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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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樹又看到了那張臉。
一張美得讓人瞬間血脈噴張的臉。
隻是這張臉在瞬間扭曲了,像一麵倒映著絕美風景的湖水,突然被石子打散了。還好,很快,這張臉又平靜下來。
那雙眼睛是整張麵孔裏唯一有生機的部分。像一抬頭就能看到的月亮,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她的嘴巴張開了,發出微弱的聲音。
在這之前的半分鍾,他已經知道了她即將死去。憑借著多年的外科醫生經驗,他知道她傷成這樣已無回天之力。雖然這種場麵他早已習以為常,但是此刻不同。
因為她太美了。
那件淡綠色的衣服早已被鮮血弄得麵目全非,卻還是那麽清新動人。
她說什麽?
他的臉湊近她的臉,耳朵靠近她的嘴巴。近得不能再近了,他的耳朵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她的呼吸已經沒有熱度,她隻剩最後一口氣了。
“我……愛……你。”
他聽清楚了這句話,愕然。她說她愛他?她是誰?
他看著她的瞳孔慢慢放大。血從她的嘴角溢出。他的心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
這種疼讓他猝不及防。一種特殊的力量讓他睜開了眼睛。
眼前有張臉。很美的臉,可是跟剛才的臉完全不同。
“你醒了?”簡昔淡淡地笑,“累成了這樣,還好我給你帶了米酒小元宵。”
他才明白他是連續做了兩台手術,太累,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著了。他的身上蓋著一件香芋色的大衣,衣服上有好聞的香氣。
剛才是在做夢,可是夢裏他居然不認識那張臉。那是譚牧牧的臉,像魔咒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怎麽能忘了呢?還有,最近他每天都會做這個夢,有時候還不止一次。每次的夢都完全相同,在夢裏卻像第一次見到她一樣。最重要的是,這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他每次醒來,都覺得現實才像夢境。
“昔昔,你最近有沒有做一些特別的夢?”
簡昔把裝米酒小元宵的飯盒放在茶幾上,把一張精致的勺子放在飯盒邊。
“做夢?我似乎很久沒做夢了。如果做,估計也是噩夢。”簡昔說。
“哦?什麽樣的噩夢?”池樹故作輕鬆地問。他嚐了一口湯,很甜。
“會夢見譚牧牧吧。”
池樹的手抖了一下,湯差點灑出來。這可是拿慣了手術刀的手,怎麽可能抖呢?池樹平穩心緒,說:“關於譚牧牧的噩夢,具體的場景是什麽?”
簡昔卻笑了:“我就是打個比方,我還真的沒有夢見她。不過,我總覺得她隨時會出現,特別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
池樹放下湯勺,不安地看著簡昔:“這麽說,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安全感是吧?”
簡昔說:“應該隻是暫時的。等譚牧牧的案子徹底破了,她不再出現的時候,我就不會不安了。”
池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關於譚牧牧的夢告訴了簡昔。
簡昔聽了,用美目看著池樹:“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和她第一次見麵是她弟弟出了車禍,不是她。”
“對,當時他弟弟的傷勢非常嚴重,我沒能救活。她一直沒責怪我,她知道我盡力了。”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在你的這個夢裏,她跟她弟弟的角色換了。守在手術室外麵的是她的弟弟,死去的是她。”
“嗯,是啊。也許這可以印證夢和現實總是相反的結論吧。”
簡昔說:“可是譚牧牧的兩具屍體都失蹤了。”
池樹愣住,看了簡昔半天:“你想說什麽?”
簡昔說:“你去翻翻牧譚譚死亡那天的病曆吧。你還記得是哪天嗎?”
池樹說:“當然記得。難道……你等我,我這就去找病曆。”
池樹在病案室翻了很久才找到那份病曆,然後,他對著病曆看了足足有五分鍾,才一步一晃地回到辦公室,把病曆交給簡昔。
其實隻看三個字就足夠了——患者姓名一欄赫然寫著譚牧牧的名字。
簡昔說:“這就對了。你沒有找到同一天的譚牧牧弟弟的病曆對吧?你還記得那天譚牧牧消失之前說的話嗎,她說你們會再見麵的。別說你們一直沒見過,你們是在夢裏見了。你的感覺是對的,那不是夢,是一段補救了的記憶。”
“昔昔,你想說……譚牧牧沒有去平行世界,也沒有另外的平行世界的譚牧牧回來,事實上,譚牧牧是以某種方式回到了過去。她救了弟弟,弟弟活下來了,她死了。她在臨死前見到了我,以這種方式完成了與我的相見,或者說是告別。”
簡昔點點頭。
池樹卻搖頭:“不不,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她既然能回到過去,也能改變過去,為什麽她還是要死呢?她完全可以讓自己和弟弟都活著呀。”
簡昔說:“你剛才已經說了,她就是想以這種方式見你一麵。她絕望了,而且想讓你永遠記住她。”
池樹沉默,失魂落魄。
簡昔說:“現在我們需要弄清楚一件事,譚牧牧的弟弟是否還活著。”
池樹被簡昔的話震住了。譚牧牧的弟弟是在他麵前死的,他記憶深刻。如果譚牧牧的弟弟還活著,那還有什麽記憶是可信的?
簡昔又說:“如果她的弟弟活著,就說明過去的事徹底改變了。如果譚牧牧是被車撞死的,那麽她就不會被殺兩次了。所以如果那樣,殺害譚牧牧的凶手也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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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麥醒來的時候,枕邊是空的。她喊路羽,無人應聲。最終,她看到他站在陽台上,一動不動,不聲不響。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走過去。她走過去的時候,不是感覺他越來越近,而是感覺他越來越遠。
“路羽!”她輕輕叫他。他的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回過頭。陽光剛剛升起,隻照亮路羽一側的臉。他的麵孔似隱若現,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你怎麽了?”她的聲音一點底氣都沒有。
路羽看了她半天,才說:“小麥,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突然換作了另外一個路羽,你能不能察覺?”
喬麥想了想說:“羽,你是擔心我突然又換人了,是不是?”
路羽忽然笑了:“如果你真的換了,可是你還是這麽聰明,能懂我心裏在想什麽,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可是我沒有你這樣的擔憂。因為我知道,其實原來的路羽隻有一個,每個分裂之後的平行世界裏的路羽,都來自原來的路羽。所以,每一個路羽都是我的路羽,同理,每一個喬麥也都是你的喬麥。”
路羽搖搖頭:“不一樣。”
“為什麽?!”喬麥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被撕扯了一下。
路羽說:“打個比方吧,你想一想,你這個喬麥和D世界的喬麥有什麽不同。”
喬麥呆呆地想了半天,搖搖頭。
路羽說:“你們的外形相同,性格相同,思維相同,可是,記憶不同。”
喬麥徹底呆住。
世界分裂之後,喬麥A和喬麥D的經曆不同,記憶自然不同。
路羽說:“組成一個人身體的細胞,腦細胞除外,每七年都會更新換代一次,但是你能說這個人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嗎?平行世界分裂就像是把一個人複製成多個人,而每一個人的思維又是獨立的,比如,你就是A世界的喬麥,而不是D世界的喬麥。而如何區分,就憑借連續性了,這個連續性就是記憶。”
“這都是你一大早醒來想到的嗎?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路羽說:“沒有關係,我隻是隨便這麽想想。我要去上班了。”
“這時候上班?上午有課?”
“上小課。”
“給丁小魚單獨上課嗎?”
“是。”
喬麥沒再說話,閃在一旁,給路羽讓了路。路羽換好衣服,出門之前對她說:“早餐已經做好了,在餐桌上。”
喬麥沒吃早餐。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家裏唯一動彈的是鍾表的指針。
丁小魚很早就在舞室外等著了。夢裏都是拉丁的節奏,睡醒了仍然是,真好。
路羽今天真帥,海藍色係的帽子和大衣,方格圍巾。
音樂響起的時候,路羽伸出手:“來吧。”
丁小魚不相信地看著他。她猶豫了好久,不敢應招。
舞曲的節奏似乎越來越急促,路羽突然自己跳起來。
他穿著簡單的灰色毛衫,露出白色的襯衣領子。毛衫是緊身的,能隱約看到胸肌和肱二頭肌。丁小魚的心比舞曲的旋律更**漾。她忽然就動起來,像機器人突然有了電力。
轉起來的時候,她想,這一定是個夢,就像她做過很多次的夢。無數個夢裏,他抱著她舞蹈,可是她總是跟不上他的節奏,永遠跟不上。
而這次她跟上了,而且很合拍。他的手又溫又軟,可以把她整個人都化掉。
休息一會兒吧,他說。
他泡了一壺茶。祁門紅茶。他把茶倒在精致的茶碗裏,放在她麵前。
她甜甜地說了聲謝謝,然後雙手捧起茶碗。茶香撲鼻,使得嘴唇更覺幹渴。於是,期待一飲而盡的暢快。
可是,丁小魚全身顫抖起來。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茶碗端不穩,水灑到手上,燙得她驚叫了一聲。手一鬆,茶碗跌在地上,粉碎。
路羽安慰了不知所措的丁小魚兩句,然後將茶碗的碎片拾起來。他想起來,這碗是兩年前喬麥買的。他忽然想,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這隻碗是不是還好端端的……
可是丁小魚剛才怎麽了?
丁小魚還未從恐懼中回過神來。她說:“路羽哥,我剛才想到一個噩夢。我們也是這麽在一起喝茶,你把毒藥悄悄放進茶水裏,然後,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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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牧牧的弟弟田川跟兩位同學合租了一套單元房,距離譚牧牧家隻有兩公裏。池樹下班後,顧不得吃飯,就跟簡昔直奔那裏。
開門的是一個小夥子,約摸跟田川差不多年紀,外表雖然新潮但是眼睛裏全是稚氣。他問:“你們找誰?”
簡昔說:“我找田川。”
小夥子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已經不在了。他在半年前出了車禍。你們是誰?”
“他這兩天沒有再回來嗎?”池樹的表情很緊張。
小夥子的表情古怪:“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嗎?田川已經去世了。”
池樹說:“我當然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是,他死後有沒有再回來。”
小夥子像看鬼一樣看著池樹:“你……”
簡昔趕緊說:“呃,他的意思是問,田川有沒有複活。”
小夥子徹底崩潰了:“你們……到底是誰?”
簡昔拉拉池樹的袖子:“咱們走吧,答案已經有了。”
池樹點點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小夥子:“這位弟弟,如果你再見到田川,麻煩你聯係我。”
小夥子猶豫不決地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嘀咕道:“醫生啊,居然還是醫生。”
簡昔有點想笑,但實在笑不出來。她拉著池樹的袖子把他拽走了。
他們向停車場走去的時候,簡昔突然說:“其實田川如果‘複活’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情況,而且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另一個平行世界裏的田川。”
池樹站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簡昔的背影。
離他們十米遠的地方,洛波目送著這對新晉情侶離開。然後,他也敲開了田川曾經住過的房子。知道是幾樓幾戶很容易,譚牧牧案的資料裏就有。也是因為洛波在調查案件的時候關注過這個地址,所以他看到簡昔和池樹來這裏的時候,就明白他們此行是與田川有關。
隻是,洛波不明白他們此行的目的。
小夥子看到洛波,有點愣神,明顯還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他看到來人並不是剛才那兩個,總算稍微安心一些。誰知,洛波沒開口就將警官證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夥子又暈了。
洛波說:“你別緊張,我隻想了解一些關於田川的情況。”
“哦,”小夥子呆呆地看著洛波,“你想了解什麽?”
洛波問:“他這兩天有沒有再回來?”
小夥子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他晃了幾晃才穩住:“你真的是警察嗎?你們一個醫生,一個警察,居然都來問我一個死人有沒有回來過?”
洛波說:“哦,池醫生也這麽問了啊,你怎麽回答他的?”
小夥子說:“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洛波說:“那你可以想想如何回答我。”洛波一邊說,一邊掏出筆錄,自顧自寫著,也不理會小夥子。
小夥子說:“警察大哥,是不是出了很嚴重的事情?你能告訴我嗎?田川是不是沒死?他是不是被謀殺的?”
洛波說:“你隻要回答我,田川死後,你有沒有在任何地方看見過他——當然是活著的他,就可以了。”
小夥子說:“……沒有。”
洛波說:“很好。那個醫生還問你什麽了?”
小夥子說:“他隻問了這個。”
洛波說:“謝謝你的配合,請你在筆錄上簽字吧。還有,如果有任何異常情況,請你跟我聯係,這是我的名片。”
洛波在回警局的路上,在對講機裏跟蕭景簡述了剛才的事。不出洛波的意料,蕭景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老大,親愛的老大,你在忙什麽呢?”
“我在杜朗的診所附近。”
“怎麽在哪裏?”洛波莫名其妙。
蕭景的聲調毫無起伏:“哦,丁小魚在杜朗的診所裏呢。”
“你還在跟蹤丁小魚啊?她在診所裏幹嘛呢?”
“不清楚,大概又是做催眠治療吧。杜朗的診所無法監聽,因為安裝了完善的反監聽設備。”
“杜朗這麽厲害啊,他有沒有問題?你不會又把目標轉移到他身上了吧。”
蕭景說:“有可能啊,不過目前還不會。”
洛波鬆了口氣:“好吧,有什麽情況及時跟我說。另外,有沒有新的指示?”
蕭景說:“你去幫焦陽他們盯著點喬麥和路羽。”
洛波滿腹惆悵地跟焦陽聯係。他剛才多想聽到蕭景說你來跟我一起盯著丁小魚吧。此刻蕭景自己蹲守,不會覺得寂寞嗎?
蕭景永遠不會覺得寂寞的,寂寞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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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來試試‘化解情感癡纏法’。”杜朗說。
“有用嗎?”
“當然。”
治療室裏,杜朗讓丁小魚站在他對麵,閑上雙眼。杜朗站在離丁小魚一米遠的地方。他先令她平靜下來,調勻呼吸,然後說:“小魚,你現在想象那個使你有這樣癡纏情緒的人,想象你的雙手突然有了神奇的力量。現在,你把雙手伸出來,對,就這樣。”
丁小魚很聽話。她伸出雙手的時候,杜朗很想接住這雙手,對她說,別想那個人了,跟我走。可是他不能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他需要耐心。
“小魚,你的雙手現在已經有了神奇的力量,你要用這種力量把你想象中的他塑造成一個真人大小的雕像。對,就這樣,現在你已經做好了這個雕像,隻需要向他吹口氣,他就會活了,如同他本人站在你身邊。”
丁小魚吹了一口氣之後,心緒顯然不平靜了。她的臉開始潮紅,呼吸也亂了節奏。
“小魚,讓你的內心引領你,察覺你與他之間是如何連接的。也許是一根繩子,也許是一條絲帶,也許是一條鐵鏈。告訴我,是什麽把你們連接在一起的?”
丁小魚遲疑了一下:“是漁網!漁網將我倆整個罩住了。”
杜朗說:“沒關係,放鬆些。告訴我,你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丁小魚說:“我很冷。他就像一個冰雕,渾身都冒著寒氣。”
“小魚,現在請你認真地思考一下。如果你打算把這份連接切斷了,也就是說,你打算將束縛你的漁網剪斷了,你的內心將會是什麽樣的情緒?”
丁小魚說:“不,我不要切斷!”
杜朗說:“好,聽你的,咱們現在不斷切。現在請你想一想,用漁網將你們籠罩住的正麵動機是什麽?這份癡纏的連接本想給你的人生怎樣的收獲?別急,你可以慢慢思考。”
“我愛他,我需要他。如果有他,我將會很快樂。”
“好,我知道了。小魚,請你轉向你的右麵,用你那雙神奇的手雕塑出一個你的未來本體。這是未來的你,經曆過這次困擾,因而已經獲得成長和提升的你。把你剛才想要獲得的正麵動機,也就是‘快樂’加入這個未來本體裏。這個你經曆了很多人生經驗,從中學到了很多重要的東西。她是你生命中的忠誠伴侶,雖然並不完美,但她總是愛護你,幫助你,和你在一起。現在,請你對她也吹一口氣,令她像你一樣擁有生命。好了,現在,請你向左轉,麵對你愛的他。”
丁小魚聽話地轉回身。
“小魚,請你注意,當你在塑造你的未來本體時,他也同時創造出了他的未來本體,位置在他的右邊,也就是你的左邊。現在,請你溫柔地問一下你的潛意識,是否同意將你和他的連接切斷,而讓他與他的未來本體相連,同時你和你的未來本體相連。”
丁小魚急切地搖頭:“不,她不同意!”
“她為什麽不同意呢?”
丁小魚的臉色越來越紅:“她不同意,不!”
丁小魚的聲音突然像被卡住了一樣。她的身體像觸電一般抖動起來,手腳亂顫。
有著豐富心理治療經驗的杜朗被嚇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丁小魚這樣的來訪者。他顧不了許多了,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觸到她肩膀的瞬間,她突然停止了掙紮,全身軟了下來。他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事情,但是知道她已經平靜下來了。她的兩隻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嬌小的身軀貼在了他的身體上。
杜朗感覺身體開始發熱。他想把丁小魚從他身上弄下來,她的手卻抓得很緊。他怕弄疼她,隻好遷就她。
他很快冷靜下來。此刻,他是她的心理醫生,她是他的病人,他不應該有任何雜念。
“小魚,”杜朗輕聲問,“你剛才怎麽了?”
丁小魚睜開雙眼,突然鬆開杜朗,後退幾步,驚疑地望著他。
“剛才,”丁小魚一字一句地說,“漁網突然收緊,越來越緊,差點把我勒死。”
“怎麽會這樣?”
“是路羽。他把漁網收緊了,他想殺死我。”
杜朗不由皺起了眉。他想了想說:“小魚,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想殺死你的不是路羽,而是你自己!”
丁小魚看著杜朗不說話。
杜朗說:“剛才的治療過程,設置漁網的不是你,也不是路羽,而是你的潛意識。你的潛意識拒絕切斷你們關係的命令,而且她還想利用漁網殺掉你。”
丁小魚搖頭:“不,想殺我的明明是路羽。剛才我看得很清楚,是他收緊漁網的。”
杜朗耐心地說:“剛才你所看到的路羽並不是真實的路羽,隻是你潛意識裏的路羽,明白嗎?我給你做催眠治療的時候,你前幾世都是被他殺死的,所以這些經曆留在你的潛意識裏,讓潛意識有了錯誤的判斷。”
“不是錯誤的,是正確的,”丁小魚執拗地說,“按你的說法,路羽前幾世殺死我的經曆也留在他的潛意識裏,所以他的潛意識也有殺我的念頭。”
杜朗突然語塞。他呆呆地看著丁小魚,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像是被她用木棒當頭打了一下,挫敗感讓他連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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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麥對著那個叫“小魚催眠個案03”的文件已經一個小時了,還是沒有勇氣打開。
她很想把文件刪了,把發來這個文件的郵件也刪了,然後,再也不理會杜朗跟丁小魚會說些什麽了。不管說些什麽,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她無法說服自己。怎麽會沒有關係呢?丁小魚執拗地愛著路羽,他們最近頻繁接觸,喬麥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對男女在跳拉丁舞時微妙的情緒。
終於,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她的指尖隻是輕微地用了力氣,文件便開始播放了。
在杜朗的誘導下,丁小魚迅速進入催眠狀態。喬麥讀過一些心理學的書,知道人的意識就像冰山浮在海麵上的那部分,而潛意識則像冰山潛伏在海裏的那部分,不僅不為外人所知,就連本人都不曾了解。而人一旦進入催眠狀態,那部分未知的冰山便會暴露在催眠師麵前。
催眠很快進入正題。
“小魚,你現在已經看到了你的潛意識。告訴我,你眼前是什麽?”
“是一片玫瑰園。紅色的玫瑰,天很藍。”
“很好,與之前大不相同。除了花之外,還有什麽?”
“刺!全是刺!我不敢走進去,我害怕……”
“玫瑰都是有刺的。沒關係,你小心些就好。來吧,往前走。”
“不!刺好大,像刀子一樣,密密麻麻地倒插在地上。”
“你站在原地別動,那些刺不會傷害你的。現在,你問問你的潛意識,是否能收起這些刺。”
“不,我問過之後,這些刺更大了。這不是刺,是刀子!”
“小魚,請你告訴你的潛意識,沒有人會傷害她。所有會被傷害的想法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啊,那些刀子都變成了樹,是很小的樹苗。”
“真好,小魚,你的潛意識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現在,你試著朝前走,走進你的玫瑰園。”
“可是玫瑰都凋謝了。我愛的人,我得到了,還是要失去。”
“你得到了?你得到誰了?”
“路羽,他教我跳舞。”
“隻是教你跳舞而已。他是你的老師,你是他的學生,你們是師生關係。”
“不,我們不止是師生關係,我們……”
“你們怎麽了?”
“他抱我了。”
“男女跳國標舞的時候,都是要抱著的。”
“他親我了。”
“是嗎?親的哪裏?”
“所有的地方,我身上所有的地方。”
“你們……發生親密關係了?”
“我們……”
“你告訴我,是,還是不是。”
“是。”
“哪天的事?”
“昨天。我們跳完舞,他給我泡茶。然後,在沙發上,他親了我,再然後……”
聲音戛然而止。是喬麥的手指頭用力點了一下鼠標。
心髒在狂跳,是憤怒的跳動。眼淚噴湧,是委屈的淚水。
文件被她刪除,郵件也刪掉了。
那個音頻文件她隻聽了不到一半。她無法忍受下麵的情節,或者說某件事的細節。
可是她的大腦卻拚命地想象著後麵的對話,或者說,路羽和丁小魚昨天在舞校的細節。
原來路羽告訴她,舞室被監聽了,為了安全,他已經拆除了監聽裝置,其實是有別的目的。原來她愛了這麽多年的路羽,跟那些花心的男人並沒有任何不同。
不,這不是她的路羽!她的路羽不會是這樣的。她不僅了解他身體的每一根汗毛,更了解他心裏所有彎彎曲曲的道路。她原來世界的那個路羽絕對不可能做出背叛她的事情來!可是,她原來的路羽,已經……死了。
她對著虛空,大聲喊:“我要回去!你在嗎?請你給我銀色的小葫蘆,讓我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情願守著一個死去的對我忠誠的路羽,也不要那個虛假的軀殼!”
她知道,“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她的身邊,能聽到她此刻的心聲。可是,她卻得不到一點丁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路羽回來了。
“你沒做晚飯嗎?”路羽看著幹淨整潔的廚房。
喬麥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她的發絲零亂,眼角有哭過的痕跡。
“小麥,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路羽對她的關切不像是裝的。
“你會離開我嗎?”開口卻是這句。她本來想說,她要離開他的。
路羽突然把喬麥攬入懷中。
“小麥,咱們結婚吧。”
“你說什麽?”
“咱們結婚吧。”
“那丁小魚怎麽辦?”
“咱們結婚關丁小魚什麽事?”
“我得考慮一下,路羽。”
路羽放開喬麥,看了她一會兒,說:“晚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