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熾火烤屍 毒水修丹

正如明珪所言,狩案司要開張,還得到大理寺內走一遭。

第二天午後,明珪、謝阮、李淩雲三人一起站在大理寺正堂之中。麵色陰沉的徐天目光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李淩雲腰間的魚袋上,瞳孔微微一縮。

李淩雲目前的官職是大理寺司直,這個職位顯然是針對當初在洛陽城外的那次攔截,它充滿了天後武媚娘式的惡趣味。即便徐天不是始作俑者,而是有人在狐假虎威,可得知李淩雲的職位後,徐天還是感到被重重地打了臉。

“既然進了我大理寺,就算將來不在此聽差,本官該說的要說,該講的還是要講。”徐天聲音沉悶,豹子眼盯住李淩雲,“你們要弄清楚,什麽是應當,什麽是不應當;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嘁——”謝阮嘲諷地笑笑。她雖算狩案司一員,但宮裏不可能放她離開,大理寺也不敢要她,所以認真說來她仍不屬大理寺管轄。徐天見狀朝她眯起眼,有些警告意味,但最終卻沒跟她計較,反而扭頭問李淩雲:“你聽懂了嗎?”

“我隻會剖屍查案,其他不懂。”李淩雲抬眼看,不明白徐天為什麽要盯牢自己。

“不懂沒關係,記得辦案最重要的是什麽就行。”徐天有些惱火地說著,轉身擺手,“你們可以走了。”

冷不丁地,李淩雲卻在他身後突然開腔:“是真相。”

“你說什麽?”徐天轉回身,皺眉打量麵前的青年。他一直覺得這個叫李淩雲的男子麵相長得太秀美,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怎麽看都讓他覺得不順眼。

“辦案最重要的是真相。”李淩雲直視徐天的雙眼,“誰殺了人,為何殺人,如何殺人,這些就是真相。應當或者不應當,好或者壞,我不知道怎麽判斷,但是這些案子發生時的真相,我可以判斷出來。”

徐天語塞片刻,手指李淩雲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大郎是說,斷案最關鍵的,就是到底發生了什麽……”明珪和氣地道,“言下之意,我們隻不過是辦案罷了,刑罰應該如何判決,大唐律上寫著,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所以不管最終處罰應當與否,牽扯進去的,是好心還是惡意,我們也隻管辦案,得到一個真相而已。”

“……哼!話說得雲山霧罩的,不過倒也沒錯。”徐天回頭看李淩雲,加重語氣,“我希望你記得自己現在說過什麽,要知道人心可是很容易被迷惑的,誰知你們以後會不會改變想法?”

徐天緩慢的聲音還未落,就瞧見從大門外滾進一個人來。

“報——報——報報——”來人身穿大理寺的翻領黑色胡服,衣冠不整,渾身灰塵,連眉眼都髒汙得一塌糊塗,看著失魂落魄。他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嘴裏吼道:“出事了,城郊……城郊的焚屍院……死人……死人了……”

“啐——瞎說什麽?”徐天上前一腳踹翻來人,“焚屍院不就是用來燒毀處決後的犯人的屍首的嗎,裏麵有死人不是當然的?”

“城裏……不是,徐少卿,洛陽城這兩日沒有處決誰啊!”來人口不擇言道,“不對,不是這個,我說岔了,出事的是老焚屍院,不是眼下咱們用的那一個!”

“什麽?”徐天大吃一驚,一把揪住那人衣領,大喝道,“到底怎麽回事?”

徐天正待細問,站在一旁的明珪突然伸手攔住他,沉聲道:“徐少卿,我看你還是別問了,直接去看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徐天與明珪對視一眼,前者麵色微變。徐天心裏清楚,別看現在這三人恭恭敬敬來拜見主官,實際上,下旨成立狩案司這件事,等於已經變相地承認了明珪在大理寺的少卿地位。

明珪有了實權,與徐天是正經的同級,徐天從此沒有資格繼續對明珪和狩案司的人橫加阻撓了。

這麽一來,即便徐天此時反對,明珪也可以全然不聽。於是徐天當機立斷,與其讓這三人自行調查,不如一同前去,了解狩案司的動向更好。

於是他一點頭,狠戾地道:“好,那就一起去看看!”

日頭西斜時分,東都洛陽城北郊外。

一隻老鴰[1]站在年久失修的高高院牆上,一邊撲扇著黑黢黢的雙翅,一邊注視下方,張開的嘴巴裏發出興奮的呱呱聲。

它是被風中飄**的烤肉味吸引來的。老鴰低著腦袋,饞涎欲滴地轉動黑色眼珠,盯住院裏那些人。他們正簇擁在院中第三座高爐門口,它覺得,他們說不定會給它一塊香噴噴的烤肉吃。

然而接下來,那些人仿佛見到鬼一樣一哄而散——這群來自大理寺的公門中人掉轉頭,紛紛擁向了破落院門外,一出門就都著急忙慌地四散而去。

然後,他們各自找好地方,放下緊緊捂著嘴巴的手,一個個失態地嘔吐起來。

謝阮雖見過大風大浪,但這次還是沒能挺住。吐過之後,她回頭看看那座灰撲撲的院子,又忍不住幹噦了好幾下,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這幾位還是不是人啊……”謝阮抬袖粗魯地擦擦唇角,朝著蹲在門口大嘔了一攤的徐天同情地瞥了一眼,又回眸看向院子。

透過洞開的大門,仍能看見一白兩黑兩道身影,他們正彎腰朝爐中探頭探腦。牆頭的老鴰不合時宜地叫起來,煩躁的謝阮隨手扔去一塊石子把鳥打飛,蒼白著臉走回了院中。

大理寺的人全從院子裏跑了出去,李淩雲卻仿佛對之一點不在意,他早已穿上了封診道特製的油絹罩衫,手裏拿著一雙帶著綠鏽的大號銅鉤,正把什麽東西從還冒著煙氣的爐膛裏鉤出來。

一大塊黃黑交錯的東西冒著熱氣呈現在他麵前,烤肉的濃香從這坨東西上散發出來。濃鬱的油脂咕嘟嘟地流淌,落到裝著它的銅製爐盤上,在被拉出爐膛的過程中,滴出的油滴浸透了地麵的磚塊。

“他被烤炸開了,”李淩雲手指那坨東西,“肌膚因高溫炙烤爆裂,皮膚下的脂肪是黃色的,豬牛羊的脂肪皆是白色,所以這爐中黑乎乎的玩意兒是一具人屍。”

李淩雲沒停手,把爐膛裏的金屬爐盤拉到了盡頭。爐盤顫了顫,堆積在屍體腹部的腸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慢滑下,垂掛在爐盤邊緣,散發出一股令人惡心的腥臭味。

“嘔——”冷不丁看到此情此景,剛走回來的幾個大理寺卒子連忙掉頭又跑。很快,此起彼伏的嘔吐聲再次從院外傳來。

明珪臉色也不怎麽好看,但他還是挑了挑眉,向明顯是強撐著才沒再出去吐的徐天問:“這案子誰來?”

徐天麵色發青,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歸你們狩案司了。”

明珪衝李淩雲點點頭,又問徐天:“誰發現的?”

“一個長了麻子臉的劊子手,叫黃二麻。”徐天厭惡地用手捏住鼻子,防止那種異常的烤人肉香從鼻孔鑽進去,“這個黃二麻本來就負責看守此處,他這種負責砍人腦袋的凶人,雖說在洛陽城裏有房產,但因不怎麽被人待見,所以幹脆遷到了郊外居住。畢竟也不是天天殺人,要梟首時,讓人叫他去城中即可……”

徐天說到這裏,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剛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卻好像又吸到了烤人肉的味,臉色又白了好幾度,緩了緩才繼續道:“黃二麻住在這裏,順便就接了個看守的差事,平日也能多幾個酒錢。說來會發現這樁案子也跟酒有關,據他說,他在家中飲酒,飲到中途突然感到身體困乏,就幹脆躺倒歇息,待其醒來,已是傍晚時分。覺得自己睡多了,頭腦也暈暈沉沉,他就打算出門活動筋骨,誰知一出門,他就發現此處突然升起一縷嫋嫋黑煙。”

徐天抬頭看看這座院落四周,搖頭道:“這座焚屍院,大唐武德[2]年間就修了,當時是應付著用來焚燒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屍首的。”

謝阮白著臉,看李淩雲彎下腰,小心地把滑落的腸子又堆回屍首腹部,搭話道:“大唐講究入土為安,焚燒凶人的屍首是為了挫骨揚灰,讓這些人死無全屍,墮入無間地獄[3]。”

“不錯,”徐天點頭,“這座焚屍院一共有三座爐子,由於修建早,且早年使用太頻繁,其中兩座爐子都不堪用壞掉了,隻剩下這座最小的爐子。修建了新的焚屍院後,這裏便廢棄了很久。不過雖然廢棄,但因是官府修建之地,住在附近的人也都知道是焚屍院,所以周圍人煙稀少,就算在這裏發生點什麽,外人也不會注意到。”

“而且,這裏的院牆比一般的院落要高得多……”徐天手指高聳的院牆,“因為這裏燒的屍首,大都是罪大惡極之人,其中有一些還是叛賊。這些人在民間頗有支持者,高牆是為了防止在焚屍時有人偷窺。”

“怎麽不拆了算了?”謝阮好奇地問。

“拆?燒過人的地方,拆來做什麽?連磚頭都沒法子挪作他用。”徐天搖頭道,“此種陰暗之地無法建房,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一時間三法司也想不到做什麽用,也就暫且保留了下來。”

明珪道:“黃二麻發現這裏點了火,覺得奇怪,就過來查看?”

“是,這裏他最熟悉不過,多年沒生過火,如今突然有了黑煙,他下意識就覺得,這裏肯定出了問題,所以過來查看。”徐天歎氣,“他還提了把直刀過來,到了跟前才發現,焚屍院外大門的門鎖,竟已被人用刀給砍開了,他一進來就看見爐中在燒屍,給嚇得不輕,連滾帶爬地回去報了官。”

“那黃二麻現在何處?”李淩雲用手堆好腸子,朝徐天看過來。

“在醫館裏,”徐天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李淩雲油光光的雙手,“嚇破了膽,去找大夫診治了。”

李淩雲咕噥道:“……劊子手不是老砍人頭嗎?怎麽這位的膽子這樣小?”

見李淩雲嫌棄的模樣,徐天不由得怒目以對。明珪忙小聲勸道:“李大郎向來不太會說話,徐少卿見諒。”

徐天想起李淩雲在大理寺說話時,也是前言不搭後語,還要明珪仔細解釋,心頭火總算消了一些。此時李淩雲已走向大門,站在門檻處,他拉起鎖門用的鐵鏈看了看,道:“鐵鏈是被人用刀砍開的,斷口整齊鋒利,用的刀品相不錯,不過……”

“不過什麽?”徐天輕哼。

“生鏽了。”李淩雲特意換了一雙油絹手套,從封診箱中取出一塊白色綢布,讓明珪在頭發上搓揉,之後把綢布輕輕覆蓋在鐵鏈斷口上。

“看,有鏽漬。”李淩雲拿起綢布,給二人查看,上麵果然沾上了有些發紅的鐵鏽。

說完他又仔細看了看木門,同樣用綢布取了鏽漬,接著他手指門扉道:“木門上還有兩條刀砍過的痕跡,證明凶手是用刀砍開的門鎖。此刀隻是良品,所以生了鏽,技術稍微好的鐵匠都能打磨出來。”

“這麽粗的鐵鏈,隻砍了兩下就破壞了,此人力氣甚大。”李淩雲把眾人叫到門邊,拿起鐵鏈給大家看,“焚屍院房門朝東,為雙開木門。房門上有鐵鏈鎖,鐵鏈雖已鏽跡斑斑,但由於鐵鏈較粗,一般人很難將其砍斷。房門上僅有兩道刀砍痕跡,痕跡全部偏向右側房門的下方,說明凶手是左手持刀,他是個左撇子。”

謝阮聞言抽出腰間直刀,對李淩雲道:“把門合上,我用左手試試。”

幾人魚貫而出。謝阮左手拿刀比畫了一下,果然從鐵鏈斷口到門上痕跡都能對上。

除徐天外,三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明珪道:“確實是左撇子。”

謝阮手指鎖門用的鐵鏈。“就算生了鏽,要砍斷這樣的鐵鏈,下手一定要穩、準、狠,動手的人一定是個練家子。習武之人身體不會太胖,太瘦的人又沒有這把力氣,此人身體一定格外精壯。”

說到這兒,謝阮看向李淩雲。“李大郎,你覺得是不是他?”

徐天在一旁本來聽得有些茫然,想了想才意識到三人說的是什麽,頓時虎眼圓睜。“莫非你們是覺得,做下這樁案子的凶手,與之前所查的是同一人?”

“不錯,”李淩雲點頭,“剛才把屍首拉出來時我仔細查看過,屍首表麵沒有任何衣物被燃燒過的痕跡。按說用火焚燒屍首,屍身靠火的衣物無法保留實屬正常,但背火的衣物,要想燒幹淨並不那麽容易。所以這屍首被放進爐中焚燒時,一定是光著身子的。”

李淩雲繼續道:“凶手是左撇子、習武之人,而且力氣很大,死者身上能夠識別身份的衣物全被剝掉,此案與我們所查的弑仙案有相似特征。”

說完,李淩雲出門吩咐六娘和阿奴準備封診工具。徐天看著他的背影,有些驚訝。“隻看看大門,就能判斷出是同一人所為嗎?”

“這就是他們封診道的本事。”明珪眯眼微笑道,“不過這樁案子看來本就該歸我們狩案司調查。”

徐天怎可能聽不出明珪是在當麵挑釁,但先前謝阮到大理寺傳旨時,也給徐天看過連環案的案卷,徐天心知肚明,放任凶手在河南道內四處作惡,對大理寺而言也沒有好處。

所以此時徐天也沒了跟明珪較勁的心思,隻是擺手道:“歸你們就歸你們,橫豎早就說好了是你們的活。”

“那不知,徐少卿的人是有興趣留在這兒看,還是先回大理寺呢?”明珪的提問讓徐天的臉色有些難看,可站在徐天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抓到這個與太子毫無關聯的凶手,再說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狩案司辦案,當然要留下來。

“這樣的奇案我當然要看,再說了,你們李大郎封診的道門兒居然如此奇異,也叫我很感興趣。”

之前給三人製造了不少麻煩,徐天眼下這話說得其實有些尷尬,但明珪沒有再逼迫他,而是點點頭,就這麽算了。

謝阮好奇地湊過去小聲問:“你放過他了?”

明珪有些好笑。“差不多得了,人家畢竟是少卿,現在死皮賴臉要蹲在這裏看,你還指望他真的丟大臉?”

“我還沒出氣。”謝阮摸摸鼻子,又道,“徐天就算了,其他人必須趕出去,不然我心裏不爽氣。”

說完她轉身嚷嚷:“案子交給我們狩案司了!把大理寺其他人全都轟出門去。”徐天見狀頓覺無語,卻也沒法子攔她,隻得忍氣吞聲留了下來。

謝阮搞完這些,轉頭得意地瞧李淩雲。“大郎可以開始封診了。”

李淩雲本也不喜歡人多,對謝阮的安排非常滿意,於是站在門口,手做推門狀,口中道:“凶手砍開鐵鏈,下一步便是推門而入。”

他走進門,環視整個焚屍院,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剛走進這座院落的凶手。他的目光在院落裏緩緩移動,落在了靠門的右手邊。

在那裏建有一個拴馬的棚子,李淩雲走過去,在一攤新鮮的糞便前蹲下。“驢糞,你們還記得嗎?我們之前在其他案發處也見過。”

明珪來到李淩雲身邊。“對,在怨鬼林,死者被釘在樹上的那樁案子,案發處就有驢糞。”

“與之前的案子難道又有一處重合?”謝阮此時已不介意那人肉香味,她湊到跟前,彎腰看看驢糞球。

“還不能完全確定,”李淩雲對六娘道,“拿水袋來。”

與在密林中那次一樣,李淩雲拿出絹布袋子,把驢糞球取了幾個放進其中,借著六娘從水袋中倒出的水,輕輕地搓洗起驢糞。

在清水的衝洗下,髒水流出口袋,餘下的都是一些碎裂的草梗和葉片。李淩雲倒出這些殘餘物,在手上攤開,仔細查看起來。

“這頭驢吃的草,和我們上次在驢糞中分離出的草幾乎一樣,都是牛筋草和野稗子草。”

“果真是那名醫道所為?”謝阮驚道。

有了王虎案,李淩雲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畢竟他也不清楚此案在術士中被傳成了什麽樣子,王虎隻是一介苦力,尚能把案子做得以假亂真,再冒出一個高手模仿作案也並非沒有可能,所以他還不敢妄下結論,輕輕地搖了搖頭,道:“奇怪,凶手有時用馬有時用驢,給馬吃的是上等草料,為何對這頭驢如此隨便?從這驢糞看,根莖殘留較多,這驢根本消化不了這些草料,可見這驢體質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力氣也不會很大,殺人之後用這樣的牲畜運送,腳力哪兒能與那匹吃好料的馬相提並論。”

“我們之前曾推測過,凶手是一名醫道,這種人一般住在山裏,山中騎馬不如養驢,或許此人正是因此才養了這頭驢,而山中道路崎嶇,飼料運送不便,驢吃野食也不奇怪。”明珪思索著繼續道,“可能他那次用馬,是因為某種原因不方便用這頭驢?又或者用驢沒有用馬那麽引人注目,畢竟運屍時,自然是越少人在意越好。”

“隻能暫且這麽想……”李淩雲繼續整理手上的根莖殘片,“驢不像羊可以散養,驢不用時應該被凶手拴在某個固定的地方,然後以自己周圍的植物為食,也就是說,這幾種野草必定是長在一起的。”

“這就奇怪了,”謝阮抱著胳膊皺眉道,“早前我讓鳳九去查過,可他說在這幾種草聚集生長的地方,並沒有打探到關於醫道的消息。”

“等等,有一點新發現。”李淩雲小心翼翼地從手掌心選出一塊皺巴巴的東西,隨後又從封診箱中取出一枚圓形銅盤,把那東西放在盤上。

他起身從馬棚裏走出來,對六娘道:“擺桌子,拿封診鏡,還有那最小號的尖頭細夾來。”

六娘對阿奴打了幾個手勢,皮膚黢黑的昆侖奴[4]又一次神乎其技地抖開了那個黑檀木的長桌。徐天第一次瞧,對封診桌神秘精美的結構無比吃驚。李淩雲把銅盤放在桌上,接過阿奴給他的兩個小號黃銅尖夾,隨後用這玩意兒把那團皺巴巴的東西展開來。

幾人朝李淩雲圍過去,眼看著那團東西逐漸被打開,呈現出葉片的形狀,這葉片看起來十分特別,像是一座裂開的小山。

“此葉互生,羽狀深裂,裂片披針形,兩麵都有糙毛。”李淩雲拿起封診鏡,一邊查看葉片的脈絡一邊說,“上次在林中也有類似的草葉碎片,隻是當時殘片不夠完整。”

他抬頭拿了一個新的油絹袋,將葉片小心地裝進去,向三人道:“這種草不知到底是什麽,得回去對比我阿耶留下的封診秘要才能分辨。興許我們能根據此物分析出那驢子待過的地方。”

“奇怪……為何我覺得此物瞧著有些眼熟?”明珪皺眉思索。

李淩雲把絹袋遞給他。“要不你多看看,或許能想起什麽。”

“也好。”

明珪剛接過草葉,就聽身後傳來敲門聲。眾人回頭一看,發現一道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門口向院裏張望。

李淩雲定睛一看,原來是拜他為師的小道童子嬰。見子嬰麵露期待之色,他才想起,之前答應帶子嬰過來查案,卻因案子還沒有確定歸屬,他便忘了這件事,把自家徒弟扔在了馬車上。

李淩雲忙讓六娘給子嬰送去油絹腳套,自己則小心蹲下,查看地麵上被標出的一串鞋印。

眾人剛到院子時,除了發現屍首的王二麻,並沒有官府的人擅自闖入這座院落。因案發之所本就是三法司所屬之地,就連劊子手王二麻都知道不要破壞現場,大理寺其他人自然也懂這個道理。

所以眾人進入院落前,有一人先行進入,仔細觀察痕跡後,首先把地麵上的這一串鞋印用炭條圈畫了出來,這也是為何剛才眾人進進出出,也不曾破壞這些腳印。

李淩雲拿來封診尺,測過鞋印長短,讓六娘記錄在封診錄上,又拿出之前的弑仙案封診錄,翻到鞋印部分,與現在地麵上的印記做對比。

隨後他將案卷遞給眾人。“是同一雙長靴,留下的痕跡一模一樣。”

徐天拿過卷宗,蹲下仔細查看鞋印,片刻之後點頭道:“我雖不是封診道的人,但我們刑名中人也知道,每個人走路用力的輕重是不同的,這鞋印看起來連用力程度都一樣,應該是同一個人。”

“就算不考慮鞋印,凶手能兩刀砍開鐵鏈,其身材也必定健碩,且一定是男性。”李淩雲繼續道,“左撇子、驢糞、鞋印等,這些都與我們之前所查的案子完全一樣。所以這樁案子應屬於弑仙案範疇,不是有人刻意模仿。”

謝阮感慨道:“我覺得也是,不說別的,就這頭驢吃的那些草,哪怕刻意模仿也真沒辦法模仿到一模一樣吧!”

“嗯,接下來,我們可以查驗死者了。”李淩雲抬頭看看頭頂,對六娘吩咐道,“一會兒天色變暗,記得把燈擺上。”

李淩雲所用的封診屏是大師所畫,這次被阿奴擺出來後,在門外窺探的大理寺眾人也難免吃驚讚歎,就連徐天也不例外。

雖說繪畫的內容是地獄諸般景象,徐天還是忍不住摸著下巴嘖嘖讚歎,最後竟說出“封診道底蘊不凡”這樣的話來。

謝阮素來看這位大理寺少卿不順眼,聞言冷笑幾聲,戴上口鼻罩,一馬當先踏進封診屏中。徐天有些尷尬,也學著眾人戴上口鼻罩,此物剛好遮住他漲紅的臉皮,他頓了幾秒,跟在明珪身後走進屏風裏。

焚屍院最大的兩座爐膛早已毀壞,凶手燒屍時用的是最小的第三座,爐膛內燒屍用的托盤不能完全被抽出,反而可以勉強當桌麵使用,所以這次阿奴幹脆用封診屏直接把第三座焚屍爐給圍了起來。

六娘將屏風頂端的多盞帶鏡燈具逐一點燃,在刺目光芒的照耀下,被燒過的屍首明晃晃地躺在中間,被烘烤後裂開的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金黃色。

“……好像烤鴨。”最後走進來的子嬰見狀口無遮攔地說道。

除了李淩雲,其他人都齊刷刷地看向少年。子嬰這才察覺自己好像說錯了話,頓覺不好意思。誰知此時李淩雲卻接了句:“的確像烤鴨皮。”

這下包括子嬰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身黑衣的李淩雲身上。隻見他用手按了按屍體的胸腹部,已經炸裂成塊狀的皮膚在他的按壓下,發出了簌簌的碎裂聲。

“表麵烤得很酥脆啊!”李淩雲話音未落,謝阮的臉已經黑了,所幸他沒繼續描述屍體被烤到什麽地步,而是果斷拿起黃銅卷尺,開始給死者量起了身高。

“屍首處於平躺狀,若死者被送進烤爐時尚有知覺的話,應該會四肢攣縮,雙手握拳,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說明他要麽在那之前就遇害了,要麽就是處於深度昏迷之中。且在烤製的過程中燃燒炭火,會產生毒氣,就算他蘇醒過來,也會因為吸入毒氣四肢無法動彈,不能自救。”李淩雲解釋完,又道,“屍首被烤得很焦,所以縮水了部分身高,以我封診道的計算方法還原,他的身高應在五尺八寸三分……”

待六娘用那種古怪的木棍筆記錄完畢,李淩雲伸手在屍首頭頂上摩挲片刻,捏出一點混合灰燼的油漬。“頭發都燒光了……”他凝視著死者的臉,在那張臉上堆著一些黑白相間的細炭。

李淩雲朝阿奴伸手,對方連忙遞去一個大夾子和一個銅盤。與尖頭夾子不同,這個夾子的頭部被敲扁,還刻上了一條條橫線,顯然是為了便於夾起物品。

子嬰雙手接過銅盤,站到李淩雲身邊,而李淩雲則用夾子小心地清理屍首麵部的細炭,每一根都仔細看過才放進盤中。

“這些焦炭,並沒有徹底被燒透……”隨著李淩雲的動作,屍首麵部的情況逐漸暴露。死者的臉已無法分辨五官,隻剩下一片燒焦的皮肉,甚至有些焦黑處一碰就落,露出模糊血肉下的森森白骨,看起來非常恐怖。

“死者麵部已被燒得無法辨認容貌,與我們之前所查的案子一樣,這應該是凶手故意為之。”李淩雲淡定地說著,“死者頭朝內平躺在爐盤上,皮膚呈塊狀炸裂。”他小心地將手指伸到死者身下,用力把屍首抬起一點,彎腰查看片刻,又伸手在屍首背後戳了戳。“背部沒燒焦,隻是被高溫烤熟,說明凶手燒屍用的不是明火,而是星火[5]。”

“星火?為什麽要用星火?”謝阮不解,“用明火燒屍速度豈不是會更快?”

“他的目的根本不是毀屍,”李淩雲抬眼看謝阮,“凶手對屍首的處理,除了不希望讓我們認出死者是誰之外,他倒是好像很樂意把這些屍首展示給我們看。”

“展示?”一旁的徐天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殺了人還這麽囂張?”

“說不清為什麽,但我有這種感覺,現在我們手裏的案子,在處理屍首的方式上有種隱約的共同之處。”李淩雲停下手中動作,轉向明珪。

“哦?大郎不妨說說看。”明珪眯起雙眼。

“還要從你阿耶的案子說起。”李淩雲道,“凶手對你阿耶下手時,故意把他的屍首掛在天師宮最顯眼的地方,但凡走進這座天師宮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定是你阿耶的屍體。”

“與此相同,雖然封門村的那樁案子屍首已化為白骨,但若推開祠堂大門,首先直麵的,無疑是掛在半空中被抽幹鮮血的屍首。

“死水湖很深,若用石頭捆綁屍首,必然能延長屍首上浮的時間,可是這位凶手,卻費盡心機在樹林中找了根浮力最好的輕木,並把屍首捆在了上麵。如果說,我剛才的推測有些牽強,那麽本案顯露出的目的就明顯得多……”

“那洛陽西城怨鬼林裏的死者呢?”謝阮忍不住插嘴打斷,“那座林子平時根本就沒有人進去……”

“我讚同大郎的看法。”明珪抬手,示意這個問題由他解釋,“那座林子雖沒有什麽人,但凶手卻把屍首牢牢釘在了古樹上。如果他真的不想讓人看見,完全可以把屍首扔進樹洞。他會這麽做,至少說明他希望有人發現屍首,不論時間過去多久,就算屍首腐敗,骸骨也還會留在那個地方,隻要來人,就會第一時間察覺。”

“子璋你也有同樣感受嗎?”李淩雲點頭道,“隻是我不像你說得那麽清楚。”

明珪點點頭,算是回答。

李淩雲有了信心,手指托盤上的屍首,接上之前的話:“至於本案,那就更明顯了。焚屍院是官府的地盤,雖已廢棄多年,但並非無人看管。他用星火烤屍而不用明火,說明毀屍滅跡並非他的主要目的,他更想要的,反而是被人看到這具屍首的慘狀。”

“這就奇了怪了,”徐天雙手抱胸,粗厚的眉毛糾結成一大團,“哪兒有這麽大模大樣的殺人凶手?他犯下的可不止一樁案子,難道不怕被別人抓住嗎?”

“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能以常理來判斷,”謝阮冷笑連連,挑釁地望向徐天,“某想起來了,怨鬼林案為凶手打造鐵釘的那位鐵匠就曾說,這凶手說話有些不清楚,如此看來,說不定這家夥還真就是個瘋子。”

徐天能感到謝阮對他釋放的濃濃敵意,然而此時他也不願認?,同樣冷笑道:“你們是想說,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瘋子能做下如此驚天大案,甚至把朝廷封的四品大員都給殺了?”

徐天說到這兒,輕蔑地看向明珪。“你阿耶明崇儼很得天皇、天後寵愛,有宮中行走的恩典,不但在九五之尊身邊侍奉,而且對東宮太子都能隨心所欲出言不遜,難道你作為兒子,也相信他是被一個瘋子殺的嗎?”

明珪聞言,目光頓時變得冰冷,但他看徐天時,臉上卻帶了笑意。“徐少卿在來之前特意問過大郎是否能堅持尋覓真相,怎麽現在才剛開始驗屍,您就打算要下結論了?還是說,您根本不敢麵對這般真相呢?”

“真是笑話,我有什麽不敢麵對的。”徐天冷哼一聲,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刀柄,“我隻是覺得,一個瘋子很難這樣籌劃周密,這幾樁案子殺人手法各個不同,堪稱奇怪,瘋子很難做到這樣,關鍵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被發現,能故意藏蹤匿影,著實不像瘋子所為。”

徐天言至此處,若有所思地回憶道:“這般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我也不是沒有見過,上元二年春天,東都北城有一販賣狗肉湯的男子發狂,當街殺人,當時他見人便撲倒撕咬,雙目赤紅,連續咬傷數人,其中一人被咬破喉嚨當場死亡。金吾衛抓捕此人時,他根本沒有逃走,隻是站在原地反抗。你讓我如何相信,一個瘋子能有這般縝密的心思?”

“徐少卿說的不過是孤例,”明珪冷冷道,“你說的這樁案子我剛好也看過,反正在大理寺我就是閑人一個,自從大郎說犯案之人可能是個瘋子,我就查閱了大理寺內的案卷。這個賣狗肉的人諢名叫作楊大頭,他當時的情況的確如你所說,但事後有東城見多識廣的大夫說,此人是因為殺狗,中了某種惡蠱,才會這樣傷人,他並不是瘋子,平時舉止也都正常得很。另外,我又查出了好幾個案例,都被大夫明確診出患了癔症,據說這些人會突然失去意識,提著刀槍棍棒打傷自己的親人,還有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給砍死。這些人在不發瘋時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旦發作便會做出令人咋舌的舉動,很難說,我們追擊的凶手是不是此類人。”

“我覺得有道理。”謝阮在一旁幫腔,“前幾樁案子我們都查過,無論是運屍方式還是作案手法,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說不定那個瘋子就是一會兒瘋,一會兒不瘋,在抓到他之前,徐少卿就這麽否定我們的推論,怕是不妥吧?”

謝阮看向李淩雲,暗示讓他拿個說法,誰知對方站在焚屍爐旁,把頭都伸進了爐膛去,不知道在做什麽,好像壓根就沒聽見他們剛才的討論。

“李大郎,你在做甚?”謝阮不解。

“是石炭……”李淩雲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隻聽爐膛裏麵發出一陣撥弄東西的聲響。眾人正要湊過去,李淩雲卻站起身來,手中拿著一個極長的夾子,夾子末端還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石炭?”謝阮從李淩雲手中接過夾子,望著那團黑乎乎的東西,仔細地看了看,驚訝道:“果然是石炭。”

李淩雲點頭。“《山海經》記有此物,也叫作石涅,藏於地底,其色黑,和木炭一樣可以燃燒,但燃燒時會發出難聞的酸味。這種酸味煙霧有劇毒,如在不通風的屋內燃燒石炭,人會緩緩中毒而死。而石炭燃燒時均為星火,看來凶手就是用它來烘烤屍首的。”

“等一等,”子嬰始終沉默寡言,此時卻輕聲問道,“老師,記得在我師父那樁案子裏,你曾說我師父被放血和灌錫時人還活著。”

“不錯,不止你師父的案子,凶手加害其他人時,被害者都是活著的。”

子嬰聞言,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那麽也就是說,死者被送進爐膛用石炭星火燒烤時,還沒有死?”

“現在隻能說懷疑是這樣,要知道究竟死了沒有,還需剖屍檢驗。”李淩雲見子嬰似乎聽明白了,又道:“這具屍首已烤得非常酥脆,外部清洗不但沒有線索可找,反倒可能毀壞屍首上的證據。如今隻能直接檢驗屍首。往後遇到此種情形,也不必過於拘泥於傳承的口訣,可以適當變通。”

子嬰認真聽著,連連點頭。

李淩雲繼續查驗,因屍首的腹部已裂開,腸子也隨之露了出來,他隻能讓阿奴把封診罐拿到身邊,就著屍首腹部的開口,用那把奇怪的柳葉刀在死者肚腹上劃開更大的傷口,那已被烤熟的腸子,也隻能盡量小心地截斷,暫且放進罐中。

“這裏好奇怪……”移去腸子之後,李淩雲終於可以查看死者腹部的傷口,他將手伸到傷口處小心地撫摩,“這處傷非常平整,被灼燒嚴重的屍體,腹部因火烤造成膨脹而炸裂的話,傷口必定不整齊,此傷口應該是被人用銳器切開的。”

說完,李淩雲將雙手深深探進死者小腹之中,在裏麵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片皮膜般的物體。

子嬰疑惑道:“這是……”

“人身體內的尿脬[6],尿液在這裏囤積到脹滿時,人才會產生尿意。”李淩雲小心翻檢著手中的尿脬,把裂開的地方展示給眾人看,“你們看,這尿脬的切口非常平整,同樣是被銳利的東西切開的。”

“為什麽要切開這裏?”謝阮好奇道,“這裏邊除了尿還有什麽?”

“有石頭,是石淋[7]。”經封診鏡放大,尿脬內壁上能看到細小如螻蟻般的灰白色圓球狀碎石。眾人一一靠前,看過那物,無不麵露驚奇。

連徐天也忍不住好奇地問:“這些石頭,難道是被凶手放進尿脬裏的?”

“正好相反,這不是被人放進去的,而是死者自己長出來的。”李淩雲端詳著細小卻圓潤的碎石,解釋道,“人吃五穀雜糧,體內便生出各種毒素,這些毒素可經尿液排出體外。如果此人五行不和,某一兩種毒素特別多,毒素就會與尿液結合,漸漸生長成這種石頭,在醫書中叫作石淋,石淋可長得極大。很顯然,死者的尿脬中也長了石淋,而且被人劃開,將其中的大顆石淋取走了。”

說到這兒,李淩雲抬頭道:“並不是吃什麽都能長出石淋,生石淋病會導致排尿時下體劇痛難忍,甚至石淋堵塞尿液,致人死亡。我大唐名醫孫思邈以蔥管插入尿孔,通尿救人,傳下這等奇技的同時,他也非常好奇這種病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於是他踏遍大唐山水,後來才發現,似乎與病人日常所飲用的水有關。”

“水?”謝阮不解道,“水清澈透明,何來毒素?”

“水跟水也不一樣,就算看起來都清澈透明,實則仍有極大不同,”聽到這裏,明珪在一旁說道,“我平日喜歡烹茶,所以知道用不同的水烹茶的話,茶的色香味都會不一樣。”

“啊,說到茶我就想起來了,”謝阮恍然大悟,“宮裏就有專人負責辨別水質,什麽水適合洗衣,什麽水適合烹茶,什麽水適合用來燉肉,好像的確有區別。”

謝阮驚喜地對李淩雲道:“這麽說,是不是隻要查出在這附近什麽地方有容易讓人得石淋病的水,那麽就可以推斷出,死者大概生活在哪裏了?”

“不錯,我正是此意。”李淩雲點頭道,“相關疾病在我封診道內也有記載,我們剖檢屍首時會特別注意患有石淋病的人居住在什麽地域,這些地域內的水流又是哪一種水質。”

“又是記錄在你們那個封診秘要裏,是嗎?”謝阮微微失落,“那隻能等你回家才能查看了。”

“查起來很快的,”李淩雲看著麵前的屍首,“先把屍首驗完再說,反正這裏是京郊,回東都也不遠。”

謝阮聞言點頭道:“說得也是。”

“其實就在剛才,我又有些發現,”李淩雲手指豁開的死者腹部,“方才我切下尿脬時,發現他內髒色澤過於豔麗了。”

李淩雲像往常一樣把屍首胸骨撐開,露出熱騰騰的內髒,他將手探進死者胸腔,托起心髒。

李淩雲又看看死者的手腳,皺眉道:“除了皮膚被灼燒後裂開外,沒有發現遭捆綁的勒痕。也就是說,死者被凶手送入爐膛中時,手腳雖然自由,但已無法反抗。”

說完他伸頭到爐膛中看看頂部,搖頭道:“因長期焚燒屍體,天長日久,焚屍爐中必然會生出一層炭灰,這層炭灰會牢固地覆蓋在爐膛頂部,如果有人碰觸,必然要留下痕跡。但這座爐內的炭灰卻完整無缺,這也說明,死者在被推進焚屍爐後,並沒做任何反抗。”

謝阮沉吟道:“看來,他也被凶手下了迷藥。”

“沒錯,隻是……凶手這次用的刀,似乎隨便了一點。”

對李淩雲提出的疑點,謝阮卻有解釋:“如果刀不是用來砍頭的,而是用來砍門和鐵鏈的,倒也不奇怪。正所謂殺雞焉用宰牛刀,誰會舍得用好刀做這種事情?”

李淩雲聽完頗為讚同,便開始進一步檢查死者的其他髒腑。

在小心摘下肝、肺、腎等仔細觀察,並依次放進封診罐後,李淩雲終於直起身子,長出了一口氣。“除了石炭毒導致的異常鮮豔的顏色,這幾種髒器形態看起來與常人並無不同……”

說罷,他的目光又投向死者腹中的胃囊。“嗯?好鼓……他在死前一定吃了不少東西。”

李淩雲小心切下胃囊,轉身放在銅盤上稱重記錄,然後小心地切開。

大團食糜被他從胃囊中取出,在小心分離後,李淩雲道:“食糜多為肉類,肉質很粗,紋理清晰,筋絡較多,看起來不是羊肉。”說著他摳出一點在鼻前嗅了嗅,接著又用手撚了一下。“是烤肉的味道。裏麵添加了許多孜然和胡椒,他吃的是烤駱駝。”

“烤駱駝?就算在宮中也不是日常吃的。以大唐百姓平日的飲食習慣看,肉食以羊肉、鹿肉和雞鴨魚肉為主,會吃駱駝肉的多是胡人,而且他們也不經常吃,駱駝原本就是從西域運送而來的,數量不多,要吃駱駝的話,也得遇到節日。”謝阮抬起靈動的雙眼,“算來,死者剛遇害不久,而東都之內烤駱駝的也不多見,打探這種市井消息鳳九最為擅長,回去問他,一定有答案。”

明珪也道:“凶手每次作案都在食物中下迷藥,如果知道這附近有誰烤了駱駝,那麽說不定能摸到點凶手的行蹤。”

“這個……”李淩雲想了想,“死者患的石淋病,通常跟其飲用之水的水源有關。類似的水源一般都隱在山間,且品嚐起來有某些特別的滋味,會被飲用者誤認為是甘泉,實則其味道卻來自某種地底礦脈。若是這樣,死者大有可能居住在山上。而修道的術士也多會選擇在山間修行,如此看來,死者也許真是術士。”

“不過……”李淩雲又道,“咱們封診道講究的是實證,推測僅是輔助,所以也不能太過武斷地去推測,最穩妥的辦法,還是結合諸多線索進一步探查,這樣結果才能更準確。”

子嬰自然又一次心服口服,徐天看了全程,也撚著胡須微微點頭讚同。但李淩雲卻不怎麽滿意的樣子,反而皺眉走出了封診屏,邊走邊道:“屍首表麵全都烤焦了,皮肉離脫,用剖屍之法看來也隻能查到眼下這樣了。”

謝阮摘了口鼻罩,在一旁毫無形象地笑道:“烤成這個樣子,還能取到這麽多線索。大郎你居然還覺得不夠?若換成大理寺的人來,那豈不是什麽都查不到?”

謝阮句句針對徐天,聽得徐少卿臉色比鍋底還要黑。但眼下大理寺確實表現得不太好,他也不能反駁,隻得對謝阮拱手道:“既然謝將軍如此嫌棄,此案就仰仗各位,我大理寺此番就在一旁樂見其成如何?”

謝阮燦爛一笑。“很好,爾等作壁上觀即可。且等某回去問過鳳九,再讓大郎查閱封診秘要,應該就能確定死者居於何處了,要你們大理寺也隻是累贅。”

二人本就不是一個派係,徐天被謝阮再三頂撞,此時怎麽還按得住性子?他冷哼一聲,拂袖走到外間,叫了幾個大理寺的吏員過來收屍,順便看守現場,隨後便先帶著下屬回了東都。

焚屍院外,徐天一行人打馬狂奔而去。謝阮看著掀起的塵土好笑道:“徐大胡子這人當真氣量狹小,之前給我們那麽多臉色看,他卻不覺得我們可以生氣,等到換成自己,倒是發脾氣給我們看,他也真好意思。”

明珪站在一旁看阿奴和六娘清洗工具,聞言勸道:“你少說兩句,就算不跟他一個碗裏吃飯,好歹也是同台競技,何必非要搞得如此難看?”

“這才哪兒跟哪兒,好歹我也是天後身邊長大的人。”謝阮麵色微冷,眉眼中透出一股傲氣,“徐天這些日子處處與我們作對,要說他背後無人那就怪了,表麵上是他與我們作對,實則是他身後那些貨色不將天皇、天後放在眼裏。如今我耀武揚威也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天後和陛下的顏麵。”

“大家不是都已經回去了嗎?”李淩雲滿臉奇怪,看看明珪,明顯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想回去也跟我說一聲,我們一起取馬不好嗎?”明珪無奈地攤開手。

“你見我騎馬過來,不就必然知道我要走了嗎?”李淩雲勒住韁繩。此時謝阮在一旁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笑死我了,明子璋你這人說話向來拐彎抹角。對李大郎你有話就直說,暗示他根本就聽不懂。”

謝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扭頭看著滿臉不解的李淩雲道:“李大郎,明子璋是想說,大家既然做朋友,一起來的就應該一起走,朋友間要做什麽事就應該先打聲招呼,而不是自顧自地做事。”

“哦?是這樣?”李淩雲疑惑道,“那我應該怎麽做才對?”

“我們三個一起從東都出來,當然就應該一起回去,你要做什麽,叫上我們一同行動便是。”謝阮和明珪走向自己的馬,二人解開韁繩翻身上馬,來到李淩雲身邊。

“瞧見了嗎?現在可以一起走了——”謝阮說著,用腳踹了一下馬肚,自己跑到了前麵。

李淩雲想了想,問明珪:“三娘說的是對的?”

對方無奈搖頭。“大郎不必理,她就喜歡信口胡說。”

李淩雲卻不依不饒。“可是她說的要是真的,方才我自己上馬先走,你是不是生氣了?”

“既然是朋友,又為何要生你的氣?你又不是故意的。”明珪對李淩雲一笑,抬起馬鞭指著矗立在朦朧夜色中的東都城,“走吧!早些回去,除了那烤駱駝的事要問鳳九,剛才你給我看的草葉,估計也得著落在他身上。”

聽明珪提起案子,李淩雲頓時來了興致,二人並肩打馬向前。

“怎麽,子璋你好像認識那草葉?”李淩雲繼續追問。

“也不知記憶精準不精準,我好像在一本域外草藥圖錄上見過,因其形狀奇怪,就多看了兩眼,所以有些記憶。”

“那圖錄你現在還能找到嗎?”李淩雲頓時興奮。

“圖錄是我阿耶找胡醫借來的,早已還了回去,此時過去已久,我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胡醫借給他的了。”

聞言李淩雲有些失落。“哦……那你還記得多少?”

明珪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拿出油絹袋,借著馬燈的光看了看。“這應該是一種大唐域外傳來的東西,名字也有好些種不同叫法,我好像聽我阿耶說,叫阿……什麽蓉。對了,阿芙蓉[8]。”

“阿芙蓉?”李淩雲搖搖頭,“之前好像從未聽過。”

“你沒聽過也是當然,”想出了名字,明珪的記憶似乎也漸漸清晰,他耐心地解釋道,“此物並不生長在大唐,而是自西域之外而來的,是一種壽命隻有一年到兩年的草木,最高可長三尺之高,逢夏季開花,花色或紅紫或白色,花落之後,會萌生一個球果,如果割破果皮,會流出乳汁一般的汁液,這種汁液在幹涸之後會變成黑褐色,可搓揉成團。將此物燒煮,便能去掉苦味,灼燒起來冒出的煙霧也帶有極為香甜的味道。”

“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有些熟悉,”明珪頓感迷惑,繼續道,“說來……這阿芙蓉製成的芙蓉膏價格極貴,尋常人根本買不到。”

“為何昂貴?此物有什麽特別之用?”

明珪聞言笑道:“大郎是不修仙的人,此物對你來說自然沒用,但對我阿耶那樣的術士而言卻很不尋常,據自大秦[9]來的西域商人說,此物的煙氣可使人加深冥想,讓人靜心凝氣,更易接觸神明。”

“還有這種用處?”李淩雲很是驚訝。

“這阿芙蓉另有一別稱,叫作忘憂草,胡人說神明也在使用它,而且它可以治病,譬如頭暈目眩,氣喘咳嗽時,都可使用。吸入芙蓉膏的煙氣,會讓人覺得飄然欲仙,渾身舒適不已,也能讓人如沉浸在美夢之中,看到諸般華麗炫目的景象。有許多人用過這提煉出來的芙蓉膏,都聲稱自己見到了神仙。”

話說到此,明珪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猛地抬頭看向李淩雲,就在此時,對方也驚訝地盯著他,二人無語地相互凝視片刻,明珪小聲地問:“大郎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次……”

“你也想起來了……”李淩雲皺起眉頭,“還記得當時鳳九請你我喝酒吃食,他特意讓小狼在一旁點了熏香,那種香味跟你所說的阿芙蓉的香氣一樣,聞起來是一種甜得膩人的香氣。”

“這麽說,鳳九當時的確對我們下了藥……不過這件事他也早就承認了吧!”明珪的語氣難得地不快,顯然他對那事仍耿耿於懷。

“那件事我倒無心追究,反正也不過是做了個噩夢,隻是另有一事……”李淩雲興奮地看向明珪,“既然鳳九當時所燒的香丸中可能有阿芙蓉膏,那麽這次所發現的阿芙蓉,鳳九或許也有辦法查到。”

明珪點頭道:“是這麽個理,所以我說這次恐怕還要托付鳳九才行。”

李淩雲又想想,有些狐疑。“隻是,他當時不是說,是酒水有問題嗎?”

“鳳九那人嘴裏就沒有幾句實話。我不是說過嗎?對他要有所提防,不可盡信,除了和案子相關的,你要是信了他,他把你賣進鬼河市,隻怕你還幫他數銀子呢。”

明珪用腳後跟踢了踢馬肚,黑馬加快了小跑的速度。“鳳九會幫我們,不過是聽從天後的差遣,與案子相關的事勉強還可以坦誠相告,但別的事他可沒必要對你說實話。就如這種給人下藥的手段,說來都是鳳九的秘密,你去打探,哪兒會有真東西說給你聽?”

“也對,”李淩雲並不糾纏,“隻要鳳九能幫我們查清那些阿芙蓉從何而來,也就行了。”

二人說著話,匆匆向東都洛陽趕去。雖說是緊趕快趕,眾人還是到了宵禁之時才來到東都城門前,守城士兵早就得到消息般大開城門,將眾人恭敬地迎了進去。

拉車的是四匹一根雜毛都沒有的黑馬,馬車來到近前,李淩雲瞧見馬頭上裝飾的金當盧,不由得微微一愣。

能在大唐東都宵禁的夜晚,大模大樣帶著人還趕著馬車在道上狂奔的,當然不會是一般人,連馬都要用純色,馬飾用純金,更可見此人來頭極大,屬於王公貴族一流。

馬車上用極細的竹簾製成車門,裏麵影影綽綽看不清究竟是誰。隻是那駕車的車夫一抬起頭來,露出那張逼真的黑色狼麵,便泄露了車中人的身份。

白馬之上,謝阮有些緊張的表情漸漸放鬆,她的手也從腰間的蹀躞帶上滑落到了腿側。“鳳九,你搞什麽?怎麽擺出這麽大的陣仗?差點引得我拔刀。”

“這就要問天後殿下了,她今日想起設宴,卻沒想到你們都在外麵,隻好讓人傳話找我這個閑人入宮作陪。”鳳九微懶的聲音從車廂中傳來,明明已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可他的聲音卻帶著一種低柔的婉轉之意,讓人聽了心神都變得鬆軟。

話音未落,鳳九身邊那名狼麵童子不知何時已來到車前,他緩緩拉起車簾,露出斜倚在車廂裏的鳳九。

隻見車廂內鋪設了一張編織著起舞仙鶴圖案的草毯,草毯上放著一個圓滾滾的紫色緞麵大枕,鳳九就靠在這個枕頭上,手中拎著一把製作極為精巧的執壺[10]。壺口用銀雕鏤成馬頭的樣子,細長的壺身則用整塊紫水晶製作,在夜裏看起來流光溢彩。這種壺一般由胡人製作,因此又叫胡瓶,通常都用作貢品,市麵上極為珍貴少見。但此時此刻它就像不值一文的粗陶酒壺一樣,在鳳九手裏隨意地晃來晃去,感覺隨時都可能掉下來摔成八瓣。

“既然是進宮,就不能不好好打扮,誰知道天後除了我之外還找了誰來喝酒?穿得太隨便可不就丟了天後的臉?”鳳九揮一揮執壺,那價值連城的壺險些真從他手中飛出去。

今日鳳九內穿紫色銀繡星辰衫,身披銀白祥雲鶴氅,頭上仍是術士喜歡的偃月冠,隻是今天戴的是由白玉所製,較之前黃楊木的減了三分出塵,更平添一抹貴氣。

可能是喝多了,鳳九麵色微微發紅,襯托得他雙目明亮如星,別有一番風流疏狂之意,可見他在年少時代必然也是傲氣天成的人中龍鳳。

看見這樣的鳳九,站在李淩雲身邊的子嬰兩眼發直,拽拽李淩雲的衣袖小聲問:“老師,這位是什麽人?看著好像身份很不尋常,他這麽晚還乘馬車出來,不怕京都的犯夜之罪嗎?”

“別說這東都洛陽,就算到了西京長安,他也不會怕什麽金吾衛街使。”謝阮在一旁拍拍他的肩頭,“小子嬰你記著,在這洛陽城中招惹誰都可以,千萬別招惹這位。他的靠山來頭極大,我也比不上。”

謝阮轉頭一笑道:“沒有算計,隻是說說罷了,不知今日九郎的酒喝得怎麽樣啊?”

鳳九昂頭,直接用壺往嘴裏倒猩紅酒漿,也不怕弄汙了整潔的衣袖,隨意用袖口擦擦嘴。

他甩著衣袖,向謝阮眯眼笑道:“我本來真以為是去喝酒的,誰知道送上來的菜式全都是當年我吃過的,偏巧我這人記性不錯,還記得吃過那桌菜後我妹妹就沒了,從此我在這世上再沒了親人,正覺得喝不下去,你的小鷹兒送的消息就到了,卻正是救我於水火之中,所以一出了宮,我就趕緊過來見你們,算是給你道個謝。怎麽,這次你們又遇到什麽事了?”

“什麽小鷹兒,明明是隼。”謝阮皺著臉,撇嘴道,“你怕不是已經喝得太醉了吧?顯慶[11]二年,天皇命蘇定方攻打出爾反爾的西突厥,活捉了阿史那賀魯[12],順便把他身邊馴鷹的人也一並捉拿,一起帶到了大唐。由於此人也會訓隼,故而宮中從此有了用隼傳遞密報的方式。隼飛得更高,傳遞消息比鴿子好用得多,也不容易被人襲落,天皇、天後對此讚不絕口,隻是訓練不易。這麽特別的物事過你的嘴說出來,就好像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兒了。”

“都是鳥,都用來傳消息,又有什麽不同?”鳳九好笑道,“謝三娘就是在外麵辛苦了,回來見我喝酒心裏不痛快,故意來找我的事吧!我明白的。”

“誰有興趣找你的事?”謝阮朝李淩雲努嘴道,“是案子有些事,又要麻煩你找人來查。”

“哦?之前聽聞那凶手又害了人,你們可是有了新的線索?”鳳九聞言,總算坐直了身體,語氣也嚴肅了一些。

他原本就是個美男子,此時坐得身體筆直,風姿更顯卓越,目光柔和卻微冷,莫名地讓李淩雲聯想起月下的冷鬆。

狼麵童子走到馬旁,李淩雲將一張畫著阿芙蓉葉片形狀的紙遞給他。這張紙上的畫是他在路上借著馬燈繪下的。

“我們要找的,是一種叫阿芙蓉的外來草藥,”李淩雲道,“我們在現場,發現凶手所養的驢拉的糞便中,殘存有這種草藥的枝葉。明子璋說它是從西域傳來的,本地種植不多見,如果能在關內道內找到種有這種草藥的地方,應該就能摸出那凶手所在。”

狼麵童子把紙遞給鳳九,鳳九借車門上懸掛的燈籠,打開仔細瞧瞧,麵露難色道:“此物的名字連我也不曾聽過,如果是外來草藥,本地種植之人必然不多,關內道這麽大,要尋覓到一小片這種草藥是很不容易的。”

“上次也請你查過驢糞中的草料,這阿芙蓉是跟那幾種草長在一起的。其葉與花果的形狀,還有所製藥物成品的模樣,我和明子璋都畫在了紙上,隻需複查之前驢糞線索中涉及的地方是否也有此物即可。”

“從這阿芙蓉的果實中,能提煉出一種叫阿芙蓉膏的東西,”李淩雲凝視鳳九,“此物極為罕見,而且價格昂貴,我們猜想,那凶手的驢絕不會在偶然間吃到這種外來草藥,而是因為有人在栽培此物,那驢就在草藥種植土的旁邊吃食,所以才能偶爾吃到草葉。因此我們懷疑,那凶手種植阿芙蓉,必然想提煉阿芙蓉膏,他或許會在東都之內售賣此物。”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查市麵上有沒有這種東西賣,是誰在賣?”鳳九微微點頭。

“其實,”李淩雲不置可否,“鳳九郎,你或許也用過這東西。”

“或許?”鳳九聞言一愣,“在你提起這阿芙蓉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種草藥,怎麽可能會用過?”

“不是直接用阿芙蓉,而是用阿芙蓉膏,可能還摻和了一些別的東西製作成香丸,燃燒後就會發出甜膩的味道,能讓人心神安寧。”

“你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有些熟悉,”鳳九挑眉想想,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知道你在說什麽了,你是想說那次我請你們飲宴,焚燒的香丸有問題吧?”

“嗯,我的確是這麽想的,”李淩雲點點頭,“那天我做了一個噩夢,而且明子璋在一旁也做了同樣的夢,兩個人做同一個夢,隻怕不是巧合,如今想起來,那天聞到的煙中有特別的甜味,倒是有些像阿芙蓉膏燃燒時的味道。或許是你用的那東西,讓我們一起產生了幻覺。”

“原來如此,”鳳九點頭,他用手輕輕撫著下頜,若有所思道,“那些香丸倒不是我特意準備的,那天本來是想著給你們兩人一點教訓,於是拿了一些天竺人送的香丸來用。那些天竺人說這香會讓人神誌變弱,容易被人蠱惑,不過他們原本也沒給我多少,那天就都點光了。天竺人總喜歡玩弄幻術,估計是用來配合他們那些伎倆的。我再去尋他們問問,或許能找到此物的來由。”

“那此事就托付給你了。”李淩雲又道,“我還有兩件事,一是要請你找人手,不用多,一兩個對河南道地理極為熟悉的即可,之後要幫我尋幾個地方;二是查一下案發地點附近,是否有胡人燒烤駱駝,又是什麽時間烤的。”

“這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明日我就安排人手,讓他到你們狩案司聽命。至於阿芙蓉的事也會查,有了消息就告訴你們。”鳳九不以為意地說完,人又朝枕頭上靠了過去。雖然夜色已深,但在明亮的燈光下,馬車中鳳九俊美的臉,卻有些難以名狀的深邃,令人目光被深深吸引,一直到狼麵童子放下車簾,眾人才紛紛收回視線。

一身紅衣的謝阮勒馬來到身邊,瞥他一眼。“此話怎講?”

“對我們下藥的事他居然當著這麽多人說出來,有點古怪。這可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多少會有些尷尬!可鳳九居然沒一點要解釋的意思,反而全盤爽快地承認了。要麽就是他真的覺得對熟人下藥不值一提,要麽就是他根本沒打算好好查。”

說到這裏,明珪看謝阮。“你覺得他是哪一種?”

“應該是後麵那種……”謝阮麵色微變。

“為什麽是後麵那種?”李淩雲本來在一旁仔細聽著,這時突然提問,“可能他覺得給我們下藥也沒什麽,畢竟又不是謀財害命,不過是讓人發蒙一會兒罷了。”

“大郎,你不明白前因後果,”謝阮神色躊躇地搖搖頭,“你們還記得嗎?之前讓他去查大斑蝥的事,他當著你們的麵為那些製作蠱蟲的人求了情。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打賭你猜不到。”

“鳳九不是說把製蠱的人從東都趕走了?”李淩雲不解,“難道,他還做了什麽?”

“不錯。鳳九把那些人趕走後,便又讓人去清查,東都這幾年來有多少人死於這種斑蝥蟲蠱。”謝阮描述的聲音裏,透出一股冰冷的氣息,“那些人離開了東都後,嚴格按鳳九說的,從此不涉足他的區域,鳳九當時沒再為難這些人,可是……他後來卻把這些人的去向,一一告知了死者家屬。”

李淩雲睜大了眼。

謝阮繼續道:“可想而知,那些人最後的結果會怎樣!就在她們離開後不久,河南道內,就發生了好幾樁仇殺案……”

“他為何要這麽做?”李淩雲忍不住問道。

謝阮歎息道:“因為鳳九的家人,便是在宴席中被人下毒致死的,你說他是為什麽?”

說到這兒,謝阮看了一眼明珪。後者麵色發沉地道:“所以我才說,他對我們下毒這件事,在他看來絕不可能隻是一件小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對我們用的,是他最討厭的手段,給的解釋或許有些是真的,但絕非僅此而已。也就是說,他有意對我們隱瞞,若非大郎逼問,他還不承認他用過阿芙蓉膏。所以我也覺得,在查阿芙蓉膏這件事上,他可能不會跟我們道出全部實情。”

李淩雲回過神來,有些煩惱地道:“竟然是這樣,那看來隻能另辟蹊徑了。”

“還有別的辦法?”謝阮好奇地問。

“當然有,死者體內不是有石淋嗎?石淋一般與水源有關。這些在我們祖傳下來的封診秘要中都有記載,回去翻查一下,河南道內有哪些區域百姓容易發作此症,自然就有了頭緒。如果凶手那頭沒有線索,我們便從死者這頭著手。”

一切正如明珪所推測的,整整過去了兩日,鳳九那邊,仍無任何阿芙蓉的消息傳來,反倒是他們要的人手,第二天一大早便已等在狩案司門口了。

那中年男子麵相憨厚,自稱名叫何權,說是對河南道地理極為熟悉,按鳳九的意思到這兒任三人差遣。

他還順道帶來了關於烤駱駝的消息:在洛陽附近,有四五個鎮子都在過胡人的天神節,案發前日,正好有人在這幾處烤製整峰小駱駝。

鳳九的人調查之後得知,在天神節上,胡人要載歌載舞,吃烤肉,喝葡萄美酒,並以分食烤駱駝作為節日重頭戲,因此駱駝烤熟必然是在夕陽下山之時。為了送別天神,要進獻烤駱駝作為貢物,這樣一來,天神才會讓天火[13]來年再度升起。所以死者吃烤駱駝的時間,應該是在他被發現的前一天下午。這樣算來,到死者被發現時,距離凶手的作案時間還未超過十二個時辰。

消息帶到後,何權就留在院中等候差遣。他跟阿奴和六娘一起暫住在院落東麵小屋裏。那何權也不挑剔,由於此人能言善道,很快就跟六娘等人相熟起來。

因為不受大理寺待見,狩案司所在之處也與大理寺劃清界限,否則豈不是天天找白眼吃?負責處理此事的明珪,顯然沒有謝阮那樣與徐天鬥氣的雅興,所以甚至沒選官署集中的東城,反而在市井之間擇了一處小院,作為狩案司辦理事務之所。

這座小院本是宮裏外購物品的存貨之處,現下就成了狩案司的“官衙”,一行人也總算有了可以安頓的辦公之所。

此時,半新不舊的狩案司小院內,明珪、謝阮與李淩雲三人各自坐在繩床[14]上飲茶。

吃著六娘送來的酸酪,李淩雲伸手指點麵前鋪開的帛卷地圖。“我在家中翻閱了自前隋以來,河南道內關於石淋症的記錄,圈裏這五六處都在河南道範圍內,是石淋病高發之所。我們封診道早就知道,飲水可致石淋病,所以連帶病人飲用之水的水源也都一氣標注在上麵了。”

“這麽說來,本案死者應該也居住在這其中一處了?”明珪細細品著加了鹽巴的茶湯,輕聲說道。

“嗯,但是你們看,這兩處上麵已經修建了城池,水源直接打在城中。而我們當下要找的死者極可能是一個修行術士,這種人極少住在城中,所以這兩處不符,可以排除。”李淩雲手持炭條,在其中兩個點上畫上大叉。

“而餘下幾處,隻需調查水源附近是否建有修行道觀,再核對道觀中最近有沒有無端失蹤的術士,應該就能查明死者的身份了。”

明珪有些奇怪。“我怎麽記得大郎上次跟子嬰說,或許死者不是術士?你說推測隻能指引查案,不能當證據用的。”

說到這兒,李淩雲放下手中的瓷碗,皺眉道:“沒想到鳳九對那阿芙蓉的線索,是真不想好好查下去。”

“他或許隻是不想解釋,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對你們用藥。”謝阮拿起玉石一樣的奶酥點心啃了一口,邊咀嚼邊不以為意地道,“無須在意,鳳九受身份所限,無論怎樣都不能違背天後,畢竟他早就付出過代價,也知道那樣做,後果是他承擔不起的。”

“代價?”李淩雲重複了一遍,“他到底是什麽身份?怎麽聽你這樣說,他還得罪過天後?”

“唉,其中內情你無須知道。”提起此事,謝阮失去了吃食的興致,把剩下的半塊點心扔掉,又招手叫一旁的子嬰過來,把剩下的點心都給了他,這才繼續道,“鳳九或許有一些小脾氣,卻不是真的不知輕重,你們讓他緩一緩,我相信阿芙蓉的事,他遲早也得給你們一個交代。”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們就先集中查這幾處水源。”李淩雲伸手在地圖上點了點,“鳳九做他的,我們也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大郎說得沒錯,什麽時候出發?”明珪欣賞地看著李淩雲,微微一笑,“你盡管安排就行,隻是據你所言,這幾日做夢還有些驚擾?用不用我給你配些安神藥?”

“打從用了你給我的香囊,情形就好了許多,最近也沒有再做那個夢了。”李淩雲道,“不過是因為案子毫無進展,心中有些壓力,睡著了老是做夢,醒來又不記得到底夢見了什麽,覺得有些疲憊而已。”

“原來如此,或許是脾腎有些弱了,那就配一些能夠補充精力的藥劑,可以治療多夢。”明珪善解人意地說著,忽然聽見一旁的子嬰發出笑聲。

少年眨眼揶揄:“真是奇怪,謝將軍是女子,平日說話做事粗心隨意;而明少卿是個男人,做起事來卻格外細致。比如拿我老師來說吧!要是有人打上門來,謝將軍一定會拔刀而戰;可要說到照料身體,反倒是明少卿更細致妥帖些。”

“人各有所長罷了,從這方麵看來,卻是沒什麽男女之分,隻有擅長不擅長的事。這話還是你老師說的。”明珪笑道,“他跟我是朋友,我又師從我阿耶學了些醫道手段,為他做這些理所應當。”

“我倒覺得明少卿對老師很不一樣。”子嬰見明珪沒生氣,就大著膽子繼續道,“明少卿跟謝將軍也是朋友,可沒見您總是提醒謝將軍身體如何如何,也沒見您送謝將軍什麽香囊啊。”

“她?”明珪聞言,驚異地看向謝阮,“她可用不著我,宮裏頭自然有一個上官小娘子在擔憂呢!什麽香囊手絹,有那位出手,哪兒用別人操心?而你老師與我,都沒有什麽女人緣,跟我們往來最多的女子也就隻有謝將軍,她可不擅長女紅[15],我們也不過是勉為其難,靠自己解決些難題罷了。”

“老師懂得太多,我想知道的也太多,待在老師身邊才方便時時發問……”子嬰尷尬地看看李淩雲,“其實我也不是一直都在老師身邊,要是回了宅子,我會經常去藥園裏走走,老師讓我把那些草藥全都記下來。”

“什麽?明明不是我讓你記的。”李淩雲一臉茫然地抬頭,“我讓你記的是人身上有多少塊骨頭,還有五髒六腑所在的位置,以及小孩、青壯年人和老人的骸骨之間的區別。分明是你自己嫌悶要去藥園裏頭溜達,怎麽還變成我讓你記草藥了?”

“哎呀!老師——你幹嗎都說出來啊?”被當麵戳穿,子嬰頓時急眼大叫起來。一時之間,屋裏又充滿了笑聲。

為不被眾人嘲弄,子嬰忙提起調查水源的事來。“哎哎,說到水源,老師又有什麽打算?”

“你是沒話找話?”李淩雲不留情麵地道,“自然是要一個個去查過了。”

“你這弟子就是怕我們笑他,這才移走話頭!”謝阮哈哈大笑,起身到門外,把在休息的何權叫了過來,將李淩雲畫的地圖也一並遞給了他,隨後吩咐:“準備一下,我們這就離京去查這幾個地方。”

注釋:

[1] 民間對烏鴉的俗稱。

[2] 唐高祖李淵的年號,618—626年。

[3] 八熱地獄之第八獄,也是八大地獄中最苦的一個。出自佛教《法華經》《俱舍論》等經書。“無間地獄”為意譯,音譯即“阿鼻地獄”。

[4] 多見於唐、宋時期的域外民族,膚色黝黑,體貌類似今非洲人。大多自海道入華,往往充任隨從、仆役。

[5] 微弱的火。

[6] **。也寫作“尿泡”。

[7] 結石。

[8] 罌粟,亦可代指鴉片。

[9] 古國名。又名“犁靬”“海西”。古代中國史書對羅馬帝國的稱呼。395年羅馬帝國分裂後,大秦常指東羅馬帝國。

[10] 又稱“注子”“注壺”,古代壺式之一。瓷製。出現於隋代。唐中期至宋代,其基本形製是敞口、溜肩、弧腹、平底或圈足,肩腹部置流口,另一側安把柄。

[11]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號,656—661年。

[12] 西突厥可汗。室點密可汗五世孫,自立為泥伏沙缽羅可汗。

[13] 太陽。

[14] 後文中提到的胡床的別名。胡床為古代坐臥類家具,輕便,可折疊,兩足前後交叉,交接點做成軸,以利翻轉折疊,上橫梁穿繩以便坐。東漢後期北方少數民族所創並流入中原,適於野外郊遊、作戰攜帶。古代多稱北方少數民族為胡人,故名。

[15] 舊時指女子所做的紡織、縫紉、刺繡等工作和這些工作的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