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天竺異幻 地獄血夢

對狩案司的人而言,夜入東都已成家常便飯。此時線索越來越明朗,但偵查此案猶如清水摸魚,看似真相近在眼前,實則過程困難重重。見幾人垂頭喪氣,謝阮瞅了瞅腳下的路,感慨道:“沒有見過三更天的東都定鼎門大街,便沒有資格稱自己是三法司的刑名人。”她說著招呼打照麵的巡城街使過來跟前。

明珪淺笑,看著謝阮和那些人叮囑了幾句,等她揮退街使,這才開口道:“你這話好像是在諷刺大理寺,然而其實大理寺裏,星夜仍在辦案的人也不少。”

“可最難的案子,不還得我們來辦嗎?”謝阮回頭,瞧見李淩雲在花馬上出神,朝他吹了聲口哨,道:“李大郎發什麽呆呢?我已讓人去叫鳳九了。”

“啊……”李淩雲回過神,“我在想那個凶手。”

“看你那沉迷的樣子,還以為你想相好的小娘子呢!”謝阮見他木木呆呆,忍不住戲弄了他一下。

李淩雲不解風情地問:“男人想小娘子的表情,看起來跟我現在的表情是一樣的嗎?”

“你真是笑死個人,”謝阮清朗的笑聲劃破夜空,“你就沒有喜歡過小娘子嗎?你難道不知男人心裏念著一個人時,會是什麽模樣?”

“還真沒有,心裏念著的人倒是有,一般都是死者或凶手。”李淩雲一本正經地答。

謝阮在那邊已經笑彎了腰,連子嬰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又是明珪出來把話題拉回了正軌。“你是不是在想關於凶手的事?”

“嗯,我在想那凶手從死者身上取走的東西……”李淩雲的花馬在他說話的聲音裏緩緩向前溜達,“以案發時間順序排列,第一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血液;第二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第三起案子,取走的是你阿耶的頭顱;第四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雙眼;第五起案子,取走的是死者的內丹……”

“他取走這些東西的目的是什麽?”此問一出口,定鼎門大街上忽然刮過一陣寒風,那風莫名地在眾人麵前的大街上旋轉起來,把路上的草葉卷起來,在空中飄**不止。

這情景就仿佛是那些被殺害的魂靈憤怒地在眾人眼前躍動一樣。

大家心知,李淩雲的這個問題至關重要,若能搞清楚凶手的動機,就能摸清他殺人的原因。然而問題好問,答案卻不為人知,一時間眾人皆無言以對。

“我也想不明白……”此時,子嬰突然開了口。

謝阮看向坐在車轅上的子嬰,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師父如此能幹,又有我們幾人幫襯,也查不出那人目的何在,你這小家夥又怎會知曉?”

子嬰吃了一笑,麵紅耳赤地道:“這不是我老師發問了嗎?我就試著想一想罷了。”

或許是因為這個小插曲舒緩了心神,李淩雲沒過多糾結,一行人在烈火光焰的照耀下,朝狩案司那座小院走去。

東都洛陽與西京長安相比,風氣顯然更加放達一些,不過畢竟此時夜色已深,各處坊門也早已關閉。眾人剛準備召喚街使開門,誰知到坊前一看,坊門卻是大開著的,幾位街使如銅柱般立在門外,其中為首的那位,見眾人的車馬來到近前,上前叉手一禮道:“九郎讓我告知諸位,他已經到了。”

眾人互看一眼,也不多言,直接進入坊內一瞧,發現四下寂靜無聲,唯獨狩案司的院門大敞著。

“怎麽不等人回來,自己就先進去了?”子嬰說著正想上前查看,不料卻被明珪伸手攔住,後者淺笑搖頭道:“鳳九郎何等身份,在京中隻有他不想去的,卻沒有他進不去的地方。”

謝阮也在一旁道:“鳳九這人向來我行我素,越是不讓他進去的地方,他就偏偏越要進;越是不讓他做的事,他就偏偏越要做。他就這般脾氣,哪怕天後,也拿他無可奈何。”

子嬰聽得一頭霧水,不解何意,他對鳳九的印象還停留在風儀絕佳的外表上。見眾人此時已走進院中,他也沒多想,抬腳跟了上去。

院內,一座高聳的銅燈被設計為“鵲踏枝”的造型,此時燈芯已被點燃,在星星燈火的映照下,銅燈的銀枝金鵲顯得華麗非凡。

金光之中包裹著四隻栩栩如生的鎦金銅龜,四龜鎮著一張銀紫色草席的四個角落。鳳九半躺席間,手托著臉頰,雙眼微閉,手持如意在席麵上點著,麵前有一群身著胡服的少女,**雙腳正在飛快地旋轉。

“跳胡旋舞,怎麽能沒有樂人伴奏?”明珪在一旁開口道。

鳳九睜開眼睛,抬手示意。少女們停下舞蹈,如潮水一般退出了院子。

鳳九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大唐在東突厥打了勝仗,天後又要辦些酒席,萬邦來賀,再沒有比胡旋更合適的舞了!不用樂音是怕擾攘了此坊佛門的清靜。再說隻要有舞姬的腳步聲,也能聽出她們有沒有踩在點上……”

說著他看向李淩雲,淺笑道:“李大郎,不好意思,這次沒能幫上你的忙,著實找不到那個叫阿芙蓉的東西。天竺來的幻戲藝人我也問了,他們確定熏香藥丸裏麵混入的不是此物,隻是氣味相似而已。”

“找不到也無妨,此番出去倒也查到了一些新的線索。”李淩雲並不客氣,脫了靴踩上草席,在鳳九對麵盤坐下來。

“哦?什麽線索?”鳳九雙目一亮,來了精神。

“這次沒能尋到凶手本人,但找到了一些他留下的東西。”李淩雲從懷中摸出個油絹口袋,從內取出那封凶手的親筆書信。

鳳九打開草草一看。“不過是封普通信件,能看出什麽線索?”

“這次死的是一位在丹田中修出內丹的術士。”聽李淩雲說完,鳳九不由得大笑道:“坊間傳言,修出內丹便已成仙,怎可能還會被人殺死?難道沒來得及使出神通?”

“什麽內丹?他就是得了石淋病。”謝阮抱著刀鞘撇嘴,“也就是尿脬裏長出了石頭。”

“那凶手從他身上取走的,就是那顆石淋。”明珪在一旁補充,“大郎說他是長期飲用含有礦物的山泉水,導致那顆所謂內丹越長越大。有了這封書信,我們更加確定,凶手就是一名醫道。”

“話雖如此……”鳳九皺眉又仔細看看,“這仍算不上什麽重要線索,就算是醫道,在東都附近也不少見。”

“確如九郎所言,不過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比如可以查查這洛陽城附近,有沒有哪些術士會一些獨特的修煉法門,要用到諸如內丹、人血之類的東西……”燈光下,明珪的雙目閃閃發亮。

鳳九抬眼凝視著明珪微微朝自己傾斜的身子,忽然露出一個頗具風情的笑來。“明少卿想查的東西自然是可以查的,可方才跟我說有線索的,應該是李大郎才對吧!”

說著,鳳九看向李淩雲。“大郎給我看這信,應該不單單是為了證明行凶者是醫道這麽簡單而已吧?”

明珪聞言,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霎。李淩雲卻毫無知覺地對阿奴打了個手勢,把他叫了過來。皮膚黝黑的昆侖奴把封診箱提到草席上,憨厚地露出雪白的牙齒,衝鳳九笑笑。李淩雲敲開封診箱,在機栝聲中拿出封診鏡遞給鳳九。

見後者伸手接過,李淩雲道:“九郎平素穿衣進食都極為講究,想必看得出這是什麽紙。”

鳳九饒有興趣地把玩著封診鏡,答非所問地道:“這個東西我認得,你阿耶用過,可以把細微處的痕跡放大。”

見李淩雲沒有接話的意思,他終於收起玩心,把封診鏡移到紙上。隻是粗略觀望了一下,他便大皺眉頭,又用手撚了撚。“綿柔如雪……細密白淨,這是宣州的貢紙,而且是最好的那種。”

李淩雲點點頭,又摸出一根毛筆遞給鳳九。“九郎再看看這個,依你看,這字是否為此筆所寫?”

“紫毫筆,此筆以精選的紫色兔毛細心加工而成。奇怪……”鳳九抬頭看向李淩雲,“萬物以紫為貴,紫色兔毛產出極少,此筆是專門貢給朝廷禦用的,就算去鬼河市也不一定可以弄到。大郎是不是弄錯了?那凶手怎可能有貢物可用?”

“不光如此,”李淩雲道,“凶手字體工整,隻是字跡有些向左傾斜,符合左手書寫特征,觀中道童也說該信為凶手親筆所寫,這樣看來,書寫者絕對是一個左撇子,這與我們之前的推斷吻合。而且他用的墨也有問題,九郎再仔細瞧瞧?”

鳳九抬手,把一盞燈移到麵前,隻見他對著光,把沾有墨跡的信紙左右晃動,又把信件放在鼻尖嗅嗅,突然,他大驚道:“這……這是李珪墨!”

不等李淩雲問起,鳳九急切地指著墨跡道:“你們看,此墨在光照下呈珠光的潤澤,十分光彩照人,這就是李珪墨的明顯特性。”

鳳九接著又道:“墨有鬆煙和石墨兩種,其中鬆煙墨是焚燒鬆樹枝取其煙塵製成的墨,這種墨為下等,與石墨相比檔次相差很多,早年價格也賤,後來有了歙州製墨,方才讓鬆煙墨身價倍增。我大唐境內,如今以李珪墨最為出名,有一個名叫李珪的人,製墨極為獨特,是在鬆煙墨中加入等量的膠不斷反複攪拌,再加上定量的漆,使之堅固發亮。墨料中還用了珍珠、麝香、冰片、樟腦、藤黃、犀角、巴豆等十二種藥物做配料,製成的墨能防蛀蟲,久存不變,磨成的墨汁芳香襲人,書寫流暢不滯,光彩照人。方才我聞過氣味,再看光澤,加上那凶手書寫的筆觸之流暢,就可以看出,他使用的就是李珪製造的墨。可這種墨別說民間,就算宮廷之內也是所供有限,極為貴重。”

“筆墨紙張都貴重罕見,凶手為何能用如此昂貴的文房之物?”李淩雲拇指相對,一邊繞動一邊道,“那小道童說,他師父是接到凶手遞過去的書信後,才答應出門見凶手的,是不是因為凶手拿的書信價值不菲,無形之中也就證明了凶手的實力呢?”

“恐怕真是如此,”明珪注意到李淩雲的動作,發現與自己頗為相似,不由得微微一笑,點頭道,“身份地位很高的術士,許多誌同道合的道友都願與之結交,這種術士往往能通過特殊渠道搞到‘靈丹妙藥’,再加上書信中言辭如此謙卑,受害人改變態度也是當然的。”

“看來書信應該就是凶手結交術士並誘殺他們的重要工具,所以他才會不遺餘力地使用如此貴重的筆墨紙張。”

謝阮說著,看看鳳九,後者歎氣從席上起身,趿著鞋朝門外走去,他邊走邊道:“不必說,你是要問凶手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的吧?我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麽了。”

“等一等,我還有別的事。”李淩雲起身追出院子,拽住鳳九的衣袖,“那些給你熏香藥丸的天竺幻戲藝人,可否帶來與我見上一麵?”

“幻戲藝人?”鳳九擰眉道,“你一定要見的話,倒也不是不行,隻是他們不過是弄點幻術而已,沒怎麽害過人的。”

“……說到害人,”李淩雲抬眼盯住鳳九,“之前那些用斑蝥下蠱的人,聽聞你把她們的行蹤散布了出去?說來,那些天竺藝人,莫非你也打算要滅口不成?”

鳳九凝視李淩雲的眼睛,片刻之後,露出鬼魅般的勾魂笑容。“我可不想提這個,大郎還是別問了。不就是一些幻戲藝人?這兩日就叫他們來見你。”

李淩雲不依不饒地揪著他的袖子。“說那些女子罪不至死的人是你,為何又出爾反爾?”

“話自然是我說的,不過之後想一想,既然害了人命,死了也就死了,不是嗎?時過境遷,我改了主意又有何不可?”

鳳九話鋒一轉,偏著頭,有些邪氣地望著李淩雲。“倒是我也有個問題,究竟是誰告訴大郎此事的?謝三娘?不對……三娘這人髒事看過不少,心地卻是很善的,大郎這樣明鏡一樣的人,她必定舍不得讓你沾了塵土,怎麽會把這些事情主動告知呢。所以我猜,怕是明子璋說的吧?”

“不是……”李淩雲剛想說話,鳳九抬起修長的手指一豎,阻住他的話頭。

“不要辯了,必然是他。”鳳九笑道,“你防備我,他就最高興了。隻是我也有些話要跟你說……”

鳳九回頭看院內,正好明珪抬頭望來,鳳九轉臉對李淩雲道:“你不信我倒也無妨,反正橫豎我都會被困死在這裏,時日長了,打交道多了,你自然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隻是明子璋這人你也別信的好,畢竟即便是我,也從來沒搞明白過此人的門道。”

“搞明白?”李淩雲有些不解,“人原本就很難懂。”

“這不是指我要懂得他在想什麽,而是……”鳳九拿著白玉如意,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若有所思,“他到底是什麽來頭,在天後麵前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明子璋,不就是正諫大夫明崇儼之子?”李淩雲仍然不解,“現在是大理寺四品少卿,其祖先應該是平原士族[1]。據聞他阿耶還是南朝[2]梁國子祭酒[3]明山賓的五世孫,他祖父明恪是豫州刺史。”

“我指的也不是這個,”鳳九把白玉如意收到袖中,緩緩搖頭,有些好笑地道,“明崇儼死了,怎麽也不應該讓兒子去查老子的案子。莫非不該避嫌嗎?再則那明崇儼死的時機太巧。天後剛要針對太子李賢,他就偏偏在那個節骨眼上說了太子的壞話,明明是私下秘語,為何後來又會傳得京中盡人皆知?”

“……我聽不懂。”李淩雲懵懂地道,“明崇儼之死,本來就曾被懷疑是因為他觸怒太子,如今看來,凶手卻另有其人,或許隻是巧合。”

“可笑,世間哪兒有這麽多的巧合可言?”鳳九伸手拔下頭上的簪子,搔了搔發髻之下的癢處,這個姿勢原本很是粗俗,但由他做來卻格外優雅好看。鳳九舒服地眯著眼道:“我大唐尊李耳為祖,明崇儼這樣的術士不說遍地都是,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憑什麽能混到正諫大夫的地位,還備受天皇、天後寵愛,你可想過?”

見李淩雲思索,鳳九又伸出一指。“對了,明崇儼可是有人直接舉薦到天皇、天後跟前的,天後對他格外寵愛優容,也是因為聽信了他的那些奇聞逸事。不過……有道行的是明崇儼,而不是他這個兒子明子璋。”

“所以……”鳳九頓了頓,“天家人向來無情,就算是親人也能為了利益下手扼殺,別說非親非故的臣子了。若明崇儼是剛死,天後還有可能為之感到可惜,偏寵他的兒子。可他已死去一年有餘,正所謂人走茶涼,明子璋又沒有他父親那樣的異能,為何天後信任明子璋還如同信任明崇儼一樣?你就真的相信,天後對明崇儼寵愛到要愛屋及烏,澤被後人的地步了嗎?還是說,或許天後她原本寵愛的,其實就是明子璋本人呢?”

聽著鳳九意味深長的話語,李淩雲腦海裏一團糊塗,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院中,一時間竟沒察覺到鳳九已趁機離去。

明珪正跟子嬰聊著些什麽,察覺到李淩雲投來的目光,停下話頭,快步走向他。

“九郎呢?”明珪問。

“不是在這裏嗎?”李淩雲一回頭,才發現鳳九不在,於是奇怪道,“明明剛剛還在的……”說著四處張望起來。

明珪了然道:“不必找了,多半是趁大郎出神時走了。你們方才聊了好一會兒,說了些什麽?”

“我說想見見天竺來的幻戲藝人。”李淩雲道。

“不是說他們用的藥丸中沒有阿芙蓉嗎?”

“固然如此,還是想看看……總有些若有若無的感覺,那天的噩夢我同你說過一二,不弄明白中了什麽招,總覺得芒刺在背。”李淩雲與明珪朝院內走去,卻遇上子嬰送謝阮出門。

明珪奇道:“說好在這裏休息一晚,怎麽還是要走?”

“剛收到宮中來的消息,”謝阮手指一指黑壓壓的天,“會飛的那種。”

“宮中有事,三娘但去無妨。”李淩雲袖著手讓開一些。謝阮聞言衝他一樂,道:“李大郎也會體貼人了。”說罷也不多話,上馬即走。李淩雲伸頭望著謝阮的白馬走遠,回頭問子嬰與明珪:“謝三娘又說‘李大郎’,我是說了什麽好笑的話嗎?讓她這樣調侃我。”

子嬰聞言捂臉笑起來。明珪搖頭道:“你會介意她調侃,這已十足奇怪了,看來大郎對三娘還是很在意的。”

“謝三娘挺好的,要是不總這樣調侃我就更好了。”李淩雲進了院子。六娘、阿奴正在收拾鳳九留下的東西,明珪吩咐將之堆到庫房內。見院中負責雜務的兩個奴婢開始忙碌,明珪回頭問李淩雲:“今晚怎麽安排?”

“安排什麽?”見李淩雲不解,子嬰在一旁插話:“狩案司這院子平素不用來住人,隻準備了一間值房、一張床,額外的是奴婢住的,我跟阿奴湊湊睡一間,六娘一間,就沒有多的了。”

“我跟明子璋一起住便是了。”李淩雲道,“還以為什麽,兩個男子抵足而眠而已。”

說完,李淩雲跟明珪一起進了房。隻見那房間果然簡陋,隻有一床一桌一繩椅而已,薄被倒有兩條,陶枕兩個,各放在一頭,一看便知是用來辦案中途暫歇的。

李淩雲從瓷壺裏倒了杯涼水飲下。兩個奴婢送了用來梳洗的熱水,想留下來伺候,他卻揮袖讓二人離開,自己打水洗起臉來。

明珪在一旁觀瞧,頓覺好奇。“我看阿奴、六娘明明常伴大郎左右。難道是大郎不習慣他人侍奉?”

李淩雲將熱水倒進木盆,脫靴把腳泡入水中,舒適地眯眼道:“六娘和阿奴是封診道的隸娘與隸奴,從少年時就跟我一同長大,說是奴婢,其實等同於兄弟姊妹,這是我阿耶說的。”

“是你們封診道都如此,還是隻有你們李家如此?”

“應該隻有我家吧!”李淩雲擦幹腳,到門外潑了水,回頭把木盆放到遠處,爬上床去,“明子璋,你不是也不讓那兩個奴婢伺候嗎?明氏乃是望族,應該習慣了被侍奉的。”

明珪也脫了鞋襪洗腳,一麵搓揉雙腳一麵道:“我隨阿耶修行,有時會住在山中貧民家中,哪兒有這麽多講究?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自己做了。”

等明珪吹滅油燈,兩人一人一頭也不言語,屋內黑洞洞的,萬籟俱寂。

過了一會兒,李淩雲突然在黑暗中發問:“方才我跟九郎說話時,子嬰跟你說了什麽?”

“子嬰?”明珪坐起身來,對黑暗裏模模糊糊隻能看出輪廓的李淩雲道,“他問我,是不是真的覺得凶手隻有一個人。”

“什麽意思?”李淩雲也翻身坐起,“每次在案發處找到的蹤跡,都說明隻有一人作案,他為何還會有此問?”

“原本我也覺得作案的應當隻有一人,但是子嬰一問,我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明珪翻身下床,重新用火石點亮油燈,把繩椅扯到床邊坐下來。

“大郎可還記得,我們辦怨鬼林那樁案子時,在大理寺殮房裏,得到的那些鐵釘?”燈光下,明珪那張堂堂正正的俊臉籠上一層暗昧躍動的光,隻有眼睛還很亮,“當時讓人查鐵釘來路時,鐵匠說過,那定做的人說話斷續不清。”

“這個自然記得,”李淩雲靠在床頭回憶,“觀中的小道童我也問了,他也說前來拜訪的醫道說話結結巴巴,與此案合得上。”

“說話斷續不清的人,卻可以寫那麽利落的一手好字?你不覺得奇怪?”

明珪的話讓李淩雲挑起了眉毛。片刻後,李淩雲搖頭道:“說話結巴,可不表示心智就有問題。我們封診道曾剖過結巴者的屍首,其咽喉部分與正常人並無不同,而且許多人犯結巴是小時候學結巴者說話所致。可見說話結巴與頭腦是無關的。”

“但你還有一個推論,認為他手段殘忍,且每次都趁被害者氣息尚存時,挖掉其內丹、眼珠乃至**等,所以你覺得,他恐怕是個瘋子……你說,什麽樣的瘋子可以寫出那樣有條有理的信,還能每次都把這些見多識廣的術士騙倒,引誘他們外出並殺害他們?我懷疑,凶手還有幫手……”

“是有點奇怪,可封診道早對瘋病有所記錄……”李淩雲換個姿勢,托腮道,“我有時候覺得你真有些我阿耶的架勢,他與我說話時,就喜歡這般循循善誘。”

“你阿耶比我大得多吧?說來我的年紀頂多能當大郎的叔叔。”明珪好笑道,“不要跑神,我是正經在問你。”

“我也是正經在答……”李淩雲歎道,“有些患有瘋病的人,其實並非時時刻刻都瘋,更多時候他們行為舉止看起來猶如正常人,隻有瘋病發作時才不知是非。所以說,不能因一封信就懷疑凶手有多人。可能本案凶手不殺人時一切正常,一旦要傷及他人性命就變得癲狂,此種情形也是存在的。就目前我們掌握的實證而言,我還是覺得凶手隻有一人。”

明珪思索道:“原來如此。不過我曾經在宮中見過一些人,他們自己從不下手,卻慫恿別人作惡。雖然隻是小事,但有時也會因此牽連他人性命。所以我才會想到,這一係列殺人案,說不定也存在一個幕後之人。”

“若真有一個聰明到足以操控瘋子連環作案,並全然藏身於幕後的人,他不可能沒注意到我們的行蹤,我們這樣步步緊逼,他應該讓凶手暫時收手才是,怎可能還頂風作案?”

“唉,大郎倒是信心滿滿,可我覺得凡事不能掉以輕心。”明珪說著,自己卻笑了起來,“不過目前來看,正如大郎所說,一切都是揣測,既然所有線索都指向一人,那便隻有一人,今晚還是早些睡吧!”

說完明珪吹了燈。方才的談話趕走了李淩雲的睡意,讓他在**輾轉反側起來。

另一頭的明珪察覺到了動靜,頭枕著手背,幽幽道:“大郎,我其實親眼見過你阿耶。”

“你見過我阿耶?”李淩雲奇怪道,“在哪裏見的?”

“自然是在宮裏,他當時勸我……勸我阿耶,讓我阿耶少說一些,不要禍從口出。”

李淩雲沉默下來,片刻後才道:“有人認為是你阿耶膽大包天,仗著有天皇、天後的寵愛,竟對東宮太子評頭論足,方才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並非有些人,而是所有人都如此認為。然而……太子李賢當真適合做這個東宮太子嗎?”明珪的聲音在屋裏靜靜飄**,“天皇、天後都是九五之尊,有人欺蒙他們,以二位的天資輕易就能看穿。在他們二人麵前,我阿耶也不敢說假話,不過是怎麽想就怎麽說。”

“說假話的確不妥。”李淩雲做了個評價,聽見明珪在黑暗裏笑。

“我阿耶是必須說真話,李大郎你則是根本不會造假。”黑暗中傳來了明珪的輕笑聲,“你不擅長隱藏想法,說來你就是愛辦案子,對凶案格外有興趣,什麽死人、剖屍,還有驗看現場痕跡,你是打心底喜歡這些。”

“喜歡?”李淩雲奇怪,“何以見得?”

“大郎身邊的人從來沒告訴過你?”明珪輕笑連連,“大郎平日有些笨拙,連每天吃什麽也不見得會在意,唯獨一說查案就兩眼放光,氣色都跟著好了起來。這些天我發現,你每每一到現場便心無旁騖,查起案子屢屢追根究底,廢寢忘食,連自己生病了也不管不顧。你能做到這樣,不是因為喜歡,還能因為什麽?”

說完也不等李淩雲回答,明珪又繼續道:“說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大郎你可聽過‘以殺止殺’嗎?”

“‘以殺止殺’我當然聽過。譬如我大唐發動戰爭攻打突厥,表麵看是殺了人,其實是為了維護邊疆安泰,避免百姓遭突厥劫掠。”

“沒錯,有些時候,必須要用殺戮來阻止作惡。也正如我們一直追查的凶手,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殘害無辜,為阻止他,我們必須將其置於死地,才能保護其他人不受其害,這便是‘以殺止殺’的意義所在。”

道理並不難懂,但李淩雲卻聽出了殺戮的味道,駁了一句:“可人命畢竟是人命,即便凶手殺了許多人,要阻止他,也應盡量讓他過堂受審,隻是認為此人該死就隨意屠戮,絕不是正確的做法。就像狐妖案裏,凶手遭受威脅,便覺得死者可惡,所以對她下蠱致其淒慘橫死,這樣的結果是我們想看到的嗎?世間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如果有法不依,隻按所思所想行事,這世上豈不就亂了?”

“不錯,”明珪幽幽道,“可若有些時候情況極為凶險,迫在眉睫,不給你依法判決的機會呢?比如,那凶手就在你麵前,不論你怎麽阻攔,他都要殺死你的親友,而你手中握著一把刀,隻要插進他的心口,就能救出你在乎的人,那你又應該做何選擇?”

“你這問題,真是古怪……”李淩雲道,“我阿耶說,也不是不可以殺人,但一定要按規矩,大唐律怎麽寫便怎麽做。我記得有一樁舊案,一女子與人通奸,她因厭惡丈夫,決心聯合奸夫殺死從外麵歸來的親夫,誰知奸夫覺得她心腸歹毒,趁她舉刀欲刺親夫時,從旁以錘猛擊她頭顱,致她死亡。後來這個奸夫因事急從權,維護無辜者的性命,以‘阻止故殺[4]’為由,被判無罪。類似情形,動手雖會造成嚴重後果,但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此為特例,大唐律上沒寫可以免罪的情形下,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

“倘若不是殺一人而活一人,而是殺一人而活十人、百人、千人乃至萬人、萬萬人,你會動手嗎?”

“還有這種事?”李淩雲驚訝道。

“怎麽沒有?商紂王殘暴不仁,周武王殺他一個,取而代之,豈非解救了廣大黎民?”

“有些道理,隻是這些事情聽來總覺得離我極遠,為何子璋偏偏要問這個?”

“因為如今天皇病重,許多政務都由天後處置,朝中多數權臣看天後不順眼,他們認為,一介女子絕不能掌握權柄,所以執著於讓她消失。可他們不知道,要是這大唐亂了,會死的人、會傷的人,一定比現在要多得多。他們因為心中的不滿處處製造妨礙,究竟是為了自己的私欲,還是為了大唐天下的百姓呢?”

“是男是女就這麽重要嗎?不過,聽你話裏的意思,難道有人要殺天後?”

“想除掉天後的何止一兩人……”明珪歎道,“罷了,大郎說得對,這些事對你而言確實過於遙遠,我不應該擾得你心亂,咱們還是睡吧。”

說完之後,明珪再無動靜。李淩雲對明珪的問題思之不通,這幾日調查水源,也頗覺疲憊,很快就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洛陽城西北的上陽宮中,武媚娘所居殿內。

謝阮快馬回宮,剛匆匆走進偏門,就被一隻白嫩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手腕。

謝阮驚訝地看去,見上官婉兒神色嚴肅地對她搖著頭,小聲道:“止步,陛下來了。”

謝阮隔著屏風向裏張望片刻,回頭小聲問:“陛下怎會突然過來?你可知天後叫我回宮所為何事?”

“不過是天後幾日未見你,一來想三娘了,二來也想問問案情進展,看李大郎做到何等地步,是否盡心盡責在查案。”

“案子的內情早就上報過,天後知道與東宮無關,為何還會如此著緊?”謝阮眯眼,端詳著上官婉兒花朵一般的美貌,狐疑道,“天後是不是有什麽別的打算,想在查案時埋什麽伏筆,隻是沒有告訴我?”

上官婉兒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三娘別這麽想,李大郎不會看人臉色,隻會傻乎乎地查案子,天後若真打算做手腳,又怎會選這樣的人去查案?”

“李大郎隻管封診,大理寺那邊主持查案的人可是明子璋。婉兒你冰雪聰明,那明子璋按律法規定,應該回避血親之案才是,可天後偏偏把他安插在此案中,你不能怪我多想。”

“我怎麽可能怪你?”上官婉兒握著謝阮的手,情深意長地道,“你也知道,這違律之舉還不是因為他阿耶和天後的情分極深……”上官婉兒說話時,在“情分極深”四個字上,格外加重了音調。

謝阮聽言眉頭微皺,小聲道:“當初明崇儼以正諫大夫的身份行走宮中,天後與之往來密切,格外親近,導致有人猜測他與天後之間有私情……婉兒你常伴天後左右,她的事你最清楚,莫非……傳言不假?”

“啐!你怎敢這樣胡思亂想?就不怕被亂棍打死?任誰都看得出來,天後是極喜歡明子璋的,當初明崇儼不就經常帶他入宮嗎?他會參與此案,是他自己主動懇求天後的,說父親死得冤,一定要查個真相大白。天後可沒什麽額外的打算,我也沒有瞞著你。”

上官婉兒忙拽著謝阮離了宮殿,邊走邊道:“既然陛下來了,我們趕緊回避,天後今日應該沒空見你了,還是明日再來吧!”

兩女越走越遠,武媚娘與李治二人卻對這出插曲渾然不知。這對大唐至高無上的尊貴夫妻,此時正麵對麵地席地而坐,手捏紅綠雙色的瑪瑙棋子,平靜地在嫋嫋焚香中對弈。

侍奉在側的小宮女身穿雙色七破間裙,雙手捧著一個巨大的金盆,盆上工工整整地疊著一件石榴紅色的襦裙。

武媚娘伸手在棋盤上落下一顆綠子。“陛下今日來,隻是為送我一條裙子嗎?”

“你不是最喜歡石榴裙?這是朕特意命人做的,隻是時日消耗得長了些,今天才弄好,專門拿過來給你。”李治往棋盤上按了一顆紅子,雙手輕拍,那小宮女把金盤端到了武媚娘跟前。

武媚娘伸手提起那件石榴裙觀瞧,又伸手撫了撫它的石榴紋樣,點頭道:“做工極好,確實花費了不少心思,尤其這花樣看著覺得眼熟,很是親切。”

“媚娘沒想起來?當年你我分別日久,朕到感業寺為先皇上香,重遇媚娘之時,你寫了一首詩,朕還記得是這麽寫的:‘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李治凝視武媚娘如滿月般飽滿的側臉,微笑道:“那詩名叫作《如意娘》,朕從不曾忘記,最初在西京長安父皇宮中第一次見媚娘時,媚娘便穿著這紅色的石榴裙。前些年媚娘說那裙子存放已久,顏色也淡了些,朕便找人暗中依照那裙子的模樣,重製了一條。”

“可真是好看,紅得像盛開的花一樣,我那條的顏色早就褪了,是比不上新的了。”武媚娘將手中的裙子疊回盤中,回頭望向李治,“陛下可知道,花無百日紅,年歲大了,我已經穿不得這樣豔麗的顏色,還是拿下去吧!”

武媚娘一聲令下,小宮女連忙捧著裙子屈膝告退。這樣一來,空曠的宮殿中便隻剩下帝後夫妻二人。李治沉吟片刻道:“媚娘什麽時候開始跟我也這麽生分了?平日不都喚我稚奴嗎?”

武媚娘抬起精心裝飾的臉,她今天沒染蛾眉,眉尾畫得高高挑起,斜斜飛入雲鬢,眼神卻帶著疏懶,讓人想起正在休憩的貓。“怎麽稱呼陛下,要看陛下來找我的緣故。陛下今日想與我商量的隻是夫妻之事嗎?如果是這樣,親昵一些倒也未嚐不可。”

“就是夫妻之事,我是想與你聊聊賢兒……”

“陛下是大唐皇帝,我是天後,而賢兒他是大唐的太子,這當真隻是家事而已?”武媚娘溫和地笑笑,拈起玲瓏剔透的棋子,拿到眼前觀賞,“賢兒現在很自由,我在朝堂上退讓了許多,陛下覺得這還不好嗎?”

“賢兒性情自傲,還需要媚娘多多管教。”李治凝視著大自己許多的妻子,感到一種成熟女人的美感逼麵而來,他不由得歎息,“賢兒結交下臣,而你把政事順勢交給了他,表麵看你的確退讓了,可另一方麵,你卻讓人查明崇儼的案子,還咬住不放,在大理寺裏也插了根釘子,也就是狩案司……”

“李淩雲查出的線索,如今看來跟賢兒應該無關。”武媚娘把手裏的棋子扔回白玉棋盒裏,“我許明子璋查此案,不過是想給他個交代。明崇儼到底是怎麽死的,查不清楚,埋沒的是整個大唐的顏麵,明崇儼活著時是你我二人的寵臣。多少人的眼睛在盯著,若此案無法水落石出,欺上瞞下的事一定隻會越來越多,陛下難道會喜歡看到這樣的結果不成?”

“可我總覺得,媚娘你做這些是因為對賢兒不滿。”李治喃喃說著,對麵的妻子卻站起身來,緩步到他身邊又重新跪下。武媚娘明亮的雙眸注視著李治文雅的麵容,然後,她抬起手輕輕環住男人的肩膀,把他摟進懷中。

“嗯,那孩子太傻了,他為什麽要懷疑你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呢?”李治靠在妻子高聳的胸膛上,有些哀傷地道。

“會懷疑,自然是因為,他早就不拿我當母親看待了。”武媚娘眼中掠過銳利的光芒,“可我也不願信,親手帶大的孩子會這樣恨我,所以我才一退再退。而你也看到了,賢兒他隻會乘虛而入……”

她低下頭,看著閉上眼睛完全依靠在自己懷中的丈夫。“朝野裏向來有些說法,認為稚奴比不上你三哥李恪,李恪更像太宗皇帝。可我知道,稚奴才是骨子裏最似乃父的人。”

李治安靜地聽武媚娘說著話,她在他耳邊道:“稚奴記得大明宮裏養著大秦送來的獅子嗎?那些獅子生養出來的小獅子,最初長得極為可愛,就像小貓一樣喵喵叫,可等到長大、強壯之後,就會對獅群的獅王發起挑戰,哪怕那獅王是它們的親生父親。”

聽到這裏,李治猛地睜開雙眼,翻身而起,死死地盯著武媚娘。武媚娘見狀,露出溫柔的笑容,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你真的要一直護著賢兒嗎?你也知道這孩子有什麽毛病,倘若他成了大唐皇帝,對這個天下來說就是好事嗎?”

李治盯緊武媚娘的雙眸,想從她的眼裏讀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在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中,他隻能一如既往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和銳利卻不失真誠的關愛。

終於,他長歎一聲,再次撲進妻子香暖的懷中。“媚娘,我累了……”富態貴氣的女人低下頭,帶著花香的紅唇吻著男人的鬢邊,喃喃道:“稚奴啊,別難過,你終究還有我呢!”

東城之內,大理寺門外。

頂著已變得不太熾烈的陽光,趙道生領著一群東宮從屬站在兩匹馬前,抱著臂膀,挑釁地看向被迫下馬的明珪和李淩雲。

徐天帶人快步從大理寺內走出,一把扯下花繩,惡狠狠地瞪了趙道生一眼,來到了明珪麵前。

“真沒想到,向寺裏繳納案卷都會遇到攔路人……徐少卿就這麽怕東宮,對一個馬奴都要退避三舍嗎?”明珪似笑非笑地從袖中抽出案卷遞給徐天,順勢瞥了一眼趙道生。

後者跋扈地仰著頭,隻差沒用鼻孔對著眾人。

徐天覺得磨不開臉麵,黑著麵孔轉身吼道:“此案與東宮無關!都給我滾!”說完他拿著案卷,怒氣衝衝地進了大理寺。

徐天突然發作,除趙道生之外的東宮從屬都被嚇了一跳,不由得神色收斂。唯獨趙道生嗤之以鼻,望一眼大理寺的門楣,冷笑道:“做奴婢也得看是做誰的奴婢,投錯了門,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玩完?”

“怎麽的,這大唐不都是李家天下?你見過一輩子做太子的東宮嗎?”趙道生囂張地說完,手指明珪,“哼!遲早要你們好看!”

明珪沒搭話,任憑那趙道生如何挑釁,他似乎都打定了主意絕不再說一個字。

身邊的東宮從屬見狀著急萬分,連連跺腳道:“道生,要是他們在陛下麵前告上一狀,太子要如何解釋?”

趙道生不以為意,挑釁道:“你們怕死,我卻不怕,我偏敢說真話。”

正在這時,有人從東城外飛騎趕來,隻見那人在李淩雲麵前勒緊韁繩,縱身下馬。李淩雲與明珪定睛一看,原來是之前在封門村中,鳳九派來協助他們辦案的男子。

男子恭敬地道:“九郎尋到了筆墨紙張的由來,請大郎隨我一同前往。還有,九郎讓天竺幻戲藝人也都在那邊等著。”

李淩雲下意識地看看明珪,見後者點頭,二人立即上馬隨男子離去。

趙道生倒沒試圖阻攔,似乎他來這一趟,隻是為了對狩案司眾人耀武揚威,既然現在目的達到,也就見好就收。

鬧劇結束,一切歸於平靜。此時從大理寺裏走出了一名留著長須的老年男子,他手撫著胡須,看著眾人離去的方向沉思起來。

徐天來到了老年男子身邊,神色恭敬地道:“狄公,您怎麽看?”

原來他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在大理寺時將遺案全部清空的神人狄仁傑。

“太子危矣,放縱奸佞小人於光天化日之下囂張跋扈,如此不知進退,心無城府,必然無法與武媚娘那女人為敵。”狄仁傑輕輕地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要如何是好?說到底,這樁案子操控在她的人手裏,也不知到底會不會牽連到太子……”徐天麵露焦急,語速也越來越快。

“你何必操心這些?徐天,你還記得自己是個斷案之人嗎?”狄仁傑回頭看向徐天。後者大吃一驚,連忙恭敬地行禮道:“狄公何出此言?”

狄仁傑抬頭看門楣上的牌匾,盯著“大理寺”三個字瞧了半晌才道:“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你也應當好好想想了。太子性情**,做事剛愎自用,而且還有一些惡癖,你摸著良心說,李賢適合做這個太子嗎?說之前我要提點你一句,好人亦會做壞事,而壞人做好事,卻也未必就存了私心,善惡難斷,方才是人間真相。”

“可是狄公……”徐天還想再說點什麽,卻被男子抬手打斷話頭。

狄仁傑道:“陛下雖是春秋鼎盛之年,奈何我大唐天子多受風疾之苦,一旦此病發作,便頭暈眼花無法理事。正是因此,武媚娘才被迫輔助天皇理政,進而逐步掌控權力,也為人所忌諱。然而說到底,她終究隻是天皇的妻子。你可明白其中意義?隻要她還是個女人,她就無法踩到丈夫的頭上,女人在家中地位再高,仍要仰賴丈夫,才能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女人終究要依靠男人,可兒子不同,子嗣一旦長成,卻是可以奪走父親的地位的。當年玄武門結果如何?太宗皇帝登基,退位的太上皇一直到死都怏怏不樂,莫非你認為陛下想做這樣的太上皇?總之,隻要陛下在位一日,武媚娘的位置便堅如磐石,無論誰做太子,都不可能贏了她。”

狄仁傑見徐天驚恐不已,這才緩和了表情,安撫道:“我心中清楚這些,那武媚娘心中更是清楚,大理寺千萬不要太早站在她對麵。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年我在大理寺時就是這麽告訴你們的。你且謹記此言,可保大理寺上下平安。”

徐天畢恭畢敬道:“隻是狄公,太子長期與其母親爭鬥,原本倒也無妨,畢竟有太子克製那女人,他們可以相互牽製。我目前最擔心的,是狩案司的那些宵小刻意陷害太子,動搖大唐國本。”

狄仁傑聞言搖頭。“陷害太子,非常人所能為,不必過於懼怕。天後跟太子之間終究有母子之名,天皇想要中庸之道,居中平衡,而不是刻意打壓某一方,事態應該不會太糟。否則武媚娘便不會找李淩雲來辦事。李家這個兒子,向來隻要真相,不忌權威,也不受任何威脅,封診道內無人不知。再說從你拿回的案卷上看,太子應當是沒有涉入案中的,沒有實證,又怎會關聯到太子身上呢?”

“或許真的是我想多了,隻是狄公,這一手咱們恐怕還是不得不防。”徐天苦笑。

“你還是跟‘那邊’離得遠一些的好,須知當年太宗皇帝誇李恪那句‘兒英果類我’,當今天子介意到了什麽地步。我想,你已許多年未曾聽過《秦王破陣樂》了吧!”

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眼中,天皇李治絕不是最適合繼承皇位的那個皇子。李治對此耿耿於懷,甚至在李恪冤死後也沒就此放下,連歌頌父親赫赫戰功的《秦王破陣樂》,也從不在宮中演奏。

雖然天皇如今暗中允許“那邊”的存在,但也隻是一種“中庸之道”,當作壓製天後武媚娘以保持平衡的一道鎖鏈。

狄仁傑說罷,狠狠地看了徐天一眼,不再多說什麽,轉身朝戶部衙門走去。如今他已調離大理寺,擔任戶部度支[5]郎中,他會出現在這裏,也是特意來為大理寺參詳而已。

徐天看著狄仁傑遠去的背影,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臉上露出了極為無奈的神情……

趙道生帶著眾人離了東城,一路打打鬧鬧地回到東宮。之前那個提醒他的從屬與他並肩來到殿門時,抓著他的胳膊小聲勸道:“生哥還是多加小心,誰不知太子對你寵愛有加,怕是天下人都等著從你身上下手抓太子的把柄呢!”

趙道生愣愣神,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笑道:“小七擔心什麽?既然有太子在,我又怎麽可能有錯處。”他說完撥開對方的手,無視那個從屬焦慮又欲言又止的神色,抬腿進了大殿。

他剛進殿,就見幾個宮女蒙著頭往外頭跑,從墨玉螺鈿嵌寶的山河屏風後,追著她們的腳步砸出來一堆東西,稀裏嘩啦地摔了一地金銀色。

“殿下怎麽了,又在生什麽氣呢?”趙道生來到李賢麵前,伸手把李子送了過去。

“道生?”李賢回頭一看發現是他,大喜過望地抓住他的手緊緊不放,“你上哪兒去了?孤找不到你,怎麽可能不發脾氣?”

“我這不是上東城盯著大理寺嗎?殿下別心煩意亂了,有好消息。雖說天後指派了人去查,可狩案司查出來的結果,與咱們著實牽扯不上關係。”趙道生說著,輕撫著李賢的胳膊,拉了一下。

太子李賢略略點了頭,在趙道生的引導下坐了下來,急切地問:“真沒查出什麽?”

“沒有,您連我都不信嗎……”趙道生在李賢身側蹲下來,語氣有些埋怨,“就算天下人都騙殿下,我也不會騙殿下。”

“孤不是那個意思,”李賢把趙道生的手拉進兩掌之間細細撫摩,眉眼之間的戾氣也漸漸消散,“孤隻是覺得母親一定是在謀算孤,孤這段日子要什麽就有什麽,就連在朝堂上明著擠對那群北門學士,她好像都不介意。可越是如此,孤反而越發覺得,母親像是在圖謀大事……”

“殿下宏才大略,不管感到什麽,盡管去做便是。可歎我隻是個馬奴,不學無術,無法為殿下分憂……”趙道生按著李賢的手,朝他靠過去。李賢注視著趙道生俊美的臉,目光逐漸變得意亂情迷起來。

李賢彎下腰,漸漸滑坐在地。趙道生握著他的手,臉緩緩貼上他的手背。李賢一個哆嗦,呼吸急促地閉上眼,感覺趙道生在用溫暖的嘴唇摩挲他的皮膚。

“道生最好了,要是沒那個礙眼的女人的話……”李賢一邊顫抖一邊說。

他並沒看見,趙道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極快地垂下頭,把那種冷意遮掩起來。

“殿下總說煞風景的話,那女人不過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而已。”趙道生惱火道,“那種狗女子,我現在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說完趙道生猛地一拽李賢,輕笑起來。“殿下找不到我就生氣,現在我在跟前了,殿下還要接著生氣嗎?還是……咱們幹脆做點別的?”

李賢猛地睜開眼,用泛著血絲的眼睛野獸般盯著趙道生看了片刻,突然將他推倒在地,一把扯開他的衣襟……

洛北,立德坊[6]中。

李淩雲與明珪在男子帶領下來到大秦廟旁的小院。二人進門時,大秦廟那邊不時發出陣陣喝彩聲,他們回頭朝那邊望去,見幾個高鼻深目的胡人正光**毛茸茸的上身,在人群中炫耀強健的身體。

其中一人手握長刀,朝另一人胸腹捅過去,驚得看客紛紛大叫。

那被捅的人卻若無其事,轉動身體給眾人觀瞧,隻見刀尖從他身後露出。而那胡人原地轉了幾個圈,他的同伴便又握住刀柄,把刀子給拔了出來。

李淩雲看完這一出才跨進院門。鳳九派來的男子沒跟進去,而是站在大門外道:“煩請二位自己入內便是。”

說罷他便關上了大門。李淩雲暗道此間必不尋常,與明珪對視一眼,徑直朝院中走去。

拐過前廊,就發現院內已有兩人在等,其中之一是熟悉的狼麵童子,另一人體態則很陌生,是一位戴著猞猁麵具的少女。

依那少女的身形,她年紀也就十四五歲,以封診道的標準,此時的女子身量仍在成長之中,雖可婚配,但也還未完全成人,瞧著體態纖弱了些。

少女見二人來到跟前,不客氣地道:“怎麽現在才來,叫我好等。”

李淩雲微微一愣,覺得那少女的語氣太熟稔了,不由得仔細想了想,卻確定自己不曾在鳳九身邊見過這位。

他尚在疑慮,那邊廂少女跟童子已經吵了起來。少女嗔怪道:“不知為何非得選在這立德坊,坊裏住的都是胡人胡商,哪兒聞起來都臭烘烘的。就不能把幻戲藝人叫到鳳九那兒嗎?”

也不知那麵具是怎麽製作的,那童子翻了個白眼,麵具上的狼眼也隨之一翻,就聽他沒好氣道:“你當那些幻戲藝人不怕死嗎?他們哪兒有這麽大的膽子?就連這立德坊他們也是不願意來的,生怕是有人要動手殺人。”

少女哼哼冷笑。“還不是他把那些弄蠱的人全搞死了,不然人家為何會如此提防?要是不約在立德坊老窩裏見,便哭著喊著死活不答應。”

從兩人的對話裏,李淩雲這才聽出些門道來:原來鳳九並不是故意讓他們跑這麽遠的路,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也算解開了李淩雲心頭的疑惑,他開口打斷了少年與少女的爭執。“不是因為查出了筆墨紙張的由來,才叫我們來的嗎?”

猞猁少女高傲地仰著下巴瞥了李淩雲一眼。“交代那些東西的由來,可不是我該做的事。”

“是我的事,”小狼插嘴,“九郎的人查過了筆墨紙張,確實有人在出售,隻是那些人你們無法接觸,所以讓我來與你們說清。”

說到這兒,小狼壓低嗓音道:“這些東西連鬼河市裏都沒有,隻在洛陽西市中才可尋到。”

小狼娓娓道來,李淩雲方才得知:原來在洛陽西市之內,還有一個市中市。西市當中有一塊區域,是由二層或三層的商鋪包圍起來的,平日裏麵不見天日,由於有商戶圍住,尋常人也很難察覺在西市的正中央竟還隱藏了這樣一塊奇妙的區域。圍繞著這塊區域的所有商戶,都來頭不小且與宮中有關。

少女又橫了一眼李淩雲。“我大唐羈縻[7]無數國家,誰也不知道那些國度是不是真心臣服,故而需有這樣一塊地方,讓人可以用消息交換金貴物資,名為市中市。隻是外人並不知曉有此處,久而久之,其中往來的什麽人都有,朝廷不能將這裏的用途公之於眾,也沒排斥那些人。總之,這些筆墨紙張本就是宮中賣出來的,有些人得到後在這隱秘的市場交易,至於流到了什麽人手裏,也都有跡可循。”

“所以,是誰賣出了這些筆墨紙張,又是用什麽來交換的,都能查出來嗎?”李淩雲興奮至極,聲調也抬高了幾分。

“嗯,查出來了。交換用的自然是那些東西。”少女不客氣地拍了拍小狼的肩膀,後者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交給李淩雲。

李淩雲從布包裏倒出了幾粒藥丸,發現大小色澤各有不同。

小狼道:“這些筆墨紙張極為罕見,在市中市也隻有兩三家專營文房四寶的鋪子有售,查來並不困難。九郎一一詢問他們,發現這些玩意兒售價極為昂貴,在市中市裏也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唯獨其中一家老板對修道頗有興致,允許術士以他們珍藏的藥丸換取這些貴重的筆墨紙張。”

李淩雲手中的藥丸共有四顆,他拿起那顆最大的暗紅色藥丸嗅嗅,一股酸香擠進鼻腔。

小狼在一旁解釋:“這是道家的消渴丸,並不少見,隻是這顆用料都是極品,老板說曾有人用此丸換取過紙。”

李淩雲又拿起第二大和第三大的藥丸,分別為金色和青色。小狼又說:“金色的名叫保真丸,以多種貴重藥材製成,長期服用可令人白發變烏,上了年紀的婦人服用一段時間後,也能懷孕生產。”

“至於青色的,是生發丸,專治禿頭。”說到這裏,小狼忍不住笑起來,“老板有一個老妻,一直沒有生養,偏偏老板還跟老妻感情極好,所以願用紙來換保真丸。至於會要生發丸,是因為他還禿了頭……”

“那這一顆呢?”李淩雲拿起最後那顆漆黑的藥丸,放到鼻前,一股甜膩的香味衝進鼻腔裏。

小狼湊近看看,道:“這顆叫作逍遙丸,用法是焚燒後聞香,說是可以強身健體,提神醒腦。那個老板好奇,所以就留了下來。據說來換紙的人給了一小葫蘆這種藥丸,對了,那紙極少見,所以當時除了筆墨,他第一次所換得的紙隻有四張。”

“這顆估計就是加了阿芙蓉膏的藥丸,不是有一小葫蘆嗎?怎麽現在隻剩一顆?”李淩雲把藥丸遞給明珪,明珪驗看後也覺得是阿芙蓉丸。

“原來如此……”李淩雲沉吟道,“凶手殺了這麽多人,他一時間也不會停手。既然用筆墨紙張作為誘餌非常見效,接下來他一定還會使用同樣的方法作案。還請告訴九郎,隻要再有人來換取貢紙,就追著他跟上去,興許能順藤摸瓜,找到凶手的老巢。”

小狼連連點頭。“知道了,大郎放心,隻要發現那人的蹤跡,我們便會讓人追蹤,也會盡快知會你。”

李淩雲看向猞猁少女。“他的事說完了,你來又有什麽緣故?”

“你不會覺得,那些天竺藝人個個都會講大唐官話[8]吧?”少女說著,領李淩雲和明珪進了第二重院落。

院中鋪著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一群身穿絢麗服飾的天竺藝人神情驚慌地坐在地毯上,一瞧有人到來,紛紛伸長了脖子朝他們看去。

“他們住在龍門附近的感德鄉,東都城裏的胡人太多了,天後就把這些人都遷到了那裏,他們白天進城做生意,晚上就被攆回去。”少女俏皮地跳著步來到地毯前,天竺藝人中領頭的包頭大胡子連忙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對少女露出祈求的表情。

少女與他嘰裏咕嚕說了幾句,揮揮手。大胡子抬手捂著胸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少女轉頭對李淩雲道:“你到底要他們做什麽?說就是了。他們方才以為會要人性命,所以才那麽緊張。”

“我想要他們做幻戲時用來焚燒的藥丸。”李淩雲說完,少女便跟大胡子嘰裏咕嚕又說了幾句,大胡子輕輕搖了搖頭。少女似乎有些生氣,麵上的猞猁麵具突然獠牙畢現,露出猙獰的表情,嚇得大胡子就地滾倒,再爬起身來時忙不迭從袍子裏拿出一枚水晶瓶,倒出不少藥丸遞給少女。

少女這才收起獠牙,卻嫌棄地沒伸手去接,嘴裏說了兩句,示意大胡子把藥丸交給李淩雲。

得到藥丸之後,李淩雲先是聞了聞,隨後對明珪搖頭道:“與阿芙蓉不是一種東西,味道不一樣。”

明珪接過去嗅嗅。“是不一樣。”少女在一旁有些不耐煩地問:“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李淩雲正要搖頭,明珪卻插話道:“方才門外大秦廟那邊有人拿著刀往同伴身上捅,他的同伴卻好像絲毫無損,煩你問問,這也是幻術嗎?”

“這與案件可相關?”少女歪頭道。

明珪瞥一眼李淩雲,溫厚地笑道:“大郎在門口看得出神,我也覺得有趣,所以問問。”

“原來你注意到了,”李淩雲恍然,“我是有些想知道。”

猞猁少女隻得又問大胡子。大胡子雙手比畫著嘰裏咕嚕說了一堆話,少女聽完對二人譯道:“他說那個不是幻術,是他們天竺的一種修行,據說叫作苦行之法,讀作‘瑜伽’,要是修行到了某種地步,內髒都會移位,所以即使刀槍進入身體,也並不會受多大的傷。而他們的幻戲,通常是努力使看客眼花繚亂,在藥丸香氣的**下精神無法集中,注意不到他們的手段。這幻戲看似極為神妙,說穿了其實也不過就是障眼法。”

李淩雲環視小院,發現院落看起來雖破舊,但打掃得頗為幹淨。小狼見狀道:“此處隻是九郎名下一處宅院而已。他在每個坊中都有產業,這些屋子是打探京中動向所用。”

明珪似乎早就知道這些房屋的用途,幫忙解釋:“光靠金吾衛是打聽不到太多細節的,而且有的人一見是官府的人便不肯開口。所以要安插人手,在這裏冒充百姓、富商之類的身份,便於查探。”

“這裏究竟用來做甚,我其實也沒有太大興趣,隻是想知道可不可以用用這房子?”李淩雲補充道,“我想試試天竺藥丸。”

“想用便用,裏麵各種用具一應俱全,要人伺候就到門口去喊。”猞猁少女擺擺手,突然盯住李淩雲道,“你這人好生呆板,剛才看大胡子要死要活都麵色不變,九郎還說你有趣,我看他根本就是騙我來給你們做翻譯的。”

說著,猞猁少女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氣,徑自朝外走。小狼追在她身後連連叫道:“阿平,阿平去哪裏?”二人一個走一個追,很快便沒了蹤影。

直到聽不見小狼的叫喊聲,李淩雲才對明珪道:“子璋要留下來嗎?”

後者露出一個雲開雨散般的淺笑,點點頭。“既然你要試試看那藥丸,我又怎能不在呢?”

二人越過後堂進了屋,發現裏麵胡床、席子、小幾等物一應俱全,屋裏甚至還貼心地準備了瓜果、烤肉、酒等吃食飲品。

“果然是九郎用來盯人的地方,這些準備可讓那些人足不出戶,隻需待在這裏,就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明珪掩了門,在席上坐下,順手提起一旁冒煙的博山銅爐打開瞧瞧,又遞給李淩雲,“現在焚的是檀香。”

李淩雲取出一顆天竺藥丸塞進銅爐,煙氣裏很快有了濃厚的香味,煙霧也變得不怎麽容易散開,漸漸縈繞在屋內。

明珪給李淩雲遞了杯水,後者搖頭拒絕,卻取出一個藥盒交給明珪道:“這是我們封診道的喚醒藥,你塗一些,不要被這煙氣影響。”

明珪聞言打開藥盒聞了一下,連忙把藥盒推開,哭笑不得地道:“什麽東西這麽臭?真是直衝鬥牛,叫人肝顫。”

“臭才能讓人清醒,”李淩雲解釋,“雖說這藥中沒有阿芙蓉,但它既然能亂人心智,就也不是什麽好對付的東西,子璋你得清醒著,要是發現我有不對,也好馬上喚醒我。”

“明白,這事交給我。”明珪點點頭,又問,“你打算不吃不喝嗎?”

“是你說要提防鳳九的啊?”

明珪看看四周,笑道:“不光如此,難道你就不怕我會趁機對你不利?”

“子璋與我阿耶很像……”李淩雲漸漸開始覺得眼皮有些沉重,歪著頭對明珪道,“我阿耶也像你這樣儒雅,說話溫聲慢氣的,好像不管發生什麽事,隻要他在,我心裏便覺得安穩妥帖……”

明珪見他漸漸合上眼,連忙伸手挑起一點臭藥抹在鼻下,被那味道弄得打了個冷戰,抬頭小聲喊:“大郎?大郎?”

起初李淩雲還能回答兩句,之後他便沉沉睡去,開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明珪起身到他身邊,伸手從他懷中拿出天竺藝人用的藥丸瞧了瞧,淺笑道:“這些天竺人就愛使這曼陀羅,多少年了,也不換個方子。”

說完,明珪扶起李淩雲的頭,拿出一個富有光澤的玉石小瓶,拔去瓶口木塞,伸出兩指堵住他的鼻孔,見他不由自主地張開嘴,便朝他口中滴了兩滴透明**。

收了瓶,明珪貼在李淩雲臉旁,聽見他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沉重悠長,這才起身端坐一旁,端詳起李淩雲來。

“辛苦了……”明珪溫聲說道,“有我在,不妨好好睡上一覺。”

在黑暗中,李淩雲緩慢地睜開了雙眼。

一片赤紅血色直直地殺進了他的眼中。他又一次發現自己站在血泊裏,身邊人影憧憧,耳邊擾攘不已,雖然分辨不清細節,但能聽出那些聲音都是人的咆哮聲。在他腳下,仍舊躺著那不知姓名的女屍。

“你又做夢了?又做那個夢了?”不知從哪裏來的聲音,溫柔平靜地穿越雜音,進入他的耳中。

“是……”似乎無法抗拒那個聲音,李淩雲喃喃地應答道。

“你隻是站著嗎?就不想做點什麽嗎?”

“我……我想……”李淩雲低頭看著人群腳下,視線無法從朝自己伸出的那隻蒼白的女人手上挪開。

“你想做什麽?”那聲音問道。

李淩雲慢慢蹲下,朝那隻手靠近。“我想看看她……那隻手的主人。”

“手的主人?”

李淩雲茫然回答:“嗯,她應該已經死了……可是我想看看她……”

聲音開始鼓勵他:“那就看看,看看她是誰。”

李淩雲跪在血泊中,他試圖去抓那條纖細的胳膊,可就在他碰觸到那隻手的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手驟然變成了肉墩墩的孩童小手。

“啊……”他抬眼望去,終於看見了手的主人:一個雲鬢散亂的女子,額上貼著花黃,她長得很美,而且看起來格外親切。此時她雙眼大大地睜著,血從圓潤的額頭上流下來,汩汩不絕地注入地麵上的血泊裏。

“我認識她。”李淩雲痛苦地說道,“我一定認識她……”

“她是誰?”那聲音問。

“母親……”李淩雲剛說完這兩個字,他就聽到人群發出瘋狂的笑聲,女人的屍體在他眼前被無數條胳膊抓住,七手八腳地快速拖進黑暗之中,唯獨留下他跪在血泊裏。

“不——別帶走她——”李淩雲聲嘶力竭地叫喊,同時為耳中聽到的聲音感到驚訝,因為那叫喊聲並不是現在的自己的聲音,而是一個男孩的尖叫聲。

李淩雲抬手捂住耳朵。“他們……是他們……”

“他們帶走了你的母親,他們還可能殺了她,你不想要做點什麽嗎?”那聲音穿透雙手,直接進入李淩雲的耳中。

“想……”他輕輕回答。

“你想做什麽?”那聲音極溫柔地在他耳邊撫慰,“不管你想做什麽,我都會陪你……來,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我想……”李淩雲注視著自己的手,不知何時這雙手又變回了成人大小,“我想要……”他說著,突然間發現自己手裏多了一把直柄、刀尖部分呈弧形的詭異小刀。

“封診刀?”李淩雲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刀子。

“難道,你想剖開他們嗎?”那聲音驚訝地問。

“很吵……他們很吵。他們在說什麽不應該,什麽違背天理……他們在詛咒誰,說著該死,該死,該死,一直在說,真的好吵。”李淩雲凝視著手中的刀,搖了搖頭,“可是阿耶說……封診刀,不能用來殺……”

突然,一股臭味襲來,李淩雲閉眼打了個冷戰,再睜眼時,他發現在自己眼前的是被晨光照亮的幽深屋梁,耳邊響著院裏的鳥鳴聲,還有從坊內大秦廟裏傳來的他聽不懂的胡語祝禱。

“好臭!”李淩雲邊說邊抬起手,手中空空如也,並沒握著封診刀。

“你睡得太久了,足足七個時辰,我怕你出事,就用藥叫醒你。”明珪收起藥盒,遞給李淩雲。明珪看起來有些疲憊,晶亮的眼睛也顯得浮腫。但看見李淩雲時,他的笑容仍顯得非常溫和。

“我說過嗎,你真的很像我阿耶……”李淩雲爬起來,接過藥盒放進懷裏。

“我可沒和女人偷生你這麽大的兒子。”明珪掩著嘴打了個哈欠,“我看天竺人的藥丸裏的就是一種迷藥,用量小一點可以讓人昏昏欲睡,隻是你的用量大了,你就一直睡到現在。”

“我又做那個夢了。”李淩雲說,“不過這次有些不一樣……”

“哦?什麽不一樣?”明珪來了精神。

“這次我看到死的女子是誰了。”李淩雲緩緩地講述起夢境,等到他說完時,外間天色也已經大亮了。

“所以,夢裏的女子是你母親?”明珪奇怪道,“在你的夢裏,她是被那些不斷怒罵的人殺死的?”

“嗯……可我阿耶和姨母都說阿娘是病死的。”李淩雲摸了摸下巴,揪住幾根剛鑽出來的胡須拉了拉,好像要以痛感來區分夢境與現實,“或許這隻是個夢,要不是做夢,我怎麽可能想拿封診刀對那些人……”

“你想對他們做什麽?”

李淩雲放下手,凝視明珪溫和明亮的眼眸,話語裏有許多遲疑。“我……想剖開他們,我覺得是他們殺了她,我看見我阿娘的額頭在不停地流血。”

“沒有,”李淩雲皺起眉頭,“我阿耶叮囑過,這把封診刀能剖的,隻有死人。”

說到這兒,李淩雲突然又問:“我睡著時,你跟我說話了嗎?”

“不曾說過,你都沒說夢話,我為何要跟你說話?倒是一夜不睡餓得慌,吃了不少東西。”明珪手指一旁的幾案,上麵果然堆積了一堆果皮、羊蹄骨之類的玩意兒。

李淩雲若有所思。“那到底是誰在夢裏一直跟我說話呢?”

“不過是個夢罷了,興許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你天天辦案,看多了各式各樣的死人,自然而然夢也變得古怪恐怖起來了。”明珪遞給他一個半紅半青的蘋婆果,勸道,“先墊墊,一會兒出去買碗熱餺飥[9],吃了順順氣。”

李淩雲接過果子咬了一口,嘴裏酸得厲害,人也清醒了幾分。他依然對那夢境有些疑惑,尤其是夢裏的聲音,越是回想,越覺得與明珪有幾分相似。

隻是他並沒機會繼續深思,有人在外麵用力敲起了門。明珪起身開門,那人一頭闖了進來,正是猞猁少女。隻聽她興奮地對二人喊道:“用逍遙丸換紙的那家夥,可算是被我給找到了——”

二人對視一眼,李淩雲問道:“子璋,餺飥還用吃嗎?”

“自然是要吃的,”明珪笑道,“沒有力氣,怎麽追蹤凶手?”

二人這番對話有些沒頭沒腦,猞猁少女聽不明白,打斷道:“在說什麽呢?”二人相視一笑,一同繞過猞猁少女出門……

注釋:

[1] 東漢以後在地主階級內部形成的各地大姓豪族,在政治、經濟各方麵享有特權。

[2] 4世紀末至6世紀末,宋、齊(南齊)、梁、陳四朝先後在我國南方建立政權,叫南朝(420—589)。

[3] 學官名。東漢以博士聰明有威重者一人為祭酒,為博士之長。西晉鹹寧年間立國子學,置為長官,掌教授生徒儒學,主管國子學,參議禮製,隸太常。北齊為國子寺長官,與九卿地位相當,主管全國教育行政。隋代沿置。先後為國子學、國子監長官。唐代沿之,從三品,主管全國教育行政,總領七學和地方學校。

[4] 故意殺害。區別於誤殺。

[5] 官署名。二十四司之一,為戶部所轄之第二司。魏、晉始置度支尚書,掌天下財用。南北朝以度支尚書領度支、金部、倉部等郎曹。隋文帝時改度支為民部,度支遂為民部之子司。唐代仍循隋製,據《舊唐書·職官誌二》記載,度支郎中、員外郎“掌判天下租賦多少之數,物產豐約之宜,水陸道途之利。每歲計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轉運征斂送納,皆準程而節其遲速”。宋代又將度支司分為五科,分別為:度支、發運、支供、賞賜、知雜。元、明以後,戶部以下,按省分司,度支即取消。清末改製,又將戶部中的財政部分劃出,再設度支部以掌之。

[7] 籠絡,聯絡。《史記·司馬相如·索引》:“羈,馬絡頭也;縻,牛紖也。”秦、漢、唐朝對西南少數民族采用羈縻政策,對其酋長、首領封授一定官職,由酋長、首領自己管理本民族內部事務。

[8] 每個朝代都有官話,相當於現在的普通話,便於不同地方的人進行交流。唐代官話以長安話為主。

[9] 一種水煮的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