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義莊驚魂 吸血迷行

第二日,東都建春門外五裏處。

姍姍來遲的鳳九坐著馬車追上了剛開拔的李淩雲一行,眾人短暫地見了一麵,鳳九的馬車便朝北方而去。

據鳳九說,他此次離京其實還有別的事要做,之所以現在追來,是特地為他們引見一個麵貌忠厚的青年男子,讓眾人記住此人相貌,說是會讓此人駐紮在案發地陽武縣封門村中,有什麽要查的事情,通過此人來傳話即可。

李淩雲當然不會去打探鳳九的神秘旅程,眾人日夜趕路,除非不得不住宿時,才會投入路邊逆旅休憩。因拉封診車的馬並不怎麽神駿,他們在路上還是耗費了些時日,方才趕到陽武縣城。

謝阮早就懶得讓李淩雲更換馬匹了,她知道這是個麵冷心熱,對牲口也會記掛舊情的人,說了也根本沒用。等到了縣城,她便拖著明珪,以大理寺要辦事為由到縣衙找了當地縣令,安排一行人直接在縣衙裏歇了下來。

陽武縣城雖說也在河南道之內,但距離東都遙遠,幾乎在河南道的最東麵,因此,相比靠近東都的畿縣來說要貧窮許多,有些方麵甚至還不如地方上的下縣。再加上流經縣內的洛水這幾年總是泛濫,淹沒不少良田,整個縣衙都呈現出一股破敗之氣,雖說房舍還算潔淨,但住在這裏,也絕談不上舒適。

好在幾人此行是為查案,並不怎麽挑剔,這倒讓那群縣吏很是鬆了一口氣。他們不知為什麽這樁案子過去了這麽久,大理寺還會突然來人翻查此案。縣裏本來要派人跟幾人一起去義莊檢屍,明珪擔心其中有詐,萬一大理寺的人暗暗混在其中,查案過程會暴露無遺,便連忙找了個理由阻攔。

陽武縣令聽說之後,自覺當初這樁案子沒有細查,此時更是不想沾手,客氣了幾句,也就樂得讓李淩雲他們自行前往義莊。

這一去,李淩雲卻沒料到,差點出了大事。

那義莊距離案發的封門村並不遙遠,隻不過隔了兩個村子,而且正好在縣城到封門村的路上,查看屍體、現場都能順路過去。

既然叫義莊,距離村落還是有一段距離的。謝阮好說歹說,可村裏人誰也不願去那晦氣的地方,隻是粗略地給他們指了個路而已。所幸不知是誰在道邊立了個石碑,標出了去義莊該走的方向。眾人到地方一看,這義莊分明就是一座破院,連大門也沒有,裏麵荒草萋萋,遠遠看去,堂屋正中放了好幾口棺木。

如果是一般人,見此情形一定會覺得陰森恐怖。但李淩雲是封診道的人,隻覺此事尋常而已,於是他帶頭朝那些棺木走去。

誰知他剛走進堂屋,眼角就掃見一抹陰影突然朝自己頭上襲來。他忙閃了一下,隨後隻覺頭上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等李淩雲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破舊的床板上,床板對麵的地上盤腿坐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小道童。那道童見他醒來,嘴裏嗚嗚直叫,原來道童口中被塞了一團麻布。

李淩雲翻身坐起,用手摸了摸頭頂,發現左麵頭頂上有一個大包,用手一碰就疼得不行。隨後,他聽見謝阮驚喜地喊:“醒了,李大郎醒了。”

李淩雲聞言大惑不解。明珪來到他身邊蹲下,撥開他的頭發,看看發間那個隆起的大包,滿臉慶幸地道:“所幸你進門時還躲了一下,否則定然皮開肉綻,這小子下手可夠黑的。”

說完,明珪伸出手指,讓李淩雲從一數到十,確定他神誌清醒,這才告訴他事情始末。

原來道童名叫子嬰,因為他的師父失蹤多日,道觀被別的術士占據,所以他不得已和師兄下山分頭尋人。誰知走到這處村落時,他饑寒交迫,生了重病。村人好心收留了他,還為他醫治了急病。

疾病痊愈後,道童發現已無處可去,就在村外的義莊中住了下來,為村人看守屍首,借此換取一點糧米生活。由於眾人來得突然,又沒人通知,他以為是村中誰家的仇人要來毀屍,於是藏在門後用木棒襲擊了李淩雲。

李淩雲聽完哭笑不得。謝阮生氣地道:“出手這麽重,隻怕這小子居心叵測,幹脆把他綁了送到縣府,不說判他一個流刑,至少也要去洛水大堤扛一陣子大包。”

那子嬰口中嗚嗚直叫,眼圈發紅,看起來委委屈屈。

李淩雲對謝阮道:“倒也不必如此。”他起身把子嬰口中的麻布拽了出來。

子嬰“呸”了幾口,連連求饒道:“確實不知是上官,我隻是因為住在這裏,承蒙村人照顧,所以想要報答,誰知衝撞了各位。”

李淩雲見道童求饒,於是看向明珪。後者自知他是讓自己勸謝阮不要追究,於是道:“看來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我阿耶也是術士,與這道童的師父算是同行,不如就此算了。”

謝阮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李大郎做人總是這般心軟,哪一天你遇到巧舌如簧的壞人,到時候看你怎麽辦?”

“那就遇到了再說。”李淩雲也不多話,上去給子嬰解開了繩子。子嬰重獲自由,連忙起身致謝。

隻見那子嬰長得眉清目秀,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雖說有些麵黃肌瘦,但看起來極為順眼。李淩雲對他解釋:“我們來自東都大理寺,前來這裏是為了調查一樁疑案,並不是來毀屍的。”

李淩雲話音未落,子嬰就驚訝地道:“敢問這位李郎君說的,可是封門村的案子?”

“你怎麽知道?”謝阮奇怪道。

“那案子太有名了,死者的屍首又被官府放在這座義莊裏,村中人難免與我提及。隻是沒想到李郎君看起來年紀不大,居然是大理寺的人?”子嬰麵帶憧憬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辦案,還不趕緊退避三尺,不怕待會兒打開棺材,看見屍首被嚇著嗎?”雖然李淩雲不予追究,但謝阮仍有些不快。不過這道童長相確實頗有眼緣,不但神情機敏,而且笑起來露出八顆牙齒,有點討喜,她就忍不住逗弄了他一下。

誰知子嬰卻連連搖頭。“我平日就住在這義莊裏的,和這些死人為伴時日不長,但也看慣了屍首,並不覺得有多害怕。”

李淩雲四下打量,發現此屋是義莊的西廂房,房中除了一張床以及破爛棉絮外,幾乎別無他物,心道道童在這裏過的日子看來十分辛苦,也不知他小小年紀,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六娘看出李淩雲對這個道童頗為關注,開口道:“這孩子下山是為了找他師父,奈何師父也沒找到,他卻在這兒生了病,所以才住了下來。隻是這樣陰氣深重的地方,不適合少年人長期居住,不如我們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麽別的去處?”

子嬰聞言,也不等李淩雲詢問,伸手揉著眼睛抽噎起來。

“我師父也是關內道裏有名的術士,雖時常雲遊在外一年半載不回來,但他曆來離開之前都會先跟我們打個招呼,而且還會給自己定個時間,說什麽時候回就會什麽時候回。他上次出門說是去會友,最多十天半個月必然回來,誰知他離開了整整兩個月,也不見他的人影。

“那道觀中本就有兩個大術士,另外那人向來羨慕我師父懂得醫術,於是借著這個機會把我和照顧師父起居的師兄都趕了出來。要不是萬不得已,身上一點銀錢也沒有了,我也不至於淪落到要看守義莊的地步。”

聽到子嬰的師父懂得醫術,又久久未歸,明珪對李淩雲遞個眼色。李淩雲這回倒是看懂了,明珪是在暗示“醫道”,說不定和他們推論的凶手有關,便點頭會意道:“明子璋,我們先驗屍首,其他晚些再說。”

一旁的六娘見子嬰哭了起來,有些不忍地問:“你可還有別的地方去?”

子嬰搖頭。“我是師父撿回家的孤兒,從來不知父母是生是死,所以沒有別的去處。”

六娘轉頭問李淩雲:“這少年既然無處可去,又不怕屍首,大郎覺得,他能不能做我們封診道的弟子?”

“你們收徒弟這麽隨便的嗎?”謝阮不解地道,“且不說他剛剛敲了李大郎一棒子,兩刻鍾之前你們還根本不認識呢!”

六娘對謝阮道:“我當初也是官奴,幼年時被宮中賞賜給李公,這才會在大郎身邊侍奉。通常醫家招收弟子都要求身家清白,然而我封診道招弟子,除了心性端正,便唯有一條要求,就是不畏懼屍首。雖然我隻是個奴婢,但也知道封診道許多弟子都是出身極差,為奴為婢的人,被封診道收為弟子後脫籍為良人的也很常見。如今我不過就是提一個建議,畢竟我們大郎還不曾收過弟子呢!”

六娘說到這裏,又笑著看向李淩雲。“就是不知道他們二人是否有這樣的緣分。”

“收什麽弟子,要是阿耶還在,我還談不上出師呢。”李淩雲擺擺手。

謝阮聞言大笑。“你這本事還談不上出師?此話千萬不要在杜公麵前說,否則他一定會惱羞成怒,你這個還沒出師的,簡直把他的老臉都撕光了。”

李淩雲也不聽謝阮說俏皮話,轉頭問子嬰:“我知道你一定沒有聽說過封診道,這時候也沒有空閑與你解釋。不如這樣,從現在開始你就跟在我身邊,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如果你覺得有些意思,想要學,那便拜我為師;如果無意,就麻煩這兩位在東都給你尋個去處。你意下如何?”

子嬰在旁看著這些人,知道他們雖然古怪,但從衣裝看都非富即貴,早就聽得躍躍欲試了,聽李淩雲這樣說,他立即跪下叩拜道:“多謝李郎君不計前嫌,我一定仔細想好。”

李淩雲又摸了摸頭,覺得腦袋已沒那麽疼了,就讓子嬰帶大家到隔壁尋覓屍首。他既然是這裏的看守,當然清楚這些屍首的來曆,由他來引導再方便不過。

子嬰帶著眾人,很快找到了那口存屍的棺材。呈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口散棺,不說木料菲薄,甚至連拚湊棺槨的木頭都不是來自一種樹木。

阿奴力大無窮,伸手就把那棺材扛起,搬到院中放下。這一幕,看得體質虛弱的子嬰非常羨慕。接下來,阿奴更是連工具都不用,徒手拔起棺釘,這力大無窮的表現,就連謝阮都看得有些驚訝。

棺蓋一開,李淩雲就皺起了眉頭,謝阮、明珪二人臉上更顯失望之色。原來那棺中屍首早已化成白骨,無法辨別容貌。

“看來……隻能根據案卷推斷了,”謝阮頭疼地道,“這官府還真是隨便,你們封診道弟子的手記上好像說過,官府雖然找他協助,卻因本地人排斥剖屍,又認為是封門村有厲鬼作祟,他隻是粗粗從外表查看而已,現在都成骨頭架子了,我看也沒必要查了吧!”

“當然要查。死人原本就不會開口說話,在懂的人眼裏,皮毛骨肉都在訴說死因……”李淩雲套上油絹手套,伸手從棺材裏撈起人骨。謝阮仍不以為然地道:“屍首已然化為白骨,你還能看出什麽?”

李淩雲卻不多話,拿出封診銅尺測量。“六娘記下來,此屍以骨反推,屍長五尺五寸,腳掌長七寸……下體盆狀骨狹窄,死者為男子,嗯,恥部骨骼連接處,背側部分外翻,合麵有些凹凸不平,他的年齡應該在四十五歲左右。”

封診道驗屍的過程,明珪早已了然於胸,此時他雖在專注地聽著李淩雲說話,但一有閑暇,他便去觀察那個小道童子嬰。隻見子嬰皺著淡淡的眉頭,清秀的臉上卻露出興奮之意,口中喃喃道:“厲害,竟然能從一堆白骨裏,看出死人的年歲來。”

明珪微微一笑,回頭看時,李淩雲的手已摸在男子的胸部骨骼上。隻見他拾起幾塊肋骨和脊骨,接著又看看頸骨和碎裂的頭骨。“這些骨骼發黑,捏之破碎,是極高溫度導致的炭痕,說明之前這些部位曾經遭受過高溫炙烤。”

李淩雲用手從屍首的胸腹內取出雙拳大小,形狀極不規則的銀灰色塊狀物,放在眼前看看。接著他招呼阿奴拿來盤子,又讓阿奴從封診箱中取出幽微鏡,並用刀從塊狀物上削下一些放到鏡下。

“這是錫塊……”李淩雲一麵看,一麵疑惑地道,“而且是極純的錫,它絕不是從錫製品上熔化的,依我看應該是將純錫錠直接熔化後得到的。”

“錫?這東西怎麽會跑進人的體內?”明珪問,“是不是有人事後放進去的?”

“不是,是熔化之後灌入的,”李淩雲道,“這錫塊中混有一些炭黑之物,是未完全燃為灰燼的器官,一些是食管,還有一些是胃囊裏的麵膜……”

李淩雲從幽微鏡前抬起頭,即便是對情感遲鈍如他,也麵露不忍。“凶手是在死者還活著的時候,將滾燙的熔錫倒入了他的口中。”

“誰……誰會用這種方式殺人?”那小道童子嬰毛骨悚然,抱著自己的臂膀,顫著嗓子問。

“宮中會用這個法子殺人。”謝阮沉聲道,“宮中女子便是陛下的人,除非放出宮去,否則不允許與男子之間發生感情。但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管住的,這種法子,一般宮裏用在掖廷[1],悄無聲息地將那些**懷孕的宮人滅口,向她們口中灌滾燙的錫,她們口舌喉嚨焦爛,自然不可能再發出聲音。隻是這死者分明是個男子,凶手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法殺人?”

“真是十足奇怪,”李淩雲道,“錫不常見,錫錠更是官府才有的東西,殺人用這個法子,消耗如此之大……凶手做法如此怪異,與之前的案子極為相似,看來這一次,他又做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說完,李淩雲回到棺前,拿起死者雙腳、雙腿的骨頭細看。他把眾人叫到跟前,給他們展示小腿下方的骨頭。“死者足部、腿部骨骼較為粗壯,說明其下盤較穩,或許習武……你們看,腿骨靠下處有很深的刀割痕跡,那凶手下刀處,血液浸入的骨血片,也正好位於雙腳關鍵血脈的位置,此種血脈為紅色,血液流速極快,一旦割開就會有大量的血液從裏麵噴湧而出。”

明珪沉吟道:“按三娘所言,宮中有灌錫之刑,那凶手灌錫足以把死者殺死,為什麽又多此一舉,把雙手雙腳的腕部割開呢?”

“凶手舉動越不可解釋,越說明這些案子是同一人所為。”李淩雲道,“死者顱麵骨嚴重破碎,是鈍物擊打所致。”

謝阮走到一旁翻閱案卷。“官府在現場發現了一個木質的靈牌,牌子上有血跡,凶手將死者毀容,或許用的就是此物……對了,此物也在棺中。”

李淩雲找了找,在死者的手骨下方,果然發現一個染血的靈牌。他對比了一下麵部碎骨裂痕,點頭道:“就是用這塊靈牌砸的。”

放下靈牌,李淩雲繼續道:“凶手殺人毀容,並脫掉死者所有衣物,說明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死者的身份。而凶手這麽做的原因,有幾種可能:第一,死者的名氣很大,或許有些人看了長相就能認出死者;第二,那死者與凶手熟識,凶手害怕查案者查出死者的身份,詢問死者周遭的人,便能找到凶手;第三,死者和凶手之間有一定關聯,或許彼此有共同的友人,又或者是一個行當的人,一旦查出死者的身份,就很有可能會懷疑到凶手身上;第四,便是純粹為了增加查案難度了,查不出死者是誰,案子就幾乎不可能繼續查下去……自然而然,也摸不到凶手的頭上。”

李淩雲說到這兒,突然輕輕“咦”了一聲。他從棺中拿出死者的指骨。“他的右手小指第二節骨折過,後來又長好了,隻是骨質長得多了一些,與第一節指骨融在一起,他的小指應該隻能彎曲第一節。六娘把這個記下來,或許能以此查出死者身份。”

六娘還在記錄,李淩雲又低下頭,趴到棺中去看死者麵部。“牙齒並未如何磨損,生前很少食用粗糧。”他又伸手拿起帶牙齒的碎骨細看,道:“很光滑,有清潔牙齒的習慣,死者頗為講究,不會隻是普通平民,與之往來的人,大多也會和他身份相當。習武,講究……這人不是一般武夫,恐怕……”

“也是術士?”明珪問,李淩雲沒有回答,隻是輕微地點了點頭。

明珪聞言,轉頭看向小道童子嬰,陡然抽出腰間直刀,大聲喝問道:“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眼前突生變故,李淩雲驚訝不已。不等他開口,謝阮便奇怪地搶先問:“明子璋,怎麽回事?”

明珪並不回答,而是緊盯子嬰。“最開始,大郎從白骨推算出死者年紀時,這小子就大吃一驚;等到大郎說這人小指骨折過,不能彎曲,他就渾身顫起來了;大郎說死者是術士時,這小子更是站都站不穩。說!你是什麽人,與死者有什麽關係?”

“我……”子嬰顫聲道,“我之前說的都是真的。”說罷,他竟然跪了下去。

“明子璋,你會不會冤枉了他?”謝阮見子嬰瘦弱可憐,禁不住為他說情道,“我們第一次見李大郎封診時,也難免有些吃驚,何況他還是個孩子。”

“之前我並沒有懷疑,是發現他後來舉動失常,我才拔刀的。”明珪微微眯眼,審視跪在地上的子嬰,“你也知道,我向來跟我阿耶修術,術士大多和達官貴人往來,要學會察言觀色。我會比較注意他人的言行舉止,若無異常,我何必跟一個少年為敵?”

謝阮聞言,勸子嬰道:“武學上明子璋未必如我,但識人上,我卻鐵定不如他。你到底隱瞞了什麽,趕緊從實招來,否則難免要把你抓到官府去審。”

子嬰駭然,抽泣著撲在地上哭訴:“著實沒有故意說謊的想法,隻是一開始覺得不可能那麽巧,所以才沒有告訴諸位。我說實話,這四十五歲年紀,小指骨折過不能彎曲,再加上是習武的術士,這三點相加,除了我那失蹤的師父,還會有誰?”

聽到死者就是子嬰那外出會友又神秘失蹤的師父,眾人不由自主地互對了一下目光。李淩雲思索道:“你師父離觀外出時說是去會友,這與我們之前的推論一樣,看來那殺人者的確隻選擇術士作為他下手的目標……”

李淩雲讓子嬰站起身來,仔細地複述一遍他師父的事。

原來,子嬰的師父也是一名醫道,道號金成山人,在邙山山麓的九陽觀修行。九陽觀並不是大觀,金成山人又習慣四處雲遊,攏共也沒幾個弟子在觀內,所以九陽觀主事的並不是金成山人,而是玄塵散人。

這兩個術士彼此看不順眼,自金成山人行蹤不明後,玄塵散人就把他的幾個弟子從九陽觀攆了出去,把他的東西也扔了出去。術士雖自己腰纏萬貫,但通常對座下弟子卻極為苛刻,子嬰的幾個師兄手裏也都沒什麽錢財,大家隻能借著尋找師父的由頭就此各奔西東。

子嬰從小是金成山人收養的,知道自家師父一般在河南道內雲遊,不會離開太遠。他憂心師父遭遇不測,所以幹脆就四處遊**,在自家師父經常出現的地方找尋。可誰承想,原來金成山人真的已被人所殺,而且這麽巧,自己還照看了師父的屍骨這麽長時間。

“聽說死者四十五歲上下,又習武,當時我已經懷疑是師父……等聽到小指骨折,是個術士時,我才敢確定這是我師父!徒兒不孝,在師父身邊這麽久都沒有察覺,徒兒不孝——”子嬰跑進西廂房,拿出自己的度牒[2]給眾人查看,上麵果然寫著他是九陽觀修行的小道童。大唐僧道的度牒來之不易,倒也沒什麽作假的必要,明珪更是此道中人,拿來核查過,也說沒什麽問題。

隻見子嬰在地上跪下,哭著朝棺材中的骸骨連連叩首。明珪見狀,感歎地收起刀子。“原來如此……”

子嬰膝行到棺材旁,撫著棺大哭道:“師父這根小指,就是我小時候爬樹掉下來,師父接我時弄傷的。”

義莊之內一時之間悲聲大作。六娘在一旁把手絹遞給子嬰,子嬰擦著眼淚。明珪對李淩雲道:“死者果然是個術士,這樣一來,倒是讓我想起個事來,我跟大郎你說一下,你看看對破案是否有用。”

李淩雲點點頭。明珪道:“像他師父這樣在河南道內雲遊,卻不去遠處的術士,有一個特別稱呼,喚作‘遊京術士’。因大唐李氏皇族認道教始祖老聃[3]為祖,曆來皇家內院都修築了道觀,許多皇族甚至曾在裏麵修行。因此得到皇家提拔的術士,可以說極為繁多。天下的術士,無不想要這樣高人一等的待遇,就像我阿耶那樣,親近皇家權力的中心。所以很多術士都會以東西兩京為中心,在附近雲遊,這樣隻要做出一些不得了的事,就有機會被上報給宮中,很容易便能揚名天下。”

“你的意思是,這個凶手的目標就是這種遊京術士?”謝阮說道。

“是的,拋開我阿耶的例子不談,為了揚名,這些遊京術士都會在京畿附近遊走,但又不經常在某處固定居住。如此一來,約見並殺害他們,就有了天然的便利。

“遊京術士既然渴望揚名,自然不會拒絕同道中人互相往來。”明珪看看李淩雲,“我此前也跟李大郎說過,這些術士會特意討好我阿耶,指望我阿耶把他們的名字帶到天皇、天後麵前,所以輕易不會與同業為敵。當然,他們心裏麵到底怎麽想,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李淩雲聞言思忖,道:“從此前驗屍的跡象看,不論經常服食丹藥,還是下肢粗壯習武,這些死者,恐怕真就是你說的那種遊京術士。不過,雖然身份可以確定,但因他們四處遊走,凶手具體是誰,從何而來,很難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再加上……他把每個死者都毀了容貌,更是無法確定死者身份,這凶手好生狡猾。”謝阮抱手,皺著眉頭,“想起怨鬼林的鐵釘……那鐵匠鋪的人說,去定製鐵釘的那人身材魁梧,年紀三十餘歲,口齒不清!世上當真有這種說話顛三倒四,作案卻滴水不漏的人?”

“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李淩雲命阿奴收起工具,“我們封診道確信一點,凶手作案如雁過留痕,不可能抹平所有痕跡。走,去那封門村案發地瞧瞧再說。”

說完,李淩雲看著那還在抱著棺材大哭的子嬰,緩步走到他身邊問:“你要跟我們一起,還是在這兒留下,繼續照看你師父的屍骨?”

子嬰抹著眼淚抽噎道:“子嬰無能,就算留在義莊也無錢安葬師父……”他說著扁嘴又要大哭,搞得李淩雲手足無措。明珪見他如此,便解圍道:“去封門村後,我安排銀錢給你師父落葬。”

子嬰連忙道謝,和阿奴一起收拾好師父金成山人的棺槨,又去西廂房取了自己的東西背上,便跟眾人一同朝那封門村走去。

路上李淩雲問子嬰,金成山人在九陽觀裏,是否還有什麽私人物品剩下。子嬰卻說,那位金成山人因是個醫道,又遇到玄塵散人這樣一個對頭,所以向來對自己研製的藥物看管甚嚴,出門時要緊的東西都隨身帶著。再加上弟子四散,玄塵散人又對金成山人厭惡至極,金成山人用過的東西早就被或丟或毀了,那九陽觀中除了桌椅、蒲團等常用之物,並未剩下任何東西。

三人都知道,這種情形之下,九陽觀中一定已沒有什麽線索可尋。但到了封門村,找到鳳九帶來見過眾人的麵熟男子,謝阮還是讓那人傳出消息,請鳳九去查九陽觀的事。

既然以後要多帶一個人在身邊,李淩雲甚至還動了要收徒的心思,自然要把這個子嬰的身份確認一下才好。

一行人在那麵熟男子的引領下,很快就找到了案發的宅子。隻見那宅子跟此前封診手記上寫的一樣,是一座三進的大院,依稀可見豪富跡象,門角還掛著破敗的燈籠。

那麵熟男子極擅長看人臉色,不等人問,就在一旁介紹道:“九郎先前命人打探消息時,就是我來這封門村打聽的,所以九郎此番便又差我來聽命。有些情況要說給各位知道。這戶人家的家主曾是這裏的富商,姓趙,在前朝大業年間時,也是一家豪門,誰知到了大唐,他竟然偷偷將兵器出售給反賊。案發之後,趙富商全家遭到株連,滿門抄斬。這家人被行刑後,據說院中經常傳出怨恨的呼叫聲,附近村民由於擔心厲鬼纏身,所以紛紛搬離,這裏也就成了一座鬼村。後來有人請過術士鎮壓妖邪,術士用極高的門檻攔住此屋子門口,說是鬼走路時腿不會打彎,無法越過,封門村便因此而得名。”

麵熟男子說著,李淩雲卻站在雙開木門前,仔細地觀察起來,又命六娘拿了水晶鏡過來查看。

片刻後,李淩雲手指木門道:“這裏有撕過紙的痕跡,門上原本粘了黃紙,後來被撕掉了,但留下了黃紙的底層。”

“拿水袋。”李淩雲吩咐六娘。站在一旁的明珪卻搶先一步,直接解下身上的水袋遞過去。李淩雲接過,忽聞一陣帶著蜂蜜味的香味,心知是明珪身上的香囊把氣味染在了水袋上。

他打開水袋,倒出一些水,聚攏在戴著手套的手掌中心,又拿一把毛發細膩的小刷,把門上的黃紙弄濕潤。

“不吸水……”李淩雲皺眉,幹脆把水袋裏的水直接倒了上去。隨後,約每十次呼吸的時間,他便倒一次,保證那些黃紙浸泡在水中。不到一刻時間,黃紙剝落下來,李淩雲將其放進一個白色小碗,用水浸泡搓揉。片刻之後,碗底有了一些細碎之物,顯然都是從黃紙上脫落的。

李淩雲小心地把那個小碗移到幽微鏡下。雖說是白天,六娘還是特意掌燈照亮。沒過多久,隻聽李淩雲道:“是朱砂。”

“黃紙朱砂,是符文?”謝阮問。

李淩雲點頭。“門上曾經粘貼過多道符文,製作符文的黃紙,因需要貼在鎮壓鬼魅的地方,所以都是特殊製作的,頗能防水。”

“大郎可是覺得這些符文有古怪?”明珪敏感,在李淩雲開口之前就察覺了什麽。

“百姓向來相信鬼神之說,哪怕心中不信,也未必見得會去故意招惹。一般人的話,是不會隨便揭走門上的符文的,因為揭掉符文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厄運,所以揭符文的人要麽不相信鬼神之說,要麽別有目的。”

“此處被人做過法事,符文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貼的——至於為何被撕掉……”明珪琢磨片刻,“或許是凶手進門時覺得符文貼在上麵有些礙事?”

謝阮明顯不讚同明珪的說法。“若是如此,撕掉進門處的幾張便是,可這也撕得太幹淨了,看起來倒像是故意要把裏麵的鬼怪放出來。不管怎樣,那凶手原本就喜歡做怪異的事,也難說到底是因為什麽。”

二人說了半天,李淩雲已推門而入,查看起地麵和門扉背後。謝阮見狀笑道:“大郎當真是個隻查蹤跡的人,對那凶手在想什麽卻沒什麽興趣深究。”

李淩雲對這閑話置若罔聞,口中道:“時過境遷,看這地麵上痕跡淩亂,想來案發後有很多人來過,所以地麵和房門都沒有處理的必要了……”

說著,李淩雲沿著走廊徑直走向後方祠堂。明珪微驚地跟上,問道:“大郎怎麽知道在那邊?”

“封診手記中有此屋繪圖,看過一次也就記得了……”李淩雲來到祠堂前,大門並未上鎖,而是虛掩著的,一推之下,應聲而開。

這是一間宗族祠堂,房門朝南,進門靠北牆有一個擺著牌位的台子,台子的造型頗像是寺廟中供奉佛像的泥台,除此之外並未看到其他特別的物件。

李淩雲用黃銅卷尺測過供台,說道:“台高五尺,長一丈,寬三尺三分三厘。”讓六娘記下之後,李淩雲來到供台旁看了看,隻見上麵有不少木質牌位,到處淩亂倒落著,供台中間的區域卻還是一片空地。

“牌位都是層層前後安放的,若是自然倒下,中間不會空出,顯然,這是有人故意清空了此處。”李淩雲眯眼看了看,讓阿奴左右手分別拿一個帶銅鏡的燈,舉在供台上照亮。

“這裏有血跡,好大一片……從痕跡看,是滴下來的。”李淩雲指著供台上暗褐色的痕跡,又取了水晶鏡放大觀察。“血跡沒有太多毛邊,血液是從較低的地方滴落下來的。”

明珪想起之前李淩雲看過的骸骨切痕。“死者雙腳血脈被深深割傷,會不會是從他腳上流下的血?”

“有可能……”李淩雲指著台子左右兩側,“有移物痕。”

謝阮湊過來,看見血跡中有兩個圓形痕跡,圓形痕跡中並無血跡,便問:“什麽是移物痕?”

“顧名思義,就是移動物體所產生的痕跡,比如說地麵上有一把斧頭,放的時間久了,地麵就會落灰,當你把斧頭拿走後,地麵上自然會留下和斧頭形狀很像的痕跡,這就是移物痕。”

“所以說,死者的血流下來的時候,這裏放著兩個東西?”

“是,”李淩雲點頭,“是兩個圓底器物,可能是筒狀的東西……按這大小,有些像是裝水的陶罐,不是什麽稀罕物件。”

李淩雲回身拿出案卷翻閱。“當天報案的書生,在發現死者的時候,死者是全身**的,他的上半身被凶手用繩子捆綁,繩索從肋下穿過吊在房梁之上,致雙腳騰空。又因繩子很長,所以他雙腳距台麵並不太高。除此之外,他的雙手被繩子拴在了房梁上,雙腳則被係在供台邊的木梁上。這讓我想起一種酷刑——五馬分屍。隻不過行刑時,人是趴著的,而本案中的死者是被吊起來的。”

李淩雲邊說,邊用手指向屋內木柱和房梁。這時眾人發現,房梁上果然有隱約的痕跡,而在地上與之對應的位置,也發現了落下的染血繩索。

“奇怪,真奇怪……”李淩雲道,“我先前檢驗死者骸骨,發現其雙腳腳跟處的骨頭上有很深的刀割痕跡,要想在骨頭上留下如此明顯的割痕,關鍵血脈一定被割開了。”

“聽你說過好幾次了,什麽叫關鍵血脈?血脈難道還有主次之分?”謝阮不解。

“關鍵血脈,就是人身上較粗的那種,和切斷手指上的血脈的情況不一樣,此血脈一旦破裂,很容易導致人失血過多而死。關鍵血脈分為藍、紅兩種。紅色血脈中的血液顏色鮮豔且流速頗快;藍色血脈中的血液則流速相對緩慢,血色較深。紅色血脈受傷時,容易造成血液呈噴濺狀流出,可奇怪的是,這供台上卻並沒有留下此類血跡。”

李淩雲歪頭想想,繼續道:“我懷疑,凶手是把死者的雙足套在了陶罐中,用陶罐取走其身上的血液,拿走陶罐後,在供台上留下了移物痕。若這個時候,還有血液滴下,那麽移物痕就會被新流出的血液覆蓋。而就目前來看,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也就是說,凶手差不多把死者體內的血都放幹了……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那血對他有什麽用處?”

李淩雲看向明珪,期待地問:“子璋有沒有想到什麽?”

“沒有,我隻聽說,大夫會在治病時給病人放血,卻沒聽說血拿來有什麽用。倒是有一些歪門邪道,或許會用人血煉丹。說不定這個凶手也是拿來做這種用途?”

“興許如此……”李淩雲頷首,又在供台上細細地查看起來,突然,他輕聲喊道:“你們看,這裏有足跡。”

眾人靠過去,果然在供台上發現了幾枚帶血足跡,在那足跡的旁邊還有少量灰色小珠。

“是錫珠,”李淩雲拈起一顆小珠,用力搓揉,便在手套上留下了灰色的痕跡,小珠則變得銀光閃閃,“取血過後,凶手把錫熔化,灌入死者口中,供台上的錫珠便是在此過程中滴落下來的。”

李淩雲走到那堆染血繩索旁,皺眉道:“這些繩索隨處可見,不是特別的繩子,可這也是證物,居然就這麽扔在一邊……”

“既然隻是普通繩子,又有什麽好看的?當然會扔在一旁了。”謝阮不以為意地道。

“但是,繩子是普通之物,繩結卻有特別之處。”李淩雲拿起繩結,觀察片刻道:“打的都是死結,繩索係了兩次,且最後繩結的方向都朝左邊,說明凶手用左手順於右手,是個左撇子。”

“這都看得出來?”謝阮有些難以置信。李淩雲撿起一段沒有繩結的斷繩道:“你打個死結看看?”

謝阮依言照做。李淩雲拿過她手中的繩結,跟凶手所打的繩結並列在一起。“如果右手是慣用手,在係第一個繩結時,是用左手拉動繩頭,在係第二個繩結時,是右手拉動繩頭,因為死結要想打得牢固,係第二個繩結時,必須要用全力,所以左撇子和右撇子係繩結時,用力的方向是不一樣的。慣用右手的人,最後一道繩頭的方向相對係繩者向右;左撇子則相反。由此可見凶手是個左撇子。”

“殺人原因是什麽,現在還不得而知,當下重要的是把鞋印提出來,與死水湖案中留下的鞋印仔細做對比。”

李淩雲望著台上一雙很清晰的血鞋印道:“從鞋底印花來看,凶手穿的是一雙長皮靴。這種靴子深受武將喜愛,因為此靴底厚,靴底印花極多,走路很抓地,而且長靴跟腳,適合長途跋涉。由於製鞋工藝因人而異,所以即便是同種靴子,靴底的印花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可巧合的是,我在死水湖旁用石膏提出的鞋印,也是這個印花,雖還沒有細加比較,但可以看出凶手絕不是什麽文弱書生,至少是個習武之人。”

李淩雲順著台上的鞋印一直追蹤到了地上,可由於台上血跡不多,所以凶手跳下台麵後,留在地上的血鞋印也非常淺。

六娘手持一把小豬鬃刷打掃幹淨地麵上的浮灰,然後李淩雲讓阿奴緊閉了門窗,隨即拿出一個形狀古怪的爐子,開始煮起水來。那爐子上方用的鍋具,底部極為平坦,下方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將炭火引出鋪滿整個鍋底。如此操作下,鍋內的水很快均勻地沸騰起來,並冒出了大量水汽。

謝阮見之大笑道:“莫非大郎餓了,要在這裏煮點什麽來吃嗎?”

李淩雲無奈地看看她,解釋道:“自然不是了,這是濕爐,之前富商滅門案裏,我用這個手段取得銅壺上的指印,你都忘了嗎?人血滋味鹹腥,其中有一些鹽分,加濕之後,人的血液就會吸入水汽,此時再撒上細灰,吹開就能看清鞋印。”

謝阮這時才想起,王萬裏家酒壺上的指印的確是用水汽取得的,於是她連連點頭,好奇地在一旁觀看起來。

不久,見水燒幹,李淩雲在地麵上又撒了一層浮灰。此時,本來模糊的血鞋印驟然變得清晰起來。他讓六娘拿來半幹的白石膏,貼在鞋印上,再拿起時,那黑灰鞋印便清晰地印在了石膏底麵上。

李淩雲取出封診尺測量鞋印。“按此鞋長短,推測那凶手身高在六尺一寸七分左右,身體健碩,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壯男子。”

他話音未落,謝阮大叫一聲,引得所有人都回頭看去。隻見她一擊掌道:“六尺一寸七分,明崇儼被殺案的凶手,不就是這個身高嗎?引雷針是我親自測的高度,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李大郎還說,至少要超過這個高度,才能把人穿在引雷針上。”

明珪想起父親明崇儼的慘狀,一貫溫和的目光變得冰冷。李淩雲見他這樣,簡短地安撫道:“少安毋躁。”說著又在房中尋覓起來。

說罷,李淩雲抬頭四望一番,對明珪道:“這裏是常年無人居住的‘凶宅’,而‘凶宅’對凶手來說是作案的極佳場所。他能把死者綁成如此複雜的造型,說明死者當時根本沒有意識,處於昏迷之中,這與前幾案完全一致。供台上的少量錫珠覆蓋在血跡之上,可以看出凶手將死者捆綁後,先割開了死者小腿下方的關鍵血脈,把血取完以後,才將錫水灌入死者口中。”

李淩雲伸手敲敲供台。“這供台上的滴落血跡多集中在一起,看來凶手割開關鍵血脈時,死者連最本能的疼痛反應都沒有了,否則血液一定會被甩得到處都是,可見死者當時處在深度昏迷狀態,恐怕是中了烈性迷藥。”

“之前我也說過,迷藥分兩種,一種是吸入的,另外一種則需要口服。前者沒有那麽大的藥力,所以隻能是後者。凶手熔錫、取血都需要時間,所以就加大了劑量。藥量並非關鍵,重要的是如何讓死者心甘情願地把迷藥喝入肚中。若兩人交情不到一定程度,死者怎會給凶手可乘之機?”

“越來越能看出這些案子是一人所為了……”謝阮皺眉,“要帶陶罐、繩索、錫和火爐來此偏遠之地,這次他會騎驢,還是駕馬呢?”

李淩雲道:“在這荒僻之地,帶著一個昏死過去的人趕路,太容易引人注目了。不管是什麽車,車後應該都有車廂,就算隻是運送貨物的車鬥,最少也要在上麵覆蓋點東西,便於隱藏死者。”

對於“車”的調查,自然通過麵熟男子,又交給了鳳九那邊去操辦。

李淩雲繼續在屋內探查時,又在旮旯裏找到了一個不太起眼的草藥包。

那草藥包最外層是粗布,內包乳香、雞血藤、黑三棱三種藥物。李淩雲皺眉道:“全都是活血的中藥,用了這些藥,血便很難凝固,凶手應該是把這些草藥裹在藥包中,擠出湯汁,滴入罐中,用來防止收集到的血液凝固。可凶手為何要這麽做?畢竟血液若凝固的話,要好運輸得多……”

他邊說邊查看殘渣。“洛陽一帶,並不產雞血藤與乳香,尤其乳香,生鮮時價格便昂貴無比,何況這炮製成熟的佳品,由此可見凶手並不缺錢。隻是……這黑三棱卻未經過晾曬,是直接采集的鮮品,凶手看來很懂醫術。”

此時那麵熟男子傳了消息剛折回,聞言正要說什麽,李淩雲卻道:“煩你去查一下,黑三棱這種藥物,關內道附近什麽地方有出產?”

那麵熟男子卻回道:“郎君不必著急,稍等片刻我們必然會仔細調查。倒是之前讓查的消息已經回來了,郎君不如先聽一聽。”

麵熟男子說完便又傳話去了,也不知被他傳話的都是什麽人,又隱藏在封門村的什麽地方。畢竟鳳九行蹤始終詭秘無常,眾人也無心多問。

李淩雲將地上的錫與死者身上發現的錫放在一起,拿出一口石製小鍋,在下麵燒起銀絲炭,沒過多久,錫就重新熔化。他移開小鍋,把錫放涼,倒扣出一個錫錠,又用鉗子鉗開來。

看著錫錠銀光閃閃的截麵,李淩雲歎道:“這錫很純,沒多少雜質,的確是官用的錫錠。凶手是怎麽得到的呢?”

說著,李淩雲又看向那回來聽命的麵熟男子。對方被他一瞧,不由得笑了起來。那男子長相著實普通,笑容顯得格外憨厚,對李淩雲道:“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麽難,我們鬼河市上就有賣的,地上的黑市也有,此非銅鐵之類的硬物,做不得重器,遇到天寒還會化灰,價格又昂貴,除了用來煉丹,倒沒見它有何妙用,所以常見有人暗中買賣。”

那男子稱“我們”鬼河市,此話一出,連人情愚鈍的李淩雲都猜出此人多半是地底的鬼河人,不過他並未揭穿,隻道:“原來如此……這裏大約有十塊官錫的量,其價值絕非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凶手為了作案還真是一擲千金……”

謝阮在一旁冷笑。“這家夥為了達到瘋狂目的,好像花多大代價都覺得無所謂,如此視金錢如糞土之人,要麽就是銀錢來得太容易,要麽便是錢來路不正……殺人手法如此凶殘,我看他若不是術士,也不排除以前就曾作奸犯科的可能。”

說到這兒,院外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哨,那麵熟男子馬上追了出去,看來是鳳九那邊又有了消息。片刻之後,他果然來報:“封門村鬼怪傳聞一直很多,所以並沒有多少人在此居住,不過少卻不等於完全沒有,村頭的王二說在案發期間,他曾見過一架驢車。”

“驢車?在死水湖用的是馬,在城西怨鬼林用的又是驢。靠近東都,用驢倒也無妨,但此處遙遠,用驢腳程卻遠不及馬!凶手為何不騎馬呢?”謝阮不解。

“馬車隻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可以用,否則也是逾越了法度的。尋常百姓大多用牛車、驢車而已,在偏遠的地方使用馬車太過招搖,所以不用馬而改用驢,也算合情合理。”明珪分析到這兒,又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凶手覺得用驢車就夠了。”

李淩雲道:“我還小的時候,我阿耶就讓我測試過各種車駕和牲畜的腳程。凶手犯案後逃跑是必然的,所以驢車一日能走多遠,我很早就試過了。我大唐普通驢車行駛一日,不過能走區區六七十裏地而已……”

正在這時,外麵又響起了呼哨,麵熟男子再一次去而複返,這回他有些高興地道:“九郎真是非比常人,諸位離開東都時,他就喚來了眾多鄉老大夫,經詢問後得知,那黑三棱產於原武山一代,距離此處不到一百裏。”

李淩雲聞言大喜道:“驢車在原武山可多見嗎?”

那麵熟男子老老實實答道:“那原武山下的平原上,居住了許多百姓,平日有很多驢車經過,至於先前郎君所說的三十歲左右的魁梧男子,也多不勝數。”

“……看來不行,線索過於籠統,符合的人太多,隻怕就算確定凶手住在那原武山,也難確定他的蹤影。”李淩雲眉頭大皺,“這屋內痕跡被破壞得太嚴重,凶手留下的其餘痕跡已無法提取。不過事到如今,四個案子合在一起,姑且可以將那凶手簡單描述一番。”

“凶手為男子,身高六尺一寸七分以上,三十餘歲,身體強壯,腳穿長靴,靴底印花極為規整,絲線排列整齊,可見此長靴出自巧匠之手。凶手有習武經曆,懂得如何利用中草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四名死者口服迷藥,可見其懂得醫理。他知道腳部血脈位置,一刀割開,下刀穩、準、狠。死水湖案中,他挖眼的手法同樣幹淨利落。在天師宮裏,他更是一刀截頭,一刀剖腹,毫無半點拖泥帶水……他甚至知道人在水中可以變成巨人模樣,無法辨別容貌,所以隻有死水湖案中,凶手沒有附加毀容手段。這一切的一切都可證明,凶手對人體構造極為熟悉,非一般醫者可以比擬,隻有追求升仙之法的醫道才最為符合。

“此人作案時,使用驢、馬運送死者與工具,說明其擅長駕馭牲畜。三樁案子裏,他一次用驢車,一次用馬,一次用驢。雖說天師宮的絕壁之下並沒有找到什麽有用的痕跡,但依我看,如果再回去仔細找尋,說不定能發現與牲畜相關的痕跡。

“另外,封門村鬼宅、城西怨鬼林,以及那個死水湖,當地人都很少知道,更別說外來者。凶手能到這些地方作案,說明他對河南道一帶的地理情況非常熟悉。

“他可以讓死者主動喝下迷藥,作案後又對死者進行毀容,顯然他是四名死者的老相識。

“殺完人後,他取走死者的頭顱、眼珠、**及血液,作案動機要麽是仇恨,要麽就是為了達到其他目的,隻是目前我們還不知曉具體為何。

“封門村案中,他為了防止血液凝固,特意準備了新鮮的活血草藥。

“死水湖案中,他為了讓屍首漂於湖上,在輕木上用配方極為複雜的‘螢火蟲汁液’做記號。

“天師宮案中,他為了一刀斬斷明崇儼的頭顱,帶了一把為自己量身打造的禦用陌刀。

“每樁案件中,他殺人的方法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展示屍首的方式也不同。不管他是出於什麽目的,但不難看出,每次作案之前,他都做了十分精心的設計。按我們封診道多年的查案經驗分析,這不符合泄憤殺人的特征,所以……”

李淩雲沉吟片刻,繼續道:“所以凶手這樣做,一定有他特別的目的,砍頭、挖眼、取血、摘**……這種匪夷所思的做法,越看越像是信奉了什麽邪神,帶著某種祭祀的意圖……又或者,他是一個極為瘋狂的瘋子……”

“會不會,他聽了什麽胡僧的胡話呢?”謝阮忍不住猜測。

李淩雲若有所思。“不管他是出於什麽目的,可以肯定的是,四樁案子均是一人所為……此人身份特殊,專殺術士,他連天皇、天後身邊的紅人,明子璋的阿耶都敢下手,足以看出,在他眼中就沒有不敢殺的人……”

謝阮也變了臉色。“別人不說,明子璋的阿耶何等身份,平日想巴結他的術士比比皆是,他竟然對凶手也毫無防備,至少說明該人與他處在同一個水平……大郎剛才也說,此人為遊京術士,常在東西兩京及關內道、河南道附近活動,現在又有如此高的道法,萬一被他混進皇家道場……難保不會生出大事情來。”

李淩雲認可道:“我看,此人便是鳳九說的那種殺起人就停不下來的家夥,如果放任不管,隻怕還會有人慘死。”

謝阮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打定主意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須馬上告訴天後!”

注釋:

[1] 官署名,也寫作“掖庭”。秦和漢初稱永巷,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更名掖廷,屬少府,其長官稱令,另有副長官丞八人,掌後宮宮女及供禦雜務,管理宮中詔獄等,由宦者擔任。

[2] 文書名。即由官府發給出家僧尼之憑證,亦簡稱“牒”。

[3] 老子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