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尋道入魔 玄胎索命

陽武縣的案子暫且算是有了結論,然而開啟正式的查案流程,卻需要在天後武媚娘許可之後進行。雖說案件調查結果已被謝阮錄下,快馬送回了東都,但可想而知,就算有旨意,也要和大理寺做更多的交接才行。

為早日破案,一行人打算最多在縣城休整一天,便立即踏上歸途。然而誰也沒料到,李淩雲會在這個當口突然倒下。

他這次的病來得有些莫名其妙。馬隊才剛離開陽武縣,李淩雲就高燒不止。謝阮本想在驛站等李淩雲病愈之後再起程,而他自己診斷是遭了風邪,死活不肯耽擱時日,草草吃下兩服藥,換了輛更加平穩的牛車,一行人便朝東都趕了回去……

還算寬闊的驛道旁,明珪下了馬,踏上停在封診車後麵的牛車,對裏頭的六娘道:“牛有些走不動了,我們先在此休息片刻,附近有條小溪,你跟三娘一起去洗把臉,再打些新鮮的水回來。”

六娘把李淩雲枕在她膝上的頭小心地挪到木枕上,為避免弄醒他,她輕輕起身,緩緩從明珪身邊經過。

“大郎怎樣了?”明珪見六娘下車,擔憂地看向李淩雲。他額上放著濕手巾,滿頭是汗。

“趕路太急沒歇好,大郎的高熱有些反複。”六娘愁眉不展地對明珪道了個萬福,“有勞明少卿照顧大郎,讓他把藥吃了。我去洗洗,順便再燒些熟水。”

明珪點頭進了車廂,把車簾卷起通風,又從李淩雲枕旁摸出一個錦袋,倒出一丸藥,搓成細條,均分成小顆粒,這才把他叫醒。

李淩雲麵色潮紅,看到藥粒,表情有些厭惡。明珪好笑地道:“這藥不是大郎做的嗎?你自己就是醫生,卻怕吃藥?”

李淩雲把藥接過服下,又拿了水囊,正要喝水,突然停下來問:“水燒過了嗎?”

“燒過放涼的。六娘說你們封診道不喝生水。”明珪回答。

李淩雲喝了幾口,把水袋還給明珪,皺眉道:“我十二歲時,阿耶第一次讓我獨自剖屍。那個人本來在家裏好端端的,突然就嘔吐起來,吐出的東西裏混雜著很長的蟲子,隨後他就腹脹如盆,渾身發熱,痛苦掙紮了一段時間便死去了。鄉野傳聞說他是中了蟲蠱而死的,認為他的娘子與外人私通,下蠱謀害親夫。”

李淩雲緩了口氣,繼續回憶:“這人看起來身體瘦弱,據說厭食已久。我剖開他的肚子後,發現他腹內都是蟲,連小腸和胃裏都滿滿當當的,有的蟲子鑽破了腸道,導致糞便進入腹中,引發病痛而死。”

“這跟喝生水有關?”

“嗯,我封診之後,給死者的娘子和父母吃了封診道配的驅蠱藥丸,可並未從他們體內逼出蠱蟲,而他們一家人總在一起進食,所以這可以證明,死者的娘子並不懂巫蠱之術,否則死者父母體內也應該有同樣的蠱蟲。

“因蟲而死的情形,後來我又遇到過幾次,詢問家人,發現死者都很喜歡隨意喝山泉水或是河水。阿耶告訴我,我們封診道很早就發現,蠱在天地中是存在的,一些細微看不見的東西可以通過生水進入人體內,最後變成蟲,但是把水煮沸後,那些東西一般就不複存在了。”

“原來如此,不過蠱好像也有很多種類,傳說有一些會半夜飛來取人性命。”

“沒見過,如果真的有,應該跟生水裏的蟲蠱也不是一種東西。”李淩雲感覺藥物在體內開始發揮效用,額上的虛汗也少了些,“我們封診道認為瘟疫也是蠱,隻是和蟲蠱不同,要更細小。如果致人患病,從表現症狀才能夠分辨瘟疫種類;要是致人死亡,就可以通過剖屍進行判斷。”

“瘟疫也是一種蠱,這說法很有意思。”明珪把水袋掛回車廂壁上,看向李淩雲,“大郎為什麽著急回東都?六娘說你高燒反複,是休息不夠導致的。”

“凶手一定還會下手,”李淩雲皺眉道,“早一天說服天後下旨,就能早一天去阻攔他。”

“也是……或許回到東都,除了對天後報告連環案的事,李大郎你還有一件事要做。”

李淩雲不解地道:“什麽事?”

“取代杜公,入宮任職。”

明珪說完,李淩雲沉默片刻,搖搖頭。“我沒這個打算。”

明珪有些驚訝。“為什麽?杜公不是把祖令還給你了?作為首領,難道那個官職不應該是你的?再說你現在為天後辦事,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身份。”

“祖令是在我這裏,”李淩雲皺了皺眉頭,語氣無奈,“但我不能進太醫院。”

說完,他煩躁地搖搖頭。“我是會一點醫術,但並不精通。阿耶說我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所以才讓我認真學習封診技,其他事了解一下就好。我進太醫院的話,就要給宮裏的貴人問診,那一定會露餡。為天後查案我責無旁貸,但太醫院的事,怎麽想都還是杜公做得更好。”

明珪聞言揶揄道:“你就不怕封診道天幹首領之位以後落入杜氏之手?”

“封診道弟子之間,每三年一小比,每十年一大比,傑出弟子有自信,還可以挑戰首領,祖令一直就是這樣傳承的,幾大家族中也是按拜師的關係區分的,並不是真正的家族製。將來李氏收的那些弟子是否爭氣,又與我何幹?”李淩雲一臉莫名其妙。

“原來是勝者為王,難怪封診道能延續千年。”明珪有些佩服地評價道,“說不定,你阿耶不讓你入宮,也有你不精醫術的緣故。”

“有可能。畢竟剖屍要經驗,治病也要經驗,就算背得醫理也沒用。”李淩雲點點頭。

“那以後,還是讓杜公繼續在宮中看病,為你傳遞消息就好。”明珪微笑著拿起一邊的蓋毯,遞給李淩雲。

後者接過來蓋上,突然察覺到什麽,奇怪地問:“宮中有謝三娘又有你,你們也可以傳消息,為什麽一定要扯上杜公?”

明珪眼帶笑意,耐心地解釋:“你應該看得出謝三娘很受重視,上官婉兒跟她一文一武,是天後的雙臂。而我這個大理寺少卿的職位,其實是為了查我阿耶的案子才弄到手的。等案子被你解決,我們隨時可能會被調開,到時候隻能由杜公為你傳達天後的旨意了。”

“你說得對,”李淩雲低頭沉思道,“你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說完他抬起頭,有些鬱悶地看向明珪。“我覺得,我們一起查案感覺很不錯。”

“大郎的感覺,也是我們的感覺。謝三娘性格比男人還暴躁,在天後麵前,她誇過的人也隻有你了。”明珪笑著說完,壓低聲音補充:“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做的事,按我阿耶他們那些術士的說法,人總要去尋自己的‘道’。”

“自己的‘道’?”李淩雲不解地重複。

“你可以理解成,‘道’,就是自己要走的人生之路,也可以看作尋找自己一生最想要做的事,當然,要解釋成追尋一個夢想,也是可以的。”

“‘道’……我好像沒有怎麽想過,我的‘道’是什麽。”李淩雲說。

明珪驚訝地看他。“沒有想過?可是我看,大郎你對查案這件事很執著,尤其是對追查案件的真相……”

“阿耶教的,封診道的‘道’,就是尋找真相之路。”李淩雲頓了頓,微皺眉頭,“但是,這是阿耶讓我這麽做的,他說,我合適。”

明珪了解了他的意思,於是小心地問:“所以說,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麽?驗屍斷案,難道你不喜歡嗎?”

李淩雲認真想想,答道:“喜歡是喜歡的。我很小的時候就很好奇,貓狗之類會動的東西,為什麽可以敏捷地行動,後來是想知道人為什麽能說話、吃飯、走路。但是你說的夢想,我卻從沒考慮過。自我懂事以來,阿耶便跟我說,我適合封診道,所以我就做了這個。”

明珪聞言微笑。“長輩多有遠見,再說父親一定了解兒子,你阿耶是對的。”

“但我自己並沒深思……阿耶他也沒有問過,我自己想要什麽……”李淩雲還想說什麽,外麵卻傳來了六娘的聲音。

“大郎,明少卿,有客來了,三娘請你們下車。”

“客?什麽客?”李淩雲看向明珪,後者朝他搖頭以示不知。驛道兩旁雖算不上荒山野嶺,但明珪也想不出,這種地方會有什麽客人突然駕到。

“客,當然就是我了!”翹著金線繡鳳的黑靴,身披紫色繡雲霧鶴氅,斜斜靠在繩椅上的鳳九一邊吃著葡萄一邊說道。

麵對如此風塵仆仆的場景,鳳九的那繩椅卻悠悠地**在驛道邊,讓他此刻的閑適看起來格外怪異。見李淩雲過來,鳳九動動手指,旁邊的狼麵童子朝李淩雲走去,把銀托盤裏的葡萄送到後者跟前。

“天氣熱,吃一點葡萄……李大郎病了,怪可憐見的,來吃些好的吧!”鳳九的繩椅後方停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拉車的是兩匹黑色駿馬,此時其中一匹朝他手裏的葡萄伸過頭來,被他一巴掌拍開。

“九郎怎麽來了?”明珪笑眯眯地問,“你不是說有事要做嗎,做完了嗎?”

“自然是做完了,也已回過京裏,我本來也沒跑多遠,不比你們辛苦。”鳳九眯眼,看著毫不客氣地拿起葡萄便吃的李淩雲,說道,“你們的一舉一動的消息始終有人往我這裏送,而這些消息也隨我一起入了宮。原本天後聽說當真是連環案,打算等你們回東都再說,可運氣不好的是,眼下京畿之內又發了一樁案子。”

“又一樁?”李淩雲抬起頭,嚼著葡萄皺眉道,“……這麽快,那凶手又殺人了?”

“談不上,其實案子早就做了,隻是現在才被人意外發現而已。”鳳九見沒人再問什麽,突然笑起來,像隻陰謀詭計得逞的狐狸。

“你們猜猜,這樁案子要勞我親自找你們,會是什麽緣故?”

“九郎又吊人胃口,”謝阮從盤子裏拿了一串葡萄,也不客氣地一顆接一顆吃起來,“你最無聊了,就是喜歡讓人猜謎,又沒有謎品,向來不給人提示。”

鳳九坐直了身子,佯怒道:“沒有你謝三娘這樣拆人台的!”

謝阮嗤笑道:“不要裝了,你能到半路上來截我們,案子一定十萬火急,你當真要賣關子嗎?”

“唉,算了,”鳳九搖搖頭,又重新靠回椅背,“反正你們一定想不到,這次開口的是大理寺,而且是徐天徐少卿親自跟宮裏要求的,要讓你們去查這樁案子。”

“大理寺?”謝阮大吃一驚,葡萄都從她嘴裏掉到了地上,“徐天是瘋了嗎?”

“他怎麽會瘋,”這下輪到鳳九嗤笑了,“實在是這樁案子,與之前那一堆有太多相似之處,他不敢獨斷專行,所以才報請天皇、天後,希望把案子交給你們,反正明子璋也是大理寺的人,去地方上查案也是名正言順的。”

“他之前阻撓我們,此時卻這麽爽快,會不會有什麽壞心眼?”明珪懷疑地問。

“你這個猴精,”鳳九笑罵,朝明珪丟了一顆葡萄,“還不是你們讓我去偷的案卷?實話說吧,我是直接和徐天說好了,才進大理寺案卷庫裏拿的案卷,所以你們現在查案的一切進展,我都知會了徐天。”

“什麽?你幹嗎告訴他?”謝阮勃然大怒。

“一個好端端的女郎,脾性怎麽這麽壞,將來恐怕沒法子嫁人。”鳳九冷笑,“不告訴他,他會給你們看案卷嗎,會讓你們平安無事地在縣上查案?說白了,你們查到什麽,他們就要知道什麽,這是大理寺提出的交換條件。”

鳳九見謝阮思索的樣子,又道:“別想太多,徐少卿就是覺得這案子與你們推測的接近,他是認可了你們對連環案的猜想,所以才會交給你們。”

“我信不過徐天,總覺得他沒安好心。”謝阮負手來回踱步,“現在李大郎還生著病,大理寺自己查不行嗎?”

“我的病不重,”李淩雲舉手,“有案子就先查案子。”

謝阮氣惱地扭頭訓斥:“李大郎你是傻瓜啊?我是懷疑那個徐天在算計什麽,雖然我現在還搞不清內幕,但大理寺這態度變得也太快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算計我們?”

“我看不是。”明珪搖頭。

謝阮怒容滿麵。“明子璋,你跟李大郎約好了專程來氣我的嗎?”

“我怎會有此意?”明珪哭笑不得,“大理寺態度變化的緣故,我多少能猜到一些,他們應該是認為我阿耶的死被裹在了連環案中,倒不妨放我們去查。”

謝阮也不是笨蛋,瞬間回過味來。“你是說,連環案這個術士凶手的嫌疑越大,太子的嫌疑就越小?”

“正是如此。”明珪點頭,“你想一想,既然凶手與東宮無關,大理寺又何必阻撓我們破案?”

“隻是這樣一來,天後就……”謝阮話說到一半,看看李淩雲,便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話鋒一轉,“罷了罷了,是誰殺的就捉誰。九郎,你說吧!案發何處?又是什麽案情?”

鳳九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笑著往嘴裏扔了顆葡萄,回答道:“案發於河東道,晉城縣。”

“死者被吊在山中,剖腹毀容。”鳳九眯著眼,吧唧吧唧地嚼著葡萄。

“最關鍵的是,死的那個人,正巧是當地最有名的術士。”

“晉城,為什麽會是晉城?”李淩雲看著前方青灰色的城牆有些出神。

一旁的明珪挑眉道:“大郎為何有此問?”

“凶手活動的範圍,”李淩雲在膝上攤開絹帛,用木棍筆畫出河南道的形狀,“他一直在河南道內殺人,為什麽會突然跑到河東道?”

“河東道就在河南道北麵,晉城距離河南道也不遠,為何凶手不能在晉城作案?”謝阮從馬上伸頭過來。

“我們封診道雖不算特別見多識廣,但曆年來也經曆了不少此類連環案。”李淩雲用筆在地圖上標出之前四樁案件的大略地點,“通常這些人會選擇熟悉的地方作案,這樣對他們來說比較便利。到目前為止,凶手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河南道最東邊的陽武縣,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河南道範圍。”

“……但也不能排除有例外啊!河東道和河南道接壤,萬一這個術士凶手對那裏也很熟悉呢。”謝阮四處看看,“我們來這裏也沒耗費太長時間,而且晉城附近的道觀不少,作為術士,凶手說不定也曾來探訪過?”

“……”李淩雲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道,“你是對的,有這個可能。”

“其實無須猜測,不管是不是那個連環凶手所為,以我們大郎的本事,自然能在查案時辨出真相。”明珪抖抖手上的紙質案卷道。

“我會盡力而為,”李淩雲點頭,又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不是他。”

“他”當然指的是那個連環凶手。明珪不由得笑道:“大郎執拗得很。”

謝阮不以為意地聳聳肩。“這份案卷有些蹊蹺,竟寫著死者‘疑似’晉城著名術士閑雲散人。他們為何不能確定?”

“當然是有緣故的了,你沒有看到最後。”明珪笑著說道,“這樁案子說來也極有意思,據說晉城有個獵戶叫唐七,生得有七尺之高,雄壯無比,利用這個長處,專門在山裏狩獵虎豹之類的大型野獸。唐七帶著弟弟進山時,偶遇一頭黑熊,與那黑熊肉搏許久,才驚險地把黑熊打死。誰知唐七就在準備帶著獵物下山時,卻在旁邊的草叢裏,發現了一條有些腐爛的人腿。”

“唐七循著蹤跡,走進了一般人躲都來不及的山中亂墳崗,隨後他見到亂墳崗的一棵樹上,竟駭然吊著一具屍體,於是馬上下山報官。”謝阮翻個白眼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前麵,你直接說後麵不就得了?”

明珪一貫脾氣好,此時被謝阮搶白,他也不生氣,打開案卷繼續念道:“死者麵部被燒毀,衣服被扒光。官府貼了告示,說誰家有人失蹤,請到官府認屍……誰知一直無人認領這屍首。後來還是仵作的娘子認出來的,她偶然間聽自家郎君說起死者拇指上有一粒長毛大痣,這才認出死者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閑雲散人。至於仵作的娘子為何能認出他來,是因為她經常在觀中燒香,跟閑雲散人熟識。這位閑雲散人很會煉丹,與洛陽權貴多有往來,而且他還擅長製作治病的符水。據說他製作的符水相當靈驗,有很多百姓會去觀裏求藥。”

謝阮哼笑道:“既然有人證,可以確定是這個閑雲散人,怎麽又‘疑似’起來了?”

“因為找到閑雲觀後,這位閑雲散人的妻子竟不肯認,堅持說閑雲散人趙日初去了東都,此人不是趙日初。”

“還有這事?妻子不認丈夫?”謝阮杏眼圓睜,難以置信。

“可觀裏的其他術士卻說是他無疑,官府也難以決斷,隻好在案卷上這麽寫,直接將案卷呈交給了大理寺。”

李淩雲接話道:“我也看過案卷了,這部分記錄在最後一頁上。”

說話間,車已到了城門口。有謝阮的魚袋[1]在,自然沒人會一個個查對身份,其中一位很有眼色的看門吏,一路小跑在馬車前麵,給眾人帶路去縣衙。

晉城縣令姓夏,剛被舉薦成為縣令不久,是個年輕人。沒想到京中竟然來了個品秩這麽高的少卿,他忙不迭給眾人安排了上等住所。得知李淩雲等人不打算休息,要直接去驗屍後,夏縣令又叫來了管捕賊的洪縣尉。

當李淩雲聽洪縣尉說,屍首被放在了晉城縣外的義莊之後,他終於麵露不滿。“既是上報大理寺的案子,屍首為何會在義莊?不該存放在縣衙裏嗎?”

洪縣尉不敢隱瞞,苦笑道:“仵作的娘子認出死者是趙日初後,我們便去找他的妻子宋娘子來認屍,誰知道觀裏的人都說死的是趙日初,宋娘子卻不肯認,而且每天到縣衙鬧騰,說我們撿回來無名屍首要冒充她郎君,放話出來,要讓閑雲觀的信眾毀壞屍首,沒想到那些信眾還真聽她的。不得已,我們隻能把屍首放到義莊裏去了。”

李淩雲又問:“那屍首可有驗屍並防腐?”

洪縣尉搖頭。“因仵作的娘子認出屍首惹了宋娘子,宋娘子天天到縣衙罵人,所以仵作堅決不肯再驗屍首。防腐通常是仵作來做,可現在這種情形,仵作生怕再惹出是非,因此並沒對屍首做防腐手段。”

李淩雲聽完,立即叫洪縣尉帶眾人前往義莊。之後一路上,在馬車中,他始終沉默不語。明珪察覺他有些不對,問道:“大郎難道身體不適?是不是病情又反複了?”

李淩雲發白的臉上浮起兩朵紅暈,難得地生氣起來。“這個仵作,既然做了這個行當,怎麽能害怕死者家屬找麻煩?就算不剖屍,也應該仔細驗屍,查對死者身份。而且竟然還因為自己怕麻煩,就不給屍體做防腐,簡直太過分了。”

“仵作行人身份低微下賤,但偏偏每個縣衙裏麵都少不得這號人,一樣米養百樣人,難免有些人脾性古怪。大郎不要往心裏去。”明珪溫和地勸道,“反正你來了,憑你的本事,就算屍首腐爛一些也沒關係,而且案卷裏也寫了,屍首被發現時就已腐敗了許多,仵作判斷那人已死了至少三天,好像還經過暴曬,估計放在陰涼的義莊,就算未做防腐,至少也會腐爛得慢一點。”

李淩雲聽了點頭道:“明子璋所說有理。”但臉上還是不太痛快。

明珪見狀又道:“子嬰怕是第一次見腐屍,你不叮囑兩句嗎?”

聽到這話,李淩雲才想起來,之前並沒有讓子嬰先回東都李家,而是把他一起帶到了晉城。因為李淩雲跟子嬰談過,發現他有心學習封診,而李淩雲也有收徒的打算,幹脆這次就叫他一起跟著查案,權當增廣見聞。

李淩雲打開一旁的封診箱,取出麻布口鼻罩,把子嬰叫進馬車,教子嬰學如何使用,又向他介紹了一些工具,諸如油絹手套、封診鏡、用來取指印的炭粉之類的。

子嬰頗為聰慧,隻聽一次便能牢記不忘。他好奇心還很重,除了李淩雲主動教授的,還詢問了箱中其他工具的用途。見李淩雲情緒似乎好了許多,明珪這才安下了心。

義莊在晉城東門外三裏處,可能是因為整個縣城共用一個義莊,所以顯得比之前子嬰住的要大了很多,前後有兩進,外麵放屍首,裏麵住著看守人。

洪縣尉當然沒有興趣看腐屍,找個借口說是看門,帶人待在義莊門外。

阿奴把棺材抬出來,皺著眉嘴裏“嗚嗚”兩聲。六娘看阿奴這樣,解釋道:“他覺得很臭,屍首應該腐敗得很厲害。”

李淩雲彎腰看看棺材底麵,發現有濕漉漉的水痕,搖頭道:“確實厲害,都屍水橫流了。”

謝阮聞言變了臉色,忙跟六娘要口鼻罩來戴。李淩雲早已習慣了各種各樣的屍首,在阿奴準備開棺前,他又打手勢叮囑道:“不要逞強,用撬棒,離得遠點,屍首腐敗後散發出的氣體有毒。”

阿奴點頭,抄起撬棒剛把棺蓋翹起一點,就聽見義莊門外傳來陣陣擾攘的人聲,含含糊糊的,不知那些人在說什麽。過了一會兒,眾人聽見洪縣尉在門口怒吼:“滾開——膽敢妨礙公務,把你們通通拿下。”

六娘連忙提著襦裙從門縫裏窺視,回頭驚叫:“不好——門口一大群人,手裏提著鋤頭叉子打上門來了。”

“什麽情況?”謝阮一把扯下口鼻罩,蛾眉倒豎,她把刀鞘攥在手中,怒容滿麵地朝門口大步走去,“某倒要看看,是什麽人敢來阻礙?”

說罷,謝阮打開大門,隻見外麵站著一大群男男女女,有七八十人,都是身穿黃白衣衫的平民。這些人手中拿著些農具,試圖穿過縣衙眾人的防守一起衝進義莊,好在被縣裏的所由[2]、白直[3]之類的小吏手拉手攔住,否則他們真衝進義莊,絕對會耽誤大事。

謝阮打小入宮,什麽時候見過這樣找碴的貨色?當下她就把刀鞘從蹀躞帶上取下來,“咚”的一聲立在地上。隻見她單手扶著刀柄,眼裏寒光閃爍地道:“鬆手放他們過來,幹擾辦案,手持凶器襲殺上官,來一個,某就殺一個。”

謝阮雖喜歡穿男裝,但平時不會刻意掩蓋自己沒有喉結的事實,此時在場眾人也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百姓中有些人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但稍微明白些事理的人都一眼就能看出,謝阮那把金鑲玉嵌的綠鯊魚皮直刀不是一般官員的用品,她這番舉動,倒也實實在在把這群人的腳步給攔了下來。

手裏有刀的官,當然也不能在大唐隨便殺人,可謝阮的一句話卻給這群人定了性:按唐律,民間百姓互毆,官員可以往死裏打,百姓還手的話也是要挨鞭子的,隻要定性為互毆之舉,官家殺人就不會有罪,何況謝阮還給這群人扣了個襲殺上官的大帽子。這些人不敢再叫囂,漸漸安靜下來。

見事態平息,洪縣尉擦擦腦門上的一層油汗,來到謝阮麵前,有些羞愧地道:“將軍,不知怎麽走漏了風聲。那個宋娘子糾結了一群信眾到來,說是堅決不許剖屍。”

“一個小娘子帶著一群百姓,都能讓你不知所措?”謝阮杏眼橫掃,盯住人群中那個麵目秀美的青衣女子,估計她就是那死活不肯認自己的丈夫的宋娘子,於是語氣冰冷地道:“難怪認個屍都這麽麻煩,真是一群蠢材。”

洪縣尉也算地方上的一號人物,但謝阮成長在天後身邊,自然而然養出了一副驚人的威儀,在她麵前,他根本不敢說話。誰知這邊還在訓誡,那邊就又鬧了起來。

謝阮眯起眼,發現那個宋娘子自己按兵不動,而是讓一群老丈、老太婆走在最前麵。這些人也算機敏,把手中農具丟了,嘴裏高喊:“不許剖屍——”轉眼間,人群再度朝義莊一擁而來。

謝阮鼻中冷哼,快如閃電地伸手,從洪縣尉腰間拔出直刀,橫眉冷對擠過來的人潮,口中叱道:“鬧事者死——”

與此同時,本來在內院裏觀察屍首的李淩雲麵色慘白,緊閉雙眼,渾身一陣陣顫抖。他用手捂著耳朵,嘴裏喃喃道:“吵……吵死了……”

明珪發現了李淩雲的異常,連喊他幾聲,卻沒有得到回應,於是連忙讓子嬰和六娘幫忙照看,自己則走向門外。

謝阮雖表現得凶狠,但也不可能真的對這些老人下狠手。她揮舞著手中的刀喊道:“死者是被人殺害的,不剖屍怎麽找得到凶手?”

打頭的一個黃衣老頭兒嚷嚷:“散人家娘子在此,娘子不讓驗屍,誰能剖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身體已遭凶徒損毀,你們怎忍心還要讓他魂魄不得安寧啊?”

“不錯!散人為我們晉城百姓治病多年,符水尤其靈驗,我們不允許有人公然破壞他的屍體——”後麵有人高喊響應,一霎間,人潮幾乎湧到了謝阮麵前。

“無知蠢貨!”

因為這次衝撞時,他們手裏沒有拿著凶器,謝阮也找不到理由出手,而且她也不願真把這些老人弄傷。於是她連忙讓洪縣尉叫人過來阻攔,眾人手拉著手勉強用身體攔著百姓。正當她鬱悶之時,身邊忽然閃出一個人影,謝阮以為是明珪來了,大喜道:“明子璋快來幫忙。”

誰知來人一聲不吭地朝前走去,伸出手一把掐住了黃衣老頭兒的喉嚨。老頭兒始料不及,被掐得直翻白眼,眼珠子都凸了出來,喉嚨裏咕咕有聲,麵色迅速漲紅,像要滴出血來。

謝阮定睛一看,那人根本不是明珪,而是李淩雲。接著又是一個人影從她身旁快速跑過,來到李淩雲跟前。謝阮還未弄清怎麽回事,就見明珪用力地把李淩雲的手從老頭兒脖子上給拽了下來。明珪若動手稍遲一會兒,老頭兒絕對會一命嗚呼。

那群百姓本就是烏合之眾,不過是受了閑雲觀的恩德,被宋娘子攛掇來護屍。他們隻是仗著人多勢眾,官府不便下手,誰知突然跑出來個官員真要殺人。一看有人較真,百姓立馬一哄而散,跑路時,這些人還沒忘記帶上自家農具,那個青衣女子就這樣被他們給晾在了那裏。

謝阮見老頭兒捂著喉嚨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應該已無大礙,於是她抬手指著神色緊張的青衣女子,命令道:“給我把這個女人拿下!”

洪縣尉對剛才的一幕怨氣很重,親自上前把那女子揪住,雖沒用繩子捆綁,但也是極不客氣地推搡著她來到了謝阮麵前。

謝阮此時已顧不上這女子,她大步來到明珪跟前,發現李淩雲已然昏厥,平躺在地上。明珪扶著李淩雲的腦袋,用力掐了一會兒人中,又從自己隨身攜帶的香囊中撥出一顆薄荷腦,放在李淩雲的鼻下。

事發突然,謝阮未瞧清楚狀況,連忙關切地問:“明子璋,到底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方才把大郎的手掰開,他就忽然暈倒在地了。”

就在兩人束手無策之時,聞到薄荷香味的李淩雲悠悠醒來。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看明珪,道:“我怎麽會在這兒,不是在義莊裏嗎?”

明珪覺得古怪,不由得問:“你自己走過來的,難道不記得了?”

李淩雲搖搖頭。“不記得了。”說完一骨碌爬了起來。

明珪知道此刻不宜多問,把他扶進了義莊。謝阮見李淩雲醒來,也就放下了心,回頭問那青衣女子:“宋娘子是嗎?你為何要領人幹擾官府辦案?”

“你們要剖屍。”宋娘子抓著襦裙,咬牙挺胸地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哪兒有人死了,還讓人不得全屍的道理。”

明珪把李淩雲扶到椅上坐下,回頭大步來到門邊,質問宋娘子:“你不是說,死的這個不是你夫君嗎?你既然不肯認屍,那我們剖屍與你何幹?”

那宋娘子將手中襦裙捏成一團,卻死活不肯再說話。明珪冷笑道:“你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來你不來這一遭,我們至少要經過一番查對才能確定死者身份。現在你這樣百般阻撓,正好說明你心裏有鬼。”

明珪走到宋娘子身前,仔細看了看她嬌媚的臉,發現她麵色蒼白,於是冷冷地道:“你呼吸急促,瞳孔緊縮,你在害怕什麽?是怕本官說得對,還是怕你丈夫死亡的真相被我們查出來?莫非,就是你謀害了他?”

“我沒有!”宋娘子突然抬頭,憤恨地道,“我一個弱女子,怎麽殺得了他?我又怎麽可能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死的?我不認他,是因為他欺負我,我恨他——可是就算恨,這人也是我的丈夫,我不想他被剖屍……”

那宋娘子還要再說點什麽,明珪卻一臉不耐煩。“拉進去,在裏麵找個房間關起來。驗完屍再審。”說完,明珪拽著謝阮進了義莊。

洪縣尉牢牢記得謝阮剛才罵他是蠢材,他不敢把憤怒撒在謝阮身上,於是這個惹是生非的婦人就成了他的出氣筒。洪縣尉齜牙咧嘴地親自把對方拿下,其間,他還很“體貼”地在對方嘴裏塞了塊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巾。

義莊裏,李淩雲正在那個黑色幾案上擺弄工具。謝阮沒心沒肺地朝他走去,張嘴就問:“李大郎剛才……”

話剛說了半句,她卻被明珪一把拉住,後者對她搖搖頭,小聲道:“方才的事他不記得,我們晚些再說。”

謝阮滿心疑問,而李淩雲那邊已把棺蓋打開,周圍也圍起了封診屏,並宣布驗屍開始。見時機不對,她也沒再往下問。況且腐敗屍首散發的惡臭,也讓她實在不想張開嘴。

這具屍首因沒有進行防腐,所以腐壞得極為嚴重,不但表麵發黑,如爛泥一般,而且屍首上還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蠅蛆。屍首的頭顱已被吃成白骨,為不破壞屍首,李淩雲不得不讓阿奴直接拆了棺材四麵的木板。

麵對這可怖的屍首,李淩雲始終麵不改色,但謝阮在一旁硬著頭皮觀瞧了一會兒,便已麵色難看。明珪知道她生性要強,於是把她拉到一邊,給她找了個台階下。“三娘,你去一趟閑雲觀,取一些死者常用的東西來,順便將那道觀裏的所有人一並帶來問話。”

“也好,既然那宋娘子來惹事,想必死者當真是她夫君。我跑一趟就是——”謝阮也不推辭,連忙一溜煙地跑了。

“屍首表麵已無法查驗了……”李淩雲用那個奇怪的尖頭夾子從死者右小腿皮下夾起一隻肥胖的蛆蟲,看它在夾尖上前後扭動片刻後,用封診尺測量了它的身長,並讓六娘記下數值。接著,他又在棺材底端扒拉了半天,用夾子夾出一些破洞的橢圓形粒狀物。明珪瞅了一眼,發現此物在茅房中相當常見,不過是蛆化蠅後留下的蛹殼。

他見李淩雲瞧得入神,心知對方一定是發現了什麽,雖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作為外行也不敢輕易打攪。

片刻之後,李淩雲把那蠅蛹連同蛆蟲一起放在六娘端來的金屬平盤上。見明珪滿臉疑問,他解釋說:

“蛆蟲是屍體上最為常見,也是最快生出的蟲子,所以我們封診道很早便對此蟲的生活習性做了徹底的研究。此蟲的生長快慢,與氣溫有很大關係。我們封診道將戶外的氣溫分為寒、冷、涼、溫、熱、燙六個等級。水結成冰即寒,微風刺骨即冷,秋風落葉即涼,春暖花開即溫,日曬蟬鳴即熱,酷暑難當即燙。經對腐敗屍首的反複查驗,我們發現此蟲隻有在溫、熱或燙的環境中才可生長,且氣溫越高,生長速度越快,並有一定的規律可循。

“我們目前所處的季節為夏季,屬於熱的範圍,若屍首暴露在室外,蠅蟲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蜂擁而至,在屍首上產卵,卵會在一日之內孵化成蛆蟲。接著,這些乳白的小蟲便以屍首為食,瘋狂啃食大約五日,蛆蟲便可長大到一定尺寸,停止進食,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化成蛹。經四日左右,蛆蟲便可變成蠅蟲,破蛹而出。此時蠅蟲又會在屍首上產卵,周而複始,直至將整個屍首啃成白骨。

“如此算來,產卵不計,孵卵一日,啃屍五日,化蛹四日,第二輪生長至多二日,那麽……死者至今已死亡十二日左右。”

明珪頓感驚奇,忙翻開案卷瞅了一眼,把仵作之前的驗屍記錄仔細瞅過後,他目瞪口呆地道:“案卷上說發現屍首的那天,仵作驗屍後確定他死了大約三日,算上耽擱的時日,與大郎用蛆蟲推斷的時間竟絲毫不差!你們封診道的秘法果然精妙!”

李淩雲不以為意,仿佛這很稀鬆平常,不值得一提。他接著撥開屍首的口部,驚訝道:“咦?他口中有土……等等,這是什麽?”

他小心翼翼地用尖頭夾子夾住死者口中的東西,輕輕拔出。

在夾子尖端上被夾起的,是一株發黃的幼苗。

“土裏的草種發了芽?”發現異樣,李淩雲將其口中的土又清理了一番,“嘴裏還有幾根……”將全部幼苗一一夾出,李淩雲觀瞧了一會兒,道:“通常草籽會因颶風卷起、行走攜帶、動物排泄等方式散播到各個地方,可草籽若要發芽,必須要有日光、水露和足夠高的氣溫,其中水露最為關鍵。很多草籽無法發芽,正是因為水露浸潤不足,這也是為何有些土壤未下雨時光禿禿一片,隻要一下雨,很快便會生出一片綠芽。”

明珪聽出李淩雲的弦外之音。“死者口中的草籽能夠發芽,與腐敗屍首流出的屍水有一定關聯?”

“有一點,但這並非重點。”李淩雲皺眉,“他口中最多一把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草籽,說明凶手取土的地方經常有人去,且相對幹燥。”

“會是哪裏?”

“不好確定,但此地一定可以曬到太陽。”

明珪心想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太多,這必定是個極為籠統的結論,或許又是李淩雲在“盡力記錄一切線索”而已,他此時雖然不解其意,但也沒再追問。

李淩雲似乎也沒準備深究,隻是把幾株幼苗塞進油絹口袋,接著便拿起銅尺在屍首各部位上比畫著。“六娘記下,死者身高五尺八寸三分左右。”說完,他讓阿奴用裝滿水的水袋將屍體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蠅蛆全部衝掉。好在阿奴提前挖好了引水凹槽,這才沒讓那些滾成團的蛆蟲隨著水到處流。

待屍表看起來幹淨許多,李淩雲取出一個類似耙子的工具撥開腐肉。阿奴又在一旁用水衝洗,直到死者的骨盆清晰可見。

“是個男子,”李淩雲略微費力地用手指摩挲一塊蝶狀骨骼的連接處,仔細觀察道,“此處為骨盆連接處,連接處骨角清晰明顯,骨質致密光滑,並未過多磨損,可推出死者的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

隨後他又扒開死者的四肢骨骼,指著那條被熊撕下來的左小腿道:“有骨折舊傷,從愈合狀態看,他是從高處墜落後骨折的,所以留下了骨頭粉碎過的痕跡。”

死者那被蛆蟲吃得露出白骨的腳部也被清洗幹淨,李淩雲觀察道:“足部關節磨損嚴重,其必有步行、登高的習慣。”

隨後他來到屍首頭部,命阿奴洗幹淨,並取出整顆頭骨抱在手中。“顴骨很高,死者為方臉,此特征可用來確認屍首身份。”

做完這些,李淩雲擦了擦額角的汗珠。“沒有什麽其餘發現,可以重新蓋棺了。”

收拾屍首的事自然有六娘、阿奴去做,之前在一旁靜靜觀看的子嬰也主動上前幫忙。明珪掃了一眼子嬰有些單薄的背影,把李淩雲拉到一旁的角落。

明珪擔心地看著他。“大郎,你可知你剛才昏厥之前在做什麽?”

李淩雲並不說話,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明珪歎了口氣,把剛才發生的異狀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後,又問道:“你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隻記得門外吵鬧,有人在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什麽的,之後就不記得了。”李淩雲低頭思索,“為何我會不記得自己做出的行為?難道我是發離魂病[4]了?”

明珪道:“你之前生病體虛氣弱,這個時候有可能會因身體極度虛虧而頭腦模糊一片,自己做了什麽都想不起來。倒也不必太擔心,術士之中這樣的情況很多,晉時有人服了五石散[5]就會情緒激動,一定要飲酒奔跑才可緩解,因此五石散又被美其名曰‘行散’。這種時候,人會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和想法,甚至醒來以後,完全忘記自己做過了什麽。”

“但我並沒服用五石散。”李淩雲很是困擾。

明珪笑起來。“你當然沒有服,我隻是說,類似的情況並不是隻發生在你身上,世間本來無奇不有,或許你隻是因為病了才會這樣。”

“我病了,就要掐死人?”李淩雲費解極了,“可我阿耶說過,我們封診道,是不能殺活人的。”

“不能殺活人?”明珪一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無奈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你們封診道從來都是做查案追凶的事情,怎麽可能殺人?你病了,所以無法控製身體,不過如此而已。”

“或許是,要是下次你發現我又這樣,記得阻止我。”李淩雲也不想糾結此事,他對明珪說,“傳聞中說封診道地支一脈,當初就是因為不忌諱殺人,與我們天幹才會水火不容,最後分道揚鑣的。這是鐵則,我不能違反。”

“既然有規矩,就要遵守。”李淩雲奇怪道,“不然要規矩做什麽?”

“我是說,如果沒有規矩……你會怎麽做?或者說,沒有這個鐵則,你敢殺人嗎?”明珪好奇地試探。

見李淩雲皺眉不語,明珪連忙擺手。“我就是好奇,大郎為難的話就當我沒說過。”誰知李淩雲卻道:“我倒是沒想過,不過既然已有了這規矩,那就沒有如果可言。”

“說得也是……”明珪了然地笑笑。此時六娘施施然走來行禮道:“謝將軍帶著人回來了,請大郎和明少卿去看看。”

二人對視一眼,走出義莊,果然看見謝三娘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身邊一群術士打扮的人,個個噤若寒蟬。明珪掃了一眼,見人人頭上大汗淋漓,又看到旁邊有一架拉貨馬車,卻不見馬匹,不由得失笑。“莫非,三娘你是用人力馬車把東西拉來的?”

謝阮不理他,遞個布包裹過去。“這些都是那閑雲散人愛用的物品,你們看看。”

李淩雲上前接了包裹,打開來發現都是一些筆墨紙硯。選好物品後,他戴上油絹手套,拿出一張閑雲散人剛開不久的藥方,接著讓六娘向銅皿中加水燒開,把藥方在水汽上快速拂過,當確定藥方已略微潮濕時,他又讓六娘取出半勺炭粉,均勻地撒在紙上,隻見他捏著藥方的對角抖掉多餘的粉末,藥方上立刻顯出多枚紋線清晰的指印。

李淩雲拿出黃銅柄封診鏡仔細觀瞧,在其中找到一枚完整的指印後,他命六娘用刀沿著指印邊緣將其裁下。

六娘細心剪裁的同時,李淩雲則打開封診錄“指印”一頁,按照同樣的方法,也剪下一枚。

隨後,李淩雲拿著兩枚指印,在義莊裏隨便找了間陰暗的空房,關上門,點起蠟燭。在燭光的照射下,他緩緩將兩枚指印疊加在一起。明珪和謝阮目睹了奇跡般的一刻——這兩枚指印的紋線,在明亮的光線下,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重疊的指印映在李淩雲眼中,他長舒一口氣,吹滅了蠟燭。“指印重合,死者果然就是這個閑雲散人。”說罷,他和二人回到院中,問謝阮:“這些都是死者的家裏人?”

“算是吧!這個閑雲散人名叫趙日初,晉城本地人,本來家中經商,家底很是豐厚。”謝阮回憶著從這些人嘴裏打聽到的信息,“他是家中獨子,熱衷修行,在很小的時候就拜著名術士為師,父母死後,更是變本加厲,出家為道,把家裏的宅子也改成了道觀。這些人既可以說是他的家人,也可以說是道觀中的術士。”

李淩雲向眾人問道:“你們之中,誰對閑雲散人最了解?”

其中一個道士打扮的老者顫巍巍地出列。“小老兒了解,我本來是趙家的管家,現在也在管理道觀。”

那管家回憶道:“我最後一次見到觀主,是送他上山打坐的時候,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了。”

“難道你隻送他上山,就不管他有沒有下山嗎?”謝阮奇怪地問。

管家苦笑道:“觀主經常上山修行,有時對天地元氣有所感悟,會在山中行走,不一定待在原處,幾天不回家也是常事,所以我們並沒有很快就發現他失蹤了。”

“術士打坐辟穀,經常餐風飲露,好幾天不回家也正常,這位管家沒有說錯。”明珪在一旁肯定了這個說法。

李淩雲點頭。“原來如此。那可否麻煩你帶我們去看看你家觀主打坐的地方?”

管家當然不敢推辭。謝阮見狀,命洪縣尉將其他人與那宋娘子一樣帶到義莊內暫時看管,又讓人牽馬過來,一行人上馬朝管家所指的山中走去。

發現閑雲散人屍首的地方,是晉城外出名的亂墳崗,它位於附近名為“大青山”的山的山陰處。

管家帶著眾人直奔大青山,來到山頂朝陽的那處懸崖峭壁上。眾人發現,在山崖的崖頂處,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那老管家手指大石,道:“平時我們觀主就在這裏打坐。”

李淩雲走到大石旁,小心地蹲下查看。他戴上手套,從石頭旁揪起一棵野草,又從封診箱中把之前從死者口中采集到的草苗拿了出來。

在封診鏡下看了片刻,李淩雲道:“死者口中泥土上長的就是這種野草。”說完,他起身環顧四周。“凶手一定就是在這裏殺人的。”

“死者的頭部曾遭鈍物打傷,”李淩雲站在大石後,雙手虛握朝前揮動,皺眉道,“凶手是在他身後,用鈍物打其頭部,然後……”

李淩雲蹲下,伸手從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後他順手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塞進死者口中,防止其喊叫。”

他又抓起一把土,凝視著土壤中的小草。

“他打坐的地方是山的向陽麵,這裏生長的野草,也都向著太陽的方向,看來是種喜向陽的草。

“方才我也說過,泥土中的草籽,隻有在合適的條件下才能生根發芽,喜向陽的草的種子如果一直放在陰暗處,不會很快萌發。

“而根據案卷記錄,死者死後,被拋屍到山陰麵的亂墳崗,那裏常年沒有陽光,而義莊內放置棺材的地方,也是沒有陽光的,但是死者口中的野草竟然發芽了,這就說明,屍體曾經被放置在陽光下暴曬了一段時間,隻有這樣,才會促使野草種子在吸收屍水後,慢慢萌發。”

“大郎的意思是,這屍體被人動過手腳?”明珪問。

“應該是,隻是我不懂凶手為什麽要這樣做。”李淩雲問洪縣尉,“這個地方,距離山陰麵的亂墳崗有多遠?”

洪縣尉估計了一下距離,有些遲疑地答道:“至少也有好幾裏吧!”

“這塊大石在懸崖邊上,從山下走到這裏並不容易。”李淩雲探頭朝崖下看去,又回頭看看明珪,“按說人在修行打坐的時候不容打擾,如果此時身邊有人,你們術士應該能察覺吧?”

明珪點頭道:“不錯,術士修行講究一個‘靜’字。呼吸吐納的過程中,嗅覺和聽覺都會處在最靈敏的狀態。”

李淩雲沉吟道:“既然如此,如果凶手貿然走來,鞋底踩在石子上,應該很容易發出聲音,驚動打坐的死者。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術士身後,對其進行偷襲,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死者對凶手的腳步聲非常熟悉,因而知道來人身份,所以毫無防備。”

“而且……”李淩雲補充道,“用體力謀生的人更易出汗,凶手從山下走到此處,需要耗費很多力氣,身上難免會有較大的汗味,除了聲音,這種氣味也會驚動死者。然而死者並沒反應過來,這也證明他對凶手很熟悉。”

“此案應是死者身邊人下的手,那這個範圍就小了很多,而且按大郎現在的推測,似乎不是我們在追蹤的那個連環殺手所為。”明珪若有所思地道。

“這樣判斷還有些早,”李淩雲淡淡說著,手指大石,“你們看,石頭上有東西。”

“有東西?”明珪與謝阮都湊了過來。

李淩雲蹲下,用封診鏡對著岩石觀察了一會兒,就把封診鏡遞給二人。

“石頭上有劃痕,呈線條狀,赭石色,有可能是血跡。”李淩雲讓阿奴把封診箱背到身邊,從裏麵取出一個用硬紗網編的圓柱小筒。

小筒一拿出來,眾人就聽見裏麵發出嗡嗡聲,仔細一看,裏麵竟然是一群蒼蠅。

“先是老鼠,現在又用上了蒼蠅,你到底要做什麽?”謝阮不解地問。

“蒼蠅最嗜血。同樣是赭石色的痕跡,也可能是別的東西,比如樹皮的汁水、野果的果肉,但這些東西是不會像血一樣散發腥味的。”李淩雲拿出一根纖細的竹簽,竹簽大約巴掌長短,一端纏了些白色的棉絮。

接著,他用水打濕那些棉絮,用棉絮輕輕在痕跡上擦拭,直到棉絮上也沾染了顏色,隨後又拿出另一根棉簽,蘸了一點小盒裏有些發黃的黏稠**。

“盒裏的是蜂蜜水,蒼蠅也非常喜歡蜂蜜,但蜂蜜不如血腥味吸引它們。把兩根棉簽一起放進這個小筒,落在棉簽上的蒼蠅的多少,就可以告訴我們這是什麽。”

說完,李淩雲揭開紗桶側麵的一片紗網,把兩根棉簽伸了進去。很快,蒼蠅聞到氣味,迅速落下,果然那根棉絮被染成赭石色的棉簽上的蒼蠅數量,明顯多於蜂蜜水那邊。

明珪讚同道:“早上山風刮過,樹葉陣陣作響,如果凶手再赤腳靠近,很難被察覺。”

李淩雲又補充道:“從血痕長度看,凶手的腳底板,被石子劃了一個最少半指長的傷口。”

“腳被劃了那麽大的口子,他不會覺得疼嗎?”謝阮不解,“總該發出聲音吧!”

“很明顯,屍體的傷口是凶手高舉石頭砸向術士,在極為興奮的狀態下留下的。而且從屍體麵部傷口看,凶手用的是不規則的鈍物。此地遍地是石頭,那麽……最有可能的凶器,便是隨處可見的石頭。”

“殺完人後直接丟下懸崖,想找也找不到。”

李淩雲看向明珪,衝他點點頭:“子璋說得沒錯,凶器我們不必再尋!”

說罷他又問洪縣尉:“此處可有通往亂墳崗的路?如果有,勞煩您帶個路。”

洪縣尉點頭稱是,帶著眾人沿著一條崎嶇的小石路下行。眾人走了約半個時辰,才終於趕到亂墳崗。

大家停下時,李淩雲已遠遠落在後麵,等了小半刻才趕上來。

明珪有些擔心。“大郎可是還有些病後體虛?”

李淩雲搖頭道:“小病而已,隻是我平日並不怎麽爬山,所以走到這裏頗為困難。試想,凶手肩上還扛著一名處於昏迷狀態的壯年男子,可想而知其體力有多好。如果是習武之人,此人武功必定了得,但他更有可能是靠體力吃飯的勞作者。”

李淩雲說完,定神向左右看去,觀察現場情形。謝阮眼神銳利,手指右側道:“看,那邊的灌木有些稀疏。”

李淩雲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看見一些灌木的枝丫被折斷,隨後又發現了一些血跡擦痕。洪縣尉站在他身邊指著一棵不大的樹,道:“看來凶手就是從這裏拖著死者到了那棵樹下。”

李淩雲等人追蹤擦痕,果然在樹下的地麵以及周圍的草葉上都發現了血跡。

“血跡呈流星狀,並非噴射造成,而是甩出之後在拋灑時形成的。這說明,凶手剖開死者肚子時,死者還有意識,因為疼痛開始劇烈反抗……”李淩雲又看了看懸掛屍體的樹枝,“這上麵大量的樹皮勒痕也能證明,死者當時正在拚命掙紮。”

“屍體被發現時,雙手被用普通麻繩捆綁,這種麻繩很常見,所以並沒有帶回縣衙……”洪縣尉說著在樹下草叢中尋找起來。

“有了,”撥開草叢,洪縣尉興奮地手指一段繩索,“在這裏。”

李淩雲拿起那繩索觀瞧,見兩端斷口整齊,尾部被打了個結,明顯是為了放屍體下來,用刀直接砍斷的。

“這東西有用嗎?”洪縣尉見李淩雲一直盯著那個繩結,忍不住問道。

說著,他把那個繩結展示給眾人看。“凶手打的繩結名叫‘挑夫結’,這種繩結,隻有經常上山砍柴、挑擔子的苦力人才會打,一般良人家中會打的人很少。”

明珪歎了口氣。“看來這下可以排除那個連環殺手術士了,依我看,此案應該是個身份低賤的苦力所為。”

“嗯!”李淩雲點點頭,又圍著樹幹尋了一圈,這次他在墳堆附近的軟土上發現了一串鞋印。

“八寸五厘長短,”李淩雲用封診尺測量後道,“從花紋看,他穿的是一雙手工編織的草鞋。雖然旁邊還有別的鞋印,但可明顯看出是報官的獵戶所穿的靴子的靴痕。”六娘在一旁適時地拿出石膏,準備將鞋印取下。

“沒有術士會穿草鞋。”明珪起身看看周圍,此時太陽已接近落山,亂墳崗四周不時響起一兩聲鳥鳴,混合著呼呼風聲,頗有淒涼恐怖的感覺。“這裏是亂墳崗,平時不會有人來。現在也不是掃墓的節氣,可見留下這草鞋印的就是凶手。”

李淩雲低頭看向正在用石膏取鞋印的六娘。“如此一來,基本可以確定,此案與我們之前查的案子並非同一個凶手所為。”

謝阮點頭,但又問:“隻是這個凶手又到底會是什麽人呢?一個苦力,身份必然低賤,怎麽敢殺在當地頗有聲望的人?”

李淩雲答道:“死者是一名術士。而術士生性隨意,不熟悉的人很難捕捉到他們的行蹤。凶手既然把死者的行動軌跡摸得這麽清楚,他們兩個的關係自然不一般。剛才我也說過,凶手是苦力,這樣的人體味重,但他接近死者時,死者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看來死者對這氣味也不陌生,以致嗅覺都有所麻痹,從這一點也能證明凶手是熟人。凶手會打‘挑夫結’,穿草鞋,體力好,身份卑微,而與術士往來的都是一些權貴之人……”

李淩雲看向明珪。“你阿耶那樣的術士,會和平民做朋友嗎?”

明珪搖頭。“除了孫思邈孫仙師那樣的大善人,一般術士難免捧高踩低,不太可能有平民朋友。”

“如果不是朋友,那這人與死者就隻可能是主仆關係了。”

“主仆?那就簡單了,”謝阮興奮道,“道觀裏所有的人都已被我帶到了義莊,若大郎的推測無誤,那凶手一定混在其中。你剛才說他腳底受傷,那隻要讓他們全部脫鞋,檢查腳底板,不就能找到凶手了?”

謝阮的提議得到了眾人的認可。見亂墳崗已無痕可取,幾人當即返程下山,前往義莊。回到義莊時,天色已經全黑,眾人也饑腸轆轆,但眼看破案在望,性子頗急的謝阮直接命洪縣尉把那些人全部提出,帶到正堂。

接著,她目光冰冷地掃視眾人。“其餘人,全部脫去鞋襪,露出腳底。”

眾人不敢違命,隻得照做。謝阮早已注意到,其中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仆從腳上都穿著草鞋。

謝阮命他們輪流朝後抬起左右腳,一個個地查看腳底是否有傷。當其中一個麵相憨厚的壯年男子抬起腳時,謝阮發現,在他左腳腳底有一條一指長的傷痕。

她當即抽刀出鞘,將刀鋒擱在男子肩上,沉聲道:“說,腳上的傷從哪裏來的?”

那男子麵色憋得通紅,到最後也沒說出話,反倒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李淩雲走到男子身後,將其所穿的鞋子撿起,又讓六娘拿來石膏鞋印進行比較。“鞋麵上還有血跡,鞋印完全吻合。”李淩雲對男子道,“你就是殺死趙日初的凶手。”

謝阮盯著那男子,目光如同鷹隼。“說,叫什麽?”

那男子渾身顫抖,虛汗直流,雙目無神地道:“我叫王虎,那趙日初……是我殺的。”

“其他人先帶下去。”明珪伸手攔住準備抓人的謝阮,溫聲問道:“王虎……你是良人還是賤人?”

“我是賤人,是趙日初的家奴。”王虎老實回答。

“你可知道,依我大唐律例,以奴殺主,罪無可赦。”明珪的聲音溫和但冰冷,“就算有天大的理由,哪怕是主人要殺你,你也不能殺死主人,就連反抗都要遭受刑責。”

明珪說話的聲音越發溫柔起來,但王虎聽在耳中,卻感到毛骨悚然。

“最奇怪的是,你殺了自己的主人,明知必死,卻不想著逃走,而是跟著謝將軍一起來到義莊,”明珪走到王虎身邊,微微彎下腰,“你不逃走,是不是因為……這裏有你牽掛的人?”

王虎聞言渾身一顫,額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樣流下,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明珪。“你……你怎麽會知道?”

“很好猜,”明珪直起身來,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義莊後屋,“家奴殺主,一般有幾種情形:其一,貪圖主人錢財,殺死主人搶奪財物;其二,聽聞主人做了違法之事,心中畏懼卻又不能脫逃,或脫逃中途被主人發現,不得已而殺人;其三,受人虐待,忍無可忍,奮起而殺之。”

明珪說到這裏,停了停才繼續道:“以上三種情況下,家奴殺人之後,必定會在第一時間逃走,原因就是我剛才說的,以奴殺主,必死無疑。可是,你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留了下來。如果說你是為了迷惑他人,讓人不要在第一時間懷疑你,那麽在謝將軍去道觀捉拿你們的時候,你也應該趁機逃走,而不是留下。”

明珪來到一旁的木凳上坐下,緩聲道:“你會來這裏,一定是抱著被查出就為其頂罪的想法。既然如此,就不要耽擱時間了,把一切從實招來吧!”

那王虎聞言,雙目緊閉,粗壯的身體朝前伏下,深深叩首道:“一切都是我幹的,與宋娘子無關……”

明珪與李淩雲對視一眼,在場眾人無不沉默,安靜地聽那王虎將一切娓娓道來……

大唐晉城,與大唐版圖上的其他城池一樣,其中聚居著身份、地位都不相同的各色人等[7]。

以色等分人,古來有之。按大唐律例,不同色等的人之間無法通婚,也就是說,窮苦良人也不能為了錢跟有錢的奴仆嫁娶,甚至因身份不同,也不能領養與自己不同色等的孩子,一旦違反,就要遭受律例嚴懲。

然而,律法可以給予人處罰,令人畏懼,但不可能斷絕人的所有情感。

許多年前,晉城大戶張家的奴婢王長久喜得一子,取名為王虎。奴婢在大唐是賤人,與良人相對,賤人的地位十分卑下。打小王虎就知道自己是什麽人,而他的父母也一直教育他要知足常樂,王虎從記事起,就習慣了做各式各樣的粗活。他十四歲時,已經長得身材高大,憨厚可靠。某日王虎上山砍柴,因日間還有其他勞作,上山時天色已晚,等到他砍完返程時,夜幕早已降臨。

王虎生得個高膽大,並不害怕夜色。他披星戴月地扛著柴火朝山下趕,就在快到山腳時,他突然聽見了女子發出的呼救聲,於是他循聲跑去,趕到地方時,看見一匹瘦狼正不懷好意地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女打轉。女孩被狼貪婪的樣子嚇丟了魂,聲嘶力竭地啼哭著。

王虎連忙拿起手上的火把對著猛獸揮舞。或許是因為他運氣好,這匹狼身邊並沒有同伴,在猶豫片刻之後,狼自知不是對手,掉頭離去了。

王虎把少女從地上拉起,一路護送她下山回家。在路上,少女告訴王虎,她姓宋,閨名叫作宋雲兒,是晉城郊外宋莊的人。

宋雲兒口中的宋莊就在此山腳下,她跟著一群玩伴上山采野菜,不知不覺深入林中,後來迷失了方向。當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出路時,天色卻已暗淡下來。她又驚又怕,便呼喊起來,心道此時若是山中有人,聽見或會為她引路。誰知一匹餓狼聞聲而來,露出獠牙,打算把她吃掉。所幸王虎路過,這才救得她的性命。

奈何王虎的身份是賤人,一個賤人,除非主人能給他放良,否則是沒有可能成為良人的,更不可能去迎娶一個良人家的女郎。

王虎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宋雲兒總是有意無意地接近他,對他關愛有加,他不可能察覺不到她對他的感情。隻是這身份的差別猶如天塹,到了後來,王虎迫於無奈,隻能對宋雲兒避而不見,他也不想耽誤了對方的美好年華。

可人一旦彼此產生情感,便如蓮藕般絲絲相連,要想真正斷開談何容易。某次,宋雲兒實在忍受不了王虎對她的回避,在山間把他給攔了下來。

麵對宋雲兒梨花帶雨般的哭訴,王虎終於忍不住將他心中所想和盤托出。他告訴宋雲兒,自己不是心裏沒有她,可他們色等不同,就算彼此心心相印,到頭來也不可能結成姻緣。宋雲兒清楚良賤有別,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會有結果。她也明白,王虎其實是在為她考慮,所以才會故意躲閃。可越是這樣,宋雲兒對王虎的眷戀就越深。

然而讓二人沒想到的是,宋雲兒剛滿十四歲,宋家人因貪圖錢財,竟將她送進了閑雲觀。

閑雲觀的主人趙日初是一名懂醫的術士,家中向來富裕,但本人卻沉迷修煉,平日因給洛陽一些權貴煉丹製藥,逐漸也成了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趙日初當時已三十來歲,前妻因病去世,一年以後他想續房,便看上了宋雲兒。

宋家人隻是普通良人,一方麵是為了錢,另一方麵則是衝著趙日初這個閑雲散人的術士名頭。雖然兩人年齡差極大,但因趙日初答應按六禮[8]明媒正娶宋雲兒為正妻,於是宋家人便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由,強迫宋雲兒嫁給了趙日初。

不光王虎,連宋雲兒都被蒙在鼓裏,在趙日初和宋家人完成六禮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即將嫁人了。當得知實情時,她強烈反抗,但千百年來形成的規矩,怎可能容許一個弱女子去推翻?最終,她還是被綁上了花轎,敲鑼打鼓地送進了閑雲觀。

王虎多日不見宋雲兒,忍不住到宋家附近打聽,這才知道心愛的少女已嫁為他人婦。

幾年相處下來,兩人早已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雖然他們從不曾越界,但在王虎心裏,宋雲兒始終是獨一無二,無人可代替的那個女子。王虎生性老實憨厚,他沒有想過什麽搶親,隻是想待在宋雲兒身邊多多照顧她,甚至隻要能看到她,他便覺得心滿意足。

在大唐,像王虎這樣出身的賤人,是可以被隨意贈送的,比如達官貴人家中的舞姬,就可以直接贈送給客人。張家在當地雖家財萬貫,但也並非習慣恃強淩弱,要送下人之前,家主會命管家征求下人意見,並給他們三日為限,可誰知主動報名者隻有王虎,此事還惹惱了其父王長久,畢竟張家待他們父子不薄,兒子此舉無異於吃裏爬外。帶著眾人的不解和父親的責罵,王虎毅然決然地踏出張家,以奴仆的身份進了閑雲觀。

王虎身強力壯,在觀中多是做些苦力,比如砍柴、挑水,諸如此類。在張家多年,這些活他早就十分熟悉。他手腳勤快,為人又質樸老實,很快趙日初便對他信任有加,甚至每日沐浴更衣時,允許他挑水進入較為私密的後宅。

因宋雲兒已嫁入觀中,王虎和她難免會在後宅相遇。當然,這一切也都在王虎的算計之中。

宋雲兒看見王虎,喜極而泣。她雖然已為人妻,可她心裏真正喜歡的人,隻有王虎。情郎近在咫尺,宋雲兒幾乎快克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但王虎非常清楚,在宋雲兒出嫁之前,他們就不會有結果,何況她已嫁作他人婦?

麵對宋雲兒哀怨依戀的目光,王虎隻能用各種理由拒絕她。他知道,一旦傳出風言風語,自己的一條爛命不足掛齒,可宋雲兒的後半生將會因他而斷送。

從那日起,這對有情人整日心中備受煎熬,但偶爾的碰麵,還是讓兩人感到了一絲安慰。

然而,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趙日初已走上了邪道,他堅定地認為自己能夠修煉出元嬰。他娶妻的真正目的,就是得到元嬰。此前他已暗中把晉城範圍內所有與他生辰八字相符且能生育的少女查了個遍,符合他修道條件的僅有兩人,其中一人相貌粗陋,於是宋雲兒便成了他的唯一選擇。

然而,宋雲兒怎麽都沒料到,這個選擇給她帶來了滅頂之災。

在宋雲兒嫁給趙日初的第一年,他並不與她同房,而是每天逼迫她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藥丸,並命令她必須按照他的要求隻吃固定的那幾樣食物,她稍有不從,就會挨一頓毒打。

到了第二年,趙日初卻一反過去的作風,開始瘋狂與她行夫妻之事,一天數次,甚至數十次都是家常便飯。趙日初如此旺盛的精力,難免把宋雲兒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王虎雖然知情,也隻能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毫無辦法。

畢竟夫妻敦倫,繁衍後代,實屬正常,趙日初與前妻並未生養,有些著急,也不是說不過去。

連續服用三日,宋雲兒突感下體墜痛,從睡夢中醒來時,她發現自己體虛無力,滿床是血。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於是開始大聲呼救。

趙日初循聲而來,可誰知他根本不管宋雲兒的痛苦,直接扒掉她的內裳,用手從**內把流出的胎兒屍體直接拽了出來。

在取出胎兒屍體後,他又吩咐門外婢女拿來專門的琉璃器皿,把胎兒屍體給裝了進去。

宋雲兒這才知道,趙日初給她吃的根本不是什麽補品,而是要她孩兒性命的墮胎藥。她痛不欲生之時,忽然想起一個疑點。自她過門之後,趙日初從不允許她邁出觀門,為此還專門派兩個修道的婢女時常監視。她還知道,閑雲觀裏除了王虎,其他人都是趙日初的眼線,她無意間聽到風言風語,說趙日初的前妻就死於非命,隻是起初趙日初對她不薄,她也不相信名聲顯赫的術士能幹出殺人的勾當。可時至今日,她終於覺得,那些閑言碎語並不隻是空穴來風。

胎兒被取出後,趙日初著急忙慌地把胎兒用作藥引,修煉元嬰。下體全是血的宋雲兒躺在**痛苦呻吟,眼看要鬧出人命,看守的婢女喊來了年紀較大的仆婦前來幫忙。

由於清洗血跡需要大量溫水,王虎也被喊來幫襯。眼看心上人奄奄一息,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在追問那個驚慌失措的婢女後,他才得知宋雲兒的悲慘遭遇。

好在宋雲兒年紀尚小,身體還經得起折騰,硬是靠著幾服止血的草藥勉強保住了一命。王虎心疼不已,卻也無能為力,他怪自己是個賤人,無法保護心愛的女人。他不知為何會搞成現在這樣的局麵,於是開始在閑雲觀中小心打聽其中原因。

由於王虎為人一貫老實,口風較緊,這樣的人想打聽什麽,別人非但不會有防備之心,反而很願意提點他一些真相。

原來趙日初早年時從不知名的地方得到一本邪道術士修仙手記,之後他就一直按照手記修煉自己的元嬰。可無論趙日初怎麽努力,他偏偏就是感覺不到元嬰的存在,這令沉迷邪術的他懊喪不已。

後來有同修邪道的術士告訴他一個捷徑,就是去找生辰八字相配的女子結合,用自己的陽氣和女子的陰氣結合成胎兒。等到胎兒成形三個月時,便是陰陽調和最穩定之時,取此時的胎兒為藥引製丹,這樣吃下之後,可使修煉出元嬰的概率成倍增加。

趙日初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因為服食了他給的墮胎藥而大出血不治身亡的。由於趙日初在當地名氣大,關係深厚,這事才被壓了下來。

得知趙日初惡魔般的所作所為,王虎日日悔不當初,但他一時間也沒有辦法解救宋雲兒於水火。宋家則認為嫁出的女兒如潑出的水,在宋雲兒出閣之後,他們隻當自己賣了個人,完全不關心女兒的死活。

那趙日初吃下用胎兒屍體煉製的嬰丹,閉關整整三日,也沒能感覺到丹田中有元嬰的存在,於是他大發雷霆,準備讓宋雲兒再懷一次。

宋雲兒身體還未康複,又遭到趙日初的強暴,行房之時再次大出血,昏迷過去。雖然又僥幸撿了條命,但經城中大夫診斷,宋雲兒已徹底沒有了再次生育的可能。

閉關歸來,得知此情,趙日初凶神惡煞地把大夫攆了出去。當初選擇宋雲兒就是圖她年輕,可以多生養,為了把她搞到手,趙日初可是花了大價錢,這下倒好,生了一次就不能再生,這個代價對趙日初來說實在太大了。作為一名術士,娶妻說得過去,但如果再納妾,難免會招來閑話,他這個人很注重名聲,一來二去,趙日初對宋雲兒就起了殺心。

等宋雲兒身體稍稍恢複,趙日初又嚐試同房了幾次,結果正如城中大夫所料,宋雲兒果真無法受孕。他徹底死了心。接受現實的他開始強迫宋雲兒吃各種藥丸,謊稱是補藥。宋雲兒在服用後,感覺身體明顯不適,她也不是傻子,她開始覺得,這個術士準備像殺死他的前妻一樣,要置她於死地了。

幾日後的一天夜裏,宋雲兒趁趙日初給達官貴人送丹的空當找到了王虎,這一回,她把所有經過和盤托出,王虎聽後悲痛無比。

看著飽受欺淩,人不人鬼不鬼的宋雲兒,王虎內心萬分煎熬,他痛恨自己身份卑微,連所愛女人的性命都無法保護。

其實就算宋雲兒不說,他也已經從後堂的一個老管家那裏打聽到了內幕。老管家說,趙日初其實就是個妖道,用胎兒練術,宋雲兒的魂魄已被妖道通過胎兒取走。宋雲兒如果想活命,除非把魂魄給搶回來。

王虎問老管家魂魄會被放在哪裏,老管家依稀記得趙日初曾提過丹田一說,於是便對王虎比畫了一下肚臍下方,表示應該就在這裏。

之前王虎隻是擔心宋雲兒會被虐待,直到這次相見,宋雲兒告訴他,她會有生命危險,他這才想起了老管家的話。

王虎是賤人,賤人如草芥,就算被良人殺死,良人也不過是繳納罰銅就可以免罪,賤人死了也是白死。但他並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於是他決定,為救宋雲兒的性命,他要以命相搏。隻要殺了趙日初,一切對宋雲兒的迫害就都徹底結束了,而且作為趙日初的遺孀,宋雲兒還能繼承不菲的資產。

而這最好的殺人時機,很快就到來了。

那日清晨,王虎見管家與趙日初一同趕著馬車出觀時,便以上山打柴為由,悄悄跟了上去。

由於長年累月在附近山頭劈柴,王虎隻要瞧一眼大致方向,便知道他們此行的去處。他加快步子抄小路,跑到了兩人前麵,並尋了一個隱蔽的地方藏了起來。

當他看到趙日初盤坐在石頭上開始靜坐吐納時,他便悄悄走到趙日初身後。趙日初習慣了王虎常伴身邊,並沒警覺,直到被王虎用石塊擊暈。

趙日初提前一日便清空了腸胃,肚內無食,本就體虛無比,哪兒是王虎的對手,被三敲兩打,便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王虎見狀,用繩子將之捆住,為了避免其中途喊叫,王虎又抓了一把土,塞進了趙日初口中。

一路上,王虎早就計劃好了殺人的全過程,這一片他常過來,知道後山有個鬧鬼火的亂墳崗,那裏陰森晦氣,所以不到清明祭祀之時絕不會有人前往,到了那裏,他就有的是時間慢慢殺死趙日初了。

由於那身道袍太過顯眼,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誰,為掩人耳目,王虎把趙日初的衣服全部扒光,然後用繩子把趙日初給吊了起來。

在山頂,王虎沒有下死手,因為他聽人說,要放出宋雲兒的魂魄,必須在趙日初還活著的時候,一旦趙日初咽氣,宋雲兒的魂魄也就跟著飛散了。

於是王虎趁趙日初還昏迷著,用刀剖開了他的肚子。劇痛讓趙日初驚醒過來,隻是還沒來得及掙紮兩下,他便因為失血和頭傷一命嗚呼了。

趙日初在當地怎麽說都是個名人,如果被認出來,難免有人會懷疑此案與宋雲兒有關。於是王虎取了一把柴火點燃,將趙日初的臉燒了個麵目全非,直到他自己都認不出時,他這才放心地背著一捆提前打好的柴,回到了閑雲觀。

管家在山下一直等到日落,也沒有等到主人下山,實在是饑渴難耐,管家隻好上山去尋,可並未發現主人蹤影。

看著空無一人的打坐石,管家誤以為主人又和以前一樣有所參悟,在深山中尋了個幽靜之地暫時隱居。四處尋找無果,他趕著馬車憤憤地回到了觀中。

王虎殺完人後,心中惴惴不安。誰知管家回到閑雲觀,卻當無事發生過,還告訴眾人,主人在山中悟道,不知幾日才會回來。管家還說之前主人也曾多次失蹤,短則一日,長則數日,便會自行回家,不必大驚小怪。

注釋:

[1] 從唐代開始,三品以上的官員著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的官員著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的官員著綠袍,無魚袋。

[2] 唐代一般指胥吏及差役,因事必經由其手,故謂之所由。

[3] 兩晉南北朝時期在官府當值而無俸祿的吏役,後亦指額外的吏役。

[4] 精神疾患,古代人稱這種病為“離魂病”或“癔症”。

[5] 中國古代方士、道士煉製的一種內服散劑。最早見於《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雖作為藥用,名醫淳於意已指出其藥性猛烈,服用不慎,危害甚大。後方士、道士之流煉五石散服食,作為長生之術。但許多人因長期食用五石散而喪命,唐代孫思邈呼籲:“有識者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據葛洪《抱樸子》記載,五石散的成分為丹砂、雄黃、白礬石、曾青、磁石這五石。而據《諸病源候論》記載考之,五石散之通行方當為石鍾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這五種礦物質藥物燒煉而成。此等礦物質煉成的五石散,服後內熱,喜冷食,著單衣,故又名“寒食散”。

[6] 唐代的1斤約合今661克。

[7] 指社會上各種職業各個階層的人,大體分為良人和賤人。我國古代等級森嚴,良賤之間無法通婚。

[8] 中國古代婚姻成立的手續。即納采(送禮求婚)、問名(詢問女方名字和出生日期)、納吉(送禮訂婚)、納征(送聘禮)、請期(議定婚期)、親迎(新郎親自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