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見另一個自己

11

喬麥旋風般衝進“昔麥茶社”,直搗黃龍,闖進簡昔的辦公室。那些服務員都跟喬麥很熟,沒人攔著。

辦公室裏暖和得不像話,簡昔隻穿了件薄薄的白色羊毛衫,蜷在柔軟的沙發裏,膝蓋上攤著一本厚重的書,手裏捧著一杯泡得恰到好處的茉莉花茶。

整個房間都彌漫著茉莉的香氣。

可是這種溫馨的氣氛被喬麥攪和得**然無存。

簡昔放下杯子,合上書。

喬麥一邊吵著熱,一邊把自己也剝到隻剩一件毛衫,然後坐在簡昔旁邊,端起她的茶水,美美地喝了一通。然後,她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把簡昔從頭到腳仔細地看了一遍。

“又出什麽事兒了?”簡昔剛問了一句,喬麥便猛地把簡昔的衣服掀起來了。

簡昔被喬麥這麽一掀,平坦的小腹和纖細的腰身都暴露出來。簡昔下意識躲閃,把桌子上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碰翻了。屋子裏更香了。

簡昔急忙去收拾,喬麥卻仍然不放過她,一隻手掀著她的衣服,另一隻手去摸她的小腹。

一個不太起眼的小疤,形狀是喬麥熟悉的。這是兩年前簡昔做手術時留下的記號。

簡昔把桌子收拾幹淨,重新泡上花茶,對喬麥說:“還有什麽地方需要你檢查,盡管來,別客氣。”

喬麥說:“我不查了。傷疤不能說明問題,兩個世界的你都做過手術唄。”

“你說什麽?”簡昔睜大了美目。

喬麥說:“姐,你還記不記得我五歲那年,你六歲,咱們去鄰居家玩,我不小心打翻了剛出鍋的稀飯,燙了滿手的泡。”

簡昔拉過喬麥的手,摸了摸她手上的幾處芝麻大小的疤痕,說:“當然記得。我叫來了你媽,你媽瘋了一般地把你送到了中心醫院,又轉到了第二人民醫院燒傷科。那天夜裏,你爸開著車拉著你到處逛,隻要汽車停下來你就喊疼,所以車開了大半夜,直到你睡著。我也在車上,沒睡著,一直擔心你的手,擔心你爸媽責怪我。不過他們根本沒有責怪我,你媽哄我睡覺,安慰我,還給我唱歌。唉,你怎麽有那麽好的媽媽!”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隻不過發生過同樣的事罷了。”喬麥與其是跟簡昔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喬麥突然抓住簡昔的手說:“姐,我這次從國外回來,你有沒有發現我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簡昔莫名其妙地看了喬麥幾眼,說:“何止是不一樣了,簡直是換了個人!”

喬麥立刻蹦了起來:“我哪裏不一樣了?以前的我是什麽樣的?現在的我是什麽樣的?”

簡昔皺了皺眉頭:“沒有不一樣,我跟你開玩笑呢!”

“不!你騙我!你跟我說實話,我到底哪兒不一樣了?!”

簡昔說:“那你剛才研究了我半天,你說說,我有哪點不一樣了?”

喬麥說:“沒有,你和原來一模一樣。你的臉,你的傷疤,你的聲音,你的動作,你的神態,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一樣,我分辨不出來!”

簡昔微微一笑:“所以嘛,我的感受是一樣的。說說吧,又發生什麽事了?”

喬麥就把咖啡館裏的事跟簡昔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

簡昔聽完,歎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你跟路羽那樣,我肯定不會相信的。”

喬麥的眼神有點發直:“姐,你相信那個人說的都是真的?!”

簡昔看著喬麥:“其實我應該很難過,因為如果是真的,那麽跟我一起長大的那個聰明漂亮的妹妹已經……死了,可是,為什麽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難過呢?你還是你,你就這麽真實地在我麵前,讓我覺得那個妹妹沒有離開過我。”

喬麥使勁地點頭:“這也是我的感覺!如果那個人說的是真的,這個世界早已經不是我的那個世界了,這個世界的人也不是我認識的那些人,包括你,包括我的爸媽,包括路羽。我知道原來的那個路羽已經死了的時候,非常傷心,可是,那種傷心就像一團霧一樣,很快就消失了,這種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簡昔問:“那你有沒有覺得……路羽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的?”

喬麥說:“我除了看不見摸不到他,其他的感覺都一樣,連他做的飯菜味道都沒變,他的愛好和習慣也沒變。更重要的是,他還像以前那樣在乎我。他說如果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他也不會離開我的。他會跟我就這樣過一輩子。”

簡昔問:“你也會這麽想嗎?跟他這麽過一輩子?”

喬麥說:“那當然了!有別的選擇嗎?我沒有答應‘那個人’,沒有碰那隻銀葫蘆,沒打算回去。”

簡昔說:“我懂你,你當然不會想要離開他。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路羽知道你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她,會怎麽樣?他還會覺得這樣的堅持有意義嗎?”

喬麥不說話了,呆呆地看著簡昔,快哭了:“姐,你說那個人會不會也找過路羽?路羽會不會已經知道了?他如果知道了,會不會離開我?如果路羽還是原來那個世界的路羽,肯定不會的,可是現在的這個他,我沒有把握……”

簡昔說:“你的猜測很有可能,那個人不是勸你離開他嗎?也許那個人也會勸路羽離開你。”

喬麥說:“是啊,那個人還提到了丁小魚。姐,你說,丁小魚那麽愛路羽,又那麽漂亮,而且居然也能跳那麽好的拉丁舞,路羽會不會……會不會……”喬麥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冒。

簡昔趕緊給她擦眼淚:“你先別哭嘛,咱們這些假設都是建立在那個人說的是真話的基礎上啊,也許那個人是騙你的。我想到一個辦法,來證明那個人說的是不是真的,或者還能夠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也找過路羽。”

“什麽辦法?”喬麥顧不上哭了。

簡昔說:“如果那天路羽也像你一樣,從另外一個世界來到這個世界,那麽他肯定也碰到過那個金葫蘆,你可以問問他,他應該不會騙你的。”

喬麥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說:“姐,茶水是不是可以喝了?”

簡昔莞爾,把水杯遞給她。喬麥一口氣喝掉大半杯香氣襲人的茶水,然後放下杯子,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大衣,跟簡昔告別。簡昔用憐惜又擔憂的目光看喬麥,輕聲說:“小心點兒。”

喬麥用最快的速度把車開回家。開車的時候,她的腦海裏不斷地蹦出她跟路羽相處的場景。等紅燈的時候,她怔怔地看著檔風玻璃前麵的一對卡通男孩和女孩,這是路羽送她的生日禮物。

喬麥湊近了看,那個女孩的鼻尖少了一小塊兒,那是喬麥剛拿到的時候不小心摔在地上造成的。

一切的一切,都跟記憶吻合。

路羽不在家,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電話裏,他說在外麵買東西,背景卻出奇的安靜。路羽以前從來不騙她的,難道這一點可以證明此路羽不再是彼路羽嗎?

喬麥沒心思追問路羽,掛了電話,直奔臥室。打開抽屜,翻開相冊,每一張照片都是她熟悉的,照片裏的笑容和記憶裏的吻合。寫隨筆的本子也還是那樣,連塗改的圈圈或者沒心情時潦草的字跡都和記憶吻合。首飾盒裏,斷裂的項鏈和破碎的玉鐲沒舍得扔,還好好地放著,與記憶吻合……

每一個細節都跟記憶吻合,連衣櫃裏的氣息都一樣。

看來,每個空間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都是一樣的,除了那次死亡不同。看來,如果僅僅發生一個小小的誤差,就足以導致不同的結果。

可是,如何證明這個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如何證明親人不再是以前的親人?

喬麥毫無目的地東瞅西看,看到已經滿了的髒衣籃,就把髒衣服往洗衣機裏放,習慣性掏每一個口袋。

掏路羽的一個褲袋時,喬麥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拿出來的時候,她傻眼了。

不用再聽簡昔的建議,問路羽有沒有見到過一個金葫蘆,因為,此刻,她已經從路羽的褲袋裏掏出了一個跟她在機場收到的一模一樣的金葫蘆。

12

路羽的確騙了喬麥。他沒有去購物,此刻,他跟丁小魚在一起。

昨天晚上,當喬麥睡著之後,路羽在聽丁小魚的催眠錄音。

這段錄音不知道是誰發到他郵箱裏的,並且起了個很驚悚的郵件標題——“殺人犯路羽的殺人證據”,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好奇地把那個超大附件下載到硬盤,然後戴上耳機聽了。

一波又一波的驚駭之後,路羽決定找丁小魚談談。

他隻想告訴她,就算那些所謂的“前世催眠”是真的,不是她的臆想,也不能證明這輩子他們之間會有任何瓜葛。他隻愛喬麥一個人,不會愛其他姑娘,包括丁小魚。當然,更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殺掉她。他沒有動機,也沒有暴力傾向,所以,隻要丁小魚踏踏實實地去過自己的生活,不招惹他,他們就可以相安無事。

丁小魚經常給路羽發短信(當然,路羽從來沒有回複過),路羽沒有隨時刪除手機短信的習慣,所以很容易就在手機裏找到了丁小魚的號碼。

他約丁小魚到舞室見麵。上午舞室基本沒有人,這個季節是淡季,隻有周二和周五,以及雙休日有成人班的課,所以舞室的上午通常是寂靜的。

四麵都是落地鏡,他們站在柔軟的地毯上。丁小魚柔弱的小身板依著把杆,像是沒有把杆的支撐,她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路羽先說話。

在丁小魚的印象中,路羽從來沒有用這麽溫和的語調跟自己說話,甚至連個完整話都沒有跟她說過。有時候,丁小魚甚至不確定路羽是否知道她的名字。

丁小魚記得第一次見到路羽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他是跳舞的男人。當時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地鐵裏,捧著一本書,頭也不抬地看,周圍的一切都跟他無關。

他那天穿白色T恤和天藍色運動褲,看起來既有朝氣又有書卷氣。丁小魚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越研究他就越覺得心跳加速。她拿手機偷拍他,並且分享到微博裏,告訴大家,她遇見了一個超級無敵大帥哥。隻可惜她的手機太差,拍出來的躁點多,把路羽的好隻拍出了三成。

她忘了自己本來要去哪裏,他下車,她跟著他,一直跟到舞室。他在門口注意到她,問她是不是想學跳舞,她說隻是想看看,路羽就讓她進去了。

從那天起,丁小魚一有時間就去路羽的舞室。他的舞蹈給了她巨大的驚喜,她覺得他跳舞的樣子比看書的樣子還要讓她心動幾百倍,她慶幸自己沒有先天性心髒病,否則已經死過幾百次了。

可是他對她幾乎沒有熱情,他的眼裏隻有他的舞伴。丁小魚承認,他的舞伴跟他般配極了,她隻能對其羨慕嫉妒恨,外加無奈。時間長了,丁小魚開始對喬麥有了更加複雜的情緒,開始崇拜喬麥,迷戀喬麥,覺得喬麥就是她的理想。她開始模仿喬麥,學她走路,學她笑,學她跳舞。喬麥跳舞的時候,她隻是靜靜地在一邊站著,隻有夜深人靜,她獨自在家時,才會一邊回憶著喬麥的動作,一邊對著鏡子比劃。漸漸地,她就這麽學會了跳拉丁。

“你找我有什麽事?”丁小魚終於說出話來,也許是因為路羽的溫和鼓勵了她。

“那個催眠的錄音是真的嗎?”路羽問得很直接。

“我懂了,”丁小魚說,“簡昔是杜朗的女朋友,喬麥是她表妹,所以你聽到錄音了……那你還懷疑什麽?”

路羽說:“不是喬麥告訴我的,是別人發給我的。”

“誰?”

“不知道。”路羽一直觀察著丁小魚的表情,可是看不出來她是否在撒謊。

不管是誰發給自己的,現在已經證明,錄音是真實的。

即使錄音是真實的,路羽也很難相信人真的能有無數個前世。不過,他跟喬麥的事情發生之後,又有什麽事情不可能存在呢?

路羽問:“你相信我曾經殺死過你?”

丁小魚重重地點頭:“相信!而且我相信你還會繼續殺我!”

路羽苦笑:“我為什麽要殺你?這怎麽可能?”

丁小魚不是第一次看到路羽笑,可是她是第一次看到路羽對她笑,苦笑也是笑。

她又有些站立不穩了。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把杆,虛弱地說:“路羽哥,我喜歡你。”

路羽說:“那我更不會去殺一個喜歡我的人了,是吧?”

丁小魚問:“那你喜歡我嗎?”

路羽覺得如果丁小魚不暈倒的話,自己就要暈倒了。他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我隻喜歡喬麥。所以,我覺得你需要做的隻是離我遠一點,再遠一點,不要再來看我跳舞,去做點你喜歡的其他事。”

“可是我隻喜歡看你跳舞。路羽哥,你能跟我也跳一支舞嗎?就像你跟小麥姐那樣。”丁小魚的身體居然沒有倒下去,這真是個奇跡。

路羽說:“跳舞真的沒有你想象得那樣好玩,是很辛苦的。小魚,別再來了行不?”

丁小魚說:“你跟小麥姐互相看不到摸不著都能跳,為什麽跟我不能跳?”

路羽這下真的要暈倒了。她都知道了?她怎麽知道的?一定是昨天她來看跳舞的時候發現的。要怎麽跟她解釋?

丁小魚說:“路羽哥,你別擔心,我會替你保密的,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路羽回過神來,問:“什麽事?”

丁小魚說:“跟我跳支舞。”

丁小魚說完,就去開音響。恰恰舞曲突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空氣一下就熱起來。

丁小魚把大衣脫掉,裏麵是清新的淺綠色連衣裙,花瓣狀的下擺剛過臀部,輕輕一扭跨部,就可以歡快地飛旋起來。

可是,此刻,熱烈的富有動感的舞曲聲裏,裙擺是靜止的。

因為路羽是靜止的。他安穩地站在那裏,音樂對於他像是不存在。在這樣像小鳥般跳躍的節奏裏,即使一個不會跳舞的人也有扭動自己身體的欲望,可是,路羽沒有。

“你不相信我會跳舞?”丁小魚大聲說,這樣路羽才可以聽見。

路羽搖搖頭。他在視頻裏見過她跳舞,她跳得很好,可是他不能跟她跳。

“你是什麽意思?相信還是不相信?”丁小魚喊。她站在舞池裏,路羽站在舞池外。丁小魚小巧的身體原本可以舞動成一條剛下水的魚,可是此刻她卻像一株小春樹——淺綠色的初春的小樹。

丁小魚看了一會兒路羽,默默去把音響關掉。舞室頓時恢複了安靜,可是比剛才的氣氛更僵了。

丁小魚沒有跳舞。其實她剛才可以跳單人舞的,可是她沒有。

她沒有勇氣,更沒有信心。她的舞沒有跳給任何人看過,何況是路羽,這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麽?

丁小魚走到路羽麵前,低著頭說:“你已經把我殺死了。”

路羽的心頭一顫。

丁小魚說:“今天是我的心死的日子,是你殺死的。我等著你殺死我身體的那天。”

路羽渾身的毛孔一抖。

丁小魚把頭抬起來,滿臉都是淚水。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你試試看,你是可以摸到我的對不對?你寧願跟一個對你來說不存在的女人跳舞,都不願意跟我這個活生生的人跳舞!”

觸手是冰涼的,她的眼淚怎麽這麽涼?如果即使能夠摸到,卻是這麽涼,倒不如摸不到,感覺卻是暖的,如同喬麥。

路羽把手縮回去,掏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遞給丁小魚。丁小魚不接,路羽隻好給她擦眼淚。可是手帕濕透了,眼淚還沒有擦幹。

“對不起,小魚,我不能成全你。你也不願意看到我難過,是吧?所以,你不會把我的事說出去的,是吧?”

丁小魚說:“路羽哥,你不想跟我跳舞就算了,我不強迫你,我知道自己不配跟你跳舞。不過我會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還不答應,我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知道明天你跟小麥姐就要演出了,我什麽都不會說的,隻要你答應我最後這件事。”

“你說吧。”

丁小魚的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隻紅色的盒子。她把盒子遞給路羽:“隻要你收下這件禮物。”

路羽接過來,打開,裏麵是一枚精致的銀色小葫蘆。

“好吧,我收下,這樣可以了吧?”

丁小魚破涕為笑:“你還得讓我給你戴上。”說著,拿起銀葫蘆,戴到了路羽的脖子上。丁小魚身材嬌小,路羽身材高大,所以丁小魚有些費力。路羽隻好配合她,彎下了腰。

銀葫蘆戴到了路羽身上。

“我們現在一樣了。”丁小魚說著,把手伸進領口,掏出來一個吊墜,是一枚和路羽一模一樣的銀色小葫蘆。

13

路羽到家的時候,喬麥已經做好了兩樣小菜等著她。當然,路羽是看不見她的,隻聞到菜香,還有餐桌上一隻懸空的銀手鏈。

他們都很有默契地一邊吃飯,一邊用對講機交談。吃了幾口,喬麥忽然看到餐盤旁邊出現了一隻銀色小葫蘆。這隻葫蘆就像一枚炸彈一樣,令喬麥在瞬間魂飛魄散。

“別碰它!”喬麥一邊提醒路羽,一邊四處張望,雖然她知道自己這麽張望是徒勞的,因為銀葫蘆的主人是不能被自己看到的。

“求你了,我再給你拿雙筷子行不行?你要是賺菜太素,我再給你炒個魚香肉絲好不好?你要是怕我炒得不好吃,你可以讓他炒,他炒菜最好吃了……”喬麥一邊說,一邊拿筷子指向路羽,卻聽路羽說:“小麥,你在跟誰說話呢?”

喬麥沒理路羽,拍拍腦袋,自言自語:“哦,我才想起來,我說話你是聽不到的,要不然今天咱們就用不著費勁敲鍵盤了。好吧,我去拿本本……”喬麥剛站起來,卻又在對講機的耳麥裏聽見路羽的聲音:“小麥,這隻葫蘆是我剛才放在桌子上的。”

喬麥僵住了,半天才說:“是你放在這裏的?這麽說,你已經碰過這個葫蘆了?那你怎麽沒有……”喬麥想說,那你怎麽沒有回到你的C世界呢?可是又把話咽回去了。她問路羽:“這隻葫蘆是從哪兒來的?”

路羽把小葫蘆拿起來。他拿起來的時候,喬麥的心就忽地一下提了起來。“那個人”給自己看的銀葫蘆跟這個很像,“那個人”對自己說,如果碰觸銀葫蘆,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回到原來的世界。

可是路羽怎麽沒有回去呢?

喬麥說:“你還沒有告訴我,這隻葫蘆是從哪兒來的呢。”

路羽說:“是丁小魚送給我的。她自己也有一隻和這個一模一樣的葫蘆。”

喬麥吃了一驚:“是丁小魚給你的?!”

路羽說:“小麥,你別誤會,我沒有答應丁小魚什麽。她那丫頭有點走火入魔了,我隻是安慰了她一下……”

喬麥搖搖頭。她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丁小魚跟路羽的關係上麵,她想的是,銀葫蘆不是“那個人”給的而是丁小魚給的?那麽丁小魚和“那個人”有什麽關係?看起來,路羽似乎並不知道關於三個世界的事情,可是……

喬麥跑到臥室,打開抽屜,用紙巾小心翼翼地將那枚金葫蘆捏起來,回到餐廳,放在那枚銀葫蘆旁邊。

兩枚葫蘆形狀和大小差不多,隻是顏色不同。

路羽說:“我想起來了,你告訴過我,你在機場時,有人莫名其妙塞給你了一隻葫蘆,是這個嗎?”

“不,是在你的衣服口袋裏找到的。”

路羽拍拍腦袋:“啊?我怎麽不知道?”

喬麥問:“你沒有見過這隻金葫蘆嗎?我回國那天,你有沒有見到過金葫蘆?”

路羽說:“沒有啊。”

喬麥沒再問什麽,用紙巾同時捏起這兩枚葫蘆,放回臥室抽屜。

“路羽”,回到餐廳後,喬麥問:“你有沒有發現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路羽苦笑:“我都看不見你,怎麽能發現你跟以前一樣不一樣?”

“哈,我是說正經的,你是看不到我,可是總能感覺到我吧?你說說,我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嗎?”

喬麥問完這句話,空氣裏有一刻是靜止的。喬麥忽然覺得很緊張,她害怕聽到路羽的答案。

路羽說:“沒有什麽不一樣啊,你別多想。咱們趕緊吃飯,一會兒菜都涼了。你今天做的西葫蘆片很好吃,有我的風範啊!”

喬麥的心回到了原處,看著綠油油的西葫蘆片上被油炸成咖啡色的幹紅辣椒,立刻又有了食欲。喬麥放下心,不僅是因為路羽說自己沒變,而且看起來,路羽根本還不知道三個世界的事情。隻要路羽不知道,喬麥是不會主動提起的,一來是因為喬麥對此還半信半疑呢,二來是因為喬麥天性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如果他們都知道對方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人,所有的親人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些親人,要不要各自回到原來的世界,是一個非常讓人頭疼的問題。

所以,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好好吃飯。

路羽說:“小麥,你剛才到底在跟誰說話呢?”

喬麥支吾著:“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隻要看到那些金葫蘆銀葫蘆什麽的,似乎就會錯亂。”喬麥低著頭咽著飯,慶幸路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跟路羽撒謊這樣的事,自己以前似乎從來沒有做過,所以對於路羽來說,自己應該是變了。白天的時候,路羽也跟自己說謊了,所以,路羽也變了。

路羽說:“吃完了飯咱們早點睡,明天還要表演呢。明天的表演千萬不能有什麽差錯才好。”

剛剛香噴噴吃了幾口飯的喬麥立刻又沒了食欲。不知道又是從哪裏來了不祥的預感:明天會出事,而且是大事。可是究竟會出什麽事,喬麥不敢想,也想象不出來。

14

國標舞大賽開幕式晚上七點鍾在青城市體育館舉行。上午,路羽、喬麥、簡昔、池樹又到舞室排練了幾遍,之後一起吃了午飯就分開了。排練的時候隻有他們四個人,譚牧牧和丁小魚都沒有去攪局。盡管這樣,喬麥還是時刻都能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窺視著自己。是誰?是“那個人”嗎?

排練非常順利,特別是喬麥和路羽,已經適應了特殊情形,可以把雙人拉丁舞跳得天衣無縫。上帝保佑,晚上也能夠這麽順利吧!

午後小睡是喬麥的習慣,今天也不例外,而且還要多睡一會兒,以保證晚上有最好的狀態。午睡之前,喬麥將晚上要穿的表演服疊好放進包裏。那是一件寶藍色斜肩流蘇連衣舞裙,流蘇式下擺的不對稱設計與肩部呼應,是喬麥最喜愛的一件舞裙。喬麥記得,上次穿這件舞裙還是在大學的畢業舞會上,讓喬麥成為全場的焦點。路羽今晚要穿的表演服也一起放進去了,純黑色,袖上的流蘇能夠跟喬麥的舞裙一齊飛旋。

喬麥醒來的時候,路羽不見了。

路羽本來就是看不見的,所以,這個不見的意思就是沒有絲毫他存在的跡象——他的羽絨被是塌陷的,手機、外套和皮包都沒在。衛生間裏,路羽的洗臉毛巾是濕的,似乎還留存了一絲熱氣。一切顯示,路羽剛剛離開不久。

可是,路羽的手機大概是沒電了,打不通。他去哪兒了?晚上就要演出了,真是急死人了。

喬麥給路羽常在一起的幾個朋友打了電話,他們都說沒見到路羽。喬麥又給簡昔打電話,簡昔想了一會兒說:“你有沒有問過丁小魚?”

喬麥說自己不知道丁小魚的聯係方式。簡昔讓她稍等,然後告訴了她。喬麥問簡昔怎麽會知道丁小魚的聯係方式,簡昔卻說天機不可泄漏。

丁小魚的電話關機。

喬麥焦躁地在房間裏打了幾個轉。路羽不會是不辭而別,回到他原來的世界了吧……她打開抽屜,那兩隻小葫蘆還是原來的樣子。

喬麥告誡自己先別胡思亂想,看還有點時間,就給路羽留了張紙條,說自己半小時後回來,然後去了離家最近的一家超市。開幕式結束估計會很晚,她打算預備點宵夜給幾個人分享。

到超市二樓的食品區得先經過廚具區,喬麥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花花綠綠的盤子碟子杯子看過去,腳步也慢了起來。她是個廚具控。

忽然,喬麥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那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穿一件咖啡色小菱形格棉衣,正拿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仔細地研究著。

譚牧牧!

水果刀的寒光激起了喬麥的恐懼。她想起來簡昔上午悄悄跟自己說過,不知道晚上池樹的女朋友譚牧牧去不去看比賽,那是個酸女人,看簡昔的樣子總像是恨不得撲上去把她砍了。

喬麥躲在一排貨架後,看著譚牧牧研究了好幾把水果刀,最後挑了一把個頭兒最大的放進購物車,然後,朝收銀台走去。

喬麥趕緊胡亂買了點吃的,走出超市就跟簡昔打電話:“姐,我剛才看到譚牧牧了!她在超市買了一把好大的水果刀,不是想在你們比賽的時候衝上場砍你吧?”

簡昔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小麥,你傻可是譚牧牧不傻呀。就算她要砍我,也會找個人少的地方吧?在比賽的時候,恐怕她還沒靠近我,就會被保安揪住的。”

喬麥說:“姐,你在哪兒呢?你得找個保鏢,照你這麽說,譚牧牧有可能在你去比賽之前對你下手……”

簡昔說:“沒事的,一會兒你姐夫來接我,他可是練過泰拳的,別說一個林黛玉一樣的譚牧牧,就算牛魔王、魯智深和張飛組團來我也不怕。”

喬麥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反正你小心一點兒好,我可是提醒過你嘍。”

簡昔說:“放心吧!我現在正在化妝呢,我今天晚上穿的舞裙你都沒有見過,是七彩的,特別漂亮!對了,你找到路羽沒有?”

喬麥說:“還沒有聯係上。姐,我的心跳得厲害,有種不好的感覺……”

簡昔說:“乖,最糟糕的結果就是你們沒法表演了。你們倆是作為嘉賓助興的,你別太在意了。這樣吧,你來找我,咱們一起去體育館。”

喬麥說:“不了,我要回家等路羽。”

喬麥回到家,發現一切還是原樣,路羽並沒有回來過。她愣了片刻,然後坐在梳妝台前給自己化妝。記得以前每次臨上場時化妝,路羽都會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研究容妝,時常替她畫幾筆。那個時候,她覺得這樣的時光雖然幸福卻也平常,不想此刻……別說路羽此刻不知所蹤,就算他還在身旁,也不能……

妝化好,頭發盤好,舞裙穿好,她對著鏡子做了幾個倫巴的動作,看自己的眼神,三分自戀,七分落沒。

手機突然響了。喬麥撲過去,見是路羽的號碼,急忙接通:“你去哪兒了?你想急死我啊?”

“小麥……你在哪兒?”路羽的聲音很小,小到像是幻覺。

“我在家等你啊!我都化好妝了,你在哪兒?要不咱們到體育館碰頭吧,我把你的表演服帶過去……”

“小麥,”路羽打斷了她的話,“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喬麥忽然發覺,自己跟路羽此刻的通話有點雞同鴨講。

“你能不能乖乖待在家裏別出來?別去現場看表演……”

“為什麽?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在哪兒?”

路羽說:“我沒事,好好的……小麥,就算我求你好不好,乖乖地待在家裏別出來,等我回家哈。”

“可是我總得知道為什麽吧?”

路羽說:“等我回家再告訴你原因,行不行?還有,別把我給你打電話的事告訴你表姐,誰也別聯係,就在家裏等我,記住,我這是為咱們好,知道嗎?”

喬麥想再追問原因,路羽已經掛斷了電話。喬麥打過去,仍然是無法接通。喬麥呆呆地看著鏡子裏濃妝豔抹的自己,不明白路羽這個電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是聽路羽的,還是不聽路羽的?無論她如何逃避,她必須承認,她跟路羽之間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

手機又響了,是簡昔打來的。喬麥沒接,她想著剛才路羽告誡自己的,誰也別聯係。

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喬麥突然站起來的時候,離開幕式還有半個小時。

她去洗手間將濃妝卸去,發髻散開,然後脫去舞裙,穿好衣褲和厚厚的黑色棉服,戴上帽子和眼鏡,拎起手袋出門。這副打扮已經不引人注目了,隻是她擔心這會兒交通高峰期打不到出租車,所以還是開了自己的車。

喬麥想,路羽的目的應該是取消今晚的表演吧。也許他從特別的途徑知道今天晚上會有意外,所以才這麽做。喬麥此刻去體育館的目的有兩個,目的之一是親自去跟老師道歉,就說路羽生重病所以無法做表演嘉賓,目的之二是去看簡昔的比賽,還有,她不放心那個譚牧牧。

15

路上堵車,喬麥千辛萬苦趕到現場時,開幕式已經開始一會兒了。喬麥掏入場券的時候,一下子掏出了兩張。這是她跟路羽兩個人的,所以,路羽就算來了,也進不去。可是,路羽此刻在哪兒呢?

體育館裏人滿為患,喬麥放棄了對號入座的想法,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先坐著,琢磨著一會兒再找個好點的位置,能看清楚簡昔和池樹的比賽。

喬麥剛坐下,就聽到主持人說:“下麵,我們隆重地請出今晚最尊貴的一對嘉賓,他們曾經在全國拉丁舞比賽裏頻頻獲得冠軍,而且,他們還是一對情侶,不,應該說是一對準新郎新娘,因為據可靠消息,他們即將成為眷屬。現在,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請出這一對神仙眷侶——路羽、喬麥!”

喬麥的汗幾乎都要下來了——主辦方是怎麽回事?在沒有見到他們本人的情況下,怎麽就邀請上台了?這下可要鬧出笑話了……喬麥急忙掏手機給坐在主席台上的老師打電話,可是電話打不通。這個時候,倫巴的音樂已經響起來了,Lionel Richie的《Tender Heart》,熟悉的深情略帶滄桑的男聲。

接著,有掌聲響起來。喬麥想:完了!是倒掌吧。緊接著她覺得不對勁,因為又一陣掌聲響起,還有喝彩聲,她還聽到坐在旁邊的一個舉著望遠鏡的短發女生對她旁邊的人說:“呀,那個男的好帥!那個女的也漂亮,他們很般配哇!”

喬麥睜大眼睛望向舞場,怎麽回事?沒有人哇。她再去看其他觀眾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陶醉。

喬麥覺得脊背發涼。這個場景叫做什麽?對,皇帝的新裝!

喬麥拍拍短發女生的肩膀:“姑娘,你覺得他們跳得好不好?”

女生放下望遠鏡說:“當然好了!他們很默契,看起來超級有愛呢!”女生說著,仔細去看喬麥的臉,又舉起望遠鏡看了看,說:“姐姐,我覺得你和她長得好像啊!”

喬麥心裏驚駭,嘴上說:“是嗎?不會吧!”

女生把望遠鏡遞給喬麥說:“你自己看吧。你們不會是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吧?!”

喬麥一拿起望遠鏡,整個人都石化了。鏡頭裏,一對俊男美女正在場上熱舞,男舞者純白色衣褲,舞步嫻熟到似乎隻用了七分力氣卻達到了十二分效果的境界,女舞者一襲黑色低胸露背舞裙,荷葉式的疊式裙擺左右飛旋,裙擺下一雙白皙修長的美腿輕盈靈動,裙擺上方,紮成馬尾的長發飄帶般飛揚。

男舞者當然非路羽莫屬,而女舞者不是別人,是喬麥自己。

當然不是自己,可是……會是誰?怪不得旁邊的女生說她跟自己是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姐妹。

難道是路羽那個世界的自己回來了?不會啊,她親眼看到過視頻,那個喬麥慘死了,這個世界的喬麥也慘死了,難道是……喬麥不敢再往下想,與此同時,她想,這個路羽又是哪個路羽?

而無論是什麽情形,此刻,在望遠鏡的鏡頭裏看這段舞蹈,就好像平時看她和路羽的表演視頻的感覺。可是,這不是視頻,這是現場,那裏有另外一個自己。嗯,那是自己,因為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把那個“three阿麗曼娜”的舞步跳得如此嫻熟靈動?更重要的是,他和她的配合是身體和靈魂的雙重默契。

這個時候,一個更詭異的念頭閃過:他和她——就是舞場裏的他和她,他們互相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嗎?

喬麥正想著,看到他已經將她托舉起來。他托舉著她在舞池裏旋轉了好幾圈,她在他的臂膀上像展翅欲飛的鳳凰。

而她在不用望遠鏡的情況上,是看不到他們倆的!

喬麥無力地把望遠鏡還給短發女生。短發女生似乎跟喬麥說了幾句話,可是喬麥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啥,隻是胡亂地點了點頭。喬麥掏出手機給簡昔打電話,電話通了,卻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