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每一個夢醒時分

61

“你最後一次見到丁小魚是什麽時候?”蕭景問。

杜朗說:“昨天中午,在我的診所。她有點困了,就在我的催眠室睡了一會兒。”

“你給她做了催眠治療嗎?”

“並沒有。她隻是睡了一會兒,不是催眠。”

“當時她有什麽異常嗎?”蕭景不動聲色。

杜朗麵色焦慮:“沒有,她很開心。這段時間她在跟路羽學拉丁舞。她在我的催眠室睡了一會兒,就去路羽的舞室了。之後,我就再也聯係不上她了。手機沒有人接,短信沒有人回,後來,她的手機就關機了。我去她的住所找她,她也不在。她一夜未歸!”

蕭景沒說什麽。丁小魚去舞室之後的事情,她都了解。丁小魚進了舞室,就再也沒有出來。後來,路羽一個人出了室舞,回家,和喬麥在一起——這是奉命監視舞室的警察告訴蕭景的。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丁小魚現在還在舞室。就在剛才,一直在舞室外蹲守的同事告訴她,丁小魚一直沒有出來。

本來,蕭景還以為是蹲守的同事偷懶,丁小魚什麽時候出來的居然都沒有看見。可是,現在杜朗來找人了。

杜朗來找她,居然是因為丁小魚失蹤了,杜朗問蕭景要人。

蕭景看了一眼洛波,隻一個眼神,洛波就懂了。

一隊人馬直奔路羽的舞室。

路上,在舞室外蹲守的同事告訴蕭景,就在兩分鍾前,喬麥剛剛一個人回到舞室。

喬麥看到這麽多警察突然來到舞室,一臉的驚愕。

“發生什麽事了?”喬麥問。

“丁小魚呢?”波洛問。

蕭景朝洛波擺了擺手,對喬麥說:“喬麥姑娘,昨天傍晚你不在舞室的時候,丁小魚來這裏跟路羽學跳舞,你知道的吧?”

喬麥莫名其妙地看著蕭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丁小魚……她出事了嗎?”

蕭景說:“丁小魚昨天進入舞室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目前她的狀態是失蹤,所以……”她看了一眼洛波。

洛波掏搜查證的時候,喬麥的神色忽然變得很緊張:“你們……在監視我們嗎?”

沒有人回答這個可憐的姑娘這個問題。

洛波把搜查證遞給喬麥。

喬麥點點頭:“行,你們隨意。你們認為是路羽殺了丁小魚嗎?”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每個人聽了這句話,心中都是一凜,包括杜朗。

杜朗一直都沒有說話。他默默在站在舞室靠近門口的位置,一動也不動。他甚至不敢往前走。他擔心往前走了,就會突然看到丁小魚的屍體。

丁小魚已經死了。這個念頭在杜朗聯係不到她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蹦了出來,像房間裏一直嗡嗡作響的飛蟲,打不死,趕不走。

二十分鍾過去了。

“老大,什麽也沒有。”有人跟蕭景匯報。

監控也看完了,丁小魚確實是昨天下午四點鍾進入舞室的,之後,隻有路羽一個人出來——在舞室外蹲守的警察是稱職的。

“蕭警官,”喬麥突然開口了:“舞室有個後門通向後麵的街。我想,也許丁小魚隻是從那個門走了而已。”

“帶我們去看看。”蕭景說。

那個後門確實非常隱蔽,警察們隻注意舞室有沒有藏人或者藏屍了,並沒有注意到更衣室的牆壁其實是可以打開的。

“後麵這條街沒有監控設備。”洛波說。

蕭景麵色凝重。她轉頭看了看喬麥:“對不起,我們需要見路羽。他現在在哪裏?”

喬麥的表情帶了點嘲諷:“他在哪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好吧,再有十分鍾,他就到了。”

一直到路羽走進舞室,杜朗才移動了一下僵硬的雙腿。

聽到路羽親口說丁小魚昨天確實是從後門走掉的,而且是主動要求的,幾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除了兩個人:蕭景和杜朗。

最崩潰的人是洛波。譚牧牧案已經讓他體驗過從未有過的淩亂了,但是丁小魚連真正意義上的失蹤都稱不上,為什麽蕭景如此大動幹戈呢?

蕭景一臉嚴肅地對路羽說:“請你跟我回警隊一趟,做一份詳細的筆錄。”

喬麥看著一臉無辜的路羽,突然間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她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看著路羽跟著蕭景往外走。已經有學舞蹈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地來了,好奇或者驚訝地看著這一切。

路羽走到舞室門口的時候,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喬麥。他這一眼,似乎在說,親愛的,最後再看一眼吧,好好地看看我……

喬麥的眼淚奔湧而出。好在,所有的人都沒有在意她的表情。盡管這個喬麥和路羽並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但是,畢竟原本他們和她們,就是一個人,所以才會這般默契。喬麥確定,隻有自己才明白路羽的這個眼神是什麽意思,也正是這樣,這個世界才會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62

深夜,簡昔第一百零一次盯住自己的手機看。

池樹仍然沒有回複自己的短信,打電話,對方並不接聽。

簡昔坐臥不寧。沒有池樹的音信,她覺得失魂落魄。簡昔覺得自己無法去做任何一件事——她沒有吃晚飯,盡管腹中空空,卻絲毫沒有食欲;她沒有洗澡,隻象征性刷了牙,然後忘記將毛巾放哪兒了;她的臥室胡亂地堆著髒衣服——她從來都沒有這樣邋遢過,如果喬麥看到這一切,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表姐居然成了這副鬼樣子。而這一切,都拜池樹所賜。

這一刻,簡昔突然想起了杜朗曾經的好來。和杜朗在一起的這幾年,他一直給她足夠的安全感——每天早晚雷打不動的早安和晚安;秒回的信息;隨時都能夠找到他。

還有,不管遇到什麽事,他總會及時出現在她身邊,給她成熟的建議或者足夠的安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丁小魚的出現而戛然而止。

就算是這樣,杜朗總算給了她一個交待,並無任何的逃避或推卸責任。如今,就在簡昔感覺自己掉進了和池樹的熱戀漩渦中時,池樹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對她冷若冰霜。

這幾天,他不主動給她發消息,所以她不知道他在哪兒,在做什麽,不知道他究竟怎麽了,是不是不愛自己了——可是,每當她無限驚惶,主動給池樹發信息的時候,池樹會說工作忙,忙完就會去找她,仿佛一切如常,讓簡昔認為那些不安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的結果。

所以,簡昔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中,被折磨得從女神變成了女神經。

簡昔終於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隨便收拾了一下,出了門。她要去池樹的住所找他。她已經一刻都忍受不了他的冷暴力了。隻有看到他,摸到他,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跟前,無論他對自己是熱是冷,她的情緒才會恢複正常。

她恍恍惚惚地走進地下停車場,夢遊似的在偌大的停車場中穿梭,不知道多久,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車。

簡昔衝向自己的汽車,卻突然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一雙手,熟悉的聲音。

“小昔!小昔!你這是怎麽了?”

簡昔抬起迷離的眼睛,看杜朗。

杜朗把簡昔的一雙手緊緊抓著:“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天,你怎麽穿這麽少!”杜朗騰出一隻手,整理簡昔散亂的頭發:“天!這才幾天沒見你,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簡昔清醒過來,掙脫了杜朗,拉開車門,欲上,被杜朗一把拽下車:“你這個樣子怎麽開車!你去哪兒?我送你!”

杜朗用一雙強有力的手,將瘦弱的簡昔塞進副駕,然後發動汽車。

“去哪?”杜朗一邊將車開出地庫,一邊問。

簡昔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不說話。

“找池樹,是吧?”

簡昔仍然不說話,眼淚又從眼眶裏噴湧出來。

杜朗給簡昔遞紙巾,然後摸了一下她的頭。杜朗沒再說話,把車開往池樹的住所。他的手狠狠地抓著方向盤,手指的關節哢哢作響。

杜朗一遍遍撞擊著池樹的房門。

簡昔站在離房門兩米遠的地方,像根木頭,一動不動。

他們都知道池樹在家。剛剛,簡昔撥通了池樹的手機,他們清楚地聽到,手機鈴聲就在門內響著。

簡昔的臉色蒼白:“杜朗,池樹會不會出事了?”

杜朗的臉黑著,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砸門,邊砸邊喊:“池樹,你再不開門我報警了!丁小魚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簡昔呆住:“你說什麽?丁小魚……”

門突然開了。池樹雖然穿著睡衣,可是渾身上下幹淨清爽,和簡昔形成強烈反差。

池樹的目光從杜朗身上移開,在簡昔的臉上定格。

“你怎麽來了?”池樹的表情和語氣都是冷冰冰的。

簡昔定定地看著杜朗:“丁小魚……她死了嗎?”

杜朗說:“丁小魚在三天前失蹤,是在路羽的舞室失蹤的。失蹤第二天,路羽就被警察帶走了。”

簡昔這才發現,杜朗的樣子比自己還要糟糕:他像是有一個月都沒有刮胡子了,眼圈發黑,眼窩深陷。天知道他這副鬼樣子,剛才是怎麽把車開到這裏的。簡昔不禁一陣後怕。

池樹冷冷地說:“你們倆三更半夜跑到我這裏,就是來告訴我,路羽殺了丁小魚嗎?這些和我有關係?”

杜朗說:“不是。我是帶簡昔來的。她不太好,你把她怎麽了?”

池樹說:“這些又跟你有關係嗎?作為一個前男友,你把你的前女友帶到她的現男友麵前,很稱職啊。”

簡昔終於忍不住了:“池樹!你還知道你是我現男友啊?三天之前你還……現在……”簡昔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突然間,有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很突兀地響起:“池樹,他們是誰啊?”

池樹的身後,出現了一個短頭發的姑娘,睜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

簡昔這刻居然認出來了,這個姑娘是池樹醫院眾多女護士中的一個。這護士顏值中等,平時根本就不起眼,簡昔都叫不出她的名字。

簡昔感覺有一萬支箭從四麵八方向自己射來。瞬間,她已經是千瘡百孔了。

她掙紮著問他:“為什麽?”

池樹說:“沒有為什麽,我隻是有經常換女朋友的習慣而已。”

圓眼睛的女護士說:“對啊,池醫生就是這樣經常換女朋友的,我們醫院都知道。我也是排了很久的隊才排到的。”

簡昔厭惡而輕蔑地看了一眼女護士,然後去拉杜朗的手。她要離開,她一秒鍾都不想待在這裏。多一秒種,她就覺得自己的屈辱膨脹了十倍。

杜朗說:“你明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為什麽還要去傷害她?”

池樹說:“因為她像我媽媽,因為我恨我媽媽。”

簡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她隻是覺得整個身體、整顆心、整個靈魂、整個世界都在顫抖。當她恢複意識的時候,杜朗已經將汽車開到了青河橋下。

以前每次簡昔不開心的時候,杜朗都會帶她到這裏來。杜朗將汽車停好,氣溫很低,他們都沒有下車,甚至沒有開窗,隻享受著小小空間裏的暖氣。

簡昔突然笑了:“我真傻,居然愛了這麽一個男人。”

杜朗說:“行,知道自己傻了,說明你明白過來了,還有救。”

簡昔自嘲:“以前總是看著別人犯傻,感到好笑,覺得自己就像個永遠不會犯錯的神仙。沒想到,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卻做出這麽幼稚的事情。”

杜朗苦笑:“你不是一個人。我還是心理谘詢師呢,這些都是病人裏麵小兒科的錯誤,我也犯了。”

簡昔看著杜朗:“什麽意思?你也愛錯了人嗎?丁小魚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朗苦笑:“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什麽事,包括那天讓你離開。可是,我後悔當初丁小魚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給她催眠了。”

“你如果不給她催眠,她就不會死了,對吧?”

杜朗微微一笑:“你總算還是那個聰明的簡昔。”

簡昔說:“杜朗,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跟我說實話。”

“問吧,對你,我當然會說實話。”

“關於丁小魚前世的催眠,到底是不是真的?人究竟有沒有前世?”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吧,也許沒有。其實,催眠隻是和人的潛意識交流。所以,是丁小魚的潛意識認為,自己的前世都是死於路羽之手。換句話說,這是她的妄想。”

“原來你的催眠都是騙人的啊。”

杜朗說:“也不能說是騙人。和來訪者的潛意識交流,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治療。”

簡昔說:“可是你並沒有把她治好,她真的是路羽殺死的?不可能的!”

杜朗說:“那天路羽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看喬麥的眼神。那個眼神是永別的眼神。”

杜朗一聲長長的歎息。

簡昔呆了呆:“他是怎麽殺掉丁小魚的?屍體找到了嗎?”

“不知道,屍體沒找到。”

“那你怎麽肯定丁小魚已經死了呢?”

“感覺,隻是感覺。因為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

簡昔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杜朗,感覺胸中一陣陣劇烈的疼痛。這種疼痛,遠遠地超出了池樹帶給她的疼痛。

杜朗像是明白簡昔的心思,輕輕攬住了她的肩。

簡昔伏在杜朗身上,無聲地流淚。

車窗外,突然閃起了亮光。兩個人抬起頭來。簡昔在淚眼朦朧中,看到河對岸的上空,一團團煙花正綻放開來。

這一刻,他們都回想起來,去年此時,他們也是在這裏,看滿天煙花。

一切都恍惚起來。隻是,有一點在兩人心中都無比清晰:他們再也回不去了。今生,隻能做朋友,再也無法做回戀人。

63

洛波迫不及待想要將那個消息告知蕭景,因此,在闖進辦公室的時候,腳下一滑,險些跌倒。

“老……大!丁小魚的屍體找到了!”

直到洛波撲到蕭景跟前的時候,蕭景的眼皮兒都沒有抬起來一點兒。她盯著自己的水杯,看水杯裏的一朵茉莉在水麵綻放開來。

“蘿卜,你是更喜歡喝紅茶呢,還是更喜歡喝花茶?”蕭景幽幽地說了這麽一句。

“老大,你知道我不喜歡喝茶,隻喜歡喝咖啡的。”洛波有點泄氣。

蕭景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杯子,不緊不慢地站起來。

“走吧!還愣著幹什麽。”蕭景瞟了一眼洛波,自顧自往外走。

蕭景一出門,便碰到了法醫印江。印江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堵牆,將瘦弱的蕭景整個兒罩在了他的陰影裏。

直到洛波將車開出去,蕭景才說:“說說詳細情況吧。”

洛波崩潰:“原來你什麽都不知道呢!路羽的舞室後街旁邊有一個湖,丁小魚的屍體剛剛被打撈上岸,初步確定是他殺。”

蕭景點頭:“噢!”

洛波又說:“死亡時間是四天前。可憐那個漂亮的姑娘了……唉。”

蕭景說:“算是漂亮吧,可是比起簡昔和喬麥來,還是遜色了很多。可是偏偏呢,杜朗為了丁小魚,連簡昔都不要了;路羽為了丁小魚,也不要喬麥了。”

洛波說:“其實我覺得丁小魚跟那兩個姑娘比起來,絲毫都不差。喬麥美得太大眾,簡昔美得又太不接地氣,而丁小魚,美得很特別,剛剛好。”

蕭景瞪了洛波一眼:“你這心思究竟用了多少在案子上?”

洛波想壞笑,可是笑不出來,變成了一聲輕歎。

蕭景說:“吩咐你那幾個兄弟,對路羽的監視再加強一些。”

洛波說:“放心吧,從路羽走出警隊的那一刻,他就沒有隱私和自由了。不過……老大,你真的認定是他殺了丁小魚嗎?”

蕭景說:“除了他,還有誰呢?”

洛波點頭:“好吧,這次我就無條件相信你,不再跟你對著幹了。還有,我以後處處都聽你的,你說什麽,那就是什麽。當你下令打撈那個湖的時候,我就發誓了,如果你是對的,那麽以後你都是對的。”

蕭景搖頭輕歎:“那樣,人生還有什麽樂趣!”

印江在後座忍不住開口了:“你們兩個啊,幹脆我做個媒,一個嫁,一個娶,得了!”

蕭景突然卡殼,僵住。洛波偷偷瞟了她一眼,發覺一向女漢子般的蕭景居然臉紅了。洛波心中猛一喜,臉卻苦著說:“我說印哥啊,我真是服了你們這些法醫了,什麽都不忌諱,你覺得這會兒是聊人生喜事的時候嗎?”

印江一聽,猛拍自己的腦門:“哈,怪我,怪我!這事兒回頭說,回頭說,放心吧老弟,這事就包在你印哥身上啦!”

蕭景卻已經麵色如常:“印法醫,你還是先把今天的事搞定吧,一定要找到有價值的證據。”

印江看過太多屍體,但是在看到丁小魚的屍體時,心中仍然湧上了酸澀的滋味。很多時候,他寧願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一直十分清楚,自己並不適合做法醫。然而,他又時常被一種力量所驅使,讓他忘情地投入工作。於是他明白,正是因為他並非鐵石心腸,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法醫。

丁小魚的屍體至少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三天,誰都看不出來,那曾經是個清秀纖巧的姑娘。她的身體已經膨脹起來,皮膚慘白,麵目全非。

她沒有穿外套,隻穿著已經變形,看不出顏色的羊毛衫和褲子。而印江第一眼,便定格在她的脖子上。尼龍繩打了很多個死結,深深地嵌入泡得軟脹的皮膚裏,那是殺死丁小魚的凶器。

洛波看著印江親手將丁小魚的屍體放進屍袋。拉鏈拉上的一刻,他突然有點恍惚——這一刻,他想的居然是: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該多好,那樣,在無數個別的世界裏,無數個丁小魚仍然活著,可以呼吸到空氣,甚至還可以肆無忌憚地笑,雖然在洛波的印象中,丁小魚從來都沒有笑過。

“老大,咱們也回法醫中心嗎?”洛波問蕭景。

蕭景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她淡淡地說:“回什麽法醫中心,我們可以直接去抓凶手了。”

洛波的眼前下了黑線雨。他極力穩定著自己的情緒,也學著蕭景的淡定,問:“你是怎麽確定凶手身份的?”

蕭景說:“尼龍繩的顏色,就是窗簾的顏色。”

洛波回想起剛才蕭景俯下身,用濕巾擦掉尼龍繩上的淤泥和雜草的情景。

洛波微微一笑:“那句話說得很對,男人的眼裏隻有八種顏色,女人的眼裏有八十種顏色。”

蕭景說:“豈止是八十種顏色?光綠色就有八十種了。這種顏色叫做芥末綠。”

64

“今天的菜,芥末放多了。”喬麥說著,扯了一張紙巾,擦眼淚。

她忍了很久,眼眶還是沒有鎖住淚水。

路羽默默倒了杯白開水,遞給喬麥。

喬麥端起來喝,淚水一顆一顆地滾落在水杯裏。

桌子上擺滿了各種涼菜、熱菜和湯。路羽一早就去了菜市場,然後在廚房裏忙活了一上午。路羽做菜的時候,喬麥就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她。這是喬麥熟悉的路羽,渾身散發著煙火氣,又溫潤,因此光彩照人。

可是,這樣在平時司空見慣的場景,此刻卻如同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路羽把一盤又一盤菜端到餐桌上。全是喬麥愛吃的菜。路羽解下圍裙,看著發呆的喬麥,溫柔地說:“快吃啊,早就餓壞了吧?”

喬麥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仿佛是將食物塞滿嘴巴,就可以填補空****的心靈,不讓憂傷和恐懼有存活的空間。

可是,那些菜嚼在嘴裏,都不知道是什麽味道。她隻覺出了辛,嚐出了酸。她的眼淚就要溢出眼眶了,所以她對他說,你是不是放多了芥末。

可是,他今天根本就沒有放芥末。

門鈴響的時候,仿佛全世界都安靜下來了。安靜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掉——所有的擔憂,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愛,以及恨。

喬麥先站了起來:“我去開門。”

路羽坐著沒動。他的肚子還餓著,一口菜也沒有吃。

門開了,蕭景和洛波站在門外。

洛波開口:“路羽呢?關於丁小魚的案件,我們有了新的進展,需要帶他去詢問一些情況。”

“我跟你們走。”沒等喬麥開口,路羽的聲音便在她身後想起。喬麥回過頭,見路羽已經穿好了外套,背好了包。

喬麥猛地撲到了路羽的懷裏:“你別走!你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路羽用長長的胳膊緊緊環住喬麥:“小麥,我走之後,你可以不愛我,但千萬別恨我。因為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喬麥哭得更厲害了:“我不管你做過什麽,我就是愛你!但是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殺掉丁小魚?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為什麽要毀掉你自己?毀掉我?毀掉我們的一切?”

路羽放開喬麥,輕輕將她推出自己的懷抱,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喬麥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麽?路羽,你回來!你告訴我為什麽!”

路羽走在最前麵,腳步淡定地上了電梯,仿佛還是出門買菜一樣。蕭景和洛波跟在他身後。洛波的手放在衣袋裏,衣袋裏有一副已經被他的體溫暖熱的手銬。蕭景傳遞給他一個眼神,意思是謹慎起見,他必須將路羽銬起來——誰知道路羽的淡定和老實是不是裝出來的,如果一會兒就逃跑呢?甚至,會不會有人接應他?

可是洛波無視蕭景的示意。他的雙耳被喬麥的嘶喊聲充斥,心都要震碎了,所以他不忍心讓那個可憐的姑娘看到更殘酷的一幕。洛波暗暗下定決心,如果一會兒真有意外情況出現,自己拚死都不能讓路羽跑掉。

電梯門關閉,電梯疾速下降,將喬麥的嘶喊隔斷。但是洛波仍然感覺耳膜在隱隱振動。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路羽的胳膊。這時候,他感覺到路羽淡定的外表下,其實內心波滔洶湧,因為他的身體在輕微,卻是高頻率地顫抖。

直到路羽坐進警車之後,洛波的心才放了下來。路羽的眼睛望著車窗外,那是家的方向。不知道那個姑娘此刻怎麽樣了,洛波想著,把路羽的雙手銬了起來。

被手銬銬起來的路羽,靜靜地靠在車座上,閉上了雙眼。洛波開著車,從後視鏡裏,看到了兩行淚水從路羽緊閉的眼睛裏流了出來。

審訊室裏,路羽看起來很平靜。他說:“丁小魚是我殺死的。”

蕭景麵色嚴肅:“殺人動機是什麽?”

路羽說:“難道你不應該先問我殺人過程嗎?時間、地點,屍體在何處。噢,屍體你們已經撈上來了吧。對,你們肯定掌握了證據。那根繩子原本是舞室裏捆窗簾的,那副窗簾是喬麥親手挑選的,顏色是她最喜歡的。我把丁小魚的屍體扔進湖中的時候,想把那根繩子解下來,可是,繩子在我用力收緊的時候,打了好幾個死結,所以,怎麽都解不開了……我想,那一刻丁小魚一定還沒死,是她不願意讓我將繩子解下來。”

蕭景重複那一句話:“殺人動機是什麽?”

路羽說:“丁小魚就是一個超級花癡,她明知道我不喜歡她,而且都快跟喬麥結婚了,偏偏對我死纏爛打的,太討厭了。特別是,她被我那個前準姐夫的亂七八糟的催眠術弄得神經兮兮的,非要說她的前幾世都死在我的前幾世手裏,所以,她這輩子也一定死在我手裏。好吧,那我就成全她了。我想,她在我懷裏死去的那一刻,一定是幸福的。那一刻,我覺得,她一定在想,下輩子,我是不是仍然是她的劫……”

洛波“啪”地將筆擲在桌子上:“你神經病啊!我看你和丁小魚才是真正的一對,你不該殺了她,你應該娶了她,這樣,你們誰都不用再禍害別人了!”

“洛波!”蕭景瞪了他一眼。

洛波翻了個白眼,拾起筆,繼續在筆錄上胡亂塗著,不再說話。

蕭景對路羽說:“把你殺害丁小魚的過程完整詳細地說一遍。”

65

簡昔將門打開,吃驚地看著喬麥。

喬麥披散著頭發,沒化妝,在睡衣外麵披了一件寬大的風衣,腳上是一雙拖鞋。

簡昔趕緊將喬麥拉進屋裏,按到沙發上,倒溫開水給她喝。

喬麥捧著水杯,手劇烈地抖著,水濺出來,灑在她的腿上。

簡昔把水杯放到一旁,把喬麥整個兒抱在懷裏,緊緊的。

喬麥在簡昔懷裏放聲大哭:“路羽殺人了!嗚哇哇啊——他真的把丁小魚殺死了!”

簡昔心疼地揉搓著喬麥的頭發,嘴裏喃喃地說:“怎麽可能呢?路羽怎麽可能殺人呢?杜朗告訴我丁小魚可能死了的時候,我不信。我給你打電話,你說你沒事,路羽也沒事,你們正好端端地在一起啊,還讓我放心。”

喬麥繼續哭:“就在中午,一切還都是好好的。我和他一起吃飯,他做了好多菜,一大桌子,我三天三夜都吃不完……”

“等等”,簡昔說,“就你們兩個人吃嗎?他幹嘛做那麽多菜?”

喬麥停止哭,愣住,然後繼續哭:“他心裏清楚唄,以後他就不能再給我做菜了……我們還沒吃完飯,警察就來了,把他抓走了。”

“可是”,簡昔說,“丁小魚失蹤的時候,警察不是調查過路羽嗎?後來不是沒事了,放他回家了嗎?”

喬麥說:“那隻是警察沒有掌握可靠的證據吧。其實,我和他都清楚,這幾天的風平浪靜隻是暫時的。那天在舞室,他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回頭看我的眼神裏,全是絕望和不舍。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真的殺人了。這幾天,我們小心翼翼地相處著,如履薄冰,就像處在一個夢境中,生怕一不小心夢就碎了……”

“可是,”簡昔仍然不甘心,“他為什麽要殺丁小魚?你相信他會殺人?”

喬麥的眼神很空洞:“姐,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被這個問題折磨得快要瘋掉了,仍然沒想明白。姐,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要殺丁小魚?他真的愛上她了嗎?”

簡昔歎氣:“你想不明白,為什麽不問路羽呢?你們是最親近的人,有什麽話不能說清楚呢?”

“姐,你不懂。我說了,我們這幾天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根本就不敢提到類似話題,又怎麽能夠問出來呢?”

“小麥,你這是自欺欺人。你的潛意識認為,隻要你不問,他不說,這件事就不是真的,隻是你的臆想。你不敢麵對現實,拚命逃避,是因為你清楚,現實是真實存在的。”

“姐,你說話怎麽也像個心理醫生了呢?都是你跟我姐夫……”喬麥突然住口,“對不起,姐,我又忘了,我的姐夫已經不是心理醫生,而是外科醫生了。”

簡昔苦笑:“小麥,你已經沒有姐夫了。我和池樹也分手了。”

喬麥睜大眼睛,看了簡昔一會兒,搖頭:“不可能!你是怕我對你羨慕嫉妒愛,所以故意逗我。”

簡昔說:“是真的,沒騙你。池樹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好,是我一時糊塗,看錯了人。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你不要再提他了。”

喬麥上下打量簡昔:“可是,你一點兒也不像失戀的樣子啊。你看,家裏還是這麽一塵不染,你還是那麽精致、優雅。姐,你說,人和人怎麽差距這麽大?你看我……”

簡昔看喬麥又哭,趕緊又哄:“這不一樣,小麥。你是沒看到我狼狽的時候呢,多虧了杜朗,我才可以恢複得這麽快。”

喬麥又一次睜大眼睛:“杜朗?你們重歸於好了?也是,丁小魚死了,你也沒情敵了……”

“小麥,”簡昔打斷了喬麥,“我和杜朗隻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不可能再是戀人,你懂嗎?”

喬麥搖頭:“不懂。不過,我卻懂得你。你就像仙女,感情的世界裏容不下一點雜質。沒關係,姐,沒有男人,我們也會過得好好的。”

簡昔仍然一副沉思的樣子:“我記得你曾經說過,‘那個人’手裏有一隻銀葫蘆。那個葫蘆可以帶你回到你原來的世界,是嗎?”

喬麥點頭:“是的,可是我召喚了很多次,那個人都沒有再出現過,更沒有再見過什麽銀葫蘆……姐,你什麽意思?你想讓我用那個葫蘆,離開這個世界?”

簡昔看著喬麥,表情嚴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可以找到那個葫蘆,你可以交給路羽。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當他回到原來的世界,那麽,就和這場殺人案沒有任何關係了。”

喬麥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說出話來:“天!你是天才!你怎麽能想出來這麽絕妙的主意!可是……可是……”

簡昔皺眉:“可是什麽?可是你就再也見不到路羽了是吧?小麥,你怎麽能這麽自私呢?你不想他好好的嗎?即使你們不在一個世界了,隻要他好好的,你也能得到安慰啊。”

喬麥著急:“不是,你會錯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說,可是,沒有銀葫蘆,怎麽讓路羽回到原來的世界裏呢?”

簡昔看了喬麥片刻,說:“你沒有想過路羽那裏會有一隻銀葫蘆?當時‘那個人’想把銀葫蘆送給你的時候,你沒要,也許路羽會留著呢。”

“不會吧,如果有,他為什麽不讓我知道?”

簡昔說:“因為他擔心你離開吧,擔心你回到原來的世界。”

“那……如果是這樣,他會把葫蘆藏到哪兒呢?姐,你跟我一起回家找吧。”喬麥說著,一把將簡昔拉起來。

簡昔說:“小麥你別急,你先好好想想,今天你和路羽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是警察來了之後,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一些特別的話?”

喬麥皺著眉想了半天,搖搖頭。

簡昔說:“你好好想想,這幾天他說過的話,特別是在走之前。你可以倒著想。”

喬麥說:“我想起來了,路羽去開門的時候,對我說‘你一定要嚐嚐這道清蒸鱸魚,我嚐試了新的秘製配方……’”

喬麥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兩個人同時大叫起來。她們倆急先恐後地拿好東西出門。簡昔家離喬麥家不遠,開車隻需要十幾分鍾。

一進門,簡昔便驚歎:“好香啊。”

一桌子的菜,看起來幾乎都沒動筷子。

最中間,擺著那盤清蒸鱸魚。魚是完整的,身上鋪滿了各種配料,賣相極好。

簡昔拿起筷子,伸進了鱸魚的肚子裏,攪了幾下,夾出來一個東西。

兩人定睛一看,是個透明的小塑料袋,裏麵是一枚精致的銀葫蘆。

簡昔伸手去抓,喬麥大喊:“別動!”

簡昔嚇了一跳,轉頭問:“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喬麥說:“你不能碰它。碰了,說不定你就消失了。”

簡昔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這個葫蘆是可以讓人回到原來世界的,而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人,怎麽可能消失呢?”

喬麥一臉嚴肅:“凡事都沒有絕對。這個世界上的人,誰能肯定自己不是從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呢?就像我才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任何察覺。”

簡昔呆住,半天才說:“好,我聽你的。我們都不能碰它,我們都留在這個世界上,誰都不能走。”簡昔說著,眼眶濕了。

喬麥緊緊地抱住簡昔,姐妹倆抱頭痛哭。

好半天,簡昔輕輕拍拍喬麥的腦袋:“好啦。來吧,咱們商量一下,怎麽把這個葫蘆交給路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