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東都雨急 樹現懸屍

東都洛陽,夏夜。

一場偌大的雷雨,正悄無聲息地朝洛水上的這座龐然巨城偷偷襲來。

大唐是極浪漫的時代,不論是天空中星宿的運行、日月的交替,還是雷電陰雨的到來,都能令一些人莫名地生出奇妙的聯想。

不可捉摸但力量強大的天雷尤其令人矚目,在這個夜晚,電閃雷鳴開始發作時,一道赤紅的火光撕開夜空,朝洛陽城西的樹林直刺而去。

天色已晚,加上雷雨傾盆,在這種惡劣天氣中,連洛陽城中那些耀武揚威的金吾衛[1]街使,也隻能躲在街道轉角的武侯鋪[2]中避雨,祈禱雷霆不要擊向城中那高高的宮室樓閣,引發不祥火災。

然而,總有一些人例外。

比如說,那位正匆忙趕往雷電落地之處的明道和尚。

早在下午時,他就發現天空中的濃雲開始聚集,所以趕在城門關閉之前,他便急急溜出了城。

此時這名苦行僧身穿蓑衣,心情愉快地在雷雨之中奔跑,就算雨水浸透衣物,緊緊貼在身上,十分濕熱難受,他也渾然不覺。因為他把這一切都當成了難得的修行。

大唐皇族一直認為,李氏的祖先是道教至尊老子李耳,所以道教一直以來都是國教,在這塊土地上,它就是尊貴無比的信仰。

雖說太宗時期高僧玄奘前往天竺取經歸來後,信奉佛教的百姓和貴人都大大地增加了,但要弘傳佛法,難免還得跟那些“牛鼻子”針鋒相對。

道家術士向來擅長驅除邪祟,這種本事沒什麽了不起,佛門也不會輸給他們,況且最近樂意找僧侶驅邪的人越來越多,這位明道和尚早就有心弄一塊上等的雷擊木,用來給自己製作木魚。他相信,這玄妙的雷擊木,能讓他在誦經驅邪時,產生令鬼魅聞之心顫的效果。

天雷仍然在他耳邊炸響,明道和尚抬頭看看天空,發現並沒有第二道閃電落地。他心中有些惋惜,但之前那道落地的煌煌赤電,又讓他對今晚搞到雷擊木燃起了極大的信心。

洛陽城西有大片古老密林,樹木鬱鬱蔥蔥,一人無法環抱的粗壯樹幹比比皆是。明道和尚覺得,那道閃電恰好落於此處,最少也能劈中一棵大樹,隻要此樹木料不被燒光,做個木魚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

作為苦行僧,明道和尚對奔走於大雨中不以為意,他早習慣了在惡劣天氣中奔跑,他覺得那些日常養尊處優,穿著鶴氅講究儀表的“牛鼻子”術士,不可能跑得比他更快,也不可能比他更早發現雷擊木。

閃電落下不到半個時辰,明道和尚已進入了那片古木森林,他摘下頭上遮雨的錐形鬥笠,迎著林中的雨水擦了把臉,仰起頭來四處張望,試圖尋找可能還在燃燒的雷擊木。

蒼天不負有心人,雖說大雨傾盆,但雷電造成的高熱仍讓那根被劈開的樹幹燃著零星的火,那火隨時都有可能被雨水熄滅,但那閃閃光點在漆黑無人的樹林中,還是顯得格外清晰。

明道和尚朝那邊奔去,他背上的斧頭隨著自己的腳步,把脊骨敲得咣咣響。他一點都不介意這痛楚,反正隻要砍下這根雷擊木,便能打造一把稱心如意的法器。

然而,他用餘光發現了一件不同尋常的東西。

明道和尚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轉過頭,朝那個不同尋常的東西看去。

那是一棵碩大的樟樹,樹幹足足接近兩人合抱,在樟樹靠近地麵的地方,一具血淋淋的**屍首被掛在樹上。

這具屍首的雙手雙腳都被拇指粗細的鐵釘死死地釘在了樟樹的樹幹上,死者的**也血肉模糊,好像被挖去了一大塊。

明道和尚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屍首。雨越下越大,終於還是澆滅了雷擊木上躍動的火焰,發出“哧”的一聲輕響……

東都官道旁,男裝麗人謝阮皺眉注視著手中的一遝硬黃紙[3]。明珪和李淩雲站在她身旁,側身瞅著上麵的記錄。

李淩雲口中喃喃道:“這個明道和尚恐怕被嚇得不輕,連雷擊木也不要了,當夜就趕回東都城,敲開城門後報的官。”

“應該是被嚇傻了,哪怕是修行之人,對這凶殘的殺人現場也是不曾目睹。”明珪皺眉說著,看向悠閑地吃著葡萄的鳳九。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來得巧不如來得一舉數得。”鳳九放下葡萄,歎氣道,“你們怎麽這般無禮,隻會說案子,不感謝我救你們於水火中嗎?”

鳳九話音未落,就見李淩雲對他拱手致謝。“多謝九郎解困,不過案子的事還得煩你說明一二。”

“哎,好吧!說來就是你們讓查的事,我的人已經清查過了,民間流傳的和明崇儼案相似的案子有好幾樁,你們不在,我讓人去案發之所找人探問過案情了,”鳳九指著謝阮手中那些昂貴的黃色紙張,“這其中隻有兩樁是真事,其餘均是傳聞。至於記錄的內容,有一些粗疏,隻因都是百姓之言,難免有些語焉不詳,你們勉強看看有無用處吧!”

說罷鳳九也不欲久留,讓肩輿[4]掉了個頭,這就打算要走。謝阮在他身後自言自語:“大理寺不太平,似乎應該動一動這裏了。”

鳳九背對謝阮,臉上有些怒意,卻又在一瞬間被抹去。他恢複了那種懶洋洋的模樣,聲調平靜地道:“這些事也不必說給我聽,我又管不著。”

“你鳳九郎什麽身份?你不能什麽也不做的。”謝阮說完,卻又很恭敬地對他行了個禮道:“此番多謝,實在有勞你了。”

鳳九隨意擺擺手,肩輿便朝前走去,他又說道:“對了,據我所查,這兩樁案子由於歸檔為大理寺的疑難案件,所以都曾請封診道對案發地做過封診。”

李淩雲聞言大喜。“既是如此,那就算被大理寺收了案卷,我封診道內應該也還保留了一些記載。”說完他還想追問細節,卻發現鳳九搭乘的肩輿早已去得遠了。

“他肯提點一句就不錯了,不要強求,免得惹他厭煩。”明珪見李淩雲好像覺得可惜,便隨口安慰了一句。

伸手接過謝阮手中的硬黃紙,他又看向李淩雲。“李大郎,現在總算有了案子的消息,你打算怎麽辦?”

“鳳九說有封診道的人插手,那現在自然是回去找杜公。”李淩雲解釋道,“我一直是跟著阿耶[5]查案的,而這兩樁案子,應該是由封診道的其他人辦理的,我未必就與他們熟悉,還要依靠杜公幫忙詢問。”

明珪溫和地點點頭。“也好!今日大家都累了,不如我們各自回去,你先去找找杜公,等他那邊的消息到你手中,你再告訴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明珪的建議明顯頗得謝阮心意,後者連連點頭,道:“我也要回宮一趟,鳳九雖然壓下了唐千尺,但難說徐天歸京之後又會怎麽樣。我進了宮,自然就會把這些事告訴天後,那位徐少卿[6]得知我的舉動,也多了一重顧慮,應該不會有人繼續找大郎的碴。”

李淩雲聞言道:“既然如此,等我整理好了案子,便叫六娘去請你們。”

謝阮一聽連忙擺手。“你知會明子璋便是,我在宮中,六娘身份過於低微,她是一定見不到我的,隻怕傳話都難。”

三人就此約定,一同徐徐入了東都,隨後又各自分散。李淩雲主仆三人緊趕慢趕,總算在坊門關閉之前駕車回到了家中。

歸家之後,李淩雲不顧疲憊,拿出鳳九給的硬黃紙仔細閱讀。他發現雖說鳳九已派人前往案發處找知情人進行了詢問,可這些文字讀起來,更近似百姓口耳相傳後扭曲變形過的傳聞。李淩雲根本無法分辨這些與案件硬扯上關係的傳言是否真實。

姨母胡氏見李淩雲神色焦灼,便上前詢問。他向來不太隱瞞胡氏,便把案件進展略略說了說。

見李淩雲恨不得馬上去找杜衡,胡氏在一旁勸道:“杜公雖說就住在隔壁坊裏,但眼下天色晚了,東都城中已經宵禁,你要出去,難免要找坊正[7]做手續,倒不如好生歇息一下,明日一早去杜公家裏求教也不遲。”

李淩雲也明白心急吃不到滾湯餅,便采納了胡氏的建議。用完晚膳,李淩雲突然想起屢屢糾纏他的血泊夢境,便問胡氏:“姨母,我小時候可曾失去過什麽記憶嗎?”

胡氏聞言手一哆嗦,險些將碗打翻在地,驚訝道:“大郎為何這樣問?”

李淩雲把夢境大略描述了一下。胡氏連連搖頭,道:“大郎記性一貫很好,自小到大的事情,你不是都記得嗎?你夢裏的情形是沒發生過的,興許是你封診時見了太多血跡斑斑的場景,才會做這樣的怪夢。”

李淩雲也覺得有理,但仔細一想,又問道:“這事會不會是在我年紀極小的時候發生的?孩童在某個年歲之前,會記憶不全,突然某一天才開始記事。我阿娘去得早,連她的臉我都不記得了……”

李淩雲原本隻是隨口一說,誰知胡氏竟勃然大怒,拍桌道:“李大郎!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說罷胡氏拭淚道:“你母親早死,現在你阿耶也不在了,家中就剩下我一個女人,淩雨身體孱弱,還要靠你這個長兄照料,真不知道你成天在胡思亂想什麽?”

李淩雲不擅長揣摩情感,頓時茫然失措,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惹惱了姨母。他隻好連連致歉,所幸胡氏性格很柔順溫婉,抹了一會兒眼淚,似乎也就漸漸消了氣。

隻聽胡氏緩緩道:“昨日宮中送來一筆銀錢,這其中有你阿耶的俸祿,還有天後每月單給他的恩賞,可歎你阿耶如今不在人世了,天後依舊很念舊情,而且多方照料你,你就不要成天胡思亂想了。你阿耶說過,天後不是尋常女子,她的性格獨斷專行,你如果不為她所用也就算了,既然聽命於她,那麽她讓你做什麽你就用心做,不必多慮。”

李淩雲睜大眼睛。“這是阿耶讓姨母跟我說的嗎?”

“是的。”胡氏有些淒苦地道,“你阿耶總覺得自己會遭遇不測,平時便有一些話囑咐下來,你可不能當耳邊風,要牢記。”李淩雲不敢再招惹姨母發怒,應了一句,趕緊遁回自己屋中。

他走了之後,胡氏麵帶愁容地坐在桌旁,不聲不響地發了好久的呆,然後解下自己手腕上的念珠,閉目緩緩地念起佛經來。

由於心頭掛念著硬黃紙上記載的兩樁案子,李淩雲第二天起個大早,在洛陽城開坊門的街鼓[8]聲中趕往杜衡府上。

看過硬黃紙上的記載,杜衡一拍膝蓋。“巧了,這其中一樁案子,正好是我們杜氏弟子經手的,因為案件疑難,長時間無法破案,這個弟子專門找老夫探討過案情,所以老夫有一些印象。案卷相關的封診錄雖說封存在大理寺,但隻要不涉及皇家的案子,我們一向會留一些手記。此案的手記正好在我書房內,你等我一下,我片刻便可取來。”

李淩雲聞言大喜,又問起另外一案。杜衡有些好奇這些消息是打誰那裏聽來的,李淩雲沒有隱瞞,將前因後果坦誠地告訴了他。

聽完原委,杜衡笑道:“那位鳳九郎,老夫其實也與他有數麵之緣,給你阿耶做副手時見過他,真是好一個美男子,最奇怪的是什麽消息他都有,而且非常準確,隻是不知他到底是何等身份,竟有如此精準的門路。”

杜衡說著又安慰他:“大郎放心,既然鳳九郎說這案子是我們封診道的人辦的,我這就抄寫一下案發時日及地點,並簡單描述一番,傳信到其他八家,一定很快就有所得。”

說完,杜衡提筆將案卷摘抄了個簡略內容,一式八份交給下仆,要求其去封診道天幹另外八家尋覓手記。吩咐完畢,他又把李淩雲邀請到家中花園比較僻靜的一處茶亭。

杜氏也是封診道大族,與李氏一樣,在外雖不顯眼,可於東西兩京裏也是頗有根基的。杜氏宅邸不大,小巧玲瓏,卻有南方園林的風格,布置得相當幽深雅致。

隻是此等美景,李淩雲並無心欣賞,他的心思全在追查明崇儼一案上麵。等杜衡從書房取來手記,他便忙不迭地比對著硬黃紙上的記錄,迅速抄寫起來。

說起封診手記,其實就是在填寫封診錄之前預先打的一份草稿。當然,類似李紹、杜衡或李淩雲這樣精於封診錄書寫的人,一般是不必打草稿的,他們的手記,大多用來記錄一些辦案中的奇思妙想,或是鮮有耳聞的藥、毒,以及封診時的關鍵思路,所以封診道天幹十支家族曆代首領的手記,都是極珍貴的東西,必須妥善保管和繼承。

凡事皆有兩麵性,雖說普通弟子的手記隻是謄抄封診錄之前的記錄冊,但由於普通弟子能接觸的多是尋常案子,很少涉及皇家及政事,所以並沒人關心手記上到底寫了什麽,也正是因此,這些弟子經手的案子,在封診道內都能得到比較完好的保存。

反倒是封診道首領,例如李紹經手的案子,牽扯了更多的皇家事件,所以不論是打草稿用的封診手記,還是正式謄抄的封診錄,大部分都會被三法司[9]或是宮中徹底封存,甚至直接銷毀。

不過類似硬黃紙所記的這種案子,經手的封診道人有時也會將案情模糊處理,留下相關封診技藝,然後作為傳授弟子的教學案例,換一種方式給記錄下來。

此時,杜衡在一旁煮茶。李淩雲整理線索,漸漸地,在他的腦海中已大致形成了這樁案子的始末。

許久之後,李淩雲放下手中的紫毫筆,輕聲道:“手記頗為雜亂,有一些遺漏,看來還是得到大理寺走一趟才成。”李淩雲抖著手記冊子,語氣不滿。“去年夏日的案子,屍首應該在大理寺的第三處殮房裏,此案死者被釘在樹上,不檢看屍首,一定會忽略許多信息。”

“而且……”杜衡聞言,麵露遲疑地補充道,“此案雖說是請我封診道的弟子協助查案的,但京畿[10]地方這麽廣闊,疑難不破的案子向來不少,前去查此案的這名弟子當時隻不過是剛剛出師,經驗有限。按我看,他這手記上的東西,隻怕未必都是對的。要是像大郎你推測的那樣,這兩樁案子和明崇儼案是同一個凶手犯下的,那的確要弄到大理寺的案卷,爭取親自封診才行。”

李淩雲抬眼,有些奇怪地凝視杜衡。“杜公本來不太讚成我的揣測,為何現在卻有這樣的想法?”

“你阿耶在世時就說過,我的個性或許太過於小心謹慎,也太在意他人的想法……”杜衡微露苦笑,“那天和大郎你發生口角,回來後我想了想自己為人處世的方式,發現你阿耶說得很有道理。”

杜衡拿起水瓢,向快燒幹的銅壺中注入一瓢涼水,伴著刺啦啦的聲響,小亭中騰起一陣水霧,讓杜衡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忽明忽暗。

“天後還是武昭儀時,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已經去世的太子李弘,他死後被天皇追封為天子。太子李弘品性中正柔和,深得帝後喜愛,可惜身子不好,從小就患有肺瘵[11]之症,前些年突然薨於東都合璧宮中,讓天後、天皇白發人送黑發人。之後的太子,便是曾經的沛王李賢,也就是天後的第二個兒子。”

杜衡聲音平靜地說著。李淩雲不出聲,安靜地聆聽。

“然而這位太子李賢與太子李弘不同,李賢一直才華出眾,同時也鋒芒畢露。還沒有做太子時,他就對天後參政極為不滿……宮中也有一些傳聞,認為他或許不是天後的骨血,而是天後的姐姐韓國夫人[12]與陛下**所生……

“不過,這些說法並沒有實際證據,隻是謠傳而已。可天後和太子之間衝突不斷卻是真的。明崇儼案的來龍去脈大郎你最清楚不過,天後之所以會嚴查此案,未必沒有借此對太子施壓的意思。”

“何以見得?”李淩雲不解。

“退一萬步說,那明崇儼哪怕真的說過‘太子不堪承繼大位’這類找死的話,可這話一來是皇家秘辛,二來非議國本[13],沒人推波助瀾的話,也不至於會傳得整個東都沸沸揚揚,難道不是嗎?”杜衡見壺中水即將沸騰,又加了一點涼水,壺裏聲響頓時消失。

“民情如煮水,太子對明崇儼再怎麽不滿,也不至於把自己跟明崇儼的仇怨弄得天下皆知,畢竟‘不堪承繼大位’又不是什麽好字眼,太子是不會自己張揚的。”杜衡說道,“那麽這話到底是誰在傳,又為什麽傳?你想過嗎?”

李淩雲終於皺起了眉頭。

“明崇儼一死,京中更是廣泛傳聞他的死狀淒慘,由於太子與明崇儼之前存在這種嫌隙,誰聽了不覺得這事是太子所為?隻怕所有人此時都會認為,是太子殺了正諫大夫[14]吧……”

杜衡輕歎,把沸水再度壓下。“不過傳聞歸傳聞,真相歸真相,不管是誰把太子跟明崇儼之間的事故意傳出來的,現在看都不重要了。既然天後與太子不和,又清楚太子厭惡明崇儼,她吩咐讓你阿耶和我查案,擺明就是想借此案找太子的晦氣。”

說到這裏,杜衡又苦笑起來。“若不是考慮到這一層,我也不會堅持說殺明崇儼是東宮所為,畢竟這樁案子看起來更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導,讓大家將矛頭指向太子。”

“雖說也心存疑慮……”杜衡抬眼,目中精光微閃,“但後來你阿耶在辦案過程中為人所殺。在我看來,這就是太子黨殺明崇儼的鐵證,或許正是因此,它影響了我查案時的看法,我至今仍然認為,這樁案子多半是太子所為,所以此前我才會發怒與你口角。畢竟……就算天後是想借明崇儼案坑害太子,她也絕不會賠上你阿耶的性命。你阿耶是我封診道的天幹首領,天後有許多秘事,都要交由他去辦理才能放心。而且天後與你阿耶有多年感情……你或許不懂,但我作為副手卻很清楚,你那個阿耶與天後,絕對不是普通的君臣關係。”

驟然聽到這個說法,遲鈍的李淩雲卻想不通,作為封診道首領的父親李紹與天後武媚娘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私交,於是他疑惑道:“這是什麽意思?杜公可否明示?”

“那已經是太宗朝的事了,武媚娘入宮後不久便已跟你阿耶認識,那時她還隻是個小小才人[15]。”

“大郎對人情比較懵懂,那麽老夫今日便多說兩句。”杜衡撫著花白胡須道,“哪怕是對天家至尊,高貴無比的人而言,識於微末之時的情分,那也是有所不同的。自古以來,太子即位後,對待潛邸[16]舊臣,都有許多優待和寬恕。雖然我破不了明崇儼的案子,天後大發雷霆,原本打算要取我性命,可經李大郎你的請求,天後就暫且對我不再追究,那是因為天後還要用你李大郎查案,要我輔佐你。但把我換成你阿耶的話……你信不信,就算他破不了明崇儼案,天後也不會這樣嚴厲地處置你阿耶,而會輕輕放過。”

“我阿耶與天後之間……到底是什麽交情?”李淩雲喃喃問道。

“我也不清楚,隻知道他們關係非同尋常。”杜衡搖頭,“他們二人應該有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私情,當然,這並不是男女之情……或許是一些你我都不知道的秘事!畢竟數十年往來,二人有君臣之誼,誰也不清楚他們彼此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可老夫明白一點,你阿耶為查明崇儼的案子被人殺害,這件事觸了天後的逆鱗,她對我的雷霆之怒,多半也有你阿耶被害的緣故……破不了明崇儼案,自然揪不出殺你阿耶的凶手,這讓她感到異常憤怒。”

“如此看來,我必然要破此案!”李淩雲直視杜衡,目光明亮,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臉上透出堅毅的神情,“破了此案,我就會接手阿耶的案子,按杜公說的,天後一定也想知道是誰殺了阿耶,我一定會找到殺我阿耶的凶手。”

“大郎很有信心……”杜衡微笑著點點頭,“雖然你對明崇儼案猜測的方向與我不同,但老夫仍會為你盡心竭力,當然,這也是為我封診道千百年的傳承著想。”

二人正在交談,下仆匆忙過來,送來了另一樁案子的相關手記。李淩雲同樣把鳳九給的那份拿來,按時間和封診順序對應整理了一遍。

李淩雲一麵整理一麵道:“此案所發地點,名字倒是很古怪……叫什麽‘封門村’?此村為何叫這個名字?既然是有人居住的房舍,為什麽要封門?這說不通啊!”

杜衡放下茶碗,伸手拿起鳳九那份抄在硬黃紙上的資料,輕聲念了起來。

“去年春季,某月某日……一貧窮張姓書生進京求學,夜晚行至河南道[17]陽武縣時,由於縣城尚遠,身上又無多餘的錢財可以住店,就想在村中寄居。

“張生因家中貧苦,向來對破廟、橋洞無所顧忌,他雖然覺得村中住戶稀稀拉拉,房屋破舊,卻也覺得至少算得上不錯的休憩之地。

“詢問村中人時,他發現村裏人隻肯說該村名叫‘封門村’,之後便不再給他回應。張生見村人機警,便放棄了住於百姓人家的打算。他繞著村子步行一圈,準備找一個無人居住的房子,勉強留宿一宿,第二天天亮,早起繼續出發。

“然而他四處查看時才發現,大半個村子絲毫沒有人起居的跡象,也看不到半個人影。他連推幾扇門,發現均上了鎖。幾次嚐試後,這張生便來到了一個落魄的庭院前……

“這次張生推門,門應聲而開。據張生所言,這是一戶三進的四合院,木門雙開,較此前的房舍氣派一些。除此之外,就是門檻太高,近乎到了成年男子的膝頭處。門頭上還掛著殘破的白色燈籠,好像這家曾經舉辦過喪事。張生向來膽大,並不計較,入內準備歇息,卻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踩過門檻,書生沿著走廊,循著味道發現了一間稍大的屋子,仿佛是這家的祠堂。張生見屋內的窗戶上都掛滿了蜘蛛網,令人作嘔的氣味也越發濃烈。他隨即推門而入,竟發現屋子正中的祖先祭台上有一具四肢被捆綁,吊在木柱上的腐屍……”

念到這裏,杜衡打住話頭,摸著胡須道:“這案子被發現時的境況也太可怕了,不過讀來頗有趣味……倒像是坊間流傳的什麽傳奇故事。”

“雖說傳奇了些,不過這名弟子的封診手記記錄得倒是大差不差,和傳聞是相合的。”李淩雲拿起手記道,“這上麵寫,那張生連滾帶爬逃出村子後,根本不敢在村中停留,他拔腿跑向陽武縣衙門,報告了案情。當地的公人趕到村中,果然發現有具腐屍,因為廢宅藏屍頗為古怪,便托人請了這名弟子過去。這名弟子隻是按照封診順序把那祠堂勘驗了一番,結果並未查出什麽所以然。因那屍首麵部被毀,也無法確認死者是何人。後來此案被當地官府定為疑難案,上報給了大理寺。大理寺那時不知為何連人都沒派,縣上沒有辦法,便把屍首置於薄棺中,扔進義莊存放。”

杜衡聞言問道:“既然屍首不在大理寺,大郎要不要先去那封門村探查此案?”

“之前因私查死水湖案,在東都門口被大理寺司直[18]唐千尺攔截,顯然已得罪了大理寺。如果這次我們繼續私查封門村案,就等於明知故犯,跟大理寺完全站在了對立麵。為了查案,總不能每次都指望鳳九郎出來調停吧。”

杜衡已聽說了他們在亭中的遭遇,微笑道:“當年你阿耶查案,也沒少麻煩這位鳳九郎,如今你子承父業,一樣可以麻煩他。”

李淩雲不好跟杜衡明說,鳳九曾在月陂給他下過藥。經過這一次,他也覺得明珪說得在理,鳳九這人絕非善類,必須敬而遠之,能不打交道就盡量別去招惹。思及此,李淩雲隨意找了個理由敷衍道:“天後總不至於一直讓我們不明身份地查案子,謝三娘既然回到宮裏,肯定要對天後說起我們的遭遇,倒不妨等一等,看看天後那邊會怎麽說也不遲。”

杜衡聞言亦表讚同,畢竟天後武媚娘的喜怒很難揣測,一動不如一靜。李淩雲把那兩本手記謄抄整理完畢,回到家中,便一頭鑽進了弟弟李淩雨的房間。

李淩雨今日沒有練字,而是在提筆繪畫。等說完案件進展,李淩雨已打好草稿,李淩雲打眼一瞧,發現弟弟畫的是青年時的李紹與幼年時的自己,畫麵上二人站在祠堂前,李紹低著頭,手中拿著一根弩箭,好像在跟自己細說著什麽。

李淩雨的筆力並不老到,但顯得很有靈氣,寥寥幾筆就把李紹皺眉溫和的模樣勾得活靈活現。李淩雲看後,卻露出些許古怪的表情。“淩雨好像不曾去過地上,怎麽會看到阿耶教我識別弩箭?”

“阿兄忘了,我不能曬太陽,但夜裏卻可以承受月光,自然是晚上去看的祠堂。至於阿耶如何教阿兄,是阿兄自己跟我說過的,我憑借想象繪出此圖輕而易舉。”李淩雨微笑著擱下筆,坐在兄長對麵。

“畫得很像,就像淩雨真的站在一旁看著我們一樣……”李淩雲轉換話題,“對了,我雖然跟杜公說要等天後決斷後才可繼續查案,但也不能一直就這麽幹等著,可現在,我也不知做什麽才好,你是否能給些建言?”

“阿兄不妨這樣,”李淩雨提議道,“既然手中已整理了一些案子,不如把這些案子原樣抄寫一份,送到宮中交給謝三娘,讓她轉呈天後便是。如此一來,天後看了心中有數,覺得阿兄在認真辦案,又不會覺得阿兄是在故意催她下旨。”

“這倒是個極好的辦法。”總算有了做事方向,李淩雲欣然應允下來。

東都上陽宮[19]中,香煙嫋嫋,琴曲叮咚。身穿綺羅的教坊舞姬在眼前翩然起舞,天後武媚娘卻好像無意欣賞的樣子。

她神色微凝地看著放在麵前金色幾案上的案卷記錄,上麵一筆小楷精準清秀,明顯習的是王羲之的楷書,但筆法中卻別有一番整肅的氣息。

“李紹生得好兒子啊……”她靠在一個羽毛充實的緞麵圓枕上,微微閉上眼,“三娘看過了吧!婉兒呢?沒看過就看看。”

謝阮自然看過,就算是明珪送來的東西,不清楚內容,她也不敢直接遞給天後。此時尚未過目的上官婉兒拿起案卷默讀片刻,笑了起來。“咦,我看他其中寫的都是‘天後’,而非‘皇後殿下’……李公這兒子,不是不太擅長人情世故嗎?我怎麽看,明明是上奏三樁案子的細節情況,字裏行間卻透露著叫苦連天的意思,就差沒站在這殿裏大喊,要天後下旨,好奉命去捅大理寺的婁子了。嘖嘖,這手段倒像是個人精。”

自打武媚娘攛掇高宗李治下旨,讓天下百姓將兩人稱呼為“天皇”“天後”以來,她就格外不喜歡有人再叫自己“皇後殿下”。在她看來,天後是一個與曆朝曆代後宮女子決然不同的位置,這表示她不隻是後宮的第一人,對整個大唐天下來說,她也是丈夫李治這個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至於其他人,無論男女都必須匍匐在她的麵前。稱她為“天後”是認可她的權威,而稱她為“皇後殿下”則不是,所以她身邊的人都稱她為“天後”,而不是“皇後殿下”。

“這個小家夥或許得了誰的指點,比如說明珪……”武媚娘氣定神閑地說道,“其實我不想逼他太甚……這世上有的人,隻有你以死相逼,他才會竭盡全力,比如那個杜衡。可這個小家夥卻很特別,他腦子裏麵似乎自有一套章法。所以我才讓明子璋去跟他緩和緩和,反正就算案子破不了,看在他阿耶的分兒上,難道我還會真殺他嗎?”

“天後心地仁厚,”上官婉兒柔柔地笑道,“李公與天後情分不同,如今明子璋、三娘、李大郎已成了朋友,明子璋的話,李大郎是能聽進去的。隻是我不明白,他既然自知沒有性命之憂,為何還要這麽著急,催促天後下旨?”

“他能不著急嗎?”武媚娘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臉上有了數十年前剛入宮時那個並州[20]少女的影子,“他找不出明崇儼的死因,我就不許他查他自家阿耶的案子。這孩子跟當年的李紹一樣,是一個愛較真的人,自己的阿耶死因未明,他是絕不可能安心的。”

明崇儼死了一年有餘,他的名字在武媚娘嘴裏叫起來,都感到有些陌生了。

武媚娘的目光變得遙遠,她仿佛看到自己回到了長安城,在太宗皇帝的寢宮內,身穿紅白雜色的間裙[21],為病重的太宗侍奉著湯藥。

那時的李紹,就已是封診道在宮中的“頂梁柱”了。她還記得,為了給太宗皇帝更好地熬製湯藥,她總是跟這位年輕又麵善的醫官討教,而他,似乎也被她的博聞強識所驚豔……

那時,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稚奴[22]也在太宗膝下伺候,稚奴就是在那裏對她一見鍾情的。但是稚奴對她的驚豔,與李紹是不同的。她還記得李紹看她的目光,既欣賞,又有些難以置信,那是對女子聰敏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

在權勢之道上一路走來,她打敗了王皇後[23],打敗了國舅長孫無忌與他的黨羽褚遂良,甚至,她還打敗了她孱弱的長子李弘……她身邊一直都有李紹相伴。

想到這兒,武媚娘胸中忽然有了一些怒意,這短暫的回憶讓她再度意識到,現在的她想要打敗什麽人的時候,李紹已不在她身邊了。

“隻是,李大郎終歸不是李公。”上官婉兒在一旁輕聲道,“天後的想法還是李公更明白一些,明崇儼案要是李公接手的話,隻怕早就往東邊查去了……”

“話雖如此,但有時李紹也未必就那麽願意‘明白’。再說了,你也不要小看李淩雲這個小家夥,他未必就真的什麽都不懂。”武媚娘無端打斷了上官婉兒的後話,不等她做出反應,武媚娘又問:“你們怎麽看?要不要下旨,讓這小家夥放心大膽地去查?”

謝阮總算找到機會開口:“我相信李大郎是真的想破案子。他隻是並不太在乎凶手的身份,對他來說,找出真相才是關鍵。”

“你倒是信他。”上官婉兒橫了謝阮一眼。武媚娘身邊的兩位女官,謝阮是凶名赫赫,而上官婉兒卻有清麗柔美的名聲在外,此時她橫目看向謝阮,別有一番任性的美麗,以及一種奇妙的微酸,好像被別人搶去了玩伴注意力的孩子。

“李大郎心裏要是有那麽多花花腸子,當初我去牢裏提他出來時,他也不會一點麵子也不給。”謝阮挑眉解釋,“他們封診道,好像有什麽求真的信念需要秉持,也就是要找到案子的真相。一般人多少會為情所惑,心頭留些計較,可這位,偏偏一說到人情世故就變得傻乎乎,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反倒對真相格外執著。”

“我怎麽覺得你在罵人啊!”上官婉兒聽完,掩著朱紅小嘴笑個不停。

謝阮無奈道:“是你心眼太多,我分明是在誇他。李大郎雖然遲鈍,卻不像一般男子,不會因我的女子身份而對我心存輕視。所以我才替他說兩句真話。”

上官婉兒止住笑意,微皺淡掃的黛眉。“男子大多對女子很輕視,並非個例,照你這麽說,李大郎倒真的是個異類。”

謝阮想著李淩雲對她說過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之語,點頭感慨道:“確實是個異類。”

武媚娘在一旁叫停道:“兩隻小狐狸,不過是問你們要不要下旨,竟然扯出這麽多閑話來。”

上官婉兒心思敏捷,連忙扯著謝阮盈盈一拜,嬌聲道:“天後聖心獨斷,哪裏用得著我們姐妹,我們不過從旁說些情狀罷了。”

武媚娘臉上故意做出不快模樣,口中卻發笑。“罷了罷了,我也不做什麽決策。三娘,你叫他明日進宮一趟,我聽聽他會怎麽說。”

謝阮知道天後意思鬆動,自然大為高興。武媚娘起身道:“突覺有些燥熱,我去沐浴,婉兒去把今日的奏章讀了,待我出浴後講與我聽。”

說完,武媚娘便帶著兩個老宮人離開了此處。上官婉兒見謝阮摩拳擦掌,一副要出宮傳旨的模樣,不由得道:“三娘凡心動了。”

謝阮聞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得氣笑了。“有本事你過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我成日為天後在外辦事,你卻在這兒編派我。”

說完她便伸手去撓上官婉兒的肋下,一時間兩個少女嘻嘻哈哈鬧成了一團。

武媚娘站在宮樓下,聽著少女發出的嘻嘻笑聲,回頭問:“李大郎比其阿耶李紹如何?”

她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紫衣男子,他此時輕聲答道:“心思縝密,不畏困苦,這些方麵他和李公是相似的。隻是他不如李公人情練達,有一些懵懵懂懂。”

“這也算不上什麽妨礙,”武媚娘道,“你給他的東西,寫得十分清晰嗎?”

“不過是街頭巷尾,坊中怪談那樣的東西罷了,”鳳九施施然答道,“倒是在口頭上提點了一下,這兩樁案子都是經封診道之手的。”

“封診道虛名似乎太大了……這兩樁案子,不也一直沒捉著凶手嗎?”武媚娘有些不屑。

“也不是這麽說的,要是當時去的是杜衡那樣的老練派,隻怕案子已經破了。”鳳九微微笑著,不知為何,他今天的笑容裏卻有些微妙的虛假之意。

武媚娘似毫無察覺地點頭。“或許是的,不過現在既然案子落在李大郎手中,你覺得是否像他揣測的那樣,凶手與殺害明崇儼的是同一人?”

“查案這種事情,什麽時候成了我的特長了?說到底不還是李大郎的事?”鳳九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天後的一雙眼,替你看著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罷了。”

武媚娘霍然轉身,伸手摘下鳳九的銀製麵具。“很久沒看到這張臉了,原來常住[24]你,還是喜歡說這麽不中聽的話。”

鳳九伸手從武媚娘手中拿走麵具,迅速戴了回去,冷聲道:“賀蘭常住不是已經死了嗎?都過去這麽久了,姨母還提死人,多沒意思?”

“倒也是。”武媚娘道,“你要記得,你的外婆是活活被你氣死的,你母親是自己找事,非得沾染陛下,才會斷送了性命,而你的妹子也是被你們母子倆帶累,成日來往宮中勾引男人,才會年紀輕輕就沒了。”她慈愛地對鳳九道:“驚才絕豔的賀蘭敏之還是徹底死了的好,如此一來,你所生養的孩兒們或許還能過得自在一些。”

“姨母多狠心的事都做了,骨肉相殘,已灰飛煙滅,又何必對這些陳年往事念念不忘呢?”鳳九笑起來,“鳳九是知道輕重的。”

武媚娘看著這個外甥。他的死期早早被記錄在冊,可人還能活蹦亂跳地站在她麵前,這當然是她親自操辦的緣故。在她心中,武氏真正的血親,隻有同父同母的姐姐的一雙子女。可悲的是,從她的姐姐和她的丈夫攪和到**之後,就注定這場至親間上演的悲劇是無可挽回的了。

從鳳九與她有諸多肖似的眉眼裏,武媚娘似乎看見了那個早就被埋在黃土之下的親姐姐。她忍不住輕歎,柔聲道:“那就換個話題吧,說說方才我的問題,李大郎的猜想,你覺得會不會是真的?”

“李大郎終歸會找到真相,不管最後真相是什麽,他都會不打折扣地揭露出來。這是他與李紹間最大的不同之處……李紹肯定更聽你的話,會為你掩蓋周全,無論他有多麽不情願。”鳳九緩慢地移動著腳步,與武媚娘一同向前走去。“他會找到什麽真相,這也是令我好奇的事。姨母你呢?”

二人一邊走,一邊隨意地聊著,似乎已把方才言語中泄露出的那個極大的秘密完全忘卻了一樣。

隻是,在路過一株明黃牡丹的時候,鳳九的腳步變得異常緩慢。他又一次想起了好幾日之前,從宮中送到仁和坊的那朵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喜歡明黃牡丹,追在他身後喚著“哥哥”的少女,卻已在至親所投的劇毒之下,化為白骨許多年了……

鳳九一瞥即走,但在假麵之下,他的眼底,卻仿佛被那花染上了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注釋:

[1] 官署名。唐置,分左右,掌宮禁宿衛、京城巡警等。

[2] 唐代京都建有名為武侯鋪的治安消防組織,分布在各個城市和坊裏。通常情況下,消防兵的設置是大城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門二十人,小坊五人。武侯鋪由左右金吾下屬的左右翊府領導,在全城形成一個治安消防網絡係統。

[3] 紙的一種。名稱由來與製法說法不一。此紙從唐代開始生產。

[4] 俗稱“轎子”。用人力扛抬以代步。盛行於晉、六朝,其形製為二長竿,上無覆蓋,中間設一椅子坐人。初為在山上行走的工具,又在平地也用它代步,乘坐舒適。唐宋規定大臣乘馬,老病者可乘肩輿,以示敬愛。此時的肩輿已經改進,上麵有頂,四周設有遮蔽物,有的還有纓穗彩繪等裝飾。到了清代,肩輿更為華麗,官轎有綠呢大轎、藍呢大轎等,四個人抬的稱四抬大轎,八個人抬的稱八抬大轎,根據官員的品級而定。民間通常隻有兩個人抬的小轎。

[5] 古北方方言,意思是父親。

[6] 大理寺少卿,官名。北魏始置廷尉少卿,北齊稱大理寺少卿,為大理寺的副長官,曆代沿置。

[7] 管理街坊的小吏。《舊唐書》說:“百戶為裏,五裏為鄉。兩京及州縣之部內,分為坊,郊外為村。裏及坊村皆有正,以司督察。”坊正掌坊門管鑰,督察奸非,自身課役可被免除,地位在裏正之下。

[8] 設置在街道的警夜鼓。宵禁開始和終止時擊鼓通報。始於唐代,宋以後改名為“更鼓”。

[9] 我國舊製三個司法機關的合稱。《商君書·定分》:“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禦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後世“三法司”之稱或來源於此。唐代指刑部、禦史台、大理寺。《新唐書·百官誌一》:“凡鞫大獄,以尚書侍郎與禦史中丞、大理卿為三司使。”重大案件由三法司會審。

[10] 國都及其附近的地方。

[11] 肺結核。

[12] 武則天的姐姐,曾嫁賀蘭越石。

[14] 官名。秦置。專掌議論。西漢置諫大夫,東漢改稱諫議大夫,秩六百石,掌侍從顧問,參與謀議。名義上隸光祿勳。隋、唐隸門下省,掌侍從規諫。龍朔二年(662年)改稱正諫大夫,神龍元年(705年)複舊稱。

[15] 妃嬪稱號。唐置九人,正五品。玄宗時改正四品,置七人。

[16] 又叫潛龍邸,以非太子身份繼位的皇帝登基之前的住所。皇帝如果繼位前為太子,登基前自然居於東宮,便沒有潛邸;如果繼位前是有封藩府邸的庶子、旁支等,其原來的住所就叫作潛邸。皇帝繼位後,潛邸通常情況下不能再被用作任何人的居所,而會被改建為宗教寺廟或祭祀場所。唐高宗李治雖說後來被封為太子,但成為太子之前的身份是藩王。

[17] “道”是政區、監察區及軍事區域名。唐貞觀初因民少官多,於是省並州縣,因山河形勢分全國為十道,作為監察區,經常派遣特使巡行地方。

[18] 官名。相傳商湯時已有此官。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置丞相司直,省稱司直。秩比二千石,掌佐丞相舉不法,職任甚重。東漢改屬司徒,協助督錄諸州郡上奏。後魏至唐沿置,屬廷尉或大理寺,掌出使推按。唐代亦於太子官屬中置司直,相當於朝廷的侍禦史。北宋元豐改製後於大理寺設。

[19] 唐朝東都洛陽城中重要的宮殿建築。上元二年(675年),唐高宗采納司農卿兼知東都營田韋弘機的建議,在東都苑東部、皇城西南隅修建上陽宮。上陽宮南臨洛水,西拒穀水,是唐代洛陽宮殿建築中最具規模的建築。唐高宗後期,常來上陽宮聽政。

[20] 武則天是並州文水(今山西文水東)人。

[21] 間裙為古代裙的一種,又稱間色裙,是將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顏色的麵料相拚接製成的色彩相間的裙子。“破”則是指間裙上每種顏色的麵料形成的狹條,一條裙子若用六種顏色的麵料拚製而成,則稱為六破,若以七種顏色的麵料拚製而成,則稱為七破。

[22] 唐高宗李治的乳名。

[23] 唐高宗王皇後,因武則天被立為皇後而被廢為庶人。最後,武則天把她和蕭淑妃各打了一百大板,把二人打得皮開肉綻,之後又砍掉二人的手腳,並把二人放到酒缸中。不久後,二人去世。

[24] 武則天的外甥賀蘭敏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