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大凶絕地 無皮血屍

路邊餺飥攤上,明珪與李淩雲吃著熱騰騰的碎羊雜餺飥,依舊是一個慢條斯理,一個狼吞虎咽。少女在一旁瞧了片刻,抬手招呼店家:“店家,再來一碗,要羊肉的,多放一些韭菜。”

“一碗羊肉餺飥,多韭菜啦——”店家話音剛落,羊肉餺飥就上了桌。羊骨白湯上浮著燙熟的翠綠韭菜,冒著醉人的熱氣。少女抬手在猞猁麵具上敲了數下,麵具之內傳來輕微的軋軋聲。少女張開玉手,就見那麵具從她臉上墜了下來,正好落入掌心。

明珪跟李淩雲都被她的動作吸引,看向少女抬起的臉,隻見猞猁少女麵上不施一點脂粉,額前碎發零落,漆黑眉頭彎彎,雙唇不點而朱,一雙眼如含桃花,眼角微紅,別有一種明眸善睞的青春美麗。

少女白了二人一眼,端起餺飥用竹箸攪了攪,小口香甜地吃起來。李淩雲覺得少女麵相莫名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忍不住去看明珪,後者仿佛有心通的能力,適時地在桌下抓了李淩雲的手,在掌心寫下“鳳九”二字。

李淩雲再看少女時,總算察覺出那少女眉眼竟有許多地方與鳳九相像,心道原來是鳳九的親戚,也明白了少女對那狼麵童子的傲氣任性的緣由。

他正想著,少女卻邊吃邊問:“之前查得那麽緊,好不容易等到凶手又來市中市換紙,怎麽這回卻不著急跟了?”

李淩雲抬碗喝幹肉湯,“咚”地放下碗。“術業有專攻,你說安排人跟上去了。我隻會剖屍查案,追蹤行跡這事我也做不來,不如吃飽再說。”

李淩雲話音未落,阿奴便背著封診箱大步朝這裏走來。鐵塔一般的昆侖奴渾身熱汗,顯然是一路狂奔。到了跟前,阿奴朝李淩雲、明珪彎腰一禮,胳膊上漆黑的皮膚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猞猁少女盯著他看了許久,笑盈盈道:“宮裏的昆侖奴,可沒有比他生得高的。”

明珪聞言停箸,抬眼仔細看看少女,若有所思地又低下頭吃起來。李淩雲在一旁和阿奴比畫了一下手語,回頭道:“子嬰馬上到。”

“他來做什麽?”明珪放下碗,用手巾擦擦嘴角,見李淩雲嘴上貼著片菜葉,伸手指了一下。後者用手抓掉,皺眉道:“說是有急事,見麵再說,這孩子不肯讓阿奴遞話。”

明珪若有所思地敲敲桌麵。“應該是不想讓外人知悉,才會如此謹慎。”

等少女吃完餺飥,子嬰正好趕到,他同樣跑得滿頭大汗。少年麵色微青地來到李淩雲麵前,匆匆一禮,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對方。

李淩雲迷惑地抽出信紙展開來看,隻見一張光彩熠熠的信紙上寫著“多管閑事,於君無益”八個大字。他一個激靈,忙從懷中摸出油絹手套戴上,拎著紙看了看,又湊過去嗅聞字跡。

見李淩雲如此作為,明珪道:“是凶手來的信?”

“筆不是一種,因為這字更大,但墨、紙卻屬同類。再看字跡,應該是同一人所寫。”李淩雲把信紙插回信封,又把信封小心放進封診袋裏。

“老師,莫非咱們是被盯上了?”子嬰緊張地問道。

“看來我之前的感覺無誤,的確有人一直在盯著我們。”

似有些害怕,子嬰抓著李淩雲的衣袖問:“老師,會不會出事啊?”

李淩雲抬手拍拍阿奴的胳膊。“有阿奴在,他力大無窮,我不會有事。六娘來了嗎?”

“六娘姐姐駕著封診車,走得慢些。”

李淩雲點點頭,轉而對少女道:“能否讓九郎的人為六娘引路?他們應該認識我家的車。”

少女不知何時已重新戴上麵具,張開猞猁嘴,露出獠牙嘲笑道:“何必用鳳九郎的人?用我的人就夠了,市中市本就是我的……”

說完,少女的猞猁嘴猛地閉上,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們方才聽到什麽了嗎?”

“你說市中市是……”李淩雲剛要回答,明珪伸手捂住他的嘴,笑道,“沒聽見,什麽都沒聽見。”

說完,明珪附在他耳邊小聲說:“別說出來,不要惹事。”

李淩雲心中雖有懷疑,但他對明珪從來是言聽計從,心裏也拿定主意,準備待會兒直接問明珪。

結了賬,眾人朝著最近的城門走去。到了城門口,李淩雲發現猞猁少女不見了,抬頭一看,果然發現她遠遠地站在一旁,便問道:“你不一起去嗎?”

猞猁少女麵露希冀神色,卻搖了搖頭。“我不能輕易出去的……阿娘叮囑過,我要聽話。”

李淩雲覺得她年紀頗小,家人不願她出門也屬正常。他也未多問,謝過那猞猁少女,便跟明珪等人一同策馬出城去了。

眾人剛行不遠,就瞧見一人牽馬在路邊等待。

此人身份並不陌生,正是上一樁案子鳳九派來幫忙尋找水源的何權。

何權對幾人打過招呼,又道:“追蹤凶手行跡的是我兄弟,他一路追去,暗中留下了許多印記,這些印記外人看不懂,所以九郎命我來給大家引路。九郎還讓我轉告,說謝將軍一會兒就會趕來,與各位在道中會合。”

說罷何權上馬加入了隊伍,帶頭走在前麵。

李淩雲對明珪道:“鳳九郎做事極為細心,連這都預測到了,隻是猞猁臉的小娘子好像不太把九郎當回事,可看年齡,她分明是他家的後輩,卻不知她到底是什麽人?”

明珪苦笑道:“那是公主!”

“什麽,公主?”李淩雲吃了一驚,“公主為何會在宮外亂逛?身邊還沒跟著人。”

“相處這些時日,你又不是不知,鳳九郎在哪個坊中沒有暗線埋伏?保護公主的人一直就在咱們附近,不過是你我察覺不了而已。”

“原來如此。”李淩雲仍有些不解,“公主不應該在宮中待著嗎,為何要搞得像他的下屬一樣?對了,她跟九郎長得很像,莫非九郎也是皇親國戚?”

“你這樣想也沒錯,至於他到底是哪一門的皇親國戚,你就不必了解了。”明珪搖頭道,“這位公主自幼與天後性子相似,膽子奇大無比,好奇心也極重。你也聽她說了,西市的市中市是屬於她的,想來應該是天皇、天後為了讓她玩得開心,給她找了些事情做。”

“難怪她說不能離開東都……”李淩雲恍然大悟。

“可不是嗎?在東都城中,自然有的是人保護她平安,可離了東都城,那麻煩就大了,想來天後也不會輕易讓公主肆意遊玩。”

說話間,何權已在路上發現了印記,那些印記設計得非常精妙,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然而在何權的眼裏,卻好像是光明正大立在路邊的道標,輕而易舉就能識別。

他領著大家走過數個岔道,在每個岔道處又都親自留下了新的印記,相比而言,這些印記就格外顯眼了。何權跟眾人解釋,這是留給謝阮看的,方便她追上大家。

果然沒過多久,謝阮就帶了五六人策馬從後頭趕了上來。她仍是一身男裝,紅色胡袍,騎著那匹大白馬,風塵仆仆。到了跟前,她道:“你們速度挺快,六娘在後麵,有人在給她帶路,不必擔心。”

剛說到這兒,前麵岔路口走出一位身穿土黃衣裳的貌不驚人的男子,發現馬隊為首的是何權,他連忙大喜過望地迎了上來。

走到跟前,眾人才發現男子臉很髒,上麵用黃黑的泥糊得一道一道的,幾乎看不清楚相貌。不等眾人相問,男子叉手行了個禮,對眾人道:“各位,我叫劉達,此前便是我在追蹤那人。”

說完,他又道:“在市中市盯著文房鋪子老板的也是我。此番那人又來用阿芙蓉丸交換紙張,老板便通知了我。隻是市中市有自己的規矩,允許戴著麵具交換物件,即便四處打探,也隻是問到他除了換紙,三日前還在市場上換取了許多水銀。由於再多細節已無法探知,大致掌握了他的來去軌跡後,我便帶人出城追蹤至此,奈何這裏山高樹深,在前麵跟丟了他的蹤影,得知各位趕來,我便守在此等待。”

李淩雲下馬,對那劉達道:“可否把那人的身高形貌告訴我們?”

“當然可以。”劉達滿聲答應,“這人身材魁偉,身高有六尺二寸左右,全身穿的都是黑衣黑袍,連臉上也蒙著一層黑布,隻挖出兩個眼洞,所以看不清楚模樣。他與店家交易時,店家還注意到他是個左撇子,說話總是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都對上了,看來凶手是他無疑。”謝阮興奮地道。

“三天之前買了水銀……”李淩雲沉吟著,突然抬頭看向劉達,“他身上可還有其他異常之處?”

“您還真說中了,”劉達抬手從臉上摳下一塊幹裂的泥,手指自己鼻子道,“這人極為狡猾,我在市中市裏好幾次差點跟丟,後來之所以能跟上,是因為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子嬰奇怪道,“你說的是人血?要是他身上滿是人血味道,怎麽會有人敢跟他做交易?”

“嘿!當然不是渾身血腥那麽可怕。”劉達一笑,臉上的泥就簌簌往下掉,眾人這才發現,劉達的衣服本是麻色,上麵塗抹了混著草的泥土,所以才顯出土黃色。仔細一想,他若以這身裝扮埋伏在草叢中,隻怕真的很難被察覺,難怪可以追蹤凶手而不露痕跡。

“我阿耶曾是長安城裏最有名的劊子手,他老人家最擅長的是淩遲之刑,數百刀下去,人都可以不死,還能喘氣。所以我打小聞著人血味長大,對這味道最為敏感。”劉達伸手虛空一抓,又放在鼻子前麵,深深一吸,“別的味道不敢講,過去緝捕敵軍時,隻要其中一人受傷流血,就別想逃過我的追蹤。”

李淩雲神色凝重地道:“看來他恐怕又殺人了。”

“狗賊又害人,我們竟沒趕上。”謝阮氣憤地握緊拳頭,抬眼看向劉達,“怎麽跟丟的?還能找到嗎?”

“也談不上完全跟丟,各位請跟我來。”劉達在前領路,把眾人引到一條小路邊。

他抬手指著小路。“諸位請看,此路通往寶瓶山,這座山是伊闕的分支,對外一麵全是懸崖峭壁,其中一座山峰的峰頂形似寶瓶,故而得名,平日裏除了采藥之人,很少有人進去。此路就是進入山中的獨路,我跟到前麵路口,發現那人轉入山中,就沒有繼續跟下去,因為山路很狹窄,容易被發現,怕打草驚蛇。但他多半是進了這座山了。而且自打他騎驢進去後,我就守在這裏,一直沒看到有人出來,他應該就在裏麵。”

李淩雲觀察了山勢,點頭道:“獨道群峰,山風凜冽……此地的確不愧寶瓶山之名,被山峰包裹難有其他出口,凶手此時應該還在山中。”

謝阮拔出直刀,對劉達道:“凶手力大,視人命為無物,你迅速傳消息回京中,讓九郎通知宮中調些人馬來支援。我帶的人留給你四個,看好小道出口,倘若凶手逃竄出來,絕不能讓他跑掉。”

劉達抬手稱諾,轉身快速去往官道方向。謝阮問李淩雲:“怎麽樣?追還是不追?”

“自然要追。”

子嬰朝那巨山張望了一下,咋舌道:“雖說隻有一條路可以入山,可是山也太大了,茫茫山中找一個人,怎麽才能找到?”

“我們要追的雖是凶手,但入山之後要找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李淩雲把阿奴叫到身邊,用奇妙的手法依次敲擊封診箱,隨著機栝聲響起,封診箱的箱蓋倏然分向兩邊,中間露出一個圓形凹槽,凹槽內徐徐升起一枚黃澄澄的銅盤,銅盤上雕刻著許多大小不一的文字,以及八卦紋樣。

李淩雲拿出銅盤,隨手敲了一下封診箱某個部位,那凹槽便瞬間消失了,又還原成一個黑漆漆的箱子。

“羅盤?”子嬰興致勃勃地湊過去,看清楚那銅盤時,他倏地睜大了眼睛,“不對……怎麽這個風水羅盤有三層啊?”

“這是三合盤,用於立向、格龍、分金……可以定陰穴,有些大陰之地,專門用來鎮壓人魂。”李淩雲掂著手中沉甸甸的銅盤,“我之前做了個很可怕的夢,夢中四處是血,而且自己也有傷人的殘暴想法,醒來之後我才意識到,在夢中我感到十分寒冷,而這種感覺,便符合風水中認為的‘陰’麵的理念。”

“陰?”明珪眯眼,重複了一遍這個字。

“陰陽相對:陽者,是陽光,也是溫暖,可以激發人的善念;而陰者,寒冷背光,多能讓人心生惡意……陰陽相交,便有雷霆雨露,如天地乾坤。”李淩雲又道:“你們可還記得,第一樁案子,就發生在曾有滅門慘案的凶宅裏,可謂大陰之所。”

“對啊……第二樁案子的怨鬼林,也埋葬過很多屍體。”謝阮也跟著回憶。

“死水湖中,淹死過極多的人……焚屍院更不用說了。”

李淩雲點頭。“我也是因為這個夢,才突然察覺到,這些案子的案發地,互相之間存在關聯。細細一想,凶手選擇的都是鮮有人去的極陰之地,若隻是為了人少作案不易被發現,那也不是非得選擇這種陰凶之所,畢竟東都周邊多的是無人野地,所以他選擇極陰之地,必有他的目的。雖說還不知他的目的是什麽,可這個推測沒錯的話,那麽在這山中什麽地方是極陰之地,他這次就有可能在那裏殺人。”

子嬰聞言恍然大悟。“難怪老師會說,我們要找的其實是死人。”

“所以用羅盤試試看……分金定穴我不太熟,這種道術技巧我們封診道已失聯的地支一脈更為精通,我所會的不過是粗淺皮毛之技。但借由地支所製作的特殊羅盤,可較為容易地推測地形。”李淩雲邊說邊抬手轉動羅盤最底層,沒過多久,他搖頭道:“地盤分金不合仙命……看來,隻能天盤分金合神命了。”

他手持羅盤左右晃動,轉動最高層的盤片,找準一個方向後大步朝小道深處走去。明珪等人趕緊跟上,謝阮更拔刀在手,衝到前方護住李淩雲。

群山腹內樹木蔥蘢,在四周大山的圍繞之下,枯木與藤蔓相互糾纏,高高的大樹擋住了陽光,林中到處彌漫著幽幽的寒氣。

在李淩雲的示意下,謝阮用刀劈開灌木為眾人開路,大家朝前方無路處走了一段,他停下腳步,抬頭四處觀察道:“長林古木、茂椒叢薄,翳天蔽日,垂蘿蔓藤,陰森蕭冽。”他看向某個方向,抬手指著那邊。“你們看,是不是像一座墟墓?”

謝阮看過去,點頭道:“是很像,死人在那邊?”

“非也,這種環境之下出現如墟墓者,在風水之說中名曰‘木箭’,箭頭所指方向,必有大凶之地。我們往那邊走。”

仍是謝阮帶頭開路,沒一會兒阿奴也手提柴刀加入,眾人一路披荊斬棘深入山腹,突然謝阮在前方叫了起來:“有路!”

李淩雲趕過去,看見一條幾乎被灌木雜草給徹底掩埋的石路,因年久失修,已破碎扭曲了。何權跟上來看見,倒抽了一口涼氣。“當真是這鬼地方?”

眾人不解,齊聲問道:“什麽鬼地方?”

何權眉頭亂跳,沉聲道:“這座寶瓶山內物產相當豐饒,但自很多年前有了山中鬧鬼的傳聞,就沒有幾人敢入山了。當年我們探礦也都是繞著這兒走的……說來是前朝的事了,當時隋朝開國功臣高穎得罪了隋煬帝楊廣,斬了他想要的陳後主宮中的美人張貴妃,也就是張麗華。後來楊廣即位,便以誹謗朝政為由將高穎處死。為討好隋煬帝,有人暗中把高家人帶到寶瓶山中殺死,填進山中天坑之內……從這件事後,但凡隋煬帝想殺的人都被帶到這裏滅口,山中也就開始鬧起鬼來,所以,這坑也被人叫作‘萬骨坑’。”

“龍驚地,內有天井烈分……下有伏屍骸骨,即成天屍地,絕對的大凶陰沉之所。”李淩雲順著小路緩步走去,在路邊發現了折斷的灌木,他停下來摸了摸斷口,搓揉著手指上的汁水道:“斷口還很新鮮,在我們之前,除了凶手,也沒其他人進山,看來,他也是朝著這邊走的。”

眾人順著破敗石路向前走去,一段時間後,前方豁然開闊,一座巨大的天坑出現在他們麵前。

眾人來到坑邊,俯身看去,發現這座天坑並不深,坑底並無多少草木,其中遍布著許多散碎屍骨,可見何權描述的前朝那些事是真的發生過。

謝阮見狀,把何權和隨自己同來的二人叫到身邊,吩咐道:“此處恐怕有凶案發生,這裏有我和明子璋,阿奴力氣也大,可以抵抗,你們護著老何先退出去,他若出事,鳳九不免問我要人。等宮中援助來了,你們再帶人進來會合,一同抓捕狗賊。”

二人聞言口中稱諾,很快帶著何權離開了。

“我要下去看看……”李淩雲望著坑底,邊說邊打手勢,讓阿奴拿來了封診箱。李淩雲開啟箱蓋,從中取出兩根金光閃爍的細繩。

“這細繩是由黃銅絲扭絞而成的,非神兵利刃砍砸不會斷。”李淩雲讓阿奴把細繩綁在坑邊巨樹上,自己戴上羊皮厚手套,拽住細繩,雙腳踩踏著坑壁往下爬。明珪也戴上手套跟了下去,為了防備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凶手,謝阮和阿奴就留在上麵守著細繩,順帶環顧周遭。

子嬰看了一會兒,突然肚子疼起來,跟謝阮說了一聲,摘了幾片大葉子,就躲到了遠處去方便。

李淩雲與明珪此時已經下到坑底。林中陽光暗淡,李淩雲點亮了一隻極小的火把,坑中骸骨比比皆是,二人試圖不踩踏到那些人骨,卻發現無濟於事。

隻聽哢嚓一聲,李淩雲又踩斷一根肋骨。明珪見他低頭懊惱,勸道:“隋煬帝嗜好殺戮,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之人,大郎又不是故意的,不必太傷感……”

“我沒有傷感,隻是怕破壞了痕跡……”李淩雲抬頭道,“等等,風裏有血腥味,在那邊。”

說完李淩雲朝右前方走去,明珪連忙跟上。沒走多遠,二人眼前便出現了一具癱倒在地的赤紅屍首。

那屍首紅豔豔的,仿佛澆滿鮮血。李淩雲走到跟前停下,喃喃道:“他的皮……被整個剝掉了。”

明珪四處看了一下,發現屍首旁竟躺著幾條黃毛野狗,他上前踹踹其中一條,野狗的屍體隨之發出悶響。明珪回頭道:“身軀堅硬,這些狗已經死透了,它們是從哪裏下到坑底的?”

李淩雲目不轉睛地看著被剝皮的血屍,喃喃答道:“狗擅長挖洞,野狗尤其如此……民間傳聞有一種叫地狼的妖怪,喜歡居住在屋子下麵,或地底深處,人聽見它的幼崽的聲音,才發現它挖出洞來,以為有妖異發生。實則不過是狗挖地道,在屋子下麵弄了個窩而已。

“原來如此……”明珪往前走了一段,又發現了幾條狗的屍體,奇怪的是,這些狗的頭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明珪走過去蹲下,看向狗頭朝向處,在對應的坑壁上發現了小小的洞口。“坑壁有狗洞,這些狗是從那邊挖洞進來的,隻是不知它們原本生活在哪裏,又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明珪走回李淩雲身邊。“不過既然以前這裏經常有人丟棄屍首,很有可能,這些野狗的祖先就活在這個坑旁以屍首為食,代代繁衍下來,而這具新鮮屍首也未能幸免,已被它們啃食過了。”

明珪說話時,李淩雲並未出聲,伸手緩緩地撫向屍首。這時明珪注意到他還沒有戴上油絹手套,便一把拉住他的右手,輕聲嗬道:“你還沒戴手套,狗都死了,萬一這屍首有毒……”

明珪話音未落,就見李淩雲左手飛快地從懷中摸出封診令,手指快若閃電地在令牌八卦上掠過,如彈琴一般,那令牌瞬間如花朵般張開,李淩雲雙指並攏,在令牌上輕輕一拂,挾一抹寒光直奔明珪脖頸。

明珪反應極快,抬手向上格擋李淩雲的手肘,寒光險之又險地從下頜處掠過。明珪隻覺臉上一涼,隨後又是一熱,鮮血從臉上流了下來。

不敢猶豫,明珪反手捏住李淩雲腕上脈門,另一手順勢屈指敲擊麻筋。李淩雲的手頓時不聽使喚,凶器脫手而出,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叮當聲。

明珪定睛一看,竟是個柳葉一般彎曲的薄刀片,那刀片光華璀璨,反光呈水波紋狀,明珪一眼就認出,這是用上等大秦百煉鋼[1]製作的,用這種鋼做成的刀可以吹毛斷發,哪怕在整個大唐都是罕有的極品。

他大驚質問道:“李大郎,你做什麽?”

李淩雲捂著發麻的臂膀,神情迷茫地甩了甩頭,這才抬頭看他。見他臉上不停滴血,李淩雲同樣驚訝道:“明子璋,你怎麽了?”

說著李淩雲想上前一步,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明珪死死掐著,疑惑地抬起胳膊,看著被掐得發紫的手腕。“你抓著我做什麽?”

明珪難以置信地反問:“剛才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記得了?”

李淩雲皺眉回憶道:“方才看見這具無皮血屍,然後你說旁邊有死了的狗,再之後,就是你用力抓著我的手……”

“你看看地上。”明珪用眼神示意。

李淩雲的目光轉向地麵,當看見地上柳葉狀的刀片時,他瞳孔急劇收縮,許久之後才重新看向明珪。“你的意思是,我剛才用這把封診刀襲擊了你?”

“你剛才就像變了個人,突然從封診令裏拿出這個,要不是我躲得及時,就不是被劃一下而已了。”明珪說完,觀察著李淩雲茫然的麵色,確定他應該是真不知情,這才緩緩放開手,“你到底怎麽了?莫非跟之前做的那個夢有關?”

“我也不知道,隻是剛才看見這具血屍,突然間就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李淩雲蹲身撿起刀片,“其實這把才是真正的封診刀,是最初俞跗祖師創下的形狀,後來加了把柄,變得更加方便操作而已。我們攜帶的封診令就是一個縮小的封診箱。這把刀是之前阿耶在我生日時送給我的……據他說,是我阿娘當年贈給他的。”

說到這兒,李淩雲從懷中抽出油絹手套戴上,對明珪道:“或許是這具屍首太血腥,跟我的夢境之間產生了關聯,刺激到我的神誌,也有可能是大凶之地陰氣影響的緣故。”

明珪讚同道:“說得也是,之所以會分陰陽之地,就是由於這些地形會對人產生不同的影響,看來此處不宜久留,我們還是盡快查驗。”

“不錯,我與你看法相同。”李淩雲手指血屍,“你看這具屍首,四肢多處都露出森森白骨,肉多的地方都已經被啃食殆盡,內髒也都被野狗拽了出來,狗又死在屍首旁邊,可見死因應與屍首有關。”

李淩雲說著,來到離屍首最近的一條野狗旁邊蹲下,他雙指握緊柳葉刀片,手指如穿花蝴蝶一般在野狗胸腹上抹過,輕而易舉就將野狗的肚子剖開。他伸手在狗腹中摸索,找到胃囊拽出,取一油絹封診袋接住,刀片輕輕在上麵劃過。

野狗吃了很多人肉,胃部鼓鼓囊囊,胃裏的東西隨著胃被刀片劃開,一股腦地掉進封診袋中,其中數點銀光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李淩雲扔開野狗,在封診袋底部發現一些銀色的液滴,他用手去捏,卻發現它們一碰就會滑走,甚至還會分開變成更小的銀色珠子。

“是水銀,”李淩雲起身走向另一條野狗,“凶手在市中市裏交換了大量的水銀,看來都用在了這裏。”

李淩雲手起刀落,又剖了兩三條野狗,均在胃中找到了水銀。

明珪在一旁推測:“這些野狗,啃食人屍,導致水銀中毒而死。”

“所以這次,凶手是用水銀殺的人。”李淩雲回憶,“我們的封診錄中,記載了大量利用水銀殺人的方法:最直接的就是將微量的水銀混入食物;稍微精妙一些,也可用水銀製成蠟燭,這樣點燃後水銀會變為煙氣,如果長時間吸入,便會中毒,頭發大量脫落,骨骼變形,最後痛苦而亡。”

李淩雲說到這兒,有些不解。“由於水銀極其貴重,就算我封診道記載的奇案無數,關於水銀殺人的案例中,也都隻是少量使用。凶手不惜花這麽大的代價購置巨量水銀,又是出於什麽目的?”

“我想到了。”明珪雙眼一亮,“我曾在阿耶收集過的西域書籍中,見到過這種殺人的方法,他們用水銀的目的並不是要殺死這個人,而是要得到整張人皮。”

“整張人皮?”李淩雲低頭看向血屍,“他的確是被剝皮而死,而且從屍體狀態看,死亡未超過兩天,整具屍首腥味濃厚,血跡也未完全幹涸……你可知道用水銀剝皮的過程?”

“自然知道。據有些從天竺來的人說,他們把這種方法傳給了吐蕃人。具體施為,是將死者埋於土中,然後刮幹淨死者的頭發,在頭皮上開刀口,再將水銀沿著頭皮的刀口導入。由於水銀極重,它在緩慢地順著刀口下墜的過程中,就可以逐漸撐開死者的皮膚。隻是這種剝皮方式,必須在死者活著時才可進行。”明珪麵露不忍,“最殘忍的是,在剝皮的過程中死者會感到渾身奇癢難忍,所以不斷扭動身體,這樣會使水銀下墜速度變快,從而加快剝皮的速度。據說操作熟練的人,用這種方法可以完整地剝掉人皮,而這些人皮,在吐蕃,則會被用來製作各種法器。”

聽著明珪的話,李淩雲再度蹲在屍首跟前,有些出神的樣子。明珪見狀緊張起來。“大郎,你是發現了什麽?還是……”

李淩雲手指屍首的頭和胸腹部。“你看,凶手其實隻取走了這兩個部位的皮膚。死者上半身肌肉上有明顯的刀割痕跡,說明這種剝皮方法,凶手運用得並不是很熟練,但從其剝皮的手法看,此人必然具有一定的醫技,因為這些皮肉分離得很幹淨。”

他接著又道:“四肢留存的少許皮肉不規則翻卷,有被野獸齧咬的痕跡,所以他四肢的其餘皮膚,其實都被野狗給吃進了肚子。”

“而且屍首原本不在此處,是被這些野狗拖過來的……”李淩雲起身,循著地上混合血跡的拖痕一路跟去,明珪也跟了上去。二人在西南邊發現了一個土坑,土坑附近有殷紅血跡。李淩雲扒開那土坑,發現土坑中果然遺有大量水銀。

二人按原路走回,李淩雲對著天坑上麵的阿奴打了幾個手勢,又對謝阮道:“我讓阿奴抬著封診箱下來,三娘你跟子嬰仍在上麵照看。”

謝阮點點頭,就見阿奴背著封診箱,向坑底一躍而下,一聲巨響後,昆侖奴雙腳陷入土中大約半尺之深。謝阮和明珪對他的舉動都很吃驚,他卻不以為意,從土裏拔出雙腿,朝李淩雲奔去。

拿到封診箱,李淩雲開始正式封診,照例念過口訣,他將新的封診錄扔給明珪,自己則拿出封診尺,測量起死者身高。

明珪早已習慣用封診道的怪筆書寫,在一旁跟著迅速地記錄。

“死者身長五尺七寸六厘左右……”李淩雲捏了捏屍首腹部翻卷起來的皮肉,又一一捏過肢體上的骨骼,“腹上脂層較少,渾身肌肉緊實,應該是習武之人。”

說著他掰開死者已被啃食的嘴部,兩排森白的牙齒露了出來。“牙齒已磨平,後槽牙齒已長出,也磨平了不少。兩邊的磨牙均缺失,門牙斷裂,結合骨頭的成長磨蝕程度來看,推測死者年紀應在五十歲左右。”

李淩雲讓阿奴拿來封診鏡,仔細觀察斷牙。“牙齒斷口如山峰,形狀不規則,說明是受到了突然撞擊導致的門牙碎裂。不像是用兵器、拳腳撞擊的,不是有固定打擊方向的撞擊力所致,更像是從高處落下豎著磕到了硬物上,使得牙齒爆裂……奇怪。”

“什麽奇怪?”一個女聲傳來。

“三娘你怎麽下來了?”李淩雲和明珪一起抬頭,看向朝這邊走來的謝阮。

“子嬰出恭回來了,他說他練過武,足以逃命,上麵由他看著就行。我給了他一把匕首,讓他有事就喊。”謝阮道,“接著說,哪裏奇怪?”

“方才摸過死者的四肢,未發現有骨折跡象,說明死者摔下來的地方並不高……地方不高,又造成了這種牙齒爆裂的情況,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腳底打滑,牙齒磕碰到了某種物體上,嗯,說不定就是丹爐。”

明珪點頭道:“不排除這種可能。丹爐大小不一,開爐時還要搭梯子,很多道士在開丹爐時,難免會出現這種意外。隻不過別人多是磕碰到嘴唇,而死者卻磕到了牙齒。”

李淩雲也道:“從其牙齒的生長方向看,在磕碰之前,其牙齒外翹,死者是個齙牙。”

“你們研究老半天,他是不是齙牙與他的死有何關係?”謝阮好奇地問。

“倒也關係不大……不過,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發現這人到底是誰。”

聽到李淩雲這樣說,謝阮連忙對明珪道:“明子璋,不要偷懶,趕緊記上。”

“早就在記了。”明珪好笑地說,突然眼角瞥見什麽,手指李淩雲身後,“大郎,你看那邊,那是什麽?”

李淩雲回頭望去,發現地上有一撮黃褐色的頭發,因頭發較長,一眼便能看出肯定不是狗毛。李淩雲走過去,拿起頭發用封診鏡看了看。“是死者的頭發沒錯。隻是他頭發呈黃褐色,且發質極差,有些地方出現斷續的白色,這是由於常年食用丹藥,中了朱砂毒引起的發質變化。”

謝阮點頭道:“會強身健體、開爐煉丹,自己也服用丹藥,那他無疑也是一名術士了。”

“死者的胃囊被野狗啃食得差不多了,無法查驗他之前吃了什麽,不過如無意外,多半也是上了那凶手的當,被下了迷藥,這才被弄到這裏殺死。”

李淩雲從明珪手中拿過封診錄,把死者斷牙的情況畫在了“麵目”一頁,隨後又對阿奴打了一係列手勢。阿奴點點頭,接著打開封診箱,從中取出一個大號黑色桐油布袋,小心地把屍首裝了進去。

李淩雲一馬當先,朝坑邊走去,邊走邊道:“凶手向來以驢、馬運送受害人,我們在四周查看一下,看看坑邊是否有蹄印、驢糞之類的痕跡。”

李淩雲等人順著細繩攀緣到天坑上麵,一上來就見子嬰緊張兮兮地抱著匕首,滿額冷汗地迎了上來。

謝阮四處張望,並未察覺有人在附近,李淩雲便將在場之人分為兩組,兩組人各自沿著不同方向圍繞天坑查看。李淩雲與明珪一組,阿奴和謝阮另成一組,一段時間後,兩組人在天坑對麵碰了頭。

謝阮一見李淩雲就問:“發現了什麽嗎?我們這邊一無所獲。”

“沒有,沒蹄印也沒有凶手的腳印……隻有部分草被拔掉的痕跡。”李淩雲皺起眉,“剝皮要很長時間,應該會留下跡象才對。如果什麽都沒有,可能說明凶手在殺完人後,對這些痕跡進行了處置。”

“奇怪,他為什麽會這麽做?”明珪摸著下巴,“過去凶手並不會除掉痕跡。”

“還記得我們收到的那八字信件嗎?凶手已經發現了我們。”李淩雲思索道,“所以他這次清理痕跡,倒也在情理之中。”

明珪聞言歎道:“要不是大郎從驢糞中找出阿芙蓉草葉,又注意到那筆墨紙張的特別之處,鳳九不可能查到市中市的線索,我們也就更不可能一路追尋至此山中。若非有這麽多前提做鋪墊,單從如今的現場痕跡看,還真難把這樁案子和前幾樁聯係起來。”

“如果我們再來遲些,屍首被野狗吃光,就更是無從查起了。”李淩雲道,“看來凶手已提高了警惕……隻是,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我們正在查他的呢?”

“……凶手給你寫了信,”謝阮撫摩著刀柄,疑惑道,“可凶手為何不直接送信與你,而要送到你家去呢?再說他為什麽偏偏送給你,而不是我或者明子璋?畢竟在封診查案方麵我倆都是外行,把書信給我們,相對來說不是更加安全?我們可不會像你那樣提取痕跡。”

“也沒有送到我家,據子嬰說,是送到了太常寺藥園門口。”李淩雲道,“我猜,或許是因為我跟明子璋去找天竺藝人,凶手當時摸不到我們具體身在何處,便送到了藥園。反正我人能走,家卻不能搬遷,送到我家那邊反而能保證我能收到。至於為什麽是我,也很好解釋:三娘本來在宮中,送信給你很容易暴露行跡;同理,明子璋是大理寺少卿,家中自然有不少懂行的隨侍,或許凶手覺得送信給他比給我危險。”

“這舉動的確不尋常……”明珪沉吟道,“三娘說得沒錯,他既然不希望我們追查,就該藏蹤匿影,而不是如此招搖過市。”

“他的身高體貌我們都有所掌握,如果真的膽大到完全不介意我們的追捕,又何必要寫信警告我們呢?這一點確實有些說不通……”謝阮越發迷惑,“明子璋,你跟著你阿耶學了那麽多揣摩人心的本事,你來說說看,凶手這是圖什麽?”

“我不過是跟著阿耶學了一點皮毛,你這是在強人所難……”明珪搖頭苦笑。

“我怎麽強人所難了?明明李大郎每次說對人情世故不太了解,你就上趕著幫他想法子,到我這裏,你就不樂意了?”

謝阮的話讓明珪更加哭笑不得。“我隻是覺得斷案之時宜少用這些推測,既然是破案,當然是找到確實證據更為要緊。”

“也不一定,子璋,三娘提出的疑惑確實值得思索,不妨嚐試推測一下。”

見李淩雲也這麽說,明珪鬆口道:“既然如此,我就試試看……你們可還記得,凶手雖說話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可作案時卻心思縝密,環環相扣。而他的目標都是頗具建樹的術士,這些人既有反抗的力量,也不容易放下戒心。凶手能屢屢得手,可見他殺人時雖有一些瘋狂,但掌控事件的能力卻非比尋常。我覺得,他在發出警告信後,再度出現在市中市內,必然也是想好了可能出現的結果,或許……”明珪說到這兒,瞳孔突然放大。“難不成,他是故意要把我們引來這裏?”

“引來這裏做什麽?查他的老底嗎?”謝阮反問。

“我阿耶去世後,天皇、天後為了補償我,讓我在大理寺做了少卿。由於被徐天等人孤立,我在大理寺其實沒有任何實權,為了打發時間,我看了不少案卷。而且,隻要不橫加幹擾,我也可以旁聽審案。”明珪看向李淩雲,“不知你們封診道是否記錄過這種凶手,他們連連殺人,卻特別希望官府追查案件,有的人還故意把屍首放在容易發現的地方,引來公門中人,而凶手本人會混在圍觀人群裏偷看。”

李淩雲聞言,點頭道:“確實有這樣的凶手,他們尤其喜歡回到自己殺人之處窺視。”

“你這麽說,可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好像那家夥正在看我們似的!”謝阮渾身一顫,連忙四處張望,沒有察覺異常,才鬆了口氣。

“莫非這人隻是為了讓我們發現屍首?這說不過去吧!”

李淩雲見明珪聲音越來越小,不由得緩緩傾身過去,誰知明珪麵色大變,伸手抓住他的胸口,低吼道:“他要殺你——”

明珪一掌將李淩雲拍出數尺之外,旋即展臂攔在他麵前。

隻聽破空之聲倏地響起,明珪身體巨震,一根弩箭正麵擊中他左邊肩窩,黝黑的箭頭透衣而出。明珪被弩箭衝得後退幾步,李淩雲趕忙上前才把他扶住。

幾乎就在同時,謝阮已抬起手臂,手指微勾,數點銀光朝弩箭方向激射而去。謝阮回頭掃一眼明珪的胳膊,惱火地低吼:“力道這麽大,貫穿肉體,這不是普通的弓箭,那狗賊用的是軍弩,我去抓他,大郎快看看上麵有沒有毒。”

說完謝阮抽出直刀,雌豹一般躍進叢林,一轉眼就沒了影子。

李淩雲盯著那透體而出的帶血弩箭,怒盈雙目,他抬手在封診令上微彈,令牌花朵一般綻放開來。

他從中取出一隻銀哨,含在口中用力吹動,但那哨子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隨後他又迅速從中拿出一把格外精致的鉗子。那鉗子造型怪異,口部斜剪,帶有鋒刃,鉗腿折疊,用手掰開才能得到一把正常尺寸的手鉗。

他迅速撕開明珪肩上的衣物,抬手嘎嘣一聲剪斷弩箭箭頭,拽住箭尾,利落地把箭身拔了出來。

弩箭離體,明珪悶哼一聲,頓時血流如注。李淩雲掏出藥瓶,挖出一大坨藥膏塗抹在傷口上,血水很快被止住。明珪聽見他怒火中燒地道:“凶手是衝著我來的,卻讓你受了傷……”

明珪滿頭大汗,麵色慘白,雙眼卻異常明亮,看著他輕笑起來。“有趣,我還是頭回見大郎你發怒。”

“你受傷了,這不可笑。”李淩雲擋在明珪身前,警覺地盯著弩箭飛來的方向。

明珪伸手推開李淩雲,仍是笑容滿麵。“李大郎功夫比我強嗎?還是你的動作比我快?方才不是我,隻怕你已被那家夥殺了。”

李淩雲大皺其眉,剛要說話,明珪抬手製止。“你也說那凶手就是衝你來的,他肯定清楚,沒有大郎我們就捉不到他,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再來一支弩箭最多也隻能傷我,可你要是死了的話,我這傷不就白受了?”

李淩雲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見明珪態度格外堅決,加之自己的確也不會武技,所以隻能氣悶地任明珪擋在自己身前。不一會兒,前方樹影搖曳,似乎有人靠近。明珪右手抽出直刀,忍痛雙手握住刀柄,隨時準備砍殺。

沒過多久,從樹叢裏走出的,卻是黑鐵塔一般的阿奴。見到阿奴,李淩雲大喜過望,二人打了一番手勢,李淩雲吃驚地道:“子嬰不見了?什麽時候的事?”

阿奴將銅片漸次展開,接著又抽出一根小孩手腕粗細的黑色木棍,在地上一點,木棍頭部倏地張開,化為一把彎曲的傘。不過此傘隻有漆黑傘骨,也不知是用什麽製成的,肉眼看來,有一種非金非鐵的細膩鈍感。李淩雲抬手一甩,銅片便啪啪彈開。那些厚銅片不知是用什麽手段連綴起來的,構成扇形的傘麵。李淩雲每打開一麵,阿奴就往傘骨上裝載一麵,不過瞬間,便組成了一把閃閃發亮的金屬大傘。

等到阿奴手持大傘,擋在二人身前,李淩雲這才鬆了口氣,對阿奴打了幾個手勢。

阿奴麵色猶豫地看著主人搖搖頭,又單手做了幾個手勢。明珪見李淩雲有些不快,問道:“怎麽了?”

“他擔心我們的安全,不肯去找子嬰。”

明珪好笑道:“我以為什麽大事,原來如此,他本是你的隸奴,自然以保護你為主,他不願去也不奇怪。”

李淩雲躊躇道:“話雖如此,可這把金剛傘完全可以擋住剛才那種弩箭……”

明珪聞言,為他寬心道:“擋住了弩箭,那凶手殺過來又怎麽辦?你我兩人一個不能打,一個身上帶傷,對方卻是殺人不眨眼的六尺大漢,你不能怪阿奴。而且有謝三娘這種武功高手在追蹤他,不妨等等再說。”

話音未落,前方林中又有了動靜。阿奴抬手捏住傘柄盡頭,微微一擰,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鋼釺,釺身同樣有著繁複花紋,顯然也是由百煉鋼製成的,鋼釺頭部磨尖,並開三條血槽,由阿奴這樣力大無窮的昆侖奴用來,必是十足的殺人利器。

阿奴小心地撚動傘柄,一塊青銅傘麵彈起,這才從洞中看見是一抹紅色朝這邊走,三人的心總算落進腹內,明珪更是喊道:“是三娘嗎?捉到凶手了嗎?”

“沒抓著,狗賊已然跑遠了——”見謝阮大步來到近前,李淩雲打著手勢,示意阿奴收起那把“金剛傘”,同時驚喜地發現,她身後還跟著子嬰。

子嬰麵色蒼白,渾身發抖,一看見李淩雲就連忙跑了過來,嘴裏連連喊著“老師”。李淩雲見他這副模樣,趕忙問道:“你怎麽了?”

“他怎麽?他躥稀,有危險還老去林子裏頭如廁,結果給那凶手抓了個正著,扔在一個抓野豬的廢陷阱裏爬不出來。”謝阮站在一旁,滿臉不快地撇嘴,“我追蹤而去時,那凶手見未得手,正要離開,我本來可以追上凶手,誰知凶手大喊手裏有人質,又指陷阱給我看,還抬手給了這小子一箭,雖未射中,還是嚇得他大喊救命。我總不能見死不救,隻好為他擋著弩箭,凶手便抓著機會跑遠了。”

李淩雲抬手把子嬰拉過來,看看下頜骨,見他的下巴果然擦傷帶泥,頜角紅腫,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便對謝阮道:“他是小孩子,三娘見諒。”

“是啊!我也不知會這樣……”子嬰委屈道。

“反正凶手是跑了,我看他跑動的姿勢下盤穩健,必然是習武之人,但武技應該不如我,他既然跑了便不會再回來找死,現下我們倒是安全的。”說著,謝阮伸頭瞧瞧明珪**的肩頭,見傷口雖不再流血,卻仍是腫起老高,她不由得咋舌道:“傷得不輕。”說罷從地上撿起斷頭弩箭,接著又從自己懷裏抽出另外一根,放在一起比對。

“你們看,這兩根弩箭是凶手分別用來射子嬰和子璋的,一看用料工藝,就知道是出自軍中,而且是同一批軍備。”謝阮拿起其中完整的那根,撥開箭尾翎羽看了看,冷笑道,“軍中編號被磨去……看來是時候讓鳳九去鬼河市敲打敲打某些人的筋骨了。”

李淩雲用細白布給明珪包紮著傷口,後者忍痛道:“大郎說此處已沒有什麽痕跡要查驗,我們先攜屍首出山,興許那凶手已在路口被你的人攔住了。”

“我卻不這樣想,隻怕那家夥現下已經逃了。”謝阮擼起袖子,給明珪看她手上綁縛的物件,那是一具亮晶晶的手弩,“看到了?我們隻有這樣的裝備,就算直接聽命於天後,也輕易不能使用軍備,遇到軍弩,別說宮中來的後援,就連我也不敢正麵迎擊。”

“跑沒跑,出山不就知道了。”李淩雲說完,領著子嬰原路返回。謝阮瞥一眼明珪,好奇地問:“你覺得李大郎方才這話是不是在生氣?”

“他早就生氣了。”明珪手指左肩,搖搖頭。

謝阮哼笑道:“他不習武,你替他擋箭他又不樂意,扭扭捏捏像個別扭小娘子。”

明珪與謝阮並肩朝李淩雲追去。“三娘這話過頭了,但凡是個男人,自然有些傲氣,被別人搭救難免感到受挫。”

“怎麽,女人就沒傲氣嗎?”謝阮傲然地看著明珪,“你們這些男人,就是被世俗的說法給慣壞了,什麽男子就應當有傲氣,什麽不吃嗟來之食,大丈夫不可折腰,說得好像小女子就要等著你們這些大丈夫來養活一樣。”

“莫非不是?”跟謝阮說話能轉移些疼痛,明珪的眉頭舒展了一些,“大唐上下不還是男主外,女主內嗎?”

“內就容易?高門大戶且不說了,寒門小戶有幾個家中不需娘子縫縫補補補貼家用?也不全是你們男人出的錢。”謝阮不以為然,“我看這不過是習以為常的想法,若是有朝一日世間給了女子機會,女子也能鑽研學問,入朝為官,做做大學士什麽的拿朝廷的俸祿,到時誰又敢說女人不能養活男人?”

“你不知道?如今就還真有這樣的。”謝阮正色道,“明子璋,你可去過教坊司?”

明珪眉頭一挑。謝阮見他如此神情,嗤笑道:“不要裝了,不說教坊司那群女子一貫跟鳳九勾勾搭搭,你是什麽年紀的男人了,怎麽可能不曾去過。”

明珪無奈道:“是是是,去過去過,你接著往下說。”

“既然去過,你就應該知道,教坊女子之間一向互以兄弟相稱,要是有外間的恩客欲與教坊女子成婚,在教坊裏,那些恩客也是要被大家稱呼‘某娘子’的。”

“倒是想起來了,確實如此。”

“所以同袍的戰將可以是女子,就像我大唐的平陽公主[2],而你們男人也能做娘子嘛!”謝阮笑得開心,瞥著前麵的李淩雲道:“李大郎不斷案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子,都長胡子了還這麽懵懵懂懂。你看他現在生氣,走路氣呼呼的模樣簡直好笑。他將來就適合許個年歲大一些的娘子,在外麵被人欺負了,心裏鬧煩了,回家給娘子心疼著,寵愛著,一忽兒氣就消了。”

“你這是什麽古怪想法……”明珪看著謝阮笑盈盈的模樣,突然靈光一閃,問:“莫非天後便是這樣寵著天皇的?”

“……我可沒這麽說。”謝阮的眼睛仿佛長在李淩雲的瘦腰上,“就是覺得李大郎好玩。”

“好玩?要是覺得一個人好玩,恐怕就是動了心了。”明珪道,“三娘你,難道對大郎有意嗎?”

“明少卿不也覺得李大郎好玩嗎?難道你也對他有意?”謝阮不客氣地道。

“也是,是我孟浪了。三娘饒了我吧……”明珪不再辯解。謝阮見他告饒,也不在意,隻是繼續道:“如今隻有男人可以娶女人,但焉知百年千年之後,女人不會像男人一樣當家做主?”

“哎……說不定三娘說的千年以後便能成真,隻是可惜我們到時早就化為黃土,看不到嘍。”

謝阮聞言,似笑非笑地問:“說起來,天後掌權,你覺得是錯是對?”

“對錯這種事輪不到我來評價,反正於天下民生有益即可。”明珪回答。

“原來如此……難怪你自從做了少卿,俸祿都捐去修橋鋪路了。你阿耶代天後評價太子,因針對東宮而死,我本來以為你會退避三舍,尋求自保,誰知你卻跳出來當靶子,一定要把你阿耶的死查個水落石出。我之前想,你多少心裏有些恨天後,如今看你倒是沒有那個意思,而是一心一意要破此案。”

謝阮突然對他嫣然一笑。“有些話,我說了你別怪我。我就是覺著,你整個人有說不出的古怪,同你阿耶一樣,好似你們父子倆心中存有什麽圖謀。不過如今我又覺得,像你這樣張嘴便是天下民生的人,心中一定孤寂得很。”

“方才這個問題,要是有人來問我,我便會說誰掌天下大權與我無關,我隻關心是否吃得起飯,穿得起衣,有沒有床褥可以酣睡。”謝阮妙目如電,向明珪掃去,“尋常人遇到問題,第一個想起的必然是自己,隨後是親友,再次可能是自己的同行。像你這樣說的,要麽是沽名釣譽之徒,要麽……”

謝阮頓了頓,才繼續道:“要麽所圖必定極大。能這樣回答的人,總是站在絕峰之上,白雲都在你們腳下,目中無人,又怎麽會不孤寂呢?”謝阮目光微暗,似乎想起什麽不好的記憶,“看來,你會覺得一個人好玩,也一樣是難得的。”

“……或許是吧!”明珪並未否認,抬頭看向前方走路同手同腳的李淩雲,唇邊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來。

眾人攜著剝皮血屍回到小路上時,發現被搬來的救兵與攔截失敗的傷兵已經會合,此時正在小道口等待。

原來凶手出山時援軍未到,對方又有軍弩護體,兼力大無窮,幾個高手為了保護六娘等人,被他傷了三人也未能攔下他,隻能眼看著凶手飄然而去。

李淩雲聞言,悶聲不吭地鑽進封診車漆黑的車廂下鼓搗了一會兒,就見封診車隆隆震動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升高了半個車廂之高。阿奴上前,駕輕就熟地拉開隱藏極好的暗門,從中拖出一個一人長、一臂寬、半臂深的巨箱,又從車上拿出一大包芒硝,再自封診車車頂處拉出一根半透明的油絹管子,從中放出許多清水,裝滿一個略小的箱子,隨後動靜頗大地在箱子裏頭用芒硝製起冰來。

等箱中冰塊凝結,阿奴將硝水舀入一個大號皮袋,塞進車上另一道暗門中,再敲碎冰塊,旋即將屍袋整個埋進碎冰裏,最後把那箱子重新塞回了封診車下。從外麵看,封診車除了高了一截,仍是黑黝黝的一座馬車,並無其他任何變化。

一旁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李淩雲拉著明珪上了車,大家才回神紛紛上馬。車隊開始緩緩朝東都城駛去,封診車內,明珪靠在車壁上好奇地張望著。

這還是他第一次坐進這輛神秘的車中,平時李淩雲要麽騎馬,要麽乘坐別的車,還以為這車隻是用來裝封診用品的,如今才知也可以坐人。

隻是封診車的車廂極為狹窄,勉強坐下兩人就再無可以騰挪之地。想起方才看過的車下裝屍的暗箱,明珪自然明白,這封診車最大的用處本來就不是載人,而是安置那些千奇百怪的用具。他用手拍拍車中的座席,問:“這車裏麵怎麽這麽穩當?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車廂接入車轅時,置了一些去震的機關零件,據說用的是墨家的一種機關術。因為墨家也有人拜入封診道,所以把機關術給帶了過來……封診令和封診箱,也都用了墨家機關術。”

他把燈拽到跟前,借著燈光翻查封診錄。“這一係列案子,凶手殺人取物的做法實在太怪異,不過從上一個案子他取走死者的內丹看,或許跟這些死者修行的法門有關。譬如說子嬰的師父,凶手取走的是其體內的血。後來我問過子嬰,他說他師父自創了一種用丹藥養精血的方法,參悟的道義是淨化精血,以求永生。”

李淩雲抬起頭來。“明子璋,你對術士比我熟,若以這個思路,對其他幾人你有什麽想法?”

“大郎沒想錯。隻說那個被取了內丹的,在我們術士之中有個說法,認為內丹一旦修成,此人也就離得道成仙不遠了。”因大量失血,明珪的嘴唇有些幹枯,麵色也微微發白,“我倒也有一點想法……術士講究‘采陰補陽’,為了達到陰陽調和而沉迷於男女之事的人可不少,我想怨鬼林那名被凶手摘走**的死者,或許正是此道中人。”

“那麽,死水湖中被挖眼的那個人呢?”李淩雲問。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既然他死在水中,修行的方法可能與水有什麽關係……而我阿耶無疑與雷法有關。至於被剝皮的倒黴鬼,他的法門定是跟皮膚有關係。我們術士之中,有一些人就像我阿耶一樣,癡迷於法術,試圖借乾坤之力。而術士修行往往需依靠咒符之類,可是總是畫符如何來得及?於是有的人便會把符咒以彩墨刺在身上。”

“原來如此,”李淩雲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掰著手指道,“其一,被害之人,均為術士;其二,被取走之物,便是其修行法門;其三,他們都收到過貴重書信;其四,這些人目前均下落不明。有了這些,要想確定死者身份應該沒有多大難度。”

“或許……”明珪靠在車廂上喃喃說著,不知不覺中,閉眼睡了過去。

“子璋,你能不能再猜測一下,死水湖案中死者的修行法門……”李淩雲一抬頭,發現明珪已然睡著,看著他疲憊的麵容,李淩雲的目光在他端樸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叫醒他。

李淩雲拿出一張信紙,壓在封診錄上,把方才兩人的推測寫在上麵,打開車門,交給策馬護在一旁的謝阮。“給鳳九郎,速查受害人的情況。”

“知道,這案子拖不得,否則必定還要死人。”謝阮點點頭,叫來一騎,把信件轉交給他。那人便策馬朝著東都,一路狂奔而去了。

注釋:

[1] 中國古代用反複疊打鋼料的方法製成的一種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