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終於殺死了我

56

“我好像不會跳舞了。”池樹說完這句話,頹然坐在舞室的地板上。

對於新動作,簡昔原本是自信滿滿的。他們剛剛獲了大獎,又因為升級為情侶關係而默契度大增,應當在這個時候把舞技上升一個新的高度才是。可是教練已經手把手教了好幾遍了,幾個簡單的探戈動作池樹就是做不到位,還連累了簡昔被教練罵。

“樹,你怎麽了?咱們今天不練了,明天再來。”簡昔撫摸著池樹的肩頭,輕聲細語。

“可是能昨天連著兩台手術太累了,我想回去睡覺。”

簡昔點點頭,拿了包去女更衣室換衣服。她收拾好之後,發現池樹還坐在原地,衣服沒換,水杯、手機、鑰匙那些雜物散落一地。

簡昔不說話,默默把池樹的東西收拾好,跟教練道歉,拉著他離開訓練廳。

簡昔開車的時候,池樹已經歪在靠背上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臉不是平靜的,細長的眉擰著,嘴角也緊繃著。

簡昔的右手輕輕撫過他的臉。

他的皮膚真好,像是從來沒有經曆任何滄桑。可是她突然覺得,他的心底已經滿是皺紋了。

她的心仿佛是一潭水,被狂風掀起,漣漪四起,再無法平靜。

她把他送回家的時候,是周六上午十一點。他在沙發上接著睡了,她在廚房裏手腳並用。

隻做了兩個菜,她卻用了很多心思。食材是她提前放在汽車後備箱的。冬瓜燉小排香而不膩,鮮美滋補;杜鵑花炒雞蛋是雲南菜,花香迷人,香甜可口。

池樹是被菜的香氣喚醒的。他頭都不抬地把飯菜吃完,然後,對簡昔輕輕一笑:“昔昔,對不起,我昨天夜裏沒睡好。”

“還是因為噩夢嗎?”

池樹不說話,默默把碗盤洗幹淨,飯桌擦好。他做這些事一點也不脫泥帶水,就像在醫院裏做術前準備似的,既快又好。很快,廚房就像沒有使用過一樣潔淨。

池樹用幹淨的帶著洗潔精清香的手抱住了簡昔。這種感覺真好,是人間最讓人安心的味道。杜朗從來不做家務,手上永遠隻有沐浴露或者男士香水的味道。

吻,細膩得像荷葉上的紋理。衣服一件又一件從沙發滑落到地上。地板潔淨得可以用白色手套檢測,柔軟的沙發墊散發著陽光的香氣。在這樣幹淨得連空氣都沒有一片塵埃的空間裏,簡昔被帶到了一個從來沒有上升過的高度。像是第一次坐飛機的感覺,衝破了厚重的雲層,然後輕飄到無拘無束。池樹始終都是溫柔的,沒有一丁點狂野,卻帶給簡昔前所未有的瘋狂。

簡昔對池樹大喊:“我以前都白活了!”她喊了兩遍,過後,卻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喊了什麽。池樹聽到了,亦有史無前例的滿足。

他突然想起了兩句古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突然領會到了這兩句詩的精髓。他有過她,這輩子不會在意別的風景了。

“樹,在想什麽?”簡昔摸了摸他的臉頰。

“噢……”池樹回過神,笑笑:“在想你啊。”

“你還是整晚都在做噩夢?”簡昔的手指尖滑過池樹微微發黑的眼圈。

池樹點點頭。

“夢見譚牧牧死在你麵前?每次夢見的時候,每個細節一點兒都不差,就像是真實發生的一樣?”

池樹說:“是,不過,我昨天夜裏夢見的不是譚牧牧。我夢見的是譚牧牧的弟弟田川。”

“哦?夢裏發生了什麽?”

池樹用手掌揉揉額頭,又捏了捏太陽穴:“我夢見似乎還是同一天,我在醫院上班,必須馬上給一個車禍受傷的人做手術。可是車輪是從他的腹部壓過去的,脾髒全碎了,腹腔裏全是血。我隻是一個普通外科醫生,我不是神仙……我沒有救活他。我記得他隻清醒了幾秒鍾,隻喊了一個字——姐。在我麵前死去的人我都數不過來,可是每一次,我都會難過得發瘋,好像死的是我的親人。特別是那一刻,我就在想,他死了,他的姐姐該有多難過……”

“然後,”簡昔說,“你出了手術室門,就看到了他的姐姐。在那以前,你沒有遇見過像她那樣漂亮的病人家屬。你還記得她當時穿了一件綠色亞麻長裙,兩條麻花辮子,你在瞬間就想到了一句宋詞——曲沼通詩夢,幽窗淨俗塵。特別是,因為她的弟弟剛剛車禍離世,顯得楚楚可憐的,你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

“你……”池樹苦笑了一下,“記得這麽清楚,是在吃醋嗎?”

簡昔的心髒像一個榨汁機,剛剛榨了整顆鮮檸檬。不過此刻表現吃醋不通情理,她問:“你的夢和現實的情景有差別嗎?”

池樹搖頭:“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再次經曆了一模一樣的場景。隻不過……”

“什麽?”

池樹眼神迷離:“前麵都一樣,連護士遞手術刀的姿勢都一樣。還有田川死的情景……不,我不想描述那個場麵了。當我走出手術室的時候,發現外麵沒有一個家屬。”

“譚牧牧不在?你在夢中的時候,知道你是在重複那次經曆嗎?你知道你出門就可以看到她?”

“是的,我知道,就像我每次重複譚牧牧死時的噩夢一樣,知道我經曆過。可是,譚牧牧並沒有在外麵,這是唯一跟現實不一樣的地方。”

簡昔微微一笑:“很簡單,因為譚牧牧也死了。你真正經曆的時候,她並沒有死,可是,現在不同了。”

池樹表情迷惘:“可是,該如何分清夢與現實?”

簡昔說:“人生即夢,夢如人生,這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譚牧牧和田川是不是都已經死了。”

“怎麽確定?”

簡昔說:“上次你不是查到譚牧牧死亡時的病曆了?那田川呢?我們一直覺得,譚牧牧死了,換回了田川的命,可是為什麽一定是這樣呢?我們憑什麽認為田川一定會像譚牧牧那樣死而複生呢?”

池樹突然從沙發上彈起來。他迅速穿好衣服,往外麵奔。簡昔沒有跟出去,她隻要等待結果就可以了。

半小時後,池樹的電話打來了:“昔昔,你是對的。田川的病曆仍然在,他死亡的事實並沒有改變,他們倆……都死了。”

57

“老大,在丁小魚身上沒有發現異常吧?”明明是興災樂禍的語氣,為何心裏有點疼?看蕭景雙目寫滿倦意,波洛真想把她從這個案子裏拉出來,關進小黑屋裏,讓她睡個天昏地暗再說。

“暫時沒有,所以我把注意力轉回到喬麥身上了。蘿卜,你真的不覺得喬麥有問題嗎?”蕭景完全沒有體會到洛波裏裏外外的情緒。

洛波心裏歎口氣,嘴上說:“真的不覺得。她會有什麽異常?”

蕭景不再說話,把電腦程序打開。畫麵上有一排書架,突然,一個身影一晃而過。

“路羽!這是他的舞室。老大,你布置的監聽設備不是被他發現並且拆除了嗎?這是怎麽做到的?”

蕭景的表現有點凝重:“這麽晚了,難道這丫頭還待在那兒?”

洛波明白了:“原來你是在丁小魚身上動了手腳呀。這幾天她都在跟路羽學跳舞,兩個人的關係有點兒……”

蕭景說:“我把微型攝像頭粘在了丁小魚的包上。如果她這會兒不是還在路羽那裏的話,就是攝像頭掉在了舞室,或者包落在了那裏。”

老大的思維就是這麽縝密,既然這樣,索性看看那裏是什麽情況吧。洛波把注意力放在了顯示器上。

畫麵還是那排書架。無人說話,隻有鼠標和鍵盤的聲音。難道蕭景猜中了,丁小魚早已離開,此刻隻有路羽在?可是,已經是深夜了,為什麽他還不回家?他在那裏做什麽?

突然,音樂聲響起。是極輕柔極舒緩的音樂,與拉丁舞曲完全無關。然後,溫和的男聲響起:“你又回到了這裏。小魚,這次,我覺得你會看到更多,感受到更多。因為,我覺得現在的你比較快樂。”

蕭景與洛波對視,眼神裏都是問號。

“是的,我很快樂。”丁小魚的聲音,清越中帶有些哽咽。

“好的,小魚,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快樂。”男聲說道。

“杜朗!”洛波輕呼,“為什麽是杜朗?”

蕭景淡定地擺了下手,命令洛波噤聲。

丁小魚說:“因為我終於能跟路羽在一起了。”

“你們已經在一起了嗎?”

“還沒有,不過,很快了。”

“為什麽?路羽和喬麥那麽好,你是沒有機會的。別以為你跟他學了幾次舞,他就會喜歡你。”

“我不能說的,我現在不能說。但是很快,我就可以跟路羽在一起了。”

“小魚,為什麽你總是對我這麽抗拒?我是你的心理醫生,你為什麽對我這麽沒有安全感?”杜朗雖然在責怪丁小魚,但是聲音更溫和更低沉了。這樣的聲線是會讓很多姑娘著迷的。

“可是有些秘密是不能說的,心理醫生也不行。”

“你的心裏有很多秘密嗎?像是一個神秘的花園,裏麵隻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我要守護這個花園,不讓任何人闖進去。”

“哦?”杜朗的聲音仍然不急不徐,“任何人都不可以嗎?連你的路羽哥也不行?”

“路羽哥也不行,有些事情,他也不能知道。”

“如果你愛他,不應該拒絕他闖入你的花園。”

丁小魚沉默。

杜朗說:“你想象你現在正站在你心靈的花園,綠草如茵,鮮花遍地。這個時候,迎麵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影子很模糊,然而麵目清晰。你仔細看,他是誰?”

“路羽!”丁小魚驚呼。

“對,他就是路羽。他走得很慢,因為他擔心走得太快會嚇到你。所以,此刻,你應該怎麽做呢?”

“我等在原地,等他走過來。”

“很好,可是你為什麽不也向前走?這樣你就可以更快地靠近他了。”

“不,我要守在自己的花園裏,寸步不離。”

“所以你現在已經允許路羽走進去了,對吧?”

丁小魚再次沉默。

“你的路羽哥已經離你很近了。他看起來不太高興,因為你似乎並不歡迎他的到來。”

“不!我見到他很開心。”

“可是你知道他為什麽來找你嗎?”

“我不知道。”

“那你問問他。”

“他不說。”

“你問問他,是不是想知道殺害譚牧牧的凶手是誰。”

“他為什麽想知道?”

“也許,這件事跟他有關係吧。”

丁小魚沉默。

杜朗說:“小魚,你知道凶害譚牧牧的凶手是誰,對吧?”

“嗯。”丁小魚發出很輕的聲音。

蕭景和洛波交換了眼神。洛波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蕭景的眼睛裏也迸發出光芒。

“是誰?”

“我不能說,不能告訴你。”

“你告訴的不是我,是你最愛的路羽哥。”

“我不能告訴他。”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不能。”

“你不告訴他,他會生氣的。”

“他生氣會殺死我嗎?”

“是的,你不是一直擔心他會殺死你嗎?所以,你別讓他生氣。你告訴他,是誰殺了譚牧牧。”

“啊!他……手裏有把槍。他開槍了!啊——”

“小魚,小魚!”杜朗一直緩慢的聲音突然急切起來。

監聽器裏突然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路羽的身影從畫麵一閃而過。不久,一切安靜下來,畫麵突然黑暗。

“是路羽聽了丁小魚的催眠錄音,”洛波說,“他這會兒不會是去找丁小魚了吧?他在錄音中沒有找到答案,所以要當麵問。”

蕭景說:“如果是那樣,丁小魚肯定不會說的。”

“為什麽?”

“從剛才的催眠錄音來看,丁小魚潛意識的自我保護力量非常強大,以至於經驗豐富的杜朗都沒有攻破她的潛意識。所以,即使路羽真的站在丁小魚麵前問她,她也不會說的。”

“可是她為什麽不說?”洛波拍著腦袋,“難道這件事跟路羽的關係很大嗎?老大,不管怎麽說,你是對的。你從路羽、丁小魚身上下手,真的有意外收獲。沒想到丁小魚這姑娘看似簡單,其實不得了啊。老大,你的思路雖然看起來很怪異,但是……”洛波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對蕭景的仰慕之情了。

蕭景說:“蘿卜,你不覺得杜朗這個人很有問題嗎?”

洛波一怔,又有眼前一黑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跟不上蕭景的節奏了。

58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什麽這麽久還抓不到殺害譚牧牧的凶手,反倒繞這麽大圈來子找我?”杜朗在他的辦公室對蕭景和洛波說。

洛波心裏默默說:老大,他這麽說可真是有他的道理。

蕭景微微一笑,把放在桌子上的錄音筆打開了。

是丁小魚和杜朗的催眠錄音。

杜朗隻聽了一句,臉色就變了。他強忍住沒有發作,默默聽著。聽完了,他淡淡地說:“怎麽沒有結局?後來呢?”

洛波說:“那得問你啊!所以,你現在知道我們為什麽不去抓殺害譚牧牧的凶手,反倒繞這麽大圈子來找你了吧?”

杜朗此刻已經完全鎮靜下來:“那你們告訴我,既然你們獲取了催眠錄音,又為什麽不知道結局呢?我做催眠治療時,錄音向來都是完整的,並且編好了序號存檔,文件都是加密的。除了給催眠者本人發送一份,對其他人都保密,因為這些都是隱私。”

蕭景說:“如果催眠內容涉及到犯罪,那麽就不能再說是可以被保護的隱私。”

“哦?”杜朗抖了一下濃眉,“誰犯罪了?我?丁小魚?你們認為我們其中之一是凶手?”

蕭景說:“你那麽處心積慮打探丁小魚的秘密,現在,你們都知道了,所以,如果丁小魚真的知道是誰殺害了譚牧牧,那麽你們都犯了包庇罪——這個常識你應該還是有的吧?”

杜朗忍不住大笑:“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你們沒有聽完錄音,所以隻能來問我,哈哈哈……”

蕭景不笑,用嚴肅的目光注視著杜朗。杜朗笑罷,打開電腦,點擊鼠標,敲打鍵盤,不一會兒,音箱裏傳來了丁小魚和杜朗的對話。

洛波注意到杜朗的音箱是個落地的低音炮,像個腳踩式垃圾筒,雖然模樣低調但是音效渾厚清越,如果用來聽音樂會很享受。從這一點可以表明杜朗是個追求生活品質的人。

“他生氣會殺死我嗎?”丁小魚的聲音。

“是的,你不是一直擔心他會殺死你嗎?所以,你別讓他生氣,你告訴他,是誰殺了譚牧牧。”杜朗的聲音。

“啊!他……手裏有把槍。他開槍了!啊——”

“小魚,小魚!”杜朗一直緩慢的聲音突然急切起來。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音箱裏才傳出丁小魚虛弱的聲音:“他殺死我了,他又一次殺死了我。”

杜朗說:“小魚,別擔心,這不是真的,隻是你潛意識裏的想象。現在你如果在你的潛意識裏睜開眼,會發現路羽根本不存在,而你也好端端的。你可以站起來,繼續在花園的小徑上漫步。”

丁小魚說:“嗯,他走了。可是我害怕他會再回來。”

“那你在心裏默默對他說‘別再來了’,他會感受到的。好了,小魚,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你的秘密花園還好嗎?”

“不好,花園的花都凋謝了,像是冬天到了。”

“那你的秘密呢?也凋謝了嗎?”

“沒有,我的秘密埋在土裏,等春天到的時候,會長出許多秘密。”

杜朗說:“那你的秘密一旦長出來,誰都可以看到了。所以,你必須現在就挖出來,然後把它消滅掉。”

“消滅掉?”

“對的,你的潛意識可以把你的秘密消滅掉,然後,你就不會再受此困擾了。小魚,其實這個秘密一直在困擾你,對嗎?所以,現在是機會擺脫困擾了。”

“那我該怎麽做?”丁小魚問。

“挖出來,然後告訴我,你的秘密是什麽。”

“我的秘密是——誰是殺死譚牧牧的凶手。”

“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我的秘密啊。”

聽到這裏的時候,洛波差點兒笑出來。她瞟了一眼蕭景,卻見蕭景的臉繃得緊緊的。關心則亂,她一定是緊張。可是洛波真的想笑,他覺得不是丁小魚被杜朗催眠了,而是杜朗被丁小魚捉弄了。

再看杜朗,杜朗居然跟蕭景一樣,表情凝重。洛波有些困惑,杜朗此刻的表情應該是自嘲或者尷尬的,不該這麽嚴肅。難道是他太過敬業,此刻考慮的是如何才能把丁小魚埋藏在潛意識裏的秘密挖掘出來嗎?

後麵的對話基本沒有意義——杜朗的催眠以失敗告終。錄音結束,杜朗關掉電腦,淡定地對蕭景說:“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局,但又不是你們想要的結局。”

蕭景那絲笑容隻有洛波才能察覺到。蕭景笑過問:“我想要這個結局不是應該的嗎?我是警察。可是,你,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一個催眠師,為什麽你的催眠不是以治療為目的,而是企圖打探被催眠者的隱私呢?那我隻能這麽問了——你為什麽想知道殺害譚牧牧的凶手是誰?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相對蕭景,杜朗的笑容是比較明顯的。杜朗說:“因為譚牧牧是池樹的前任女友,而池樹的現任女友簡昔是我的前任女友。這就是這件事跟我的關係。簡昔雖然跟我分手了,但是我們畢竟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我還會像一個朋友那樣關心她的事。所以,殺害譚牧牧的凶手是不是簡昔的現任男友很重要,如果是,我得勸她及時離開,對吧?”

蕭景說:“那丁小魚是你的現任女友嗎?”

洛波差點蹦起來。

“應該說,她是我未來的女友。”杜朗氣定神閑。

59

丁小魚今天晚上安靜得有些反常。她不說話,隻是認真聽路羽跟她講解舞步,專注地練習。相對於丁小魚的安靜,路羽的心緒則混亂無比。白天,他在郵箱裏收到了新的郵件,聽了新的錄音。

休息的時候,路羽突然說:“小魚,我問你點兒事。譚牧牧死的那晚,你在哪兒?”

丁小魚反問:“路羽哥,你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路羽說:“你真的看到了殺害譚牧牧的凶手?如果沒有,你可不能杜撰。”

丁小魚的秀眉微蹙:“你為什麽這麽說?你怎麽可能知道……”她的右手捧著右腦,似乎在沉思。

路羽說:“你經常去找杜朗做催眠治療,是嗎?”

丁小魚點了下頭。

“你在接受催眠治療的時候,說的都是真話嗎?”

丁小魚說:“催眠之後,杜朗可以直接與我的潛意識對話,潛意識是不會撒謊的。”

路羽的表情越來越凝重:“那麽,你在催眠的時候說過什麽,你能記得嗎?”

丁小魚說:“當然能了,催眠的時候,我是有感覺的。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事後也記得自己說過什麽。”

路羽說:“那你是不是記得,催眠的時候,杜朗問過你關於牧譚譚被害的事情,你告訴他,你知道誰是凶手。”

丁小魚點頭:“記得的。”

路羽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然後,你就告訴他了?”

丁小魚突然站了起來:“沒有!絕對沒有!我絕對沒有告訴過杜朗誰是凶手!”

路羽說:“可是你說了,你接受催眠的時候,潛意識是不會撒謊的。”

丁小魚忽然微笑起來:“對,潛意識不會撒謊,但是,如果潛意識抗拒回答的時候,比意識還堅決。所以,我是不可能跟他說的。”

路羽搖頭:“不,你說了。”

丁小魚的笑容凝滯:“路羽哥,你知道誰是凶手了!”

路羽點頭。

丁小魚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路羽說:“有人把你接受催眠的錄音文件發給我了。在錄音裏,你告訴了杜朗誰是凶手。”

“不可能!”丁小魚大叫,“是什麽文件?哪天的錄音?讓我聽聽!”

路羽說:“文件被設置了定時自毀程序,郵件也設置了自動刪除功能。所以,現在我拿不出文件。文件創建的時間是前天晚上十點三分。”

“前天晚上……前天晚上,我確實在杜朗那裏。可是,那天我並沒有被她催眠,他給我用了別的方法幫我解決心理問題。”

“十點三分呢?你記不記得,十點三分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丁小魚使勁晃了晃腦袋:“記不起來了。我整晚都待在杜朗那裏。後來,杜朗送我回的家,我到家的時候,好像已經過了零點了。”

“那有沒有可能,杜朗用了什麽手段,在你不知情的時候把你催眠了?或者,在催眠結束的時候,用了什麽手段,讓你不記得你被催眠了?”路羽繼續問。

丁小魚堅定地說:“不可能!杜朗是個很敬業的心理醫生,他絕對不會做出違背職業道德的事情。”

路羽看著丁小魚,第一次發覺丁小魚並不是簡單得如一滴水,而是像一個謎。

她不是水,而是一顆琥珀。

“這樣吧,”路羽說,“你就告訴我,你真的知道殺死譚牧牧的凶手是誰嗎?”

丁小魚用力點了點頭。

“那麽,”路羽艱難地問,“是誰?”

丁小魚說:“我不能說。”

“為什麽不能說?”

丁小魚說:“別問我為什麽,反正是不能說。”

“警察來問你,你也不會說嗎?”

“不說。”丁小魚吸了口氣,“路羽哥,除了我親口告訴你誰是凶手,別人說什麽你都不能信。”

“都不能信?包括你的催眠錄音嗎?”

“對,我說了,沒有關於誰是凶手的催眠錄音。”

路羽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好吧,咱們接著練舞。”

丁小魚對著路羽浮起一個淺淺的微笑,然後,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裏。“恰恰”熱烈的舞曲響起,同時,丁小魚放在椅子上的手機也響起來。但是,音樂聲太大,淹沒了手機鈴聲。

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著,上麵,有一個名字在閃爍:杜朗。

兩分鍾後,手機的屏幕又亮了。是一條短信,杜朗發的:小魚,警察很快會找你,詢問你有關譚牧牧案的問題。

一段舞終止。音樂聲停歇,手機的鈴聲就突兀起來。

隻不過,丁小魚拿起手機打算接通的時候,鈴聲也停止了。

丁小魚看到了那條短信。

她把手機放在原處,跟路羽說她有事提前下課,就匆匆去更衣室換衣服。

路羽走過去,拿起丁小魚的手機翻看了一小會兒。這個姑娘沒有給手機設置保護密碼的習慣。

丁小魚收拾好東西,對路羽說:“路羽哥,我能從後門走嗎?那裏離我要去的地方更近一些。”

路羽問:“你怎麽知道舞室還有其他的門?”

丁小魚調皮地笑笑:“以前我不學跳舞,隻看你們跳舞的時候,也不止是琢磨你們的舞步。”

路羽無奈地搖搖頭,說:“注意安全。”

舞室的後門連路羽都極少走。他一般開車來,車停在正門。後門出去是一條幽靜的街道,連路燈都沒有。

舞室的更衣室有兩間,一間是女更衣室,另一間是男更衣室。後門就在男更衣室的鏡子後麵。有一把鎖,鑰匙在路羽手裏。路羽親手為丁小魚打開了後門,送她出去。

那條街連出租車都打不到。路羽說:“小魚,我送你到路口吧。”

丁小魚沒有拒絕路羽。在她的幻想中,路羽已經陪她走過無數次這條街道。路羽並不知道,在無數個春、夏、秋、冬的不同個夜晚,丁小魚獨自一人無數次走過這條街。那個時候,她在幻想路羽陪著她一起走,就像此刻。

“小魚。”路羽一邊輕輕喚她的名字,一邊抓住了她的手。

這種牽手的感覺與跳舞時牽手的感覺完全不同。丁小魚的手瞬間就麻了,接著是整條胳膊,然後是整個人,甚至舌頭。因為,她都無法說話了。

丁小魚還沒有適應這種感覺,路羽已經把她抱在懷了。路羽身材高大健碩,丁小魚瘦小如同初中女生,所以有點像父親抱女兒的那種感覺。

這是路羽第一次抱丁小魚。

這是丁小魚第一次被路羽抱住。

在此之前,他們從未如此親密過。

丁小魚完全融化了。她在他懷裏無法呼吸——是真正的無法呼吸。不知道什麽時候,路羽手裏的一根尼龍繩在她的脖子裏繞了一圈,然後,拚命收緊。

“路羽,我終於被你殺死了。以後,我再也不擔心你會殺死我了。”這是丁小魚失去意識之前想對路羽說的話。可惜,她早就說不出話來了。

60

洛波一早就直奔交警大隊。

接待他的是洛波的高中同學周澤。他聽說洛波是來調查幾個月前田川的那場車禍的,麵色不由一黑。

洛波看在眼裏,覺得這裏麵肯定有問題。可是,當周航把車禍的資料拿給他看,他一連仔細看了三遍,都沒覺得哪裏有異常。

然而,洛波仍然覺得不對,這裏麵有問題!

“黑貓警長”的眼睛瞪得像銅鈴,直勾勾地看著周澤:“小子,你直接告訴我,這裏麵有什麽問題吧。”

周澤苦笑:“兄弟,實不相瞞,這個案件本身並沒有任何問題,可是……”

“嗯?”洛波的眉毛誇張地一挑。

周澤說:“是我有問題。”

洛波看著他。

周澤猶豫了一下,然後下定了決心:“田川出事的時候,他的姐姐就在他旁邊,親眼目睹他……他姐姐我見過,很漂亮的一個姑娘,好像是個模特……然後,就在幾天前,我每天都會做同樣的一個噩夢,夢見被車撞死的不是田川,而是他姐姐……”

“譚牧牧。”洛波說。

“對……是叫這個名字。我當時還奇怪,他們為什麽不是同一個姓……”周澤又嘮嘮叨叨了半天,沒有重點。

“所以,”洛波忍不住打斷他,“你到底有什麽問題?這場事故到底有沒有異常?”

周澤呆了呆:“我每天都會做同樣一個噩夢,這就是我的問題。”

洛波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忍住沒有動口。

其實他更想動手。

洛波什麽也沒說,衝周澤擺擺手,以示告別。當他走到門口時,手機響了。

他以為是蕭景打來的,沒想到是簡昔。那個同樣很美麗,卻跟蕭景的美截然不同的姑娘。

這讓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嗨,美女,你給我打電話有什麽事呐?”

“波哥”,簡昔叫得很親切,“我想建議你去查一下田川車禍事故的資料。”

“嗯哼,”洛波頗覺意外,“給我理由。”

來調查田川事故,是蕭景的授意。蕭景根本就沒有給他理由。這會兒不是警察的簡昔居然也如此說,是不是因為女人的腦回路真的既奇特又雷同呢?

簡昔的語氣很認真:“因為最近,池樹每晚都會做同樣一個噩夢。”

洛波愣了一下,忍不住調侃:“哦,什麽噩夢啊?是不是夢見在這場車禍裏死的人不是田川,而是譚牧牧呢?”

簡昔那邊有好幾秒鍾沒說話,然後,她的聲音有點抖:“你怎麽知道的?你已經查過田川的事故資料了嗎?”

洛波徹底愣住,突然明白簡昔是個不愛開玩笑的姑娘,於是正色道:“你覺得這個車禍有什麽問題呢?我如果去查,能查出什麽問題來?”

簡昔說:“我覺得,你如果去查,可能會查出兩套資料來。兩套資料的時間、地點和肇事車輛都一致,隻是受害者不一樣。”

洛波吸了口氣:“難道池樹在醫院裏查出了兩套病曆,一套是田川的,另一套是譚牧牧的?”

一向淡定的簡昔不由驚歎道:“天呐!波哥,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警察了!”

洛波想說,最聰明的警察明明是蕭景,可是他張開口,什麽也沒說出來。他連謝謝都忘了說,就掛了電話,飛奔回周澤麵前。

周澤和洛波的表情都像見到了鬼似的。

洛波說:“你把田川出事那天所有的事故資料都查一遍,然後,你就明白了。”

蕭景接到洛波電話的時候,剛從池樹的醫院出來。洛波覺得,蕭景的大腦就像八核的電腦一樣,根本就不需要運轉的時間。蕭景說:“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譚牧牧這次沒有去別的平行世界,別的平行世界的譚牧牧也沒有來這個世界。譚牧牧是回到了過去——她想救她的弟弟,然後,她也救了,以自己的死亡為代價。但是,即使是這樣,她也換不回弟弟了。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挽回,或者說,無法改變。”

洛波說:“但是,為什麽譚牧牧的屍體不見了?譚牧牧到底死還是沒死?”

蕭景說:“當然死了,咱們有醫院的死亡記錄和交警隊的事故報告為證。”

蕭景剛才去池樹的醫院,親眼看到了兩份病曆。一份是田川的,另一份是譚牧牧的。

洛波說:“老大,我不是指的這個。我的意思是,譚牧牧的被殺到底是死還是沒死?”

蕭景沉默了至少十秒鍾。那十秒鍾,讓洛波覺得沒有哪個案子像這個案子一般匪夷所思了。而且,他覺得老大在這一刻,已不像以往那樣,永遠似女神般存在了。她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女警察,不,她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有這種感覺,並不是因為洛波不再崇拜蕭景,不再愛慕蕭景了。而是,他對蕭景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疼愛。

這種疼愛,就像一個普通男人對一個普通女人的疼愛。

如此真實,又那麽簡單。

“蘿卜”,蕭景的聲音總算再次出現,“譚牧牧當然是被殺死兩次了。她隻是屍體不見了,並不是沒死,懂嗎?!”

“嗯嗯嗯。”洛波剛才的那種感覺突然間又煙消雲散,蕭景仍然是那個蕭景,嗯,這樣才對,否則他會不知所措。

“蘿卜”,蕭景說,“丁小魚這丫頭哪去了?怎麽突然就從人間蒸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