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血染胭脂 古林鬼火
又一次來到大理寺第三處殮房中,謝阮一麵因冰寒至極的空氣不停跺腳,一麵翻閱著手裏的帛書案卷,借著空當,還時不時地偏頭去瞧正在檢驗屍首的李淩雲。
“莫非大理寺全寺上下一起吃錯了藥?”謝阮瞥一眼躺在繩椅上的司徒仵作,壓低了嗓音,“這還算是偷案卷嗎?都準我們進來驗屍了,根本是讓敞開了查。”
“明少卿說到底也是大理寺僅有的兩個少卿之一嘛!”司徒仵作閉著眼,“準你們查就行了,雖然沒有明確的文書,但行個方便有什麽不可以的呢?你們這些孩子,事情有的做就對了,反正已經拿了好處,刨根問底也沒意思。”
謝阮當然知道司徒仵作這話沒毛病,但她心中還是充滿不解。她皺著鼻子走到屍首旁邊。或許是李淩雲改良過的口鼻罩效用斐然,又或是謝阮真的吐啊吐的就習慣了,看見這具臉麵稀爛的腐敗屍首,謝阮不但沒有作嘔,還評價起來:“這屍首瞧著可真是夠爛的……”
李淩雲一旦開始驗屍,精力就集中在屍體上,他簡單地回答:“案子發生在城郊,加上當時大理寺頗為忙碌,就循例先交給了東都負責的縣府處置,結果因雷雨天,屍首被水澆過,又是在炎熱夏季,縣府那邊保存不善,送交大理寺時就腐敗成這副模樣了。”
再度充當記錄人的明珪抬頭瞄了謝阮一眼,欲言又止。由於李淩雲已拿出那怪異的封診尺開始測量屍首的重要尺寸,他也隻好集中精力,記下李淩雲的每一句話。
“死者身高五尺七寸三分三厘[1],腳長七寸三分三厘,從臀部骨盆形狀看,是個男子……”李淩雲撥開腐肉,戴著油絹手套的手摸索著屍體各處的骨骼,“嗯,從骨骼的粗厚程度看,死者年紀在四十上下……”
李淩雲又捏捏屍首,摸著沒徹底腐壞的腿和胳膊道:“肉頭極厚,渾身肌肉發達……腿骨腳骨都很粗,可見他身體很壯,下盤也頗為穩健。”他又伸手摸摸屍首腹部。“腹上的肉很緊,觸之形狀分明,大約有八塊。”
“肚子上的筋肉竟有八塊?而且下盤極穩的話……我說,此人平日應該習武健身吧?尋常百姓哪怕做的是粗重活,肚子上也未必有八塊筋肉的。”
謝阮還在琢磨,此時李淩雲已摸到了死者後腦,他邊觸摸邊若有所思地道:“後腦處的骨頭碎得相當厲害,應該是由鈍物造成的。”他掉轉頭顱方向,露出後腦傷處,仔細觀察片刻。“多處傷口擊打得很深,足以致命了。”
李淩雲手指一處後腦傷。“你們看,這個傷口是方形的,說明凶手很有可能拿的是一把方錘,”他拿起封診尺,測量了一下,“子璋記一下,傷口長兩寸,寬也是兩寸,凶手拿的應該是一把打鐵用的方錘,這種錘子小巧,便於攜帶,市麵上倒是很常見。”
他又仔細看看死者麵部,歎道:“麵部稀爛,但仍能看出一些方正的傷口痕跡,骨頭已完全破碎,看來凶手不但用這錘殺了人,還用它給死者毀了容。”
說完,李淩雲做雙手虛握一錘狀,朝死者頭部揮去,隨後停下動作。“錘傷多集中在右前腦,且傷口受力方向朝後腦傾斜,如果凶手站在死者身後,用力擊打他,那麽傷口應該朝死者麵部方向傾斜。但這名死者的傷口恰恰相反,也就是說,凶手是站在死者麵前,麵對麵擊打其頭部的。如果凶手慣用右手,落力點應在左邊的頭部上,而這具屍首則截然相反……”
說到這裏,李淩雲突然轉身看向明珪,神色嚴肅地道:“凶手是個左撇子,而那個砍你阿耶頭的家夥也是個左撇子。兩人都是與凶手麵對麵地被害的,另外,這個死者的手上,除鐵釘穿刺傷外沒有其他傷痕,更沒有抵抗痕跡,我推測,本案死者恐怕也中了迷藥。”
“……莫非,當真是同一個凶手在殺人?”謝阮聞言大為興奮。
“還不能這麽早下結論。”李淩雲掰開死者的嘴看了看,從封診箱中取出一根纖細的銅棒,這根銅棒尖端被做成一個挖耳木勺模樣。李淩雲將銅棒伸到死者口中,在牙齒上刮弄數下,殮房內頓時響起了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牙齒上有許多牙垢。”李淩雲小心地拿著銅棒。謝阮皺眉道:“宮中都用青鹽柳枝漱口,百姓卻不怎麽用,有牙垢也不稀奇。”
“有牙垢,就能從其中看出死者近期吃了些什麽……”李淩雲說著,開始撥弄封診箱。那個已被兩人看習慣了的怪箱子又開始發出細密的機關聲,伴著哢哢的聲響,箱子就像鳥兒展開翅膀一樣朝兩邊層層張開,中間一個黃銅製的筒狀物逐漸露出身形。此物被李淩雲取出時,謝阮和明珪才發現,它的下麵還連著一個沉重的底座,底座上又額外接出一個向上的圓形托盤來。
李淩雲把銅棒上附著的牙垢小心地弄下來,放置於圓形托盤正中。他又叫謝阮端來一盞燈,放在那怪東西前方照亮,接著取出兩根極細的銀針,雙手各握一根。
謝阮仔細一看,發現那黃銅筒上覆著一層極薄的透明水晶[2]鏡,之前她就對那個黃銅柄水晶鏡印象深刻,記得它能讓東西看起來變大,此時她推測道:“咦,莫非這個東西,也能把細小的痕跡弄得看起來很大?”
李淩雲沒回應,操持銀針把那坨牙垢戳開翻看,大致心中有數後,他才把謝阮喊了過來。謝阮隻是朝那黃銅筒瞥了一眼,頓時驚訝無比,原來通過筒孔看去,托盤上那隻有芝麻粒大小的牙垢竟變得無比清晰,其中夾雜著一些朱紅色,還有一些發灰的碎塊。
“要不是跟你混熟了,我真覺得你們封診道個個都會妖法!”謝阮長吐一口氣道,“那麽一點東西,在這個水晶鏡下居然可以變得碩大無比。”
“這是我們封診道的‘幽微鏡’,體積細小的幽微之物,通過此鏡看去,就會顯得巨大無比,用它來查看細小痕跡最可靠不過。”李淩雲皺眉道,“牙垢中有紅、灰碎屑,這種牙垢通常出現在服食各種丹藥的人口中,成分多為朱砂、鉛之類的,它們都是煉丹常用的東西……”
“習武又服丹,莫非死者又是個術士?”明珪微微一震。卻聽李淩雲否定道:“達官貴人或修道之人都會服丹,眼下還確定不了死者到底是哪一種。”
李淩雲回身抓起死者的雙手,看看手腕處,道:“他的手腕骨骼上,被釘入了兩根拇指粗細的鐵釘。”他又看了看死者小腿。“小腿骨骼上,也被釘入了這種釘子……”
李淩雲向司徒仵作問道:“已驗過屍首,釘子為什麽還留在死者身上?”
“這是怕丟了,故意塞回去的。”司徒仵作回答道,“你不必用鉗子,拿手就能取出來。”
李淩雲果真徒手將其拔掉,他把拇指粗細的釘子並排放到一起。“沒有釘帽,倒像是四根圓柱形的鐵棍被截成四份後直接打磨而成的,而且四根釘子一樣長。”
他又拿出那黃銅長筒鏡,將釘子一根根仔細看過。“釘子前端的打磨用料和手法痕跡極為相似,一般人無力將這麽粗的鐵棍截成四等份,需要用專門的工具才能完成,這四根釘子,應該是凶手在某個鐵匠鋪定做的。”
“既然作案地就在東都郊外,釘子又是特製的,那麽工具沒必要從遠處帶來。鐵匠鋪多半就在東都城裏,這件事可以交給鳳九郎去查。”
謝阮快人快語,等李淩雲用封診尺測過釘子的長短粗細,她便請司徒仵作把她放出了殮房,說是要托話給鳳九,讓他盡快查出那鐵匠鋪的底細。
謝阮沒了人影,李淩雲手上卻不停,他扒開了放在封診罐中的腐敗內髒,並一一用水晶鏡看過,接著又轉頭在那剖開的胸腹中查探起來。
明珪在旁邊看著李淩雲的操作。李淩雲有些男生女相,再加上他專心致誌做事時臉上露出的那種淡漠的神情,看起來很有寺廟中觀音造像的美感;可他的雙手偏偏插在腐敗的屍首的胸腔裏,不斷地摸索,這幅畫麵,又讓明珪聯想起了封診屏上的那幅地獄變相繪卷。
李淩雲摸了半天,總算從胸腔中艱難地扒拉出一些已黴變的食物殘渣,他又拿到燈下用水晶鏡看過,奇怪地道:“是葡萄籽,而且有許多,隻是發黴了粘在一起……”
“新鮮葡萄非常罕見,都是從西域傳過來的,普通人家很難吃到,死者吃了這麽多葡萄,看來他還是個有錢人?”李淩雲道。
“新鮮葡萄百姓自然不容易吃到,但真想要弄到手也不會太難,通常來說,葡萄在宴會、酒席、青樓等地均可尋覓,近年來種得多了,在大街上也有售賣的,不過百姓那點銀錢,要吃得起這個,還是很不易的。”
“原來如此,可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吃的,卻也不得而知。”李淩雲低頭看死者雙手,口中喃喃道,“不管是在什麽地方,此人手中肯定不缺銀錢……他到底是做什麽的,從手上或許能察覺端倪。”
李淩雲捏住死者雙手看了看。“指甲很長,不勞心幹活的人才會有這麽長的指甲……咦?指甲縫隙中有許多紅色膏泥?”
他彎下腰,從封診箱中又取出一根銅棒,這根和此前那根取牙垢的極為相似,但前端被打造成了扁扁的小薄片。
李淩雲用此物將指甲縫裏的膏泥挑出,又拿到那幽微鏡下觀察,看清為何物後,他把膏泥拿出來撚了撚,並放在鼻端嗅了嗅,這才道:“嗯……是女人用的胭脂和香膏。”
“香膏?香膏的話,良家女子卻不常用。”明珪剛要湊過去,便聽見身後趕回來的謝阮問:“嗯?什麽良家女子?”
“李大郎說死者指甲中有胭脂和香膏,我告訴他,香膏良家女子平日用得少。”明珪解釋了一句。
謝阮點點頭。“不錯,胭脂是女子常用來染麵的,但用香膏的人卻不多。通常胭脂裏本就要用到花卉,自帶一股香氣;香膏雖香,卻過於俗麗了,隻是勝在香味比胭脂水粉要持久,所以一些教坊歌妓之流,因需要時不時外出為客人演奏,倒經常會用。”
“……死者被害前吃過許多葡萄,現在已在指甲中發現胭脂和香膏,”李淩雲道,“我懷疑他在被害前,可能近過女色。”
“何以見得?”謝阮問道。
“如此大量的胭脂香膏被刮入指甲內,可不是簡單接觸一下,摸摸女子的臉,就能留下的。可見死者在被害之前,隻怕是與某位女子在**翻雲覆雨了一段時間,唯有這樣才能留下此物。”
“就算推測出他經曆過這些風月之事,對查案又有何用處?”謝阮抱臂,“又不能查出凶手到底是誰。”
“封診查案,從來不問痕跡類型、線索大小,無論有用無用都要記錄。”李淩雲回答道,“凶手行凶,不可能不留下痕跡,然而所有的痕跡線索中,可能隻有極小一部分直接與凶手相關。記錄越充足,便越有可能推衍出與凶手直接相關的那些線索。許多案子,破獲之後才會明白,之前看似無關的痕跡其實大有用處。封診道收集痕跡線索,就像收集豹皮的斑紋,集得越多,越容易拚出整張皮子來,到那時,那豹子便無所遁形了,而案子也一樣,真相會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
謝阮覺得“痕跡豹紋說”頗有道理,便點頭道:“那大郎你又推出了什麽線索呢?”
李淩雲聞言,看向明珪。“那就要問子璋了,妓女和恩客會在什麽地點**,你能不能說一說?”
明珪不假思索地道:“死者既然跟風塵女子行房,那就有好幾種方式能選。可以在自己家裏;也可以是朋友宴請,在朋友家中;當然更有可能是在青樓裏。”
“葡萄籽是在死者胸部食道所經部位附近發現的,可見他死時,這些葡萄籽尚未進入胃囊之中,也就是說,他與女子歡好後不久,便被殺害了。”李淩雲皺起眉頭,“按理說,女子在他受害時應該也在場,換句話說,他就是在女子身邊失蹤的……可如果是在自己家中**,凶手帶走家主,極有可能會驚動家人。再說,家主突然消失,家人尋找無果一定會報官。可這樁案子發生後,東都之內的官府並未接到類似的報案。”
“在朋友家就更不可能了,舉個例子,如果是明子璋設宴,邀你李大郎到自己家中狎妓,那他一定會很注意客人的舉動,怎麽也不可能客人失蹤了還不聞不問吧!”謝阮搖頭道,“案卷我看過,屍首被發現後,縣府也好,大理寺也罷,都在京中貼過布告,描述了死者的身高、體形、年歲等特征,更對比過同期報案的案卷,但至今仍不知死者是誰,也沒有人前來報失蹤。”
“……那就隻剩下最後一種了,”李淩雲道,“死者獨自出門前往某妓戶嫖妓,他是個富人,不會沒有家人,但家人並未報官,多半因為他經常在外行走,長時間不回家,家人已經習慣了,再報官時隻怕也與案發時日錯開來了,所以官府的認屍布告才無人認領,而同期案卷裏,也找不到相應的報案記錄。”
“這個說法倒是頗有可能……”明珪抬頭問道,“你有幾分把握,本案與其他案子是同一人所為?”
“約莫五分。”李淩雲道,“我要再想辦法確定一下,死者被釘在樹上時是否還活著,如果還活著的話,我才能肯定他是中了迷藥。”
李淩雲吩咐謝阮:“勞煩三娘你再跑一趟,讓鳳九查查洛陽附近有多少家妓院可以提供葡萄這種果品。另外,死者是男性,年齡在四十歲左右,長期服用丹藥,身形健碩,有八塊腹肌,曾去青樓嫖妓,這種體格應當比較容易給風月女子留下印象,所以不妨讓他再問問那些妓戶,看看有沒有經常光顧妓院的客人突然很長一段時間不再上門。”
謝阮應聲離去。李淩雲又將那把奇形柳葉小刀拿了出來,從死者四肢傷口處下刀,在被鐵釘釘入的地方削下一些骨片,放在幽微鏡下查看。
“嗯,這骨上有血。”李淩雲把明珪叫過來。明珪看完,道:“骨頭裏這些是血嗎?”
“是,骨質本身並無顏色,但骨上有膜,上麵有許多血脈通路,這膜可以讓骨從細小逐漸長得粗壯,人骨折後,也是依靠這種膜才能讓斷骨重新長合到一起。雖然這些血脈極為纖細,但裏麵是有血液的。人骨一旦受損,這些纖細的血脈就會破裂,血液滲進骨中,洇出血片,這樣的情形,我們封診道便將它叫作‘骨洇血片’。”
“這能說明什麽?”明珪問。
“這說明,那人被釘在樹上時一定是活著的,死人的血脈怎麽可能流血?”
明珪想象了一下,喃喃道:“大活人被用鐵釘釘在樹幹上,是何其痛苦的事情,死者卻沒掙紮,恐怕和那被挖眼的一樣,都處在昏迷狀態,所以……這次凶手作案,也是用了迷藥?”
“是,我想已經可以認定此案跟你阿耶的案子,以及那死水湖案是同一個凶手所為,隻是我還有一些問題無法想通。”李淩雲難得地麵露愁容。
他拿出一根棉花裹的小棍,在死者被砸爛的鼻道裏轉動片刻,取出來給明珪看。“迷藥分為兩種,一種是通過鼻子突然大量吸入,導致昏迷;另外一種是食用的,就像死水湖案,用的是酒水。可是你看,本案死者鼻腔內並沒有煙灰粉末,說明凶手用的並非氣狀迷藥,而隻可能是食入性迷藥。可胃囊腐敗嚴重,除了幾顆葡萄籽,食糜已混在腐水中無法辨別,迷藥到底拌在什麽東西裏無法確定。另外,凶手能讓死者食入迷藥,二人多半彼此熟識……”
“或許正如之前推測的,凶手是一名醫道,用自己釀造的藥酒下藥。”明珪思考道,“我阿耶因為吃了食物,加上自己也釀酒,所以很難判斷他到底中的是哪一種迷藥。”
“是啊……而且這一次,凶手割掉了死者的**,按他一貫的作案手法,**肯定也是在死者還活著的時候被割掉的。可凶手要這個東西做什麽用?如果說砍你阿耶的頭是為了掩蓋你阿耶的身份,那也是說不通的,你阿耶這麽有名,即便無頭也不會認錯人。還有那死水湖案裏,被活生生挖下來的眼珠……如果這些都是突然被刺激後的泄憤舉動,那凶手絕不可能提前讓鐵匠鋪打造鐵釘,也不會提前準備砍樹的大斧……有預謀行為的人,絕不會因為衝動殺人。”
說到這裏,李淩雲篤定地道:“這些案子都是凶手精心策劃後才實施的。雖然凶手的作案動機現在還捉摸不透,但每一次凶手對死者的淩虐手段都匪夷所思,這方麵極有共性……頭顱、眼珠、**……如果接下來的第四樁案子也是如此,我覺得除了凶手是在進行人祭這種可能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
“是什麽?”
李淩雲有些遲疑,但還是對明珪道:“我看,凶手……恐怕不是個正常人,更像是個冷靜的瘋子。”
“世上怎麽可能會有心思這麽縝密的瘋子?我看李大郎你是想多了。”
置身於洛陽城西麵的古老木林中,謝阮一邊說一邊環視周遭,發現旁邊都是枯掉的巨木。
她來到一根枯木旁,用刀鞘撥去一片樹皮,一叢細小的蘑菇從裏麵露了出來。“這裏就是案卷記載的和尚發現屍首之處,此地距離我們進入的城西樹林邊緣足足有十裏[3]之遙。要在妓院把死者迷暈,還要帶出這麽遠,瘋子怎麽能做得如此隱秘?”
謝阮手指眾人來時經過的路,路上到處都是樹木,盤根錯節,不論牛車還是馬車都不可能進來,於是她道:“這麽難走的路,也多虧那個和尚是個苦行僧,否則誰願意往這裏跑?想想他跑得也真夠快的,居然能趕在雷擊木的火被大雨熄滅之前就來到這裏。”
李淩雲輕聲道:“這是由於人有著不為人知的潛能,人在心急如焚時,有可能會爆發出異常的力量。貞觀年間,長安西市有一胡商運送貨物的馬驚了,在大路上飛奔,險些撞到一名小兒,小兒的母親平日手無縛雞之力,此時卻手疾眼快地把孩童從馬蹄下救出,之後這個婦人手足癱軟,渾身無力,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三日,才能下床重新行走。那個苦行僧能這麽快跑過十裏地,也是因為他心中焦急,要爭那根雷擊木。”
“照此說來,在戰場上有些士卒能夠掙脫重重包圍,想來也是因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了身體的潛力嘍!”謝阮道。
“大概是吧,”明珪笑道,“正所謂人有急智,或許就是如此。”
李淩雲手指一棵大槐樹。“這樹的底部係了根草繩,應該是此前官府做下的記號,那具屍首就是被釘在這棵樹上的。”
說罷,李淩雲繞著大槐樹四處看了看,有些失望。“案卷中說那僧人發現死者時正天降雷雨,這裏的地麵被水衝刷過,瞧不出有什麽痕跡。看來死水湖案中發現的腳印,還要等以後找到新的證據,才能進行對比。”
“倒也不必如此著急,你們封診道不是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做過的事一定會留下痕跡,按部就班地來就行了。”明珪安撫李淩雲,抬頭看看天,皺眉道,“天色已晚,眼瞧著就要看不清了,這還怎麽查?”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的謝阮突然神情警覺,從腰間抽出直刀,雙手握刀做出劈砍姿勢,悄聲道:“林子裏有東西。”
明珪連忙抽刀將李淩雲護在身後。謝阮緩步退到明珪身邊。明珪問道:“什麽東西?”
“綠中帶黃的一些影子,一晃眼便不見了。”謝阮睜大雙眼,警惕地四處看著,忽然,她手指西麵大喊道:“又來了!”
明珪朝那邊看去,果然看見一團小小的綠光在樹後一閃而過。“你守著李大郎,我過去看看。”
二人緊張不已。李淩雲此時卻突然出現在二人身邊,伸頭看看,不以為意地道:“我以為是什麽,原來是鬼火。”
“原來是鬼火?都有鬼出現了,你為何如此鎮定?”謝阮見他這麽淡定,不由得咋舌。
“鬼火有什麽好稀奇的?”李淩雲一馬當先甩開二人,走向鬼火飄來的方向,口中道,“你要是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也會時常看到這個東西的,此物最常出現在亂墳崗,飄飄忽忽的,一閃即逝,飄到你麵前的話,用手一打,便會馬上消散。”
“它叫鬼火,不就是因為在可能出現鬼魂的地方,才會有這種火出現嗎?”謝阮不解地跟上去。
“與鬼魂根本無關,倒是和屍骨有些關係。自儒家流傳於世,百家沉寂以來,我們封診道所用的屍首來源也變得稀少,極少有人願意在死後讓人剖屍,畢竟大家都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我們有時難免也要去亂墳崗上尋些無名屍首,用來教授道中學徒。阿耶也帶我去過兩京郊外的亂墳崗,所以這個玩意兒,我還是個孩子時就看過很多了。”
正說著,李淩雲麵前忽忽悠悠飄來一團鬼火,他隨手一拍,此物果然消散。
“這種東西,見得多了,就知道它是如何產生的。我曾與子璋提過,太常寺藥園裏有一處圍起來的地方,封診道會把屍首放在那兒,觀察其如何逐漸腐敗。你如果半夜去那個地方,就偶爾也會見到屍骨上有這樣的火焰飄出,看著神秘,說透了不過是因為人骨中有些東西,在腐敗後會逸出,自己在空中燃起來而已……”
說著,李淩雲走近一棵極大的槐樹,這棵槐樹與旁邊的枯木相比要大得多,憑肉眼估計,至少要一二十人才能將其環抱,恐怕它在化為枯木前已在這裏長了成千上萬年。
李淩雲走到巨槐邊站了片刻,發現又有幾團鬼火從槐樹那邊向眾人飄來。他再次移動腳步,走到槐樹前。“看,這裏有個樹洞,鬼火就是從這裏飄出來的。”
說罷,李淩雲捏住鼻子,彎腰進入洞中。片刻後,他從洞裏撿到一塊彎曲的骨頭,快步走了出來,等到了離巨槐遠一些的地方才鬆開捏著鼻子的手。
“這是人的肋骨,鬼火有毒,我們離遠一些為好。”李淩雲道,“此林在東都周遭也算赫赫有名,隻是沒在案卷上寫清楚,倒是記在封診道弟子的手記裏了。那是隋朝煬帝大業[4]十四年正月的事了,李密的瓦崗軍進逼洛陽,在洛水南一戰中敗給隋軍王世充部,被圍困洛陽,此林樹木蔥蘢,便於隱蔽,是兩軍大戰之所,當時許多人便死在這林中。後來打掃戰場時,大部分屍體便被草草掩埋了。”
李淩雲環視周遭枯木,道:“在掩埋屍體時,很多樹木的樹根都被挖斷,所以才會出現枯木成林的情形。這棵巨槐由於常年有蟲蟻啃食,形成一個巨大的中空洞穴。當年負責掩埋的士兵可能是為了省事,將許多屍體直接扔進了樹洞。方才我進去查看,發現樹洞之中白骨累累。所以雖過去了數十年之久,但一到夜晚,仍然會有鬼火飄出,久而久之,這裏便被附近的村民稱為‘怨鬼林’。”
“交戰搏殺之地,又叫這種陰森森的名字,誰還敢來這裏?果然是殺人越貨的最佳場所。”謝阮正說著,不遠處的案發地,樹頂上麵突地亮起一團巨大的火球,火球騰空灼灼燃燒,照亮了前方林地。
“大郎,大郎,你在哪裏?”六娘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在這兒。”李淩雲高聲回應著,和另兩人一起趕往火球處。到了凶手釘人的樹下,謝阮這才發現,有一根足足十丈高,人的大腿粗細的黃銅燈柱立在地上。阿奴站在一旁扶著燈柱,上方是用銅絲編絞的圓籠,籠子比燈柱要大得多,裏麵有一團物事在熊熊燃燒,冒出股股黑色濃煙。
“聞這氣味,點燃的是鬆脂?可是怎麽會這麽亮?”謝阮抬頭看向這個巨燈,對它發出如此明亮的光芒感到驚訝。至少在宮中,或是東都城內,那些木質火把是無法把這麽大的範圍照得如同白晝的。
“不是鬆脂,是石脂水浸透的麻布。東漢班固著《漢書》,其中寫‘定陽,高奴,有淆水,肥可蘸’,指的就是此物,又叫水肥、石漆,燃燒時煙太大,所以很少在家裏用,否則房梁都要被熏黑了。而且這些煙中有毒。不過燃燒之後,凝結的煙塵細膩漆黑,收集起來可以製成墨團。”
“阿奴一個人扶著這麽沉的東西,能行嗎?”謝阮望著巋然不動的阿奴,忍不住問道。
“如果隻相信眼睛,眼睛就會欺騙你。”李淩雲手指燈柱,“這‘摘日燈’的銅管是空的,打成薄薄的一層,隻有幾根頭發絲厚,這樣的東西本來不能承重,可如果把它卷成筒狀,幾節套起來,便可以支撐得住相當的重量。”
“摘日燈?好名字,的確亮得宛若白晝。”謝阮點頭道,“隻是照這麽亮幹嗎?”
“照亮自然是有緣故的。你們看,從樹林邊緣到釘屍首的這棵樹,其間路途漫長,凶手帶著昏迷的死者和四根鐵釘,這些東西單靠人力搬不了這麽遠。我估計此案與死水湖案一樣,凶手定是帶了一頭牲畜,解決運送問題。另外,到達這裏後,他還要把死者釘在樹上,那麽花費的時間一定不短,而在這段時間裏,他的牲畜多半會在這附近吃草。”
李淩雲蹲下身去,平視著草地。林中極少有人走動,所以地上雜草叢生。謝阮在一旁道:“就算吃過草,那又能怎樣?時間已過去那麽久,你要怎麽才能察覺不同?”
“這裏的草長得格外茂盛,而且有些草是多季生長,並不是一季就死。草與人一樣,受損之後總需要時間恢複元氣,這會導致草與草長勢不一,隻要仔細觀瞧,還是能看出區別的。”李淩雲目光一凝,起身向東麵去,走到地方,他又左右看看,“這裏的草地明顯低於附近,想來那凶手的牲畜當時應該就係在此處。”
李淩雲蹲下身,戴上絹製手套,按順序一點點撥開草叢。草叢底部積累了大量落葉,看起來很像是從附近樹林被風吹落至此的。
李淩雲掃去一些樹葉,發現了幾坨險些被雨水衝碎的橢圓形灰白色糞便。“是驢糞球?”
謝阮湊了過來。“凶手是用驢將死者運過來的?”
“看這樹林間隙,以驢子的身形剛好可以輕鬆穿過。凶手作案時,隻要把死者放在驢背上一路趕來便可,如遇他人詢問,則可謊稱死者酒醉或熟睡,當然,一般也不會有人過問。”明珪皺眉道,“隻是在死水湖案中,大郎推測凶手用的牲畜是馬,為何在此案中卻換成了驢?莫非這兩樁案子不是一個人做的?”
聽出明珪話語中的焦慮,李淩雲抬頭看看他。“此處距離東都洛陽並不遙遠,再說,誰也不知凶手到底是不是隻有一匹馬,或許這頭驢也是他的。”
明珪心知這是在安撫自己,便不再多話。李淩雲用那尖頭夾子夾碎驢糞球,在其中看到一些草莖,他邊撥弄邊道:“這頭驢是常年散養的。”
“這你都看得出來?”謝阮很是驚訝。
“好在有落葉包裹,就算經曆了多次大雨,驢糞也沒完全變形,因此我們可以觀瞧一二。你們看,驢糞成形效果不好,水分含量大,說明這頭驢平時食用的是新鮮草類。常年食草的驢的糞掰開後呈蓮藕絲狀,那些絲其實是草裏的筋絡,如果吃的飼料裏混有穀物或幹草料,驢糞曬幹後一捏會呈粉末狀。這些驢糞球內除了草類殘渣,並無穀物顆粒,可見這頭驢沒有被用固定的草料喂養,是處於散養狀態的。而且它應該也不是用來出租的驢,否則租客騎驢時發現驢沒有力氣,必定會大為不滿。”
李淩雲說著,把驢糞徹底揉碎,放在一個麻製布袋中。六娘接過布袋,在清水中反複揉搓,待用掉多個水袋,直到湯水清澈,才把布袋重新遞給他。
清洗之後,布袋中剩下一些驢糞殘渣。李淩雲用水晶鏡觀察片刻,道:“這頭驢在來此之前,吃的是牛筋草和野稗子草,這兩種草我方才在附近草叢中都沒看到。我們興許能以此追蹤這驢的來處,如果是家養的,那麽……”
“哎?好了,我知道又要麻煩鳳九,會記下的。”謝阮很是自覺地說。
李淩雲起身,把裝有驢糞殘渣的小袋遞給六娘收好,又抬頭看看那盞明晃晃的燈,突然感慨道:“在明亮的光下,陰影便會無所遁形。”
明珪有些奇怪。“大郎何出此言?”
“你們瞧……”李淩雲說著,走向那釘死人的槐樹前,伸出手指,在樹皮上沿一條不起眼的灰黑痕跡輕輕地撫摩,隨後對六娘道:“給我石膏筆。”
六娘從封診箱裏取出一根手指粗細的灰白色石膏圓柱交給李淩雲。他用這圓柱筆沿那灰黑痕跡外延畫了一圈。
謝阮與明珪定睛一看,大吃一驚,他們駭然發現,那灰黑色的痕跡竟是一個人形。
“凶手曾經在樹皮上用東西畫出過死者的形狀,”李淩雲在樹上又點出四個白點,正好對應死者被釘在樹幹上的孔洞,隻是與實際位置稍有偏差,“凶手是用一種黏稠汁液在樹幹上畫出人形的,這種黏液到底是什麽還不得而知,興許是某種樹汁。這種汁液經過長時間風幹,就變成不起眼的黑褐色。也就是說,凶手曾提前很長時間在這棵古樹上做好了標記,他甚至連受害人手臂在什麽位置,釘子釘在哪裏,都標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說,凶手在作案之前,曾來這個樹林預演過如何行凶?”明珪驚訝道,“他是早就選好了要殺的對象,那這絕不可能是一時興起了。”
“何止不是一時興起,凶手殺人前釘下的位置和真正作案時釘下的位置十分靠近。”說著,李淩雲用石膏筆圈出前後兩個點。明珪發現,兩點竟隻有微小的偏移,他麵色劇變,道:“凶手對死者非常熟悉,死者腿長多少,雙臂展開有多寬,他都了如指掌。此人一定早就認識死者,與死者關係不一般。”
“剖屍時,我們已經推斷出,死者要麽是術士,要麽便是依靠丹藥調理身體的富貴之人。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對凶手來說,能與這樣的人相熟,那凶手大有可能是一名術士,這與死水湖案的‘凶手是醫道’的推論正好相符。”
“依大郎所見,此案與我阿耶被殺一案,是不是同一人所為?”明珪神情急切地問道。
李淩雲仍是一副搖擺不定的模樣。“我們手上還有一樁案子,要等全部查驗過,才能下定論。”
“既然大郎這麽說,我便再等等。”明珪也自覺太過著急,有些不好意思。此時謝阮這個急性子卻道:“你們慢慢來,我要先一步回東都去找鳳九,順便追問一下之前讓他打探的事情進展如何了。”
謝阮說罷,也不管兩人是否答應,自己提了個燈籠轉身就走。明珪在她身後喊道:“深夜回京,還是一起走吧!”
“我又不是弱女子,不必擔心。”謝阮在遠處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這樁案子暫且告一段落,而眾人手上剩下的最後那樁案子,卻是發生在距離東都較遠的一個縣城村落裏。由於光是趕路就要耗費很長時間,所以三人早已經商議好,驗罷此案就先回洛陽城中整頓,再一起出發。當然,其間還要等鳳九的調查結果。
李淩雲和明珪站在一旁,看著阿奴將摘日燈的銅管一截截拆下,把其中還在燃燒的麻布扔進一個剛挖掘的土坑中,用泥土仔細掩埋,並將坑周圍的幹枯雜草全部清理到一旁。
“如此小心?”明珪問道,“為何不用水滅火呢?”
李淩雲解釋道:“石脂水容易點火,卻不易熄滅,隻要遇見一點外氣,便會一直燃燒個不停。這裏四處都是枯木,稍有不慎便會引起火災。若用水澆的話,石脂會浮於水麵四處流淌,反而會擴大火勢,所以一直以來隻能用土石掩埋的方式來滅火。”
明珪聞言點點頭。二人一時無語。李淩雲沉默許久才道:“我知道你先前有些心急,如果換成我,對殺我阿耶的凶手的身份有了頭緒,我肯定也會如此。但子璋你要明白,查案不同於百戲藝人表演故事,未經實證,一切便隻是猜測,不可以作為證據來用。我們封診道做出的判斷,關係到他人生死,必須得慎之又慎。”
他說著有些麵露悲色。“隻是身為人子,又在追查殺死自己阿耶的凶手,難免有時心浮氣躁了些。如果真像你猜測的那樣,有一個人在暗中不斷對術士下手,又或許,他是鳳九郎所說的那種對殺人著了迷的魔鬼。不管是哪種,我都擔心,這人隻要沒被抓住,就還會繼續犯案。”
“這也是我擔心的。”李淩雲提著燈籠,尾隨前方背著工具的阿奴和六娘緩緩向前走去,小聲道,“至今為止,哪怕所有揣測都是正確的,可我們還是沒能找出凶手的作案緣由,甚至都不明白他為何從死者身上切下這些東西特意帶走。”
在夜色中,明珪悄無聲息地打量著李淩雲的臉。在燈籠發出的暖黃光芒裏,那張精致的麵孔顯得肅然悲憫,令人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聯想起那些從遙遠天竺傳來的菩薩造像。
“他一定還會再造殺孽的。”李淩雲聲音平淡,卻暗含山雨欲來的味道,“但願在此之前,我們能搶先一步,把他從芸芸眾生中一把揪出來。”
李淩雲等人來到洛陽城西的厚載門時,已是月上中天。如果他們隻是一般百姓,就隻能在門外等到天明開門才能入城。可有了明珪這種身份特殊的人一起行動,入城這件事,就談不上困難了。
在夜色掩映下,一行人被守門兵卒悄然放進了城中。經過西市時,明珪抬手示意封診車停下,轉頭看向右側黑色的街道。
一抹紅影走進燃燒的火盆光芒中,不是別人,正是之前獨自離去的謝阮。隻見她麵色疲憊地道:“鳳九什麽也沒有查到。”
“怎麽可能什麽也沒有查到?那可是鳳九。”明珪驚訝地問。
“不知怎麽說才好。”謝阮抓抓頭,從懷中掏出一遝硬黃紙遞給明珪。明珪借著路邊火光看了看,歎道:“原來不是沒查到,而是查到了也沒什麽用。”
說罷,明珪又將硬黃紙交給李淩雲,後者有些狐疑地打開,發現上麵寫著兩件事情。
其一,是查證鐵釘出自哪一家店鋪。
上麵寫道,鳳九命人問過鬼河市中的鐵匠,據說打磨鐵釘比均分鐵棍容易得多,別看市麵上售賣鐵釘的鐵匠鋪極多,但拿出來一看,那些鐵釘都是大小不一的,長度如此整齊劃一的鐵釘很少見。
最終,鳳九在洛陽城北市[5]的一家知名的鐵匠鋪裏打聽到了消息,鐵匠說,這四根鐵釘的確是出自他之手,鐵匠確定這四根鐵釘是他在很久以前製作的,但具體是哪一天做的,他也想不起來了。
其二,則是查探在洛陽城中,有多少家妓院可以提供葡萄給客人。鳳九命人查過,總共隻有五家,其中三家在城中心的月陂旁邊,與教坊為鄰,格調高雅;另兩家卻在城西麵,這兩家妓院中的妓女雖非教坊女,但接待的也都是富戶,因西域胡商經常光顧,胡人愛吃葡萄,所以這兩家妓院才常備了許多葡萄。
追查至此,鳳九派人去詢問妓院假母等人,據說玄門術士光顧的情況頗為常見,時日過去得久了,並不太記得。
“倒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知道那凶手體格魁梧,至於妓戶不記得,倒也不要緊。”李淩雲將硬黃紙收入懷中,“殺人者必然是要隱藏身份的,教坊月陂那邊的三家妓院可以排除在外。畢竟帶著一個神誌不清的壯漢並不怎麽方便,從城中到城西,花費的時間也太長了,如果那迷藥藥效過去,死者突然醒來,麻煩就大了。靠近那怨鬼林的兩家自然是首選,死者一定是在其中一家消失的。”
謝阮聽言,失落的情緒略微平複,此時也跟著推測道:“凶手說話前後不接,難道真是瘋子不成?”
“不一定,如果患有口吃的毛病也會這樣。”李淩雲道,“還有,小兒時期高燒病痛之後留下後遺症,也會語無倫次。”
“對了,鳳九知道我們要去陽武縣,說他也會趕過去,隻是不跟我們同路。”謝阮皺眉,“他說讓人去查你那驢糞球裏的草到底生在何處,因為陽武縣太遙遠,恐怕我們查案時,等消息先送到東都再過去會來不及,幹脆他自己也去一趟陽武縣……我看他就是找個機會,跑遠一些玩玩罷了。哼,這家夥在京中總是被天後差遣,他嫌煩而已,卻不知道這分明是天後疼愛他……”
發現自己好似說漏了嘴,謝阮忙道:“我先回宮,陽武縣在河南道最東麵,明日早間街鼓停時,我們走東邊的建春門離京,我帶百騎在那邊等你們,李大郎不要走錯路。”
“這你不用擔心,我去府上接他就是。”明珪點頭示意,知道謝阮會這樣仔細提醒,是因為李淩雲過去大多奔波於京畿各縣封診,對東都城不太熟悉,如果不告訴他,他可能要找上半天。
李淩雲聞言卻疑惑地問:“三娘這次要帶百騎嗎?畢竟是背著大理寺到縣上查案,帶那麽多人是不是太招搖了?”
“大理寺不足為慮,不曉得鳳九是如何說動他們的,反正現在不論我們做什麽,大理寺都會保持沉默。”謝阮神情古怪地說完,走回了黑暗中。
跟這群人打交道的日子長了,李淩雲知道,明珪、謝阮和鳳九各自都有特殊身份證明,在夜晚用於回避街使。而且他自己也得了一個,就是掛在封診車頂端的九個繪有五芒星的小圓燈籠,有了它們,眾街使便會拿他們當空氣,不再過問。
從前方傳來的人聲裏,他能聽出,那犯夜人是東都某大商人家中的部曲[6],因家裏人發作急症,漏夜來尋大夫。此種情形在都內並不少見,那群街使查看了坊中出具的令牌文書,確定無誤,也就放那人離去了。
這隊街使走到眾人跟前,瞥見封診車上的燈籠,隻當沒看到一般,迅速走了過去。
到了岔路口,明珪對李淩雲道:“就在此處分別了,大郎回家路上小心,明日再見。”
說罷,明珪上馬朝另一條路走去。李淩雲則騎著花馬,跟封診車一同趕回李氏宅院。走遠了一些後,李淩雲還朝著明珪離開的方向望了一望。見他這副模樣,六娘在車轅上笑他:“大郎是在擔心明少卿嗎?能看出明少卿應該是會武的,用不著你擔心。”
“他一個人回去不會有問題,我也不如何擔心。隻是覺得和他們一起查案,讓我莫名有些快慰。”李淩雲整理著心中的感受,緩聲道,“自小時候起,我便與同齡人玩不到一起去,查案也大多是跟阿耶一道,此外便是跟你與阿奴一起了。最近這幾次卻都是跟謝三娘和明子璋一起,不知為什麽,剛才分別時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大郎真是跟尋常人大異其趣。向來隻聽說那些書生舉子以文會友,作詩作詞,或是載歌載舞,喝酒奏曲之時,會覺得意猶未盡;誰知我們大郎,跟人一起去瞧死人,剖屍首,封診斷案時,也能有這番感受。”
六娘忍不住笑了起來。李淩雲倒也不介意,反而自問:“原來這便是與友同行的感覺嗎?倒也不錯。”
他這麽一說,六娘的笑聲停了下來,她目光溫柔又帶著一些憐意,注視著李淩雲的背影道:“都說大郎有些遲鈍,又整天與屍首為伍,可我們家大郎卻是這世上難得的真心人。如果有一日,明少卿與謝將軍知道大郎真心把他們當朋友看待,想必也會十分珍惜這友情的!”
“我與人往來,隻管做自己想做的,就算我拿他們二人當朋友,卻也不一定就需要他們同樣這般對我。”李淩雲這樣說道。
“是是是,大郎是做自己罷了!”六娘的笑聲又起,輕輕散入了東都帶著濕氣的夜色之中。
注釋:
[2] 先秦古籍《山海經》即對水晶有所記載,也就是說水晶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水晶在唐代已經廣泛流行了。
[3] 唐代的1裏約合今454米。
[4] 隋煬帝楊廣的年號,605年—618年。
[5] 隋唐洛陽郭城內商業作坊區。商旅貿易,車馬填塞,為東都最繁華之地。市內有彩帛行、香行、絲行等多種行業,多有胡商。
[6] 家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