於看清了。
我環視一圈,驚奇地發現,他們的臉竟然有些相似,如果看得久了,甚至會感覺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吞了吞唾液,就像吞下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咕咚一聲,掉進胃裏。
那一刻,他們也注意到了我的注視,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我,而我也迅速低下了頭。
隨著聊天繼續,我也逐漸安下心來。
我繼續維持著微笑。
他們都不知道,我的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02
過了一會兒,我借口出去接電話,離開了包廂。
我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揉了揉僵硬的臉。
正準備離開,我聽到了飯桌上那幾位叔叔的聲音,他們聚在衛生間門口,似乎在聊著什麽,時不時發出竊笑。
我立刻躲到角落,意外發現他們剛剛還非常相似的臉,此刻竟然能夠區分了。
他們各自方便之後,整齊地站在鏡子前麵,一邊聊天,一邊照鏡子,若無其事地調整起了五官。
我清楚地看到鏡像中他們的五官有了些許變化,然後越來越像,直到變成同一張臉。
沒錯,就是同一張臉。
接著,他們便匆匆離開了。
我從角落裏走出來,又有三個陌生男人走進衛生間。
我無意中瞄了一眼,他們走到鏡子前,也調整起了自己的五官,然後互相看了看,談笑著離開。
鏡像中映出他們的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他們,竟然擁有同一張臉。
他們,沒有發現這些嗎?
我嚇壞了。
我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回到包廂的了,我隻記得回去後再也沒有抬起頭。
我害怕,我害怕看到那些恐怖的臉。
聚餐結束,我和父親送那些人離開。
回程路上,我還是低著頭,腦袋裏想著那些奇怪的臉。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待紅燈的時候,我忍不住抬頭問父親:“剛才吃飯的時候,您有沒有發現一件怪事?”
“什麽怪事?”父親側臉看了看我。
那個瞬間,我怔住了。
坐在駕駛座上的明明是我的父親,卻不是他的臉!
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眉頭有些微皺,瞳孔微微睜大,嘴邊懸著一個怪異的笑,兩腮肌肉偶爾**,歡愉之中透著一種細碎的惶恐。
他的臉和他們的臉,一,模,一,樣!
我將注意力放在了別人臉上,卻忽略了自己的父親。
“哦,沒什麽。”我再次低下頭。
心髒撲通得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脫喉而出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反複自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沉默片刻,我鼓起勇氣瞄了瞄父親,發現他竟然在對著反光鏡調整五官。
沒錯,和那些站在衛生間鏡子前的男人們一樣,他也在調整自己的臉。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父親嫻熟的調整下,那張熟悉的臉龐回來了。
他和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麵對著鏡子調整了很久,除了疼痛,我沒有別的感受,而我的臉,沒有絲毫變化。
03
通過父親的人際關係,我順利進入一家用人單位,位於安東巷44號的小樓裏。
那間辦公室不大,還被分成若幹個隔間工位,每個工位裏藏著一個人。
一位老秘書將我安排到角落裏的工位,然後說:“好好工作吧,小夥子。”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表情別有深意,似笑非笑,好像看穿了什麽,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每天朝九晚五,工作枯燥又無趣。
入職不久,我便發現了藏在同事們身上的詭異——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們都會在辦公室外的儀容鏡前簡單整理一下。
不過,他們卻比我多出一個動作,那就是調整自己的五官,作出相同表情,整張臉也會趨同一致。
很多次,由於相同的表情,相同的臉,使我無法分清A和B,C和D。
當然,詭異的地方不止這些。
他們會根據不同的人隨時切換笑容,時機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有尊敬的淡笑,有愉悅的抿笑,有熱情的大笑,也有熟絡的諂笑……
我甚至無聊地統計過,有一個同事竟然能在一天內作出三十七種笑容。
每一種笑容代表著遇到一種人,每一種笑容代表著遇到一件事。
他們也會時常做出一樣的動作,明明是不同的人,一舉一動卻如出一轍。
我試圖加入他們,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偶爾,我會發出奇怪的聲音,或者講一個不鹹不淡的笑話。此時,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探出頭,就像在看小醜的表演,然後齊刷刷坐下,繼續工作。
04
周末。
我約了很久不見的同學吃飯,聊聊彼此近況。
就在我們聊得興起的時候,同學驀然發現他的經理就坐在不遠處,驚喜之餘,他起身快步過去,和對方寒暄起來。
我注意到,在他起身的瞬間,五官奇異地活動了起來,帶著統一的節奏,輕微晃動著,他不自覺地抬手玩捏了一下,整張臉也出現了變化。
就像手機屏幕上的應用圖標,根據機主需要進行調整,然後適時地點擊了“確定”。
這是一張如此熟悉的“大眾臉”,我不止一次看到過的臉,此刻,竟然掛在他的麵部。
他們仿佛擁有某種力量,能夠隨意操縱五官,變臉。
從那天開始,隻要陪領導參加飯局,我便會認真觀察別人變臉的瞬間,然後躲在一邊偷偷練習。
起初,我感覺非常痛苦。
人的五官是既定的,怎麽能像橡皮泥一樣隨便捏玩呢。
試驗次數多了,我逐漸發現,隻要突破疼痛,我也然能夠做到,隻是仍舊不夠嫻熟自如。
我開始主動出擊,參加長輩、領導以及同事們組織的各種聚會和飯局,不管陌生還是熟絡,高端還是普通。
真假虛實,稱兄道弟。
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那些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竟然都是變臉高手,而我的變臉技術也越來越熟練。
我也願意和其他人討論玩捏五官和變臉技巧的心得體會,大家也並不避諱,反倒熱情地向我傳授經驗。
我們越聊越深,越聊越親近。
因為,我們就像一個人。
準確地說,我們就是一個人。
直至一年多以後,我也變臉自如了。
五官就像拚圖,隨意拚玩,自由自在。
完全掌握這項技能的我也發現,變臉讓我在工作和生活裏無往不利,如魚得水。
三年後,我順利成為所在科室的負責人。
不久,一個研究生畢業的同學托我找工作。
那天晚上,我帶他去應酬。
回去的路上,他醉醺醺地對我說:“小航,你知道嗎,吃飯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件怪事。”
我坐在他旁邊:“什麽怪事?”
“我跟你說,你肯定會說我見鬼了,但我……但我還是要說。”他的話斷斷續續,“我不僅發現你的五官會挪動,還發現你和飯桌上的人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是嗎?”我看了看反光鏡裏那張陌生的臉,稍稍調整一下,“你喝醉了,你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