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天變之兆 雲雨雙生

洛陽城北的驛道上,在一列玄衣騎士的護送下,兩駕馬車緩緩地朝著東都洛陽駛去。

李淩雲從窗口探頭看看後麵漆黑的封診車,轉頭問車廂內的明珪:“宋雲兒對王虎的所作所為,當真就一無所知?”

明珪放下車簾,把李淩雲按回車廂坐好,有些頭疼地道:“大郎能不能老實一點?之前的病沒有斷根,少吹風。”

原來趙日初一案終結之後,本就沒有完全康複的李淩雲,在一番折騰下,病情開始反複起來。所幸明珪隨父親明崇儼多少學了些醫道手段,及時給他調理了一番,這才控製住了病況。

回京路上,明珪也給他用了些安神解熱的藥物。

“你給的藥雖然見效,但一吃了就想睡,現在病已好得差不多了,藥暫且可以停一停了,難不成你要讓我一路睡回洛陽?”李淩雲不安分地說完,睜大眼睛,“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明珪知道李淩雲性格執著,不得到答案絕不會輕易罷休,隻得無奈道:“大郎這麽問,是不是覺得哪裏不對?”

“王虎招供後,我們不是把宋雲兒找來,詢問她是否知道案件經過嗎?可宋雲兒隻承認,自己跟王虎哭訴過悲慘遭遇,從未暗示王虎殺人;而王虎也一再表示,宋雲兒沒有指使過他。但我就是覺得有些古怪,連我都覺得怪,你更不會沒有察覺,這個案子,實在是跟我們在查的連環殺人案太像了。”

“的確如此,不然大理寺也不會把案子交給我們。如果隻是粗粗一看,幾乎都會認為這是一個人做的。”明珪點頭道,“其實這個問題你在病倒之前就跟我提過,所以在你昏睡時,我讓謝三娘找人去查了一下。”話至此,明珪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一查之下,我才知道,大郎你這古怪感是從哪裏來的。咱們不是讓鳳九差人打聽,河南道裏有無與連環凶殺案類似的案件嗎?鳳九派出去打探的人,總要跟人家說說案子的大致特點吧?所以,他們當時比照了我阿耶的案子去問。”明珪一根根地數著手指,“死者是不是渾身**,是不是術士,是不是死相怪異,是不是頭麵被毀,令人無法辨認身份……”

“既然是查案,問這些不是必然的?”李淩雲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有什麽不對?”

“查案自然是要問這些的。可他們四處打聽,也就不知不覺中把消息散播了出去——有人在殺術士,殺了之後是怎麽做的,等等。謝三娘在晉城時審問了王虎與閑雲觀的一幹人等,結果發現,讓王虎產生作案意圖並想要混淆視聽的人不是別人,就是趙日初本人。”

“死者自己?”這下連李淩雲都禁不住驚訝起來。

“不錯,”明珪點頭,“本來趙日初就是有名的術士,‘有人專殺術士’這個消息慢慢傳開,有人暗中提醒過趙日初,叮囑他要小心。趙日初也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就告訴了自己身邊的人,讓人日常警覺,小心看護家宅。他也算不到,王虎竟想混淆視聽,用這種方法將其殺死,企圖一石二鳥,嫁禍於人。”

李淩雲聽了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微微皺起眉頭。“竟然會有如此巧合,這也太巧了。”

“誰說不是呢?或許,這就是所謂冥冥中自有天意吧!”明珪歎息道,“不過說實話,我認為就算宋雲兒沒有慫恿過王虎,她把自己有殺身之禍的事,告訴一個癡情無比,寧願為奴也要追隨她的男子,心中也必然存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她說是因為憎恨丈夫才不去認屍,這固然說得過去,可仔細一想,其實根本站不住腳,人死不能複生,一具屍體對她而言又能有什麽威脅?我覺得她這舉動,更像是在維護為自己殺人的王虎。我懷疑宋雲兒自從知道屍體是趙日初,就已經猜到了這件事是王虎幹的。”

“所以她才會糾集那麽多信徒阻止我們剖屍,其實就是不想確定無臉屍是趙日初,這樣一來,官府拿捏不準,自然不會查到王虎頭上。”李淩雲對明珪道,“多謝子璋,你知道我對這些事不太擅長,那宋娘子雖聽起來無辜,但按你所說,她也無法洗清嫌疑,看來,我就不應該將她寫的陳情信收下。”

“哪裏是你收的,明明是謝三娘幹的,”明珪想起當時的情形,笑了起來,“她同情那王虎,所以才讓你收的,對了,她早就把那信快馬加鞭送進宮裏了。怎麽,聽你話裏意思,原來大郎你是想自己接那封信的嗎?”

說到這兒,明珪正色道:“為殺人者求情,與我大唐律例不合。殺人本應償命,況且賤人殺良人,奴婢殺主,無論理由如何懇切,也不應當免於死罪。昔日大郎嚴格按照律法辦事,怎麽這個時候,卻跟三娘一樣,同情起凶手來了?”

“隻是覺得事出有因,畢竟凶案死者自己想要謀殺他人,私下裏我覺得,那個趙日初還挺活該的。而且在我們封診道看來,王公貴族與庶民並無不同。因為身份低賤就要嚴懲……似乎有些不公平。”

這時車簾突然打起,坐在車轅上的子嬰探頭進來,看見李淩雲醒著,驚喜道:“以為郎君還要睡呢,剛聽見郎君在說話,看來這是病情大好了?而且看臉色,你精神應該不錯呢!”

李淩雲抬頭瞧著滿臉笑容的清秀少年,突然道:“因為吃了明子璋的藥,之前一直在昏睡,我沒有抽出時間來問你。說來在晉城檢驗屍首時,我發現你在旁邊,幾乎沒有說過話,莫非是覺得害怕?”

李淩雲不等子嬰回話,又道:“剖屍在常人眼中看來的確恐怖,害怕也沒什麽關係。要是不喜歡,回東都後,明子璋也可以給你安排別的去處。”

“我不要別的去處,我要跟著郎君。”子嬰急得麵紅耳赤,連連擺手,“不說話不是因為害怕,是郎君你神乎其技,我什麽也不懂,隻有在一旁看的份兒。”

說到這裏,子嬰神色興奮地道:“誰會知道,看泥土上長出的草苗,就能分析出此人死於何地?還有從血跡形狀,就能推斷出凶手腳底受傷?太神奇了,我哪裏還顧得上說話?就光顧著看了!”

“原來如此,”李淩雲微微點頭,放下心來,“我以為你被嚇著了,看來你或許真的跟我封診道有點緣分。”

“還不快叫老師?”明珪戲謔地推了子嬰一把,“難道你一定要大郎說得那麽清楚,才肯拜師學藝嗎?”

子嬰大喜過望,連忙鑽進車廂,對李淩雲納頭便拜。李淩雲也不攔他,等子嬰叩了三個頭才道:“等回到家中,還要帶著你給祖師爺焚香禱告,才能算正式收下弟子。”

見子嬰興奮得一頭汗水,明珪調侃他道:“你是真的不怕嗎?謝三娘看大郎驗屍,可是吐了又吐才習慣的。”

“我看守過義莊,死人見得不少,”子嬰有些靦腆,又略微尷尬,“不過老師,這王虎和宋娘子看著也挺可憐的,還好謝將軍願意替宋娘子把信送進宮裏,隻是不知道天後會怎麽決斷,我真希望王虎大哥能免於一死。”

明珪伸手拍拍子嬰的頭。“你倒也是個善良的孩子,然而殺人終究是壞事,你記得,千萬不能因別人做錯了事,就輕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對作惡之人,自有律法伸張正義。”

“那世上有沒有那種不講任何原因,想殺人就去殺人的家夥呢?”子嬰說完,又連忙補充,“我不明白那個殺我師父的凶手,他到底是怎麽找上我師父的,所以我一直在想,純粹想殺人者到底是否存在於世間?”

李淩雲跟明珪對視一眼,才回答道:“我們封診道傳承千百年來,也積累了不少封診手記,大多數情況下,殺人事出有因,但最近這一係列的案子,也難免讓我覺得,或許這世上,還真就有那種為殺而殺的家夥……”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吧……我大唐沃土千裏,有些出格的家夥,也在所難免。”明珪看著子嬰,認真地道,“等你正式拜進封診道,你就會知道,有你老師這樣的人,哪怕是通過一個死人,他也可以告訴我們死者是怎麽死的,凶手哪怕是個瘋子,也未必能輕易逃脫刑罰。”

“封診道……”子嬰神往地喃喃道,“我之前聽六娘姐姐說過,許多上古名醫也都來自封診道,可為什麽醫者要跟死人打交道呢?按現在的說法,與其說我們封診道是醫者,倒不如說我們是以查案斷死因為主業。”

“這就得問你老師了,我一個外人可不清楚,就是不知道他當著我的麵能不能講。”明珪笑著,看向麵色還有些發白的李淩雲。

“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李淩雲奇怪地看看明珪,“最近總覺得你在打趣我。”

“大郎說得對,我就是打趣,否則這天聊得就太喘不過氣了,”明珪笑道,“所以這是為什麽呢?是什麽讓醫者變成了死者的代言之人?”

“俞跗祖師是大夫,他最初剖屍,其實仍是為了治療活人的疾病。你們術士應該都研習過《黃帝內經》,所以理當明白,如果不清楚人的經絡髒腑骨骼血脈,就尋不出病因。嚴格來講,我們封診道最初也屬醫道。誰知後來,一位祖師的好友突然意外死亡,而他的家人認為其妻與別的男子私通,故意殺夫,便請求祖師用封診手段檢查。”

見二人聽得聚精會神,李淩雲繼續緩緩說道:“祖師與死者情感深厚,無法推托,仔細檢查之後,發現死者顱骨天靈處被人釘了一根釘子。詢問緣由,其妻卻爭辯說,死者相信自己為陰魂所纏繞,不久於人世,所以要家人在他死後用長釘釘入頭部,用此手段鎮壓作惡陰魂。祖師在征求家人同意後,剖開死者的屍首,發現其腦部血脈發硬阻滯,而釘子釘入處卻沒有怎麽出血,由此判斷出,確實是人死之後才釘的釘子。”

“血脈阻滯,會有什麽結果?這與那死者的死因有關嗎?”子嬰聽得著了迷,見李淩雲停下,就急吼吼來問。

“自然是有關的,祖師發現死者腦部血脈如粥狀,較細的血脈堵塞、萎縮,這種病令死者特別容易產生幻覺,而其真正死因,是一處腦部血脈破裂,整個腦部被血液浸透。”說起封診道的開端,李淩雲也有些唏噓,“最終祖師得到結論,死者是因腦部血脈阻塞,血流堆積,致血脈破裂而死。其妻並不是殺害他的凶手,而是按照他的叮囑在他死後釘的釘子,鎮壓陰魂。案件終於真相大白,其妻更是萬分感激祖師為她洗清了嫌疑。”

“就因為這件偶然發生的事情,所以世間才誕生了封診道?”明珪好奇地問道。

“嗯!俞跗祖師在找到了友人死亡的原因後,感慨屍首中存在‘不因語言而改變的真相’,也因為這件事,封診技開始廣為人知,祖師常常受人所托,為人剖屍雪冤……一代代流傳下來,直至今日,也就是現在的封診道了。”

“難怪你如此執著於真相,原來你們封診道的開端,就是為了追求這個真相。”明珪感慨地說著,話鋒突然一轉,“隻是現在真相是王虎殺了人,即便如此,大郎還是覺得他與那宋雲兒可憐,看來大郎你是個多情之人啊!”

“多情?”李淩雲一臉茫然,“我說過,我對這些情啊愛啊的真的不太懂。”

“不太懂,跟多情之間其實也沒有矛盾,”明珪笑道,“大郎不過是感覺遲鈍,表達方式怪異一些,卻不是無情。”

“我又覺得你在打趣我。”李淩雲狐疑地打量著明珪,“你在想什麽?”

“回去我再送你一個香囊,裏麵是我阿耶配的秘方,可以提神醒腦。”明珪轉移話題,“經常佩戴能腦聰目明,大郎肯定用得著。”

“對了,”明珪又道,“剛才謝三娘過來說,宮裏已收到了此番案情的匯報,回京之後好好休息!天後恐怕很快便會召見。”

“哦?這次天後會直接下旨嗎?”李淩雲問。

“聖意不能妄自揣測,不過……”明珪微微眯起眼睛,“按理說,合並諸案一起調查的前提都有了,我若是天後,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這樁案子,如今看起來跟賢兒確實無關,那麽,媚娘這次又會怎麽做呢?”

洛陽宮中,夜色已降,薄雲低垂。高聳的道觀上,唐高宗李治身穿道袍,憑欄望向洛水對麵已經燃起點點燈火的東都城,耳邊響起清脆的簷角鈴聲。

在他身邊,一身紫衣的鳳九從覆麵下平靜地注視著皇帝的側影。

這位大唐至高無上的主宰者看起來很疲憊,他的麵龐比上次相見時,又清臒了一些,眉心處還有幾條深深的豎線。

就像被詛咒了一樣,李氏的子孫們一直被風眩症困擾,這裏麵包括了他的父親,那位前所未有的大唐天可汗,太宗皇帝李世民。

在清理了包括親舅舅長孫無忌在內的貞觀權臣之後,當李治想要大展宏圖之際,這種病就像幽靈一樣纏住了他。而這,也給了他身邊那位武氏女子一個絕佳的掌握權柄的機會。

“媚娘跟賢兒總是爭執不斷,為什麽他們就不能像弘兒做太子的時候一樣和諧?我們終究是一家人……”鳳九有沒有回答,李治並不在意,自顧自地道,“說到底也是母子,何必如此?”

鳳九抬起眼眸,與李治一同看向遠方的東都城。“天家與平民百姓終究是不一樣的。陛下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世間一切的權柄,源頭都在陛下的掌心裏。無論是天後還是太子,他們到底能做什麽,會做什麽,還是陛下說了算。”

“朕何嚐不知解決的法子很簡單,然而,做出決定卻很難。”李治深深歎了口氣,目光猶豫,微有怨意地道,“朕自小性格優柔,在朕以及與朕同父同母的兄弟一共三人裏,太宗最欣賞的並不是朕,而是二哥。舅舅雖說為朕爭到太子之位,但朕即位後,舅舅卻恨不得朕什麽都能聽他的,幹脆做他的傀儡算了。”

李治悠悠地繼續說道:“就連當時朕想要讓媚娘成為皇後,舅舅都不允許……後來總算解決此事,舅舅被貶謫到地方,朕偏偏又在那時候患上了頭風,如果不是媚娘一直從旁輔佐,或許朝中又會湧現出一批更強大、更有控製欲的權臣吧!”

鳳九隻是沉默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當一個皇帝回顧過去的時候,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安靜地聽,這是所有臣子保全自己的辦法,尤其是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的時候。

“許多臣子都對媚娘不滿,哪一年所上奏疏中不提後宮幹政?然而沒有媚娘,便沒有大唐這些年的安泰,他們說不定早就因為朕的病,做出什麽‘好’事來……”

“朕是大唐皇帝,媚娘是朕的皇後,可朕與媚娘也是至親夫妻。”李治落在欄杆上的手,抓得越來越緊,直到手腕上青筋畢露,“有些事你沒說錯,權柄在朕手裏,媚娘的權柄全都是朕給的。”

“可你並不知,太子的權柄卻並非在朕的手裏。”李治看向雲層後緩緩升起的月亮,“東宮是大唐國本,一旦朕有什麽意外,東宮便隨時可以登基。太子的權柄,大部分是這個大唐所給予的,朕很清楚那不是朕可以輕易處置的範圍……”

“自古以來,沒有女帝……哪怕是呂雉,也不過是太後罷了……”李治的聲音變得很低,他微微笑了起來,“而媚娘終究是愛朕的,作為皇後,她也必須愛朕,否則,她也就不是她了。”

鳳九還是沒有說話。李治這些話語中隱藏了無數不可言說的暗昧心思,而這些心思隻能完全屬於眼前的帝王。沒有人能去揣測一條龍的想法,哪怕是一條看起來有些虛弱的龍。

多年病痛對李治的折磨,讓很多人隻記得天後的囂張氣焰,卻容易錯誤地以為,那個把天後寵到無法無天的大唐皇帝,是個生性懦弱,總是躲在武媚娘身後的多情人。

然而鳳九卻深深知曉,李氏血脈中的殺伐果決和對權位的極欲,甚至人性中微妙的瘋狂,都被這位君王一點不漏地繼承了下來——

一個多病柔情的皇帝,控製著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後,膽大地利用自己的女人和兒子,巧妙地平衡著身邊人的權柄。

風,讓鳳九微微地打了個冷戰,天還沒有變得很冷,但在目光惆悵的李治身邊,鳳九的心卻已經冰涼。妻子與兒子之間的權爭,的確讓李治有些頭疼,但鳳九並不會忘記,往往在爭鬥的鷸蚌旁邊,站著的那位漁翁,才是最終得利者。

“想好了嗎?九郎,你一直沒有回答朕,媚娘這次會怎麽做呢?”李治回過頭,像拉家常一樣溫和地問,“從你傳回的案卷看,殺人者並非來自東宮。”

回過神來,鳳九終於給出了答案:“臣以為,不管是什麽結果,天後都會繼續查下去。”

“哦?媚娘想要的,恐怕不是‘與東宮無關’這種結果。”李治轉身把目光投向宮中燈火通明處,在那裏,天後武媚娘正在批閱奏折。他的皇後精力旺盛,總是喜歡在夜裏做這些事,說是萬籟俱寂,反而令人處理政務時更加清醒。

“天後既然讓查,案子就一定要有個結果,哪怕不如所願,查案這件事本身已是對東宮的震懾。”鳳九輕聲說道,“況且,從大理寺手中奪走案件,要是沒有結案給個最後交代,將來天後要再伸手進三法司,便會難上加難。臣以為,天後不會卻步不前的,哪怕凶手不是東宮的人,結案的好處也多過不結。”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做母親的和做兒子的,何必總是要爭個你死我活呢?”李治閉上眼,發出一聲輕歎……

深夜,東城門外,大理寺少卿徐天騎著棗紅馬出了城門,一架黝黑馬車如同鬼魅一般晃出來,打他身邊緩緩經過。

“你們大理寺始終不相信我。”馬車裏傳出鳳九的聲音。徐天拉緊手中韁繩勒停馬。

馬車中的鳳九繼續道:“為什麽要給他們一樁偽案?想拖延時間?我跟你說過,這樁案子怎麽看都不是東宮所為,你又何必這麽做呢?”

“我是不信任你!信任你的隻有陛下。”徐天冷冷地看向馬車,滿是胡楂的臉上,一雙豹眼冒出精光,“我也好,‘那邊’也好,都不會相信一個有武氏血統的人。”

“你好像忘了,太子身上也流著武氏的血。”鳳九打起車簾,戲謔地看向徐天,“看來你們還是擔心東宮欺騙了你們,擔心殺明崇儼的真的是李賢的人。”

徐天無聲地瞪著鳳九,有些惱火。“我們對李淩雲的本事也不信任,倘若他根本就沒有能耐,把一切都弄錯了呢?我們自然要用這樁偽案,刻意確定一下他的實力——我們需要信心!”

“封診道的傳承比大唐的傳承要更久,莫非你認為,傳承千年的東西會一無是處嗎?”鳳九的聲音變得極度冰冷。

徐天眼珠子轉了轉,辯駁道:“無論如何,案子可以查,但一定要確保與東宮沒有關係。天後如果扳倒太子,她的實力就會更加膨脹,甚至令人無法掌控——”

“你別忘了,她終究是個女人。”鳳九的話堵住了徐天的嘴,“沒有女人做過皇帝,不管是大唐還是之前,她最多不過能做一個掌握權柄的太後。”

“那就已經很可怕了。”徐天沉悶地道,“‘那邊’的要求是,她不能借此機會打壓太子……”

“我明白。”不知為何,鳳九的聲音此時變得柔和了些,“我來是要告訴你,陛下對現在的調查很滿意,他不會再阻止天後查明崇儼案……或許那幾個年輕人,很快就會變成你真正的同儕。”

徐天握著韁繩的手握緊,骨節突出,發出了輕微的咯咯聲。“你知道,‘那邊’不會希望他們待在大理寺裏麵。”

“這個好辦,我會另外安排。”鳳九的聲音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陛下同樣不希望,天後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被與三法司相提並論。”

“……一個女人,不能掌握整個大唐。”徐天說著,目光狠戾,“這違背了天道。”

鳳九放下車簾,聽見徐天的馬蹄聲逐漸遠去。

“天道?”馬車裏,鳳九眼角微微抽搐,“或許對別人有用,但對武媚娘來說……可就未必如此了。”

“天道是什麽?”天後武媚娘口中輕聲問著,低頭看手中的信箋,那上麵寫滿了娟秀小字。

在她身邊,女官打扮的上官婉兒正手持朱筆奮筆疾書,按武媚娘的意思批寫著奏章。

“天道,就是以強淩弱,而弱者,隻能依靠上天的垂憐……”武媚娘把手中信箋放下,“這個王虎對宋雲兒愛意極深,甚至為了她殺人,而宋雲兒也為了他寫信懇求,倒也算是情投意合的一對。”

“天後打算怎麽做?”上官婉兒抬起頭,鼻頭上一層晶亮的微汗襯得她發紅的臉頰嬌憨可愛。

武媚娘卷起衣袖擦拭著少女的臉,笑道:“有情人,自然應成眷屬。”

“您這是想起當初了?”上官婉兒笑靨如花,“陛下與您可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從感業寺到大明宮,從來就沒有容易過。”雍容華貴的武媚娘臉上露出悠然神往之意,“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後,我與其他先帝宮人一同被遷去感業寺為尼,過的日子苦極了……要不是稚奴他心中有我,對我存有真情,便不會有我的今日。”

“天後莫非要成人之美啦?”上官婉兒轉轉靈動的眼珠,“三娘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

“一點垂憐罷了,隻是……”武媚娘若有所思地道,“我垂憐了他們,誰又會來垂憐我呢?”

“您有陛下,天皇陛下對您的信任可是多年不變的……”上官婉兒狡黠地試探道,“況且,您自己莫非不強嗎?我和三娘,誰不是依賴著您呢?”

“還不夠啊……”武媚娘轉頭,看向空中的月輪,“婉兒,太陽出來的時候,月亮也就失去了光華。陛下的身體並不好,而下一輪照耀大唐萬裏土地的日頭,光芒未必會像現在一樣溫和。”

“啊?那要怎麽辦……”上官婉兒擔憂地問。

“日升月落,是天道啊……”武媚娘起身走向露台,抬頭看著浮雲中白玉盤一般的月亮,“要想改變這件事,必須改變天道。甚至是讓自己……”

最後的四個字,用了隻有她自己能夠聽到的音量,連上官婉兒都沒能聽清。

“成為天道——”

隔日,上陽宮一處華麗偏殿之中。

李淩雲跪坐幾旁,凝視著手中茶盞,心中有微微的焦躁。白綠色湯花已有些散去,他卻沒心情飲茶。

身著濃淡不同的青色裙裳,看起來異常清美的上官婉兒,放下了手中的鎦金[1]鸚鵡提壺,好奇地看向他。“李大郎為何如此焦急?是茶湯不合口味嗎?”

“天後究竟是什麽意思?”李淩雲放下手中的茶盞,“讓我到宮中,卻並不見我。”

他盯住上官婉兒,思索著眯起眼。“隻有明子璋被召見,三娘也不在,上官才人本應在天後身邊侍奉,現在卻偏偏跑來給我奉茶。”

“哦?你在懷疑什麽?”上官婉兒柔和地微笑。

“我隻是覺得奇怪,既然不打算見我,天後又叫我來做什麽?”李淩雲坐得筆直。

“奉茶的事我現在就可以解釋,是因為我本人對大郎好奇,三娘總念叨你念叨個不停,我想見見你也是自然。”上官婉兒抬袖掩著唇角,笑意更深,“不過天後卻不是故意不見大郎,而是叫你來了以後才察覺有些不妥,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李淩雲問。

上官婉兒點頭。“這事要等明少卿回來,由他與你仔細分說。”

李淩雲本就不喜多言,聽了上官婉兒的話,他放下心來,“嗯”了一聲,便端起涼茶一飲而盡。上官婉兒又給他添上一盞,問:“大郎不問我在好奇什麽嗎?”

“既然好奇的是你,自然是你來問,為何要我先開口?”

李淩雲的回答讓上官婉兒一愣,但她很快再度笑開來。“果然有趣,難怪三娘說你不像尋常男子。”

“尋常男子如何,我又如何?”李淩雲奇怪道。

“尋常男子麵對女子時,總擺出一副客氣的模樣,骨子裏卻不是因為看得起女子,而是覺得女子處處比自己弱小。方才我那樣說,要是尋常男子,就會體貼地跟我套話,免得彼此無言尷尬。”

上官婉兒說到這兒,上下打量起李淩雲。“尤其我生得細弱,男子看了容易心生憐惜;而三娘總愛穿胡服男袍,就總有人在背後議論。唯獨大郎,不論男女,好像都一視同仁。”

“強弱豈可按外表來看?大夫們也並非提刀之人,”李淩雲理所當然地道,“卻可以挽救性命。”

“說得不錯。”上官婉兒拍起手,剛想繼續說下去,正好有人引著明珪走進了殿門。李淩雲起身,隨便趿拉著鞋迎了上去,險些被自己絆得中途跌跤。

明珪攙了他一把,喜氣洋洋地說:“旨意有了!”

“總算……”李淩雲鬆了口氣,蹲下慢慢穿起鞋來。明珪笑道:“隻是你也想不到,今後你我便要做同儕了。”

“你要行醫?”李淩雲抬頭問道。

明珪好笑地搖頭。“是你要進大理寺。”

“大理寺?”李淩雲起身不解地問,“大理寺不是最討厭我們嗎?怎麽我還能進大理寺?”

“大理寺反感外人查案不錯,但對‘內人’,自然就沒阻攔的理由了。”明珪叉手向天一禮,讚歎道:“天後查閱我們送上的係列案卷,認為這些案子大有可能就是我們所推測的那樣,是由一人犯下的係列案。因為受害者都是術士,而且其中有人盛名在外,故而天後將這一係列案子命名為‘弑仙案’,著我們進入大理寺,以‘狩案司’之名,專門破除妖言,捉拿凶手歸案。”

“狩案司?狩獵案件嗎?這也就罷了,可為何要集中在破除妖言上?我是找凶手的,又不是術士,讓我幹這個我怎麽做得來?”

“當下但凡出現疑難案件,又難有解釋的,自然而然就會傳出妖怪作祟的風言,百姓容易被煽動,其實原本三法司管的案子裏就有此類型,俗稱‘妖言案’。天後要大理寺接納我們查案,當然要給出恰當理由。尋常案子也用不著我們,唯獨這種容易出現妖怪邪祟的案子,從此便歸我們處置,如此一來,就跟大理寺日常職司做出了區別,他們也無法過多妨礙我們。”

“不錯,”一個清亮的女音響起,謝阮走進殿內,一身男裝的她英姿颯爽,“況且這作惡的凶手手段殘忍,說是妖魔鬼怪、豺狼虎豹也不為過,我們狩案司抓的就是這種人,這個名字我覺得倒是剛剛好。”

“狩獵妖魔凶獸嗎?”李淩雲喃喃道,“似乎有些道理。”

“是狩獵披著人皮,嗜血殺人的凶手。”謝阮來到明珪和李淩雲身邊,“不過,狩案司的成立隻是第一件事,另一件事,天後今日也有了結論。”

“另一件?”李淩雲問,“還有什麽事?”

“宋雲兒跟王虎的案子,天後已做出定奪,”謝阮說到這兒,神情有些複雜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鑒於王虎對宋雲兒一往情深,又是在宋雲兒生命遭威脅時才不得不怒起殺人,天後收到了宋雲兒的陳情信,決定給這對苦命人一個活命的機會。”

“太好了,天後赦免了他們?”李淩雲心直口快地問。

“……這個……”謝阮說到這兒,卻麵露難色。

“赦免?算是吧……”上官婉兒起身,施施然走來接過話頭,“還是我來說吧!此事天後昨日就有了決斷,不過三娘對此並不滿意,所以她也不願意解釋。天後素來知道三娘的性子,這才命我在這裏等待各位,就是料到她會為難。”

李淩雲回頭,打量著身姿窈窕的上官婉兒,心道這樣的美人,果然不隻是為了給自己添茶煮水才出現在這裏的。

上官婉兒饒有興致地環視三人,目光最後輕柔地落在李淩雲身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說到底王虎還是殺了人,而且是以奴殺主。尊卑有別,這在我大唐是罪不可赦之舉。所以天後給了一個機會,讓宋雲兒做一個選擇。”

“選擇?什麽選擇?”李淩雲問。

“宋雲兒是良人,王虎是私人的奴婢,不同色等無法通婚,也是一切悲劇的開始。”上官婉兒媚眼如絲,輕聲道,“如果宋雲兒對王虎有真情,她可以選擇做一個奴婢,和王虎一起被收為官奴,王虎就可以不死。”

“那,如果宋雲兒不願為奴呢?”李淩雲問。

上官婉兒淡淡道:“那就按大唐律處置王虎,也就是說,他死定了。”

聽到這裏,謝阮咬牙道:“良人與奴婢間的差別本就是天塹,王虎既然肯為了宋雲兒舍命,他怎麽會願意看到心愛的女人因自己的罪過變成一個低賤的奴婢?”

“罪就是罪,王虎的情形各位最清楚。他能保住一條命,還不必被流放荒野,已是天後的恩典了。”上官婉兒不動聲色地說完,對眾人微微一禮,就此告退。

餘下三人麵麵相覷了一陣。謝阮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長歎一聲,兩手一攤。“你們可別怪我,我可是好話說盡,也就這樣了。”

李淩雲皺眉看向明珪,想聽聽這位善解人意的友人對此有什麽看法。

“有機會逃脫一死也不錯。”見他看過來,明珪麵帶歉意,“我方才也極力勸說過了,隻是天後心意已決,不可更改。”

明珪說完這句,殿內氣氛微微凝重,三人對這個結果都不甚滿意,但也都無可奈何。

最後還是李淩雲打破僵局。“如果宋雲兒做了奴婢,他們二人是不是就可以婚配了?”

李淩雲的話讓謝阮費解,她問:“大郎怎麽突然說這個?”

“做奴婢,身份當然低賤無比,但以他們二人的情況看,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李淩雲快速道,“你們有沒有注意,方才上官才人說的,是宋雲兒可以和王虎一樣被收為官奴。那王虎殺了自己的主人,就算逃脫一死,恐怕將來也不會有什麽人敢用這樣膽大包天的奴婢,所以……”

經他提示,謝阮回過味來。“哦——如果宋雲兒願意為了王虎為奴,那麽他們就同屬官府的奴婢,可以自由婚配,不再有身份地位上的隔閡……”

“不僅如此,”明珪接過話去,“大家都知道王虎不必一死,是因為天後的旨意,將來就算他們做官奴,也不會有人敢輕易給他們二人臉色看……說不定,這真是最好的辦法了。”

“咱們這麽想,難免有些故意為了自己好過的意思。”謝阮歎道,“要是這世上本沒有色等之分就好了……從一開始宋雲兒就能嫁給王虎,不就沒有後麵這些悲劇了嗎?”

說到這兒,謝阮向李淩雲苦笑。“都像大郎你們封診道那樣,把世上人隻分為死人和活人,恐怕就天下太平了。”

“胡思亂想。”李淩雲否定道,“善者始終為善,而惡者終究為惡。那個走上邪路的術士趙日初就算不娶宋雲兒,遲早也會娶張雲兒、趙雲兒,他不是都已經害死過一個娘子了?可見色等雖然有不公之處,人作惡的原因卻未必與之直接有關。”

“說得也是……可我們就沒有辦法阻止這種人作案了嗎?”謝阮眉頭緊鎖,“如何從人群中揪出這種惡人?”

“他們終究會被人看見他們所作的惡,所以,隻要抓住他們就好。”

明珪站在李淩雲身邊,看著後者攥緊的拳頭,唇邊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抓得住的話,當然要抓。”

“嗯!”謝阮眉頭舒展,重重地點了點頭。

東都太常寺藥園裏綠草如茵,炎熱的太陽還沒有落下,四處種植的草藥被曬出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氣。

李淩雲的醜花馬和明珪矯健的黑馬已互相熟悉,兩匹馬肩並肩緩緩走在通往李氏宅邸的小路上,馬上的兩個男人不時交談著什麽。

“明日還是要去大理寺一次,總要意思意思,見一見主官徐天。不過狩案司的辦案之所,並不會選在大理寺內,天後讓我擇一個地方來安置,我就選了寧人坊。”明珪瞥著臉被曬紅的李淩雲道,“寧人坊安靜,此坊地界大多被龍興寺[2]所占,旁邊住的都是燒瓦片刻佛像的人家,不會太過喧鬧。”

“你選就好,我對這些也不清楚……”李淩雲伸手揮了一下,從頭上打走兩隻嗡嗡不已的蜂子,這個舉動卻惹惱了其中一隻,這隻蜂子在他手背上蜇了一下。

“哦?”明珪伸頭去看。

“蜂子蜇人用的是尾針,順勢拔出的還有自己的腸髒,當然活不了。”李淩雲把刺針托在掌心看了看,搖頭翻手扔在地上。明珪看見李淩雲的手背已有一團明顯的紅腫。

“……既然傷人,終究會自害。”明珪淡聲道,“作為世俗之物來說,這倒是也公平。”

“是我先伸手去打它的。”李淩雲看向明珪,“既然活著,就是一條小小的性命。”

“所以我才一直說,大郎你就是個多情人。”明珪眯眼,溫和地笑笑,從懷裏摸出一個絹布小包裹遞給李淩雲,“說好的香囊,可以安神,用你們封診道的油絹包裹保存,不漏氣的話能用很長一段時日。”

李淩雲想起之前自己生病時,明珪的確曾說要送他幾個安神香囊,他打開看看,發現裏麵有許多不同花色的香囊。“這麽多?我一個人哪裏用得了?”

“你不是說,家中二郎因病不能見天日嗎?”明珪手指坊中茂盛生長的草藥,“樹木花草都需要陽光才能長好,你家二郎悶著不出門,隻怕心情不會太妙,這東西的配方不錯,氣味芬芳,應該能緩解心中憂鬱。”

李淩雲道了聲謝。明珪笑起來。“謝什麽?是你說二郎要見我,我總要帶點禮物給他。”

“好像也對,不過淩雨早就想見你了。他說我沒有什麽朋友,所以要看看你。”李淩雲想起兩人一起回來的原因,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你說要去大理寺傳旨的,結果因為跟我回府,去大理寺的事就交給了三娘,她會不會跟徐少卿起矛盾?”

“狩案司的事既然天後都下旨了,大理寺就沒有可以對抗的道理。”明珪目光微冷,“朝中反對天後的人都說她出手狠辣,卻不明白,帝後二人本就是一體的……”

“什麽意思?”李淩雲疑惑道。

“天後的旨意為何沒有人敢違抗,自然是因為,她的旨意根本就是大唐天皇的旨意。”明珪玩心大起,摸摸黑馬撲扇撲扇的耳朵,“天後貌似獨斷,其實她很清楚自己的界限在哪裏——她做什麽,從不對天皇隱瞞。”

說到這兒,明珪麵帶欽佩。“你可知道,當初陛下登基之時,朝中滿是權臣強將。太宗皇帝因陛下仁慈寬厚,擔心他即位後對天下掌握不足,便欽定了幾位顧命大臣,其中就有陛下的舅舅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是我大唐開國之功臣,又是皇親國戚,更是位列淩煙閣第一的能臣,其功勞身份之高,能力之強,足以配享太廟。”明珪麵露詭秘,“一個被人認為性情柔弱的皇帝,與一個朝中一呼百應,積年有威的名臣之間,你覺得臣子會選擇聽誰的?”

“如今的大唐,那一雙至高無上的夫妻,命中注定隻能做同林鳥,不可能獨自飛。居皇位者尊貴到了極致,就像站在懸崖頂端的人,根本無路可退,二聖之間一旦出現什麽裂痕,隨時可能有人借此機會一並將他們削弱,甚至徹底取而代之……”

明珪別有深意地停頓片刻,才繼續道:“所以,旨意雖出自天後,卻也同樣意味著來自天皇,這就是之前天後遲遲不下旨的緣故,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皇不願。如今成立狩案司的事一旦下旨,就表示天皇、天後一起首肯。除非徐天這條命不想要了,並且打算賠上整個大理寺,否則他必須得對三娘客客氣氣。”

“你這麽一說,我就放心了。”李淩雲點點頭。說話間兩匹馬已進了宅子。

上來牽馬的正是子嬰。隻見那少年身姿筆挺,早已洗去風塵,換上封診道的皂色弟子服,看起來格外俊秀漂亮。

明珪發現這弟子服粗看好像沒什麽異常,但襴衫領口卻繡著古拙的紋樣,跟封診箱上的如出一轍。顯然這是封診道一貫的低調作風,既要讓人能夠分辨是自己人,又不能被人輕易察覺來自封診道。想來,這是因為封診道剖屍斷案的敏感身份,他們才製作了這種特別的弟子服。

子嬰腰間還掛著一塊封診令,中間雕刻小篆“甲”字,跟李淩雲的封診令不同,是木製的,下方的流蘇是麻製的,都是白色的,數量隻有六根,並不像李淩雲那塊祖令有十根流蘇,且每根都有不同顏色。

見明珪打量封診令,李淩雲解釋道:“入門弟子佩的都是這樣的木製封診令,隻用來識別身份,等地位高了自然有正式的封診令用。但無論是不是正式的,封診令中都設計有機關,放了些簡單的用具。”

“原來如此。”明珪問李淩雲,“子嬰這就算是入門了?”

“嗯,雖然祖師祠堂還被朝廷封著,但是外院還有簡單的家祠,同樣供奉了祖師牌位,回來後子嬰就已拜入我封診道,成為李家門下的弟子了。”

李淩雲帶著明珪進了花廳,因來的隻有男客,胡氏今日沒出來相見,倒是子嬰把馬係好後又趕緊過來陪同。

李淩雲本是突然想起弟弟要見明珪,一時起意才請明珪來到家中,並沒做什麽準備。所幸明珪並不挑剔,三人一起吃了頓家常飯菜,席上不過饆饠[3]、拌過的白水羊肉與一些爽口的醋芹[4],倒也算搭配得開胃。

李淩雲啜著冰露道:“子嬰聰慧,且不怕屍體,比別的初學弟子更易有進益。”

“不怕死人也是優點?”明珪好笑道,“也就你們封診道會這麽說。”

“洛陽城下有冰窖可以存屍的,也不僅大理寺而已。”李淩雲淡定地看看手背,之前被蜂子蜇傷的地方已消下去許多,“我阿耶說宮裏也一樣是有的。”

“大郎這話的意思是……你家也有?”

“自然有。”李淩雲道,“大唐的硝石不多,但宮中總會撥一部分給封診道,天幹十支家族每家都建有冰窖藏屍,子嬰現在就是在冰窖查看屍首,學習人的髒腑內容……”

“……嗯,”明珪微微噎了一下,“大郎你好像很喜歡子嬰?”

“教他的時候覺得他挺不錯的。”李淩雲放下手中的綠釉瓷碗,“他很聰慧,學得極快,對人的身體構造十分好奇。我阿耶說最好的弟子是感興趣的弟子,倘若弟子不感興趣,再好的老師也無法教出合格的弟子。他腦子中也有許多奇思妙想,尤其好奇什麽原因會導致人死去。這幾日,他每天都在通讀以前的封診手記,還讓我有案子時務必帶上他。”

“竟如此熱情……”明珪沉吟,“他會不會對這個太感興趣了?須知普通人一向對死人是忌諱的,至於剖屍更是排斥。哪怕謝三娘這樣大膽的人,也是與你在一起日子久了,才慢慢習慣的。”

“你不也一開始就很習慣嗎?”李淩雲抬眼,“第一次在殮房裏,你也沒有吐。”

“也對……”明珪聞言一笑,“可我畢竟在大理寺時就看慣了死人。”

“子嬰也沒少看。”李淩雲道,“他看守過義莊。而且他過去的師父是醫道,既然要治病,對人體好奇倒也合情合理。”

“你說得對,隻是我覺得,你或許是因為很喜歡他,才會為他尋找出這些解釋的理由。”明珪微微一笑。

“喜歡?也不知有沒有,可他確實是個不錯的弟子。”李淩雲也無意辯解,他看看堂外暗下來的天色,對明珪道,“天黑了,子璋這就去見淩雨吧!”

明珪點頭起身,一個青衣小婢迎上來為明珪帶路。明珪往前走了幾步,卻沒望見李淩雲跟上來,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大郎不去?”

“我還有事要做。”李淩雲沒有進一步解釋,便飄然而去了。

明珪望著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李淩雲為何不親自為自己引見。就在此時,小婢在一旁提醒:“您隨奴婢來。”

明珪自知這是小婢在催促,不再多想,跟著小婢走出了廳堂。

宜人坊內本就有些人跡罕至的味道,土地被前朝藩王的故宅[5]和藥田占據了大部分,而李宅就坐落在藥田中間,遠看也不覺得多大,明珪跟著繞進去,才發現裏麵很廣闊,別有一番洞天。

那小婢帶著明珪來到這裏,恭恭敬敬地道:“請明少卿在此稍等,二郎片刻後就來。”

說完小婢轉身即走。明珪愣了一下,看著那跑遠的少女的身影,有些頭疼地道:“你走就走,怎麽還把燈籠拿走了?”

明珪既然是大理寺少卿,身上不會少了火鐮之類的東西。他走進亭中,想要尋找可以點亮的油燈,結果繞了一圈,竟一無所獲。

“所幸月色明朗,倒也看得清楚……”

明珪話音未落,卻聽見身後有人道:“是明少卿嗎?此處沒有準備燈火,讓你白費功夫了。”

明珪轉身看去,見一位身穿月白襴衫的俊逸青年從院外走來。明珪看見那張眉眼熟悉的臉,愣怔了一下,片刻後才想起,李家這兩位郎君,正好是一對雙生子。

“我是李淩雨,李淩雲的弟弟。”李淩雨說著,抬手對明珪一禮。明珪忙道:“二郎不必多禮。”

“煩勞明少卿了,阿兄說您原本是要去大理寺的,卻因我的無理要求,專門來了這裏。”李淩雨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這種豐富的表情,看在明珪眼裏,讓那張與李淩雲相似到極致的臉,和李淩雲產生了極大差別。他明確意識到,眼前的人雖與李淩雲相貌一致,但散發的氣質絕對不是他熟悉的李大郎。

明珪看李淩雨手持圓扇輕輕扇動,忍不住問:“隻是小事而已,就是不知道,二郎為何想要見我?”

“您是阿兄的朋友,而我家這位大郎,這些年來可從未曾交往過什麽朋友……”李淩雨眼神清澈又柔和,他笑眯眯地答道,“說穿了我就是好奇。阿兄在家時間也不多,卻老提起明少卿和謝將軍。謝將軍終究是女子,不便貿然與外男相見,但明少卿我總應該見上一見。”

說著,李淩雨認真地叉手行禮道:“這些日子阿兄多得明少卿照料,尤其是他在外麵生病之後……他不善言辭,對別人的情緒也感知遲鈍。我知道阿兄是為查出阿耶之死的真相,才來回奔忙不休,可歎我有病在身,什麽也幫不了他,隻得煩勞二位了。”

“……不必如此,你們封診道本事獨特,你阿兄尤其擅長從罅隙中尋覓線索。”明珪謙虛道,“沒有我們,他一樣可以破案,無非慢了一點;可沒有他,我們卻不可能查出真凶是什麽樣的人。”

李淩雨直起腰看向明珪,突然笑了起來。“看來明少卿也當我阿兄是朋友,平日公門中人也跟我們封診道一同辦案,阿兄也幫過不少人,可從沒聽過有人這樣誇他。”

“越是如此,你阿兄在我眼裏就越顯得可敬。”明珪微微一笑,伸手從李淩雨掌心拿過那朵花蕾,“二郎見我,表麵上是想認識你阿兄的朋友,實際上,你就是想試探我。”

李淩雨一愣。“願聞其詳。”

“大郎在封診一道上技力精深,但與人相處時卻如同稚子,對愛恨情仇知之很少,就如他自己所言,他對人情之事十分遲鈍。所以,你作為同胞兄弟,當然會擔心他。”

“合情合理。”李淩雨微微點頭。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俗言雖粗糙了一些,但也是真話。”明珪捏著花蕾在眼前旋轉,隨後放下,看向眉頭微皺的李淩雨,“你是在害怕,我和謝三娘不過是為了查案才接近你阿兄,你覺得要親眼看一看,才能放心讓他與我們一起行動。”

李淩雨無聲地看著明珪柔和的臉。笑容從李淩雨蒼白的臉上斂去,他露出幾分嚴肅的神色。

“其實二郎不用擔憂,”明珪同樣斂了笑意,目光炯炯地道,“大郎在查的案子雖說是連環案,但最初讓他介入此案,卻是為了追蹤殺我阿耶的凶手。把他牽連其中,全然是由於我。隻因為這一點,李大郎對我來說,意義就與別人不同。謝三娘如何我不能保證,但我明子璋,絕不是恩將仇報、過橋抽板的人。不怕說給二郎知道,世間拿我當朋友當心腹的人不少,但能夠讓我另眼相看的人,卻十分罕有,大郎便是其中之一。”

李淩雨品味片刻,再度微笑起來。“是我多慮了,明少卿見諒。聽阿兄說,明少卿刀技厲害,往後就拜托您庇護他的平安了。”

李淩雨說到這兒,有些遲疑。“……總之,盡量不要……不要讓他被人圍攻。”

“被人圍攻?”明珪狐疑地複述一遍,卻在刹那間回憶起李淩雲在義莊時出現的異常。

李淩雲就是在被人團團圍住時做出了奇怪的舉動,差點把一個老頭兒給掐死,卻又毫無記憶。

“總之,煩請二位盡量做到,我將不勝感激……”李淩雨輕歎一聲,“家兄過去被人圍攻過,似乎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憶,我並不願他想起這些。”

“好說。”明珪頓時了悟,連忙答應下來。

李淩雨見他應承,表情放鬆許多,感慨道:“我身上有病,不能見分毫陽光,否則就會感覺如燒灼一般,皮膚也會起泡,甚至皮肉潰爛。得了這樣的怪病,我就是再擔心阿兄也無能為力,隻能麻煩二位了。”

“不過是小事一樁,我會仔細應對的。”明珪說罷,卻見李淩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放到他手心。“我不能出門,自然不能學習封診道。在家閑來無事時,按祖上的驗方做了些驅蟲止癢的藥膏,就當作給明少卿的謝禮,還望不要推辭。”

“蜂蜜?”明珪暗暗分辨出了那是什麽氣味,誰知李淩雨對他又行一禮。這回不等明珪回禮,對方便匆忙離開了小院,幾乎與此同時,那引他到此的小婢,又提著燈籠出現在了小院門口。

任由小婢領去馬廄取回了黑馬,回程時雖已禁夜,但明珪有特製的馬頭當盧[6]加持,並沒不長眼的街使敢來找他的麻煩。

他放鬆了韁繩,讓黑馬自由地在大道上小跑著,接著從懷中拿出李淩雨送的藥膏,打開瓶子聞了聞。

“龍腦[7]、青蒿……嗯,也就是普通的青草膏罷了,看來裏麵沒加蜂蜜。那麽,他身上怎麽會有蜂蜜味?莫非李二郎喜歡吃甜的東西?”

明珪思索片刻,搖搖頭,把瓶子塞進懷中。正當他要策馬朝家中奔去時,他卻突然停下了扯韁的手。

“蜂蜜味……難道也是蜜蠟?……嗯,如果是這樣,這對兄弟未免就太有趣了。”明珪露出興味盎然的笑意,朝著定鼎門大街旁熊熊燃燒的火炬邪邪地瞥了一眼。

“不能見光,李二郎,你莫非……是個影子嗎?”

注釋:

[1] 將金塗附在金屬物上的一種技法。具體製作過程是:把金和水銀合成金汞劑,塗在金屬表麵,經烘烤或研磨,使水銀揮發而金留在器物上。關於金汞劑的記載,最早見於東漢煉丹家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而關於鎦金技術的記載,最早見於梁代。

[2] 龍興寺在寧人坊內,據說占半坊之地。東都洛陽有兩座龍興寺,分別為北龍興和南龍興兩處寺院,此處指南龍興寺。

[3] 古代的一種餅類食品。

[4] 唐代的一種普通菜肴。即用芹菜醃製發酵,酸如浸醋,調以五味而成,常用於佐酒下飯。

[5] 宜人坊一半是隋煬帝第二子齊王楊暕宅。

[6] 古代馬器。多用青銅製,亦有金製。置於馬麵額前的裝飾物。以皮條係在馬絡頭上,背麵有鼻鈕。

[7] 有機化合物,白色半透明結晶,蒸餾龍腦樹樹幹製成,或用化學方法人工合成。可製香料,又可入藥。也叫龍腦香。南北朝時已有人使用龍腦。在中醫典籍中龍腦被稱為冰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