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宮謀機變 鳳子之謎
李淩雲終於等到了他與天後的第三次相見。
入宮前,他與明珪就已提前做好了準備,打算跟武媚娘好好說說明崇儼案和此三樁怪案間的關聯,誰知他剛開了個頭,天後臉上便出現了不耐煩的神情。
“太粗略,”武媚娘道,“你打算跟我說的,都寫在謝三娘遞交的信裏了,我讓婉兒給我讀過,說這些案子是同一凶手所為,還是有些勉強。”
“殺人自然有目的,以上案子中,凶手都將死者擺成無法解釋的奇形怪狀,恐怕與術士修行有關。如今沒有您的旨意,無法細查詳情,才會顯得如此粗略。我相信要是讓我接手,得到大理寺的案卷,前往案發之處封診,至少能證明這個猜想是否正確……”
李淩雲表現得有些急躁。武媚娘叫人給他端了碗冰鎮蜂蜜水,不疾不徐地道:“聽說你們封診道查案,一定要求得真相,如今你卻隻憑猜測,就讓我為此下旨?李大郎,你可知道,如果這些案子查出來與明崇儼案毫無關係,大理寺會如何編派我的不是?”
“難道……大理寺現在就不編派天後了嗎?”李淩雲端著蜂蜜水,莫名其妙地看向武媚娘。
天後聞言一愣。李淩雲又道:“難道謝三娘沒把大理寺在東都城外抓人的事告知天後嗎?”
武媚娘反應過來,他冷不丁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指大理寺明知宮中讓他查案,都敢直接抓人,背後自然不知道說過她多少壞話。
仔細一想,武媚娘也感到有些好笑。她指著李淩雲道:“你們誰說李大郎不通人情的?他這不是很懂嗎?”
武媚娘笑了好一會兒,才正色道:“你既然也知道大理寺對我命你們查案不滿,身為臣子就要為君上著想,我確實不好就此為你下旨。但如果你們能拿出更有用的證據,大理寺自然沒話可說。”
“要是有證據,又何須天後下旨?不如直接把凶手抓了,把案卷砸在他們臉上就是了。”李淩雲聽得有些生氣。
武媚娘又一陣朗笑,笑聲很有須眉英氣,隨後她袖手道:“今日就到此為止,你先出宮歇著,明子璋留下來。”
李淩雲將蜂蜜水交給一旁的宮女,憤憤地道:“既要查案,為何又讓人歇著?我就是不明白,天後相繼命我阿耶、杜公還有我查案,不就是要找一個真相嗎?既要找真相,就需不拘一格,但凡有可能的,都要試過才對。”
武媚娘笑著擺手。“來人來人,把這個癡兒給我叉出去。”
命令一下,幾個金甲衛瞬間圍攏上來,他們手中的直刀也不出鞘,在李淩雲肋下一架,當真把他從殿中一路給叉了出去。
武媚娘對明珪招招手,又對上官婉兒搖搖頭。後者機敏地拍了三下手掌,殿中人頓時走個精光,就連上官婉兒與謝阮也沒有留下。兩女離開時隨手扣上殿門,並一左一右守在門口,不許外人進入。
武媚娘在坐**懶懶躺下,單手托於腦後,捏著麵前貼金大漆果盤裏的葡萄,吃了幾顆。雖然年歲已大,但她那種成熟女子的風情,卻很有一些灼灼逼人的味道。
明珪在她對麵的席上恭謹地跪下,輕聲道:“至今為止,李大郎的辦案本事,據我看一直是十分可靠的。”
“誰懷疑他的本事不可靠了?隻是本事要用對地方。”武媚娘欠身做欲吐狀,明珪起身到她身邊伸手接著,武媚娘吐了幾顆葡萄籽到他掌心裏,又躺了回去。
這個舉動,對身為長輩的女子和身為子侄輩的男子而言,實在是過於親密,但是武媚娘和明珪好像都沒有半點不自然的意思,似乎他們彼此間這樣做已不止一次兩次了。
“明崇儼的案子交給李大郎,必定能找出天後所要的‘真相’。”明珪手腕一翻,葡萄籽落在了地上的赤金唾盂[1]裏。
武媚娘斜乜著明珪道:“子璋慎言,子為父諱,怎麽能直呼其名?”
“天後叮囑得對。”明珪嘴上說著,臉上卻沒有什麽慚愧悔改之意,“李大郎對他阿耶的案子上心,對我阿耶的案子也是誌在必得,天後放心就是。”
武媚娘把葡萄放下,皺眉道:“子璋你可以確保一切無虞嗎?”說著,她伸手去拉明珪衣袖。
“臣確保。”明珪順勢起身在床邊坐下,溫情地凝視著這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的女子,“天後要相信臣的安排,有李大郎在,就一定逃不出我所算計的結果……至少,天後想要的必能得到,不會有變。”
“那就去做吧!”武媚娘仍皺著眉,“明崇儼死去足足一年有餘,我心中總是掛念,他對我,對天皇,還是忠誠的……此事要是不了結,子璋也總是陷在這事情裏不得自由,我還有許多事要子璋你去做,這樣不好。”
“實在不妙。”明珪伸出一指,揉著武媚娘隆起的眉心,悄聲道,“天後眉間都有皺紋了,是臣無能。”
“為國操勞,固我所願也。”武媚娘微微一笑,那雙妖嬈的眼眸中有了刀光劍影,“你就看著辦吧……”
“臣明白。”
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旋風,驟然吹起殿中幔帳,半透的幔帳頓時如蛇狂舞。
“賢兒小時候是極為乖巧的,長大了卻總是喜歡做一些蠢事,作為他的母親,我很為難啊……”
從殿中傳來了武媚娘幽幽的聲音,但很快被淹沒在狂亂的風裏,化為嗚嗚泣音……
李氏宅院,李淩雲房內。
明珪與李淩雲麵對麵地跪坐在席上,後者麵色難看,雙眼盯著對麵手捧冰冷蜜水的明珪。
明珪今日穿著常服,一身白色襴袍,頭上係著黑色青紗襆頭[2],顯得格外儒雅,但腰間銀製浮雕花草紋的蹀躞帶[3]過於貴氣,怎麽看都不像是尋常讀書人。
“天後讓人把我給叉了出去,金甲衛把我叉到殿門外還不算,竟然一路叉到了宮門之外,所見者甚眾。”李淩雲話音未落,明珪一口蜜水就噴到了他臉上。
“抱歉抱歉,”明珪連忙卷起衣袖,擦拭李淩雲的頭臉,苦笑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叉得也太遠了,我以為把你弄出門就算了。”
“無所謂,”李淩雲拉開明珪的袖子,鬱悶地道,“本來以為入了宮,見了天後,就能請下旨意,卻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李淩雲翻翻麵前整理出來的兩本封診錄,上麵還有許多空白之處。他有些無奈地道:“不看屍首,不實際查過鳳九給我的這兩樁案子,你阿耶的事絕不可能有進展。”
“那就查。”明珪道。
“是啊!也沒有什麽辦法……咦?”李淩雲猛地睜大眼睛,一把掐住明珪的胳膊,“你說什麽?”
“我說,既然查了這兩樁案子,可以讓我阿耶的事情有所進展,那就查啊……”明珪吃痛,叫道,“大郎放手,好痛。”
李淩雲不好意思地放手。“我手勁大了些,平日剖屍斷胸骨練的。”解釋完,他又連忙追問:“這話什麽意思?怎麽查?莫非是天後改了主意,下旨了嗎?”
“你昨天也在宮裏,天後也說了,明著同大理寺過不去是不行的,原本查我阿耶的案子,大理寺已經頗為不滿了,天後怎麽可能下旨?”
聽明珪這樣說,李淩雲不由得泄氣。“那你又說要查?沒有旨意,如何查得來?卻不知天後為什麽那樣忌諱大理寺……”
“有謝三娘跟鳳九郎,憑什麽不能查?”明珪的笑容極為親切自然,李淩雲看在眼裏,莫名產生了安定感。於是他老實跪坐好,瞅著明珪那雙溫厚的眼眸道:“明子璋,不要吊我胃口了,到底是什麽章程,快一一道來。”
“大郎是欺我與你為友乎?”明珪故作驚訝,卻眼帶笑意,“罷了,也不瞞著你了。天後昨日雖然沒有下旨,但後來單獨見我時,卻給了我一些暗示。”
“什麽暗示?”
“謝三娘是天後的人,而鳳九郎擺明也是天後的人,這兩個人大理寺都不可能惹得起。之前大理寺要處置你我,但到現在也沒什麽動靜,這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李淩雲愣愣地問。
明珪知道李淩雲在這方麵非常愚鈍,隻好歎道:“這說明,如果你我不出麵,讓謝三娘與鳳九郎兩個人上,大理寺必定不敢追究。”
“是這樣啊……”李淩雲想了想,歪了歪腦袋,思索著說道,“我覺得謝三娘不是關鍵,鳳九郎才是讓大理寺避忌的緣故,否則在東都城外,就不用等鳳九郎來給我們解圍了。”
明珪聽得一愣,拍腿大笑起來,語無倫次地道:“李大郎……哈哈……這話你藏好了,絕不可以在謝三娘跟前說……否則,她一定會給你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阿嚏!”謝阮身穿紅羅裙,臂上戴著兩個金臂環,身後纏著一條白地泥金纏枝紋的帔子[4],腳踏明珠線鞋,站在明氏前院中的樹下。
冷不丁打了個大噴嚏,她抬起手,毫無女子形象地揉了揉鼻頭,費解地自言自語:“這是熱得傷風了?怎麽這兩天,我總是噴嚏不斷?”
話剛說完,她就看見明珪和李淩雲中間夾著鳳九朝她走來,三個男子看見她時,臉上表情都有些呆滯。過了片刻,就見鳳九轉頭問明珪:“這女子……是謝三娘嗎?”
“應當是,看著很像,一般女子可沒有這麽高。”明珪小聲應道。
謝阮見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模樣,正要發飆,卻見李淩雲大步走到她麵前,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突然說道:“謝將軍這樣穿很好看。”
謝阮挑眉看看李淩雲,在他臉上沒看出調侃的意思,便抬手提起紅羅裙問他:“你真的覺得好看?”
“真的好看,額上的花鈿[5]也好看,隻是沒見你這樣穿過。”李淩雲點點頭,又問:“謝將軍今日這樣穿,是有什麽緣故嗎?”
謝阮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沒有女兒家不喜歡被人誇讚的,一時之間,她也忘了明珪和鳳九方才的故意作弄,長長歎了一口氣。“天後讓換的,說是再不穿裙插釵,我就要忘記自己是個女子了。”
“啊?”李淩雲吃驚道,“可謝將軍就算穿著男裝胡服,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子。”
“……果然癡得厲害。”謝阮無奈地看著他,“李大郎有時真讓人不知用什麽表情麵對才好。”
“怎麽了?謝將軍不是說,穿男裝隻是為了方便嗎?”
“是是是。”謝阮見他又要追問,連忙堵住他的話頭,“天後讓我隨婉兒在宮中習琴,我本不喜歡那些叮叮當當的絲竹玩意兒,所以沒換衣裳就趕過來了。不過你們到底找我有何事?”
麵對難得做女子打扮,顯得異常明麗動人的謝阮,明珪和鳳九都覺得很驚豔。此時聽見她提及正事,他們這才反應過來。明珪忙讓下人在院中鋪設銀絲草席,照例擺上了木幾和瓜果。
眾人圍著幾案坐下。謝阮仍是武人一般盤腿而坐,更是自己上手,拿了一塊井水湃過的蜜瓜來啃。
在場的其餘三人早就習慣了她這樣的做派。明珪清清喉嚨道:“前日,天後留下我單獨說話,按她的意思,雖然我們還是不能跟大理寺正麵衝撞,但可以暗中施為,不拘一格地把案子查了。”
鳳九聞言冷笑道:“什麽不拘一格,在座四人,大理寺唯獨不敢不給我顏麵而已,你們不就是要拉我下水嗎?”
“那就有勞鳳九先生了。”李淩雲與明珪早串通一氣,見鳳九跳進坑中,二人不給他反應的機會,連忙起身對鳳九長長一揖。
“不敢受禮。”鳳九抬手一邊托住一個,冷冰冰地說完,卻聽見了謝阮的笑聲。
謝阮用手背擦得嘴唇上的口脂一片血紅模糊,笑道:“鳳九郎演什麽戲,你又不是什麽好請的人,今天明子璋一請就來,天後肯定早就在你那兒招呼過了。”
鳳九眯起狹長的眼睛,雙眸中光芒閃爍,最後臉上綻出笑容。不知為何,李淩雲發現他笑的時候,看起來竟與天後武媚娘很有一些神似。
“謝三娘最會拆台,”鳳九歎道,“但也沒有說錯,天後的人今天一早就來找過我,讓我配合你們。”
說著,鳳九從懷中摸出那枚白玉如意,在自己頭上輕輕按摩,微微合眼道:“說吧!要我做些什麽?隻是先跟你們說好,若是讓我的人玩命,那我一定是不做的。那些人或許在別人眼裏算不得人,但跟了我,我總要保全他們的性命。”
鳳九聲音輕輕柔柔,但越說到後麵,話語裏的肅殺之意越濃,就連李淩雲也聽出了一些不對味的地方。他皺眉道:“隻是從大理寺裏偷些案卷,總不至於會死人吧!”
鳳九睜開眼睛,凝視著李淩雲,確定他是真的這麽想,而不是故意嘲諷,這才緩緩點頭道:“如果是這一樁事情,於我來說倒也沒什麽困難。隻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大理寺中的案卷何止成百上千,就算去偷,總歸也要有個清晰的目標吧!”
“此事我們也已想過了。”李淩雲看向謝阮,道,“大理寺每到休沐之日總是人手不足,如今既然知道兩樁案子,一樁發生在去年春天,一樁發生在去年夏天,總能大致摸出案卷存放在哪個櫃中。到時先麻煩謝三娘一路衝進去,不必看案卷細節,隻要確定第幾櫃第幾格,然後鳳九郎派人,想辦法將其盜出即可。”
謝阮聞言有些不快。“原來你們是在打我的主意……算了,我本來也橫慣了,大理寺的人可以抓我,卻不可能隨意處置我,最多不過把我送進宮裏。既然如此,我也不妨走上一回。”
“再過幾日便是休沐之日,不如我們提前一天到這裏籌備,等謝三娘找到案卷所在,便立即知會鳳九先生。”明珪說完,恭敬地朝鳳九拱手道:“屆時還要麻煩先生,讓你家小狼提前到我宅中,方便查探消息。”
“好說,就讓小狼跑一趟。”鳳九點頭,算是應允下來。
…………
明珪雖是個閑散少卿,但怎麽說也是大理寺的人,又因其官位極高,徐天雖能阻止他翻看案卷,卻也攔不住他去案卷庫中溜達。
其實,他早就有心留意那兩份案卷大致的存放之處,隻是多年來,庫藏的案卷極多,又是按大唐地理分布放置的,哪怕隻是一兩個櫃子,尋覓起來也並不容易。
因謝阮此次需打頭陣,明珪便特意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當兩人討論詳細對策時,在一旁無法插話的鳳九轉頭問李淩雲:“天後那邊傳來消息時,說那死水湖案和另外兩樁案子的凶手,可能與殺明子璋阿耶的家夥是同一人,到底何以見得?李大郎能解釋一下嗎?”
隻要談起案子,李淩雲總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回道:“我們調查的第一樁案子,便是明子璋阿耶被殺一案。凶手從天師宮懸崖處的窗戶進來,殺死了他阿耶。而當晚,他阿耶因為要引雷,就坐在丹爐前,位置正好麵對那扇窗戶。他阿耶如果能看見來人,不會不反抗,除非他阿耶受害時已徹底昏迷。而那死水湖案也是一樣,受害人雙目被挖,雙手雙腳捆於原木,被投入水中,身上除了被綁縛的痕跡外,卻不見其他傷痕,尤其被挖眼時人還活著,也沒有反抗。用屍首胃內殘液喂驗鼠,驗鼠瞬間昏迷,顯然死者當時處在深度昏迷狀態。”
鳳九並不打擾李淩雲的談興,安靜地聽他分析案情。
李淩雲繼續道:“明子璋阿耶的案子已發生很久,且多人經手,胃內之物在先前查案時已經用完,所以查不出是否用過迷藥;而死水湖案屍首新鮮,胃內藥酒中含有迷藥。雖然是根據案情推導,可是兩樁案子在這一點上卻是相合的。之後,另外兩個相合點,卻不是僅存在於這兩樁案子裏,而是四樁案子中都有。”
聞言,鳳九忍不住問:“是什麽相合?”
李淩雲道:“每樁案子的被害之人,最後都麵目難辨。明子璋的阿耶被砍了頭;死水湖中的屍首被挖了眼不說,經水一泡,麵目腫脹,也無法辨識;明道和尚發現的被釘死在樹上的人,麵門被錘爛;最後那個封門村的腐屍,據我們封診道去查案的弟子說,其麵部被人用重錘之類的東西錘得稀爛,骨頭都碎了,更別說辨識容貌。”
“凶手在刻意隱瞞死者身份?”鳳九揣摩道。
李淩雲點頭。“不僅如此,四人被發現時都渾身**,其中明崇儼被穿在引雷針上,湖中屍首被捆在原木上,林中人四肢被釘於樹上,封門村那人則是被掛在祠堂中間。另外,我封診道弟子的手記上說,在此人體內還發現了一些錫塊。”
“錫塊?”鳳九睜大眼。
“雙拳大小,不規則的金屬錫塊,似乎是熔化後從口中灌入體內的。手記很不完整,需要弄到案卷細查此案,才能完全確認。”李淩雲有些失落,搓搓修長而有力的手,感慨道,“以如今的線索,我隻能粗粗推測,這一切或許是一名醫道所為……對了,那湖中死者恐怕也與明崇儼一樣是個術士,所以,不排除術士殺術士的可能。唉……要是大理寺不妨礙我們查這些案子就好了。”
李淩雲說起案子便露癡態。鳳九垂下雙眸,輕聲問:“硬黃紙上那兩樁案子的傳言我也看了,的確像你所想,或許是個頭腦有毛病的人所做。隻是起初我不懂你為何把這兩樁案子跟明崇儼案聯係到一起,眼下聽你所說,竟也覺得很有一番道理。”
李淩雲歎道:“我也並非一開始就拿得準的。起初我隻是覺得那凶手下手非常利落,天師宮又看守嚴密,於是便假設他不是第一次動手殺人,而是經驗豐富的慣犯。也正是因為這樣,才麻煩你幫著查對……後來正巧死水湖案被報上大理寺,我們搶了先,鋌而走險去查探案情後,回來又發現死水湖案正好與你提供的案子關聯上,誰知會這麽巧呢?”
“確實很巧。”鳳九話語中,“很巧”二字咬音有些重,他抬起頭來盯著李淩雲:“按現在的情形看,大郎覺得殺明崇儼的還會是東宮的人嗎?”
“目前而言,是不太像的。”李淩雲道,“雖不能說全然無關,但如果這些案子當真是同一人所為的話,我覺得與東宮應該扯不上關係。”
“東宮那邊也是有親近的術士的,大郎這樣說有何緣故?”
“緣故自然是有的,”李淩雲伸出手指,一根根掰著手指數起來,“其一,要是東宮養了個專門殺人的殺手,那麽他殺人一定是為了給東宮掃去障礙。可是這名凶手殺的這些人裏,與朝中有關的隻有明崇儼,首先從動機上就說不通。其二,像這般連續殺人,死者受害之後,被擺成奇怪的姿勢,不像是複仇,倒像是與祭祀之類的事情有關。上古殷商時就很流行人祭,殺人不為仇怨,也不為謀財,而是要祭祀上天和神明。鼎這種國之重器,也曾有人用來烹煮過人頭……”[6]
“我讀過史書,與人祭有關的事確實也聽過一些。”鳳九讚同道。
李淩雲又屈起中指。“其三,這殺人凶手,手段層出不窮,將死者挖眼、剖腹、砍頭、劃爛麵部,其舉動堪稱瘋狂至極,但其思路又很縝密。這種嗜好殺戮之人,或許會出現在殺氣很重的軍隊中,卻不該被安排在太子身邊,畢竟太危險了,而且帶有殺氣之人,與普通人相比,目光犀利,舉止暴虐,很容易被認出來。所以我覺得,這個凶手應該不是太子的人。”
“原來如此……”鳳九隨著李淩雲的講述陷入思索之中。片刻後,他自席上霍然站起,口中道:“明子璋、謝三娘,你二人不必再商議,那案卷的事交給我來辦。”
二人聞言大惑不解。謝阮奇怪道:“剛剛九郎還說要找準卷宗極難,怎麽突然大包大攬了?”
“聽你二人說了半天,覺得計劃過於瑣碎……”鳳九袖著手,眯眼俯視麵前的三個年輕人,突然輕笑道,“你們也真是容易被人騙,我說什麽就覺得是什麽?既然我說我的人進大理寺偷案卷沒有問題,那麽如何找到案卷,對我來說又算得上什麽障礙?”
謝阮想了想,麵有薄怒地道:“我知道了,你根本是在大理寺中安插了你的人吧!”
“三娘打小就很聰明的,隻是性子急,不願多想一些。”鳳九伸手撫一撫謝阮頭頂。以他的年紀,的確可以稱得上在座幾人的長輩,一貫性烈的謝阮並沒拒絕,任他摸了摸腦袋,還是不快地抱怨:“反正九郎就是要看我們的笑話。”
被謝阮這樣一說,鳳九更是大笑連連。他就這樣帶著笑意,踏上鞋子飄然而去。沒過多久,他懶洋洋的聲音遠遠地從院外飄來。“後日此時,就在這座院中相見。如要酬謝,我要長安西市腔[7],不許用別的酒水混過去,否則不給你們案卷看。”
李淩雲與明珪對視一眼,都想起了鳳九給自己下藥的事。謝阮見二人麵色詭異,困惑地道:“鳳九是西市腔喝多了嗎?他既然自己能做,為何不直接答應下來,偏偏要等我們計劃這麽久?他分明就是存心看我們笑話!”
明珪卻不像謝阮那樣抱怨,反而去問李淩雲:“方才,鳳九跟你說了很久的話,他到底講了些什麽?”
“他問我,這樁案子的凶手是否與東宮有關。”
“那李大郎是怎麽說的?”謝阮好奇地問。
“與他說了好幾點,總而言之,目前來看,如果所有案子均為同一人所犯,那這人與東宮應該沒什麽關係。”
“這樣啊……”謝阮臉上明顯露出了感到可惜的表情,“唉,李大郎倒也沒說錯,按現在的情況看,殺明子璋阿耶一事,興許真不是東宮幹的。”
謝阮說完這句話後,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與二人沒聊幾句,便借故回宮了。
直到謝阮騎馬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口之後,明珪才伸手輕輕拉了拉李淩雲的衣袖,對他小聲道:“大郎,你隨我來。”
李淩雲隨著他,進了他家的書房。一進屋,便看見房中四處擺放著桃木劍、八卦鏡,以及道家符咒之類的物件。
明珪命小童送了些胡餅、玉潤酥之類的點心到房中,略帶歉意地道:“這是我阿耶的書房,所以放著一些術士用的東西。阿耶的案子未破,我也沒有心情收拾,就在此與大郎聊一聊。”
李淩雲取一塊雪白酥餅咬了一口,隻覺得酥脆無比,入口即化,帶著一股極香甜的羊乳味。他點點頭道:“好啊,子璋你要聊什麽?”
“鳳九方才問你的那些話,除了我們之外,其他任何人問你,你都不要再提,哪怕是杜公。”
李淩雲吃著酥餅,有些不解地問:“這又是為何?”
“你還記得,早前我同你說過,我阿耶的死為什麽會與東宮太子扯上關係嗎?”明珪微微皺眉,輕聲歎息道,“就是因為我阿耶對太子有不好的評價,可見禍從口出,有的事情還是出於你口止於我耳比較好。”
明珪正色,在李淩雲身邊坐下,雙目緊盯著他,壓低嗓音認真道:“這樁案子,表麵上是要查清我阿耶之死的真相,可背後卻是天後與太子及東宮之間的權力之爭,他們在相互博弈罷了。”
“權力之爭?”李淩雲麵帶疑惑,“這件事我也大概聽過,這位東宮太子性格睚眥必報,你阿耶曾經說過他一些不好聽的話,天後會懷疑你阿耶的死與他有關,倒也合情合理!至於鳳九的提問,更是理所當然,他要與我們一同查案,問問案子又會出什麽問題?”
“問題就在於,他三言兩語便從你這兒套出了答案,確定此事可能與太子無關,接著他便突然主動提出要去大理寺竊取案卷——”明珪的拇指在自己膝上相互交纏起來,此刻他的腦子動得飛快,“而之前他推三阻四,不肯完全自己來。顯然,他的態度的轉變與你的結論有關。”
“子璋不必繞彎,我有些聽不懂。”李淩雲坦然說道。
明珪注視他好一會兒,忍俊不禁地掩麵道:“是我不好,大郎還是聽我從頭說起吧!”
一時之間,明珪的聲音在書房中平靜地響起,兩個年輕人的身姿也映在室內那磨得鋥亮的八卦鏡中。
“李賢原本和天後之間並沒什麽隔閡,他生來聰慧,而他的兄長太子李弘打小身體就不太好,被診出患了不治之症。天皇、天後作為親生父母雖然難過,但也不得不接受現實,大唐是不可能交到太子李弘手裏的,為了延續皇家統治,難免就要對當時還隻是大王的李賢悉心培養了。可以說,李弘之死雖令人傷心,但也在朝野後宮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會這麽早發生而已。
“太子李弘薨逝以後,天皇就把東宮的原班人馬直接給了接任的太子李賢,也就是說,太子李賢等於繼承了兄長的所有力量。由此可見天後並不是不愛這個兒子,否則那個時候她就會從中作梗。”
“既然天後愛子,那為何太子與天後還會鬧到如今這個地步,甚至還把你阿耶給卷了進去?”李淩雲聽得疑竇叢生,忍不住插了句嘴。
“說這事其實有些犯忌諱,但告訴大郎應該也沒關係。他們母子間為何會劍拔弩張,這就要從天後的姐姐韓國夫人身上說起。這樁風流韻事雖涉及宮廷,可在達官貴人之中倒也不是什麽秘密。”
說到此,明珪雙眼中有了一些感慨。
“當年天後備受天皇寵愛,生下太子李弘後,沒多久又誕下一個小公主,不料小公主出生後未到滿月,就意外夭折了,宮中之人向來認為是王廢人,也就是當年的王皇後殺死了小公主。王皇後和蕭淑妃後來被以巫蠱之罪[8]廢入冷宮。而在此事之後,天後又迅速地孕產了第二子,也就是當今太子李賢。天後這三個孩子降生時間極為接近,而女子如果懷有身孕,她的男人便難免要尋花問柳,況且帝王至尊從來不缺女人!
“當今這位天皇陛下,少年時便有些多情風流,否則也不會與曾經侍奉過太宗皇帝的天後情根深種。而且別看天皇表麵柔弱,本性卻很疏狂不羈。隻是誰也沒想到,天後的長姐韓國夫人在宮中照料懷孕的天後時,卻意外地與陛下有了私情。”
“啊,可這與太子李賢又有什麽關係呢?”李淩雲聽得雲裏霧裏,直眨眼睛,覺得自己果然在人情上愚鈍到了一個地步,明珪都說了這麽多,他卻還是沒想明白。
“大郎莫急,且聽我說完。在韓國夫人與陛下有了私情之後,沒過多久,她整個人便消失了,很久之後,大家才聽聞韓國夫人已死。最古怪的是,這位韓國夫人身為天後同父同母的姐姐,死的時候,外間卻沒有任何風聲,以致韓國夫人死於何時、何處,連她生養的一子一女賀蘭敏之和魏國夫人[9]都不知情。”
“什麽?還有這種事情?按說,這位韓國夫人也算得上皇親國戚,為什麽她會死得無聲無息呢?”
“其實這隻是外人的看法而已,按天後家族武氏的說法,是韓國夫人生了急病,前往鄉下療養,卻沒想到病情加重,因此才會病逝於偏遠之地。隻是京城裏的人怎會輕易相信這樣的說法?這些人不但揣測不休,甚至還穿鑿附會出一些可怕的說法,認為是當今天後暗中害死了自己的親姐姐。”
明珪不以為意地一笑,繼續說道:“其實他們倒也沒有完全猜錯,韓國夫人之所以去鄉下,並不是因為生病,而是天後不滿她趁著自己懷有身孕刻意靠近陛下。畢竟親姐妹爭寵,這種不雅之事也無法擺到明麵上來說。於是,天後才將韓國夫人放到了極遠之地,讓她不能與陛下接觸,也想讓一切恩怨漸漸淡去。”
說到這裏,明珪不由得感歎起來。
“原本按照天後的想法,這位被驅逐出去的姐姐安安分分地過幾年,也就可以再度回京。陛下雖然多情,但他投注深情之人其實隻有天後,即便韓國夫人貌美如花,等過幾年年老色衰後,也就不會再勾起陛下的心思,宮中沸沸揚揚的傳聞也會因此一並消散。誰知,這位韓國夫人卻在鄉下憂思成疾,沒過多久就香消玉殞了。
“韓國夫人的原配夫君本就早逝,她的一子一女也一直養在天後的母親楊氏老太君身邊。因覺得韓國夫人身死與自己有關,天後對這兩個孩子一直極為寵愛,向來由著他們自由出入宮中,更讓賀蘭敏之改姓武,繼承天後阿耶的國公爵位。
“本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韓國夫人人都死了,恩怨也應該就此消散,誰知,這兩個孩子聽信自己母親是被天後所害的傳言,一直懷恨在心。韓國夫人的兒子賀蘭敏之與太子李賢往來時,很早就對他說過一些大逆不道之言,說李賢是自己的母親韓國夫人所生,韓國夫人與陛下私通生下了李賢,不知如何是好,才讓天後抱養膝下,作為親生兒子撫養,而韓國夫人因做下這樣的醜事,被天後流放到荒僻之地,又被暗中滅了口。”
“這傳聞也太離奇了,沒有證據,太子為什麽會相信?”李淩雲是封診道出身,習慣不管什麽事情都要有證據,此時他覺得,那位大唐東宮太子隻因為一種說法便對母親心生怨懟,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太子一開始自然也是不信的。隻是,他時常與天後產生矛盾,時間一長,難免耳濡目染。”明珪見李淩雲仍有不解,又細說道,“太子李賢剛一上位,身邊就聚集了一幫謀臣,形成了一股屬於自己的勢力,試圖展現才能;而天後掌權日久,不肯放權。母子之間難免因此生出不快。加上之前的傳言,以及宮中一些有心人的策動,太子李賢竟漸漸地相信自己不是天後親生的,從此母子間的情感也不複當初了……到後來,作為天後麵前的紅人,我阿耶那樣說他,你覺得太子他會怎麽想?他自然認為是天後故意要壓製他……甚至想要廢了他。”明珪苦笑連連。
“那你阿耶這麽說,到底是天後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呢?”李淩雲問道。
“是天後的意思,卻也不是她的意思。”明珪將手放在李淩雲膝上,目光爍爍地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像大郎這樣不善揣度人心,但凡位居高位之人,身邊從來不缺猜心高手。我阿耶會那樣說太子,當然是因為天後已對太子的處處挑釁感到極為不滿,所以他知道,天後這是要借著他的口打擊一下太子……我阿耶不認為這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因為太子終究是太子,他覺得太子不會因為一句話冒這樣的大險。”
李淩雲琢磨片刻,大概明白明崇儼隻不過是想拍天後的馬屁,卻沒想到會傷及性命。他又問:“那鳳九問我東宮是否參與此案,是在關心太子嗎?可他之所以與我們一同查案,是因為有天後的命令,那他到底是天後的人,還是東宮的人?”
“他與天後以及東宮,其實都極為親近,不過應該說……有些事情對他來說已是必須埋葬的過去了。”明珪緩慢又堅定地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鳳九的真實身份,你就當對他來說過去的一切都已經死掉了吧!就像我之前和大郎你說的,鳳九的消息可以信,至於這個人,你就當他是一抹幽魂好了……”
注釋:
[1] 痰盂。
[2] 又名“折上巾”,一種包頭的帛巾。
[3] 古代玉佩飾。綴玉的同時又綴有許多鉤環,用以鉤掛小型器具或佩飾等物的玉帶。最早為胡人的實用器物,用以佩掛各種隨身使用的物件。魏晉時傳入中原,唐代曾被定為文武官員必佩之物。唐開元以後(713年以後),一般官吏不再佩掛,在民間更為流行,但僅存裝飾意義,而無實用價值。
[4] 古代婦女披在肩背上的服飾。
[5] 唐宋女子的一種麵飾。唐宋女子多流行滿臉貼上各種花形的花鈿,即用極薄的金屬、彩紙等剪成各種小花、小鳥、小鴨等形狀,用一種哈膠粘貼。
[6] 殷墟出土過裝著人頭的青銅鼎,其用途是祭祀上天。
[7] 酒名。唐朝的名酒曆史上都有記錄,如當時滎陽有土窟春,富平有石凍春,劍南有燒春,郢州有富水酒,烏程有若下酒,嶺南有靈溪酒,宜城有九醞酒,長安有西市腔酒,此外還有從波斯進口的三勒漿、從大食進口的馬朗酒等。
[8] 古代用邪術害人構成的犯罪。
[9] 武則天的姐姐之女,封魏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