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狐妖作祟 細辨幽冥

山中過於安靜,所以在皇家離宮的李淩雲難得地做了個頗長的夢。

在夢中,他回到了幼年時代,早間醒來之後,從自己屋裏的小**爬下去,不顧乳母的阻攔,跑出門去尋自家阿耶李紹。

自從母親死去,孿生弟弟生了怪病後,有段時間,他一定要看到阿耶才能覺得安心。或許是為了鍛煉他的心性,阿耶故意常常外出辦案,與他保持距離。就在這段時日,為照看家中兩個孩童,姨母胡氏被接進了李家,成了兄弟二人的繼母。即便如此,他還是天天到處尋找阿耶,找不到就會非常難過。

隻是,在今天這個夢中,阿耶並不難找,就在家中的院子裏。見他跑過去,阿耶笑了笑,抓住他的手,緩步把他帶到了一扇漆黑的大門前。

“這裏是祭祀封診道先人的地方,也是我們封診道在先秦長安建立的祖祠。封診道各家族的宅院包圍著這裏,就像所有後人都拱衛在此一樣。”

這兩扇大門與其他門扉不同,上麵並沒有銅環鎖扣,也沒有落下常見的黃銅鎖頭,而是裝飾著很多拳頭大的銅釘,仔細一數,足有六十個之多。

“天幹地支搭配,有六十衍數[1],六十一甲子……隻有手持祖令之人才能打開此門,打開的方法就在祖令之中。每過一年,方法會和門上的機關同時變化,去年開門的法子,在今年是無法施用的。”

阿耶伸手拍下其中幾個銅釘,大門裏發出沉悶的嚓嚓聲。他驚訝地用手摸著門,感覺門扉下麵有什麽怪獸一樣的東西在震動。等到聲音停止後,阿耶抬手推門,門扉霍然洞開。

父子二人攜手走進門,厚重的門竟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一道天光從上方落下,照亮了空曠寬闊的空間中那尊巨大的造像。

那是一名道骨仙風、身穿道袍的老頭兒,在李淩雲看來很是清瘦,但神情格外慈祥,手中拿著一把長柄小刀,刀鋒前端形同柳葉,刀片極薄,閃爍著魅人的銀色光芒。

“淩雲,這是我們封診道的祖師俞跗,快過來參拜。”

他懵懵懂懂,依照阿耶的吩咐跪下給造像叩首,又插了三根點燃的線香。很快,一股檀木燃燒的味道彌漫在四周。

“大郎,從今日起,我便開始教你封診道的技藝。你母親已逝,弟弟罹患重病,將來可能無法獨立生存,所以你必須精於此道,將來才能照顧二郎。”

“阿耶,我會照顧二郎的。”他看向阿耶,對阿耶話語裏的某些內容感到不明所以,問道:“可是封診道是什麽?”

“封診道是你阿耶、阿耶的阿耶以及李家曆朝曆代的祖宗做了一輩子的事……說起來話就長了……”阿耶撚著胡須。

仿佛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就在這時,阿耶突然與他對視,話鋒一轉:“婢子翠兒的貓老死了,是不是你給剖開的?”

“我想知道貓的肚腹裏麵到底有什麽。”他沒有否認,點了點頭,“貓可以跳得很高,也能爬上牆,夜裏伸手不見五指,貓還能抓住老鼠,我想知道為什麽。”

“那麽……”阿耶蹲了下來,神色凝重地看著他,“大郎,你想不想知道,人的肚腹裏有什麽?”

夢中的一切突然終止,李淩雲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他忙轉頭尋覓,卻什麽也看不見,沒有阿耶,也沒有俞跗的造像。

黑暗中,一道清臒身影漸漸亮起,白麵長須,眼神柔和,卻欲言又止。李淩雲看見那道身影就開心起來,因為那是他的阿耶李紹。

李淩雲朝前走了一步。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費解。

剛剛上香時,這還是一雙孩童之手,現在卻已骨節分明,手指修長,長成一雙成年男子的手了。

他抬起頭,不解地看向李紹,後者好像懸浮在虛無的黑暗裏。

“這是夢,”他對李紹說,“阿耶,你已經死了,所以這隻是一個夢。”

“這確實是一個夢,我也已經死了。”夢裏的李紹對他微微笑著。

“剛才是我小時的記憶,我記得跟阿耶一起經曆過的事。”李淩雲想了想,對李紹繼續說道,“我們封診道對夢境也有很多研究,你教過我,人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會在夢裏繼續整理自己的想法。如有擔憂,可能做噩夢;如有喜悅,可能做好夢。”

李淩雲說著,看看微笑不語的李紹,緩緩地盤膝坐下。這是阿耶教給他的能摒棄雜念,更好地思考的一種方法。“做夢看見阿耶,是因為我在想阿耶是怎麽死的。”

“我是怎麽死的?”李紹問。

“現在還不知道,證據不夠。”李淩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屈起一根手指,“天後說,阿耶是因她而死的,所以,阿耶一定不會是暴病身亡,否則,她這句話就是畫蛇添足了。”

他又屈起第二根手指。“杜公可以搶祖令,但也不至於要親自暗害阿耶,再說了,如果他有這種本事,也無須等到我長大成人才下手。所以,殺死阿耶的人,也不會是他。”

“阿耶一定死得很蹊蹺,最有可能的是,你是死於為天後辦案的中途。那麽這案子一定是件大案,大到阿耶都因它而死,前來找我的謝阮和明少卿卻不敢對我透露一個字。”

李紹聽完,仍是微笑。“大郎,你要小心,為皇家做事,千萬不能越界,越界之人不可活。你要遵守的不隻這個,還有我們封診道的底線。”

“我一定會找出阿耶之死的真相。”李淩雲眼神堅定,他站起身來,轉身而去,他的聲音也飄**在夢境的黑暗之中,“我記得阿耶的教誨,我知道你要叮囑什麽,我們封診道,是不製造死人的。”

“願你永遠不要忘記……”

李紹輕聲說完,倏忽之間,散為無數光點……

兩天後,京畿附近,邙山山腳之下。

周姓族人聚居的小村內鑼鼓喧天。身穿白黃麻服的外村百姓紛紛從路上擁了進來,村內並不寬闊的泥土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人們紛紛朝著一個方向擠去,那是一片熱熱鬧鬧、人山人海的景象。

村外小道上,在幾位跨著駿馬的騎士的帶領下,一輛黑漆麻拉的怪異的車由四匹蒙著雙眼的馬奮力拉動,朝著村口駛去。

說它怪異,是因該車通體發黑,車轅、車輪亦是如此,而且它比普通馬車更顯寬闊,車廂看起來就是一個巨型黑箱,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麽材質。漆黑的車轅上,正在駕車的是一位皮膚黝黑、頭發卷曲的昆侖奴[2]。

這一色黑車、黑馬、黑人,很難不吸引別人的目光。

隻見那昆侖奴上身穿麻色小袖短衣,襯著白色半臂,黑而發亮的胳膊上套著一對雕刻有怪異紋路的古樸銅環,下身著條紋小口胡褲,光著寬闊的腳板。在他身邊,則坐著一位腰肢纖細,戴錦繡渾脫帽[3],身穿綠色翻領窄袖袍的美豔女子。

女子目似秋水,口似櫻桃,別有一番妖嬈。她也穿了那種條紋小口褲,坐在車上搖著腿,透空軟錦鞋在空中擺來擺去。

“你們封診道連婢子都這麽怪異,瞧六娘這身打扮,倒是比你還像是主人。”謝阮依然穿著男裝,但身上的袍子換成了猩紅色的,她滿臉古怪地看向身後那架怪車,又轉頭看騎在馬上,衣著樸素的李淩雲,“你怎麽跟明子璋一樣,喜歡胡亂穿衣?”

“天地良心,李大郎穿什麽與我有何幹係?”明珪苦笑,“我這衣袍雖無法與你的相比,但也是宮中巧兒特別織造的,好歹也是用的貢品中的方紋綾。再說李大郎所穿,你也不能小瞧,他那身白紵衣是袁州貢麻所製,軟似雲白如銀,價格昂貴著呢,也就是你在宮裏瞧多了好東西才看不上眼。”

“六娘家過去是官宦人家,因祖父坐罪下獄,才被沒入宮中做了官奴,她是宮裏賞給我們封診道的,現在是我的隸娘。既然為奴為婢,日常有些髒累活計也非得他們來辦不可,她愛穿什麽就隨她吧!”李淩雲對此不以為意,隨便解釋一二。

“宮裏還能賞人給你們?”謝阮聽到“坐罪”二字,眉頭輕皺,朝六娘多看了兩眼,又問:“隸娘是什麽?”

“宮裏賞人給封診道,不隻是大唐,而是古來有之的事。我們封診道經常要剖屍查案,不是什麽屍首都幹幹淨淨的,有時遇到腐敗生蛆、流水流膿、身體脹大、形象恐怖的屍首,這時但凡身家清白的人都不願來打下手,所以宮裏曆來會賞罪人給我們差遣。這些人因為是奴婢,所以必須聽從主人吩咐,不能推托不幹。隸奴多做些打下手的力氣活,隸娘則執筆幫忙記錄。若死者是女子,封診道的先生為了避嫌,也要麻煩六娘這樣的隸娘。”李淩雲不厭其煩地說道。

“原來如此。”謝阮覺得炎熱,抬手扇扇風,朝前頭看去。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但看得出大多是麻衣布衫的百姓,其中有些人戴著尖尖的遮陽鬥笠,都朝前方擠去。

“這些人到底在做什麽?莫非今日此村祭神?”謝阮大惑不解。她身邊的明珪聞言,把馬背褡褳[4]裏的案卷卷宗拿了出來,準備翻閱。

“你又看什麽?這案子也是個煩人差事,案卷天後都命我看了許多遍了,想知道什麽,我直接說給你們聽不就得了?”

謝阮一麵朝前看一麵道:“邙山下的這片地方不太平,也非一日兩日了。最早是在前麵的黃村裏發生了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死者是一位羅氏娘子。那羅氏剛嫁人,夫君名叫邵七郎,是村裏的獵戶。羅氏死時,口吐白沫,雙眼怒翻,七竅流血,下體也流血,死相難看不說,身下還壓了一條狐狸尾巴。她丈夫日常上山狩獵,專門打山上的狐狸,以為是自己招惹了狐妖,於是在案發後跪地求饒……”

見李淩雲在聽,明珪將案卷遞給他,善解人意地配合謝阮的講述問道:“自己剛過門的娘子死了,不報官嗎,忙著求什麽狐妖?”

“山村野夫能有什麽見識?有人在旁胡說什麽鬧狐妖的渾話,他也就信了。倒也並非誰都信狐妖作祟這種事,還是有人報了官,可你們猜怎麽著?那縣令跑來一看,居然也覺得是狐妖發難,於是草草找了個‘暴死’的理由,居然把那羅氏給埋了。”

“埋了?”李淩雲從案卷中抬起眼,“這也把人命看得太輕了!”

謝阮將手中的馬鞭抖了一下,啪地在空中打個鞭花,笑道:“誰說不是呢?這傻貨已被天後發配到交趾[5],跟他的狐妖打交道去了。不過就在羅氏下葬後沒多久,胡村便又發一案,這次死的還是年輕女子,姓苗,苗氏。”

“那苗氏的死相和羅氏一模一樣,也是暴亡,屍首下壓了一條狐狸尾巴。”謝阮指指李淩雲手中的案卷,“這時,有人開始在百姓之中散播謠言,說邵七郎殺了多少隻狐狸,狐妖就要殺死多少人來報複,於是縣上便炸了鍋。那羅氏的夫君邵七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輩子究竟獵殺了多少隻狐狸,整個村子陷入恐慌之中,當時縣衙裏頭那位親民官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來猜猜,這位親民官一定怕得要死,站在邙山一帶就能望見東都,邙山自古是絕佳的葬地,我大唐素來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的說法,山上埋的人多了,鬼怪傳聞也不會少。這位縣令在任時,地方出現了妖異,就算他什麽錯都沒有犯,一旦被人上報朝廷,也必會影響仕途。”明珪搖搖頭,難得地表露不滿,“我猜,他會跟處理羅氏那起案子時一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郎你對對案卷,看看我說得是不是?”

李淩雲依言翻閱卷宗,點頭道:“明少卿猜對了,那苗氏的屍體在得到縣衙認可後,也被匆匆掩埋。”

“我在我這一輩行十四,大郎不如叫我十四郎,不然,像謝三娘那樣,直接喚我的字也行,”明珪溫和一笑,“稱官職的話,總覺得太生疏了。”

李淩雲微微點頭。謝阮發出幾聲冷笑,道:“你們別急著扯交情,先聽我說。那蠢貨縣令害怕朝廷知道了會處罰他,為鎮住這些風言風語,花大價錢請了些自稱能降妖伏魔的道士作法。然而就在道士作法後沒幾天,狐妖案再次發生,這次的受害者是嫁進這個周村的譚氏娘子,她的死相同樣淒慘,死後身下也壓著一條狐狸尾巴。”

謝阮拿起馬鞭,在掌心啪啪拍了幾下。“一下子連續死了三個年輕小娘子,這作祟的狐妖可是厲害得很,於是這案子再也壓不住了,連在上陽宮裏歇涼的天皇、天後都很快聽聞,於是天後命人徹查此事。”

“……案子固然荒唐,但也還不至於要讓天後親自過問吧!”明珪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別的蹊蹺?”

“蹊蹺自然有,跟你們明家還有關係呢,”謝阮沒好氣地伸手摸摸編得整齊的馬鬃,“你那個死鬼阿耶這幾年在宮中可沒少搬弄是非,弄得太子殿下與天後母子間一直別別扭扭的。今天做兒子的找一群人批注《後漢書》,借著裏麵的典故教育自家親娘,明天呢,做阿娘的給兒子送什麽《少陽正範》《孝子傳》,教育太子要聽母親的話,朝堂、後宮整天雞犬不寧。而那些不安分的臣子素來對天後很有成見,現在出了妖異的案子,自然就有人穿鑿附會,在背後嚼天後的舌根,說什麽‘牝雞司晨,天下妖孽叢生’,一切都是天後把持朝政搞出來的,狐妖都看不過去,所以製造血案,警醒世人,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明珪無奈道:“好吧!又是我的錯處。那查得到底怎樣了?”

“要是有結果,還拿出來給你們賭鬥做甚?閑得沒事嗎?”謝阮一翻眼睛,“查是查了,可因地處荒僻村落,又沾上了妖鬼之說,總有些不曉事的百姓喜歡看熱鬧,他們擁擠在死人的院子裏,竟將案發時的痕跡差不多都給毀了。這麽一來,就算是多年的老刑名也拿這案子無可奈何。因為天後親自發了話,所以京畿之內但凡有能耐的人幾乎都來查過,可這狐妖案到底還是沒破。如今唯獨能確定一點,這案子,一定不是狐妖作祟,而是人幹的。”

“何以見得?”一直沒開口的杜衡總算忍不住,問出了這個關鍵問題。

“說出來也沒什麽好稀奇的,查案的老刑名說,打從天後要求徹查以來,狐妖案就再也沒發生過了,單從這一點就能猜測出,案子一定是人為的,若真是高來高去的妖怪,誰會管凡人查不查案呢?正因是人幹的,所以凶手才不敢冒大不韙頂風作案。隻是可惜那家夥不再作案,我們也始終沒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謝阮憤憤不平,“某最恨借著女子體弱欺壓女子之人,這賊貨要是被我逮住,一定給他好看。”

“天後下令,竟也沒有結果,這樁案子破不了,恐慌隻怕還會加劇……”明珪有些疑惑,“對了,我常在宮中走動,卻沒聽過這樁案子,可是被人故意壓下了?”

“自然是壓下了。”謝阮有些無奈,“你也不想想,要是放任不管,不知道最後會被傳成個什麽模樣,於是隻能放出說法,就說天後下令徹查此案,借著天後的皇氣,把那狐妖給鎮住了,使得狐妖不敢再繼續作祟。說到底,這也是在暗中告訴凶手,千萬別再作案,否則朝廷不會袖手旁觀!”

“如此看來是有些作用,然而以天後的脾氣,絕不會放過凶手。這凶手在京畿重地犯下殘忍凶案,還令人摸不著頭腦,不管怎麽想,始終是個隱患。”明珪說,“所以,這次天後便借著賭鬥之機,希望大郎跟杜公能破獲此案,把那‘狐妖’給捉拿了?”

“不錯,順便嘛……”謝阮齜牙笑笑,“要是他倆都破不了案,那這封診道要來也沒啥用囉!”

“我們不先去羅氏家中嗎?那裏才是第一案發之所。”李淩雲對謝阮的威脅充耳不聞,他翻翻案卷,反而提出問題。

謝阮嗤之以鼻。“李大郎不懂規矩,你平日也在縣上查案,難道不知,沒有縣裏親民官帶領,別人是不會理你的嗎?先前我們經過縣衙時,聽說那縣令帶人來了周村,所以才過來尋他。反正案中三個娘子都已死了許久,先去哪裏後去哪裏,應該也沒有什麽妨礙。”

李淩雲已經意識到,隻要謝阮叫他李大郎,那多半就是在調侃他,他也沒什麽火氣。“我在縣上查案,都是相關人等帶著,其中人情往來上的事,也都是別人處置,最多讓六娘去談一談,反正我隻要到了地方,先封後診,查出死因就行了。”他問道:“那麽這位明府[6],現下又在村中何處呢?”

謝阮回頭,手指跟在馬車邊的一名黑衣打扮、相貌老成的中年男子。

“這是周村附近的裏正[7],在縣上當職,正好陪我們來找那縣令。”說完,謝阮問那裏正,“你們明府在村裏什麽地方,你知道吧?”

那裏正不敢在謝阮這樣身份高貴的人麵前騎馬,他始終牽著馬匹走在一旁。聽言後,他壯起膽子,連說兩聲“知道”,健步如飛地在前麵領起了路。

前方人流越發密集,但那裏正在鄉裏頗有名望,隻見他中氣十足地高喊幾聲,人們紛紛閃開,還有幾個年輕男子主動走出幫忙轟開眾人。

謝阮等人被那裏正帶到一處農家院落,下馬撥開人群後,就見那身穿淺青色常服袍子的縣令正合眼坐在地上,嘴裏念念有詞,他身後一群巫師在院中亂蹦亂跳,圍觀的百姓也跟著七嘴八舌地念起咒語。

那為首的巫師身裹一件破洞道袍,手裏握了根捆著五色布的馬鞭,臉上塗得紅紅白白的,嘴裏嘰裏咕嚕,聲音一陣大一陣小地喊著什麽。

周邊人多雜亂,但李淩雲卻覺得這個院落很是眼熟。他從懷裏取出案卷翻了翻,挑眉揀出一頁遞給謝阮。“這院子,不就是那譚氏案發時的居所嗎?”

謝阮聞言,拿過案卷對比著看了看,發現果然如李淩雲所言。她麵色一變,咬牙切齒地正要攆走那些巫師,卻不料明珪伸手攔下了她。

“謝三娘,你仔細聽聽他們在說什麽?”明珪瞥一眼巫師。謝阮停下了動作,李淩雲、杜衡以及隨之而來的幾名隨從也都凝神靜聽起來。

隻聽那巫師鬼哭狼嚎著:“死的都是女子,這便是陰盛——”

眾人跟著喊:“陰盛——”

“陽衰——”

眾人又喊:“陽衰——”

那巫師猛烈搖頭,雙眼反白。“牝雞司晨,天生異象,地有精靈,狐靈示人。以血為祭,以肉為獻,天道不正,人世皆殤。”

說到這裏,旁邊的百姓一起喊道:“皆殤——”氣勢聽起來還有些磅礴。

謝阮頓時麵色發青,咬牙連連冷笑。“終日打雁,卻被雁啄瞎了眼珠子,才扔去交趾一個傻貨,又來了一個更蠢的,如今這些推舉之人都瞎了眼嗎,都舉薦的什麽狗貨來朝廷當官?天後早就應該把那科舉給徹底改個法子……”

李淩雲疑惑地看向明珪,後者早發現他有些拐不過彎,於是湊到他耳邊說:“這些話的意思是說天地對天後把持大權不滿,借由精靈殺人警醒世人。這搞的仍是妖言那老一套,用來打擊天後。這不稀奇,稀奇的是謝三娘之前明明說妖言流傳的事已解決,現下村中竟還有妖人作亂,這是在打天後的耳光。”

“傳某的令,後頭那些提刀的,用最快速度給某滾過來——”謝阮話都沒說完,她身後的隨從就轉身跑開了。

謝阮也不管,殺氣四溢地來到李淩雲和明珪身邊。“你們都好好看著——往後給某捉拿妖逆的事當個人證。”

明珪但笑不語。李淩雲卻有些興致,繼續盯了一會兒那群蹦躂的巫師,又拿出案卷來翻。

“依卷所錄,這個譚氏死時年方十四,是三個死者中年紀最小的。她的丈夫是一名柴夫,正所謂‘夏日砍柴,冬季燒炭’,在縣上有人家會固定購買他的柴與炭,但他所得銀錢很是一般,這房子也不過是土坯房,房頂為枯草樹皮覆蓋,沒見半片磚瓦。那凶手若是為了謀財,在譚氏身上隻怕榨不出什麽銀子,不會是為財殺人。”

“不為錢財又為什麽?殺人總要有個緣故。”謝阮惡聲惡氣地盯著那些跳來跳去的巫師,又跟身後的隨從發起脾氣:“怎麽這麽慢吞吞的?還不快些過來!”

李淩雲與明珪回頭看去,隻見烏壓壓地從後頭奔來一群人。這些人頭戴紅抹額,身穿圓領墨綠純色長袍,腳踩皮靴,左手握刀,右手邊全部佩著收納弓箭的彎月獸皮弓韜,草草估算,竟有不下五十人。

為首者腰間蹀躞帶上掛一黃銅魚袋,蓄八字短須,表情肅穆,到了謝阮跟前行了一禮。謝阮冷笑揮手,道:“將那些巫師還有官員雜吏通通拿下!跑了一人,唯爾等是問。”

“諾!”眾人齊聲應承,聲勢震天。

巫師們此刻才察覺不妥,停下巫舞,探頭探腦朝這邊看來。隻見這群身穿戎服的人潮水一般散開,把這小小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李淩雲問:“這些人是……”

“北衙禁軍[8]裏的飛騎好手,攏共遴選不到千人,隻有天皇、天後有權調遣。”

明珪話音未落,那群飛騎已把縣令等一幹人等悉數抓獲,並帶到謝阮跟前,一個個踹了腿彎,逼他們跪在地上。

那縣令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麽,朝謝阮驚怒不已地道:“你們憑什麽抓人?敢在這裏作威作福,按大唐律——”

“還按大唐律?按大唐律,你現在就該給某去死——”謝阮抬腿,一腳踹在縣令心窩上,踢得他如滾地葫蘆一樣在地上足足轉了兩圈。她下腳夠狠,那縣令中招之後隻能強撐起半個身子,怎麽也爬不起來。

“汝是何人——汝是何人啊——”那縣令顫抖著口噴唾沫道,“本縣治下有狐妖作亂,這才請仙師祈禱,請上蒼鎮壓精靈,你……你要對本縣做什麽?”

“妄言殺人罪案為凶兆,詭稱鬼神言語,胡說災禍祥福,身為親民官敢妖言惑眾,罪同謀逆,按大唐律,此為十惡不赦之滔天大罪。”謝阮抽出刀子,刀身一震,宛若龍鳴。她健步到縣令跟前,又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某看你就是活得太舒坦了。”謝阮眯眼,目光如刀一般在那縣令脖頸上掠過,靴子踏在縣令肩頭,刀頭一下一下拍著那家夥的臉。

“麟德[9]二年,女巫蔡氏以鬼道迷惑眾生,說什麽能讓死者複活,結果拿個剛斷氣的人給她嚐試,你猜怎麽著?人擱三天都臭了,長蛆了,死而複生個屁啊?於是她就被抓起來,徙到鳥不拉屎的邊疆去。聽說交趾瘴氣重,如今那蔡氏的墳頭草怕是都有三尺高了。”

縣令聽得兩股戰戰,謝阮卻意猶未盡,蹲下盯住他,舔著嘴唇道:“鹹亨[10]中,趙州人祖珍儉說自己會妖術,具體如何某是不記得了,不過他比蔡氏更倒黴,被人告了一狀,直接拉到市上斬了頭。”

“我就弄不明白了,好好的明府你不做,偏信這些歪門邪道,非得自尋死路不可嗎?”謝阮起身吩咐左右,“仔細綁了,既是十惡不赦的妖逆之罪,那就特事特辦,罪人不抓入縣獄,通通給某送至東都刑部處置。”

“諾!”那飛騎首領叉手行了個禮,跟手下打個手勢,那群人便被迅速拖起帶離眾人視線。當地百姓見飛騎這般凶悍,哪裏還有看熱鬧的膽子,便一哄而散了。

好不容易得了清靜,一行人這才進屋仔細查看起來。

李淩雲四處瞧了一遍,對謝阮搖頭。“院子中來過這麽多人,四處都被碰過,這裏就算有痕跡,要麽早已滅失,要麽也無法分辨是不是案發時留下的,還不如案卷所載有用。”

謝阮擦擦鼻子,皺眉看看房內,發現牆角生了些蜘蛛網,心知這裏的確已有一段時間沒人居住。她隻好把那裏正招來,問譚氏丈夫的去處,得知這人仍在村中,隻是不敢再住這凶宅,已經換了地方,才算是放下心來。

“至少還能問問這男人案發時的詳情。”謝阮說道。李淩雲點點頭,算是讚同。

“那你說,另外兩處村落還用走一遭嗎?”謝阮看向裏正:“某問你,另兩個村子也跟這裏一樣,有許多人進出過?”

“自打傳出狐妖作祟,三處案發場所在兩任明府主持下,已被祭祀過很多次了,想來與這裏差不多。”那裏正相貌憨厚,雙眼卻極為靈活,三言兩語就把情況說了個清楚。

“還是應該實地查看,”杜衡提議,“不如我跟大郎分頭前往兩處?我的封診車用馬不如大郎的神駿,本就落在後頭,黃村正巧在來路之上,要不我跟大郎分道而行,也就不必走回頭路了。”

李淩雲聞言,若有所思道:“既然痕跡都破壞殆盡,倒也不妨跟杜公分頭查診……”

“我覺得不妥。”明珪袖手在一旁聲音溫和地道。

見李淩雲、杜衡齊刷刷轉頭,明珪溫厚的臉上露出無辜的神情,輕聲道:“我是這麽想的,二位此番是生死比鬥,若真如這位裏正所言,已沒什麽痕跡可用,倒也就罷了,可要是你們其中一位首先找到了破案關鍵,卻暗自隱匿起來不告訴對方,最終讓另一人斷案失誤,對二位來說,豈不都是極大的不公?”

見二人聞言陷入思索,明珪又道:“二位都是封診道的人,家族之間相互親善,你們自然不太可能那樣。但人心難測,向來經不起猜度,所以就算麻煩一些,我們也還是一同前往為好。”

“就這麽辦了!你二人無須猶豫。”謝阮大剌剌自眾人麵前走過,“天後讓你們賭鬥,自然不想看到什麽不公平的事發生,某同意子璋老狐狸的說法,同去便是。”

明珪聞言苦笑。“不過比你大一些,我怎麽就變成老狐狸了?”

他忙追上謝阮。李淩雲與杜衡不敢拖延,也跟了上去。明珪無奈地道:“查的是狐妖作祟,你卻叫我狐狸,你年歲比我小,一點尊重也沒有的嗎?”

“某跟你算起來都是天後跟前人,你跟我計較個什麽?你不老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是老人家,讓著我怎麽了?”

“這不是計較,沒有規矩,難成方圓……還有,我哪裏老?”

“既然不計較,那就別囉唆了……”

李淩雲望著明珪寬厚的背影和像男子一樣大步前行的謝阮的背影,聽到身邊的杜衡輕歎:“當年,你阿耶與我聊起繼任首領的事情,讓我一旦得到祖令,就將你趕出京城,最好一年半載不許你回京……”

“杜公,你還是就此打住。”李淩雲轉身看他,語氣嚴厲,“難道你現在要我相信,是阿耶授意你將我羈押在牢獄之中的?”

杜衡麵色數變,終於歎了口氣,無奈道:“你阿耶,是真的不想你入宮。”

“所以封診道的首領就隻能你來做?”李淩雲朝前走去。

“我說的是真的。”杜衡在他身後回了句。

李淩雲卻道:“是真是假,等我贏了你再慢慢查,你我之間,除非我能活下來,否則,我想不出任何理由相信你。”

看著李淩雲的背影,杜衡目光閃爍,許久之後,才發出了沉重的歎息聲。

另兩處案發村落距周村並不遠,快馬代步的眾人有裏正帶路,很快把兩位死者家中的宅院查探了一遍,如此前所料,這兩處也沒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從羅氏宅中離開後,杜衡有些焦躁地道:“痕跡全毀,本想用封診車中的工具,如今倒是不必了。”

李淩雲讚同道:“杜公沒說錯,羅氏十五歲,死於家宅之中,她與丈夫都是良人,村老說這對夫妻平素老實厚道,並未聽說得罪過誰。羅氏家是一處四合院,房屋以木材構築,房門也是大扇木門,製作粗劣,門縫不小,這樣的門隻需在外間用扁形薄片,比如說竹片輕輕撥弄門閂,即可打開。”

“凶手居然如此大膽,直接開門進屋殺人?那羅氏就這麽不知防備嗎?”謝阮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明珪解釋,“我是偃師人,幼年曾隨我家阿耶到這種鄉野人家給人診病。京畿一代治安較好,村中人大多相互知根知底,兼之地處偏僻,賣東西的貨郎也要半個月才來一次,平日村正會組織人手巡邏,再加上幾乎沒有外人入村,村裏人的防備之心自然不足。”

那裏正在一旁連連點頭。“是這個理。這些村子雖不至於夜不閉戶,但通常也頗為安泰,一般在此生活並無危險。”

“可羅氏不還是被害了?看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謝阮望向杜衡,“方才杜公跟李大郎在院牆處看了許久,可是找到了什麽痕跡?”

“是,我們發現正對堂屋院牆上的木刺被人拔掉幾根,留下了幾處凹陷,可見有人故意損毀。第二樁案子中死去的苗氏家中貧苦,丈夫為力夫,家裏壓根就沒有院牆,隻是起了個低矮的木柵欄,木柵欄倒也完整無缺。如此看來,凶手將羅氏家院牆上的木刺拔掉,顯然是這東西妨礙了他,可拔掉的範圍並不夠寬,不足以讓一個成人越過這個缺口翻牆而入。所以我推測,他是站在此處暗中觀察死者,那兩根木刺剛好阻擋了他的視線,所以才被拔掉。”杜衡口中喃喃地掐著手指,似在計算什麽,“第三個被害的譚氏,她家裏院牆上也插有木刺,但木刺完整,並未被拔除。這恐怕是因為院牆低矮,並不妨礙凶手作案。粗看那牆高五尺三寸左右,而第一案中羅氏家的院牆算上木刺,剛好五尺五寸,如此算來,凶手身量……”

“杜公的推測與我相同,凶手身高必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間,除此之外,並未找到有用的線索。”

謝阮聽著,表情似乎有些不快。李淩雲也不介意。畢竟眾人追了三個村子,卻沒得到什麽進展,以她的性子,能有好臉才怪。

明珪望著那缺了木刺的牆頭思索。“這樁案子最難的是已時過境遷,而且最初因兩任縣令屍位素餐而草草結案,案卷雖在,但記錄卻模糊得很。”

“我看,還是要麻煩裏正……”明珪對那裏正道,“這三家鬧了狐妖之後,還不時有人祭祀,所以三人的丈夫都沒在家居住,而是另尋居所。敢問能否把羅氏的夫君邵某找來問話?”

“某這就把他叫來。”裏正應承著而去,片刻後就帶回一位身材勁瘦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二十歲上下,麵目生得粗獷,頭戴一頂沾了各色獸毛的黑氈帽,身穿圓領開衩齊膝短衣,腳踩一雙麻鞋,雙手有老繭,骨節突起,典型的大唐獵戶裝扮。

來到自家曾經的宅院前,男子眼中露出畏懼。在裏正的帶領下行過禮,他自己報上名字,說叫作邵七郎。杜衡率先問道:“聽說你娘子羅氏死在屋中,是你第一個發現的?”

“是,那天我上山打獵回來,遠遠就發現屋門虛掩,我還以為是娘子給我留了門。進屋才發現,我家娘子七竅流血躺在地上……我嚇得魂飛魄散,便連忙出門叫人來救,當時天色已晚,我還是一戶一戶敲的門……”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你娘子身下有狐狸尾巴的?”見邵七郎有長篇大論的苗頭,杜衡老到地打斷他。

“是……是大家都來了之後,村中有懂醫藥的長輩探過娘子的脈搏,說是身子都涼了,已經死透了。”邵七郎因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眼中畏懼之色淡去,卻多了些悲痛,“我把娘子抱起大哭起來……手裏卻摸到個毛茸茸的東西,取出一看,是一條硝過的狐狸尾巴。”

說到這裏,邵七郎抬手揉揉發紅的眼圈,苦澀地道:“大家說是我打的狐狸太多,狐妖來討債,這才害死了我娘子……可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不明白那狐妖複仇為何殺我娘子?捕獵的是我,要殺也應該殺我才是啊……”

說完,邵七郎嗚嗚地哭出聲來。杜衡想再度打斷,卻又麵露不忍。李淩雲則漠然不顧地問道:“邵七郎,你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發現你娘子時,屋內可有被人翻動過的跡象?”

邵七郎擦擦淚水,努力回憶片刻,搖頭道:“不曾有人翻過,屋內東西都是平日裏擺放的樣子,沒什麽亂七八糟的。”

李淩雲拿出卷宗,沉吟道:“依卷宗所記,仵作驗屍時發現三名女子下體都有流血,卻並沒與男子發生性事,她們身上的衣物也都穿著完好。大唐普通百姓家裏,女子常穿小衣短襦與長裙,本就有些繁複,況且人死後,肢體不如活人靈活,如凶手侮辱她們後,再把衣物穿回去,也難掩蓋脫下衣裙的痕跡。”

李淩雲奇道:“你怎麽就讓他走了?”

“他到底是死者羅氏的丈夫,你當他的麵談論他娘子與凶手是否曾經行房,對他也太殘酷了,他麵色蒼白,一看就是受不了的。”明珪說完,見李淩雲有些了悟,又對裏正身邊的幾個村老問道:“狐妖之說,是從什麽人開始傳的?”

一個拄著拐杖的村老回答:“起初是到邵七郎家裏的村人,他們見邵七郎的娘子身下有條狐狸尾巴,當即就想到了。”

“你們縣上的人怎會相信這種愚夫愚婦的傳聞?”謝阮冷哼一聲,質問起那裏正。

裏正苦笑。“要隻是愚夫愚婦說閑話,我們膽子再大也不敢信這樣的妖言。但三起案子,受害女子個個家中生活極苦,那第二起案子的受害者苗氏的丈夫除了一身力氣沒有別的長處,隻能去扛大包,窮得家徒四壁,這樣的女子,殺了又有什麽用處?就算是劫色,三位女子也沒有一個是生相好看的,還說那苗氏,臉上天生一顆長毛大痦子,醜陋無比,否則她怎麽會在青春少年時甘願嫁給一個賣膀子的男人?”

裏正說到這裏,歎道:“既非劫財,又不劫色,凶手為何殺人,我們也真的摸不著頭腦。加上縣裏的仵作也是老刑名了,不是第一次見死人的雛兒,可就算是他,也未見過這種慘厲暴斃的情形,而且一下子還死了三個。找不到理由,人又死得蹊蹺,慢慢地,他也覺得是真有狐妖在作祟了……”

“那後來的縣令,也是因為百思不得其解,才選擇相信妖言?”明珪回頭看房舍,喃喃道,“財色都不是殺人緣由,這三人也沒什麽仇家,案卷上說,他們不怎麽和別人口角,確實令人迷惑……”

明珪陷入思索,他身旁的李淩雲卻半點猶豫也沒地問那裏正:“三名女子都是在死亡當天就被發現的,且根據屍首跡象,她們也是當日被害的。她們的丈夫白天在外做活,夜裏才會回來,所以凶手必然是在她們丈夫不在家的時候殺的人。我方才看見三家門口都掛了鈴,那麽……可有人在案發之日聽到過鈴響?”

那裏正想了想,搖搖頭道:“沒有的,並未有人聽過鈴聲。”

“鈴?”謝阮抬眸,疑惑道,“什麽鈴?”

李淩雲走到案發院落的門口,伸手朝上方一指,果然門角處掛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帶著銅綠的銅鈴,鈴上有一根細線牽進院內。

“這是用來叫門的銅鈴,但不是家家戶戶都有,隻限於還沒生孩子的新嫁娘使用。”李淩雲道,“城中沒有這樣的規矩,但在村子裏,各家住得遠,還沒懷孕生子的小娘子,丈夫不在家時若有男人闖入,就會馬上搖動門口的鈴鐺,這樣附近村民便會趕到,把闖入者驅逐出去。”

“確是可以用來叫人。”謝阮肯定道。

李淩雲點頭。“案卷上說,三人被害時沒人聽見動靜,凶手從大門口進來,不可能每個小娘子都沒察覺。我看,來的人恐怕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否則三家的鈴不至於一家都不響。因同為女子,於小娘子貞節無礙,自然就沒必要去搖鈴。”

“女子?”謝阮秀眉緊皺,“什麽女子會凶殘地殺人?”

李淩雲沒顧得上回答,兀自推測道:“之前,我以為隻有一家門口有鈴,所以誤以為有人利用大門縫隙開門,現在看來卻不是。雖然大唐豪放女子不少,洛陽城裏就有許多,但在村落之中,會肆無忌憚與男人交談往來的女子,一般都生過孩子。那些還沒生養的女子,通常相當小心謹慎,如家裏男人不在,不會輕易給人開門。就算有人闖入,她們也會第一時間拉鈴才對。”

明珪頓時明白了李淩雲的言下之意。“如此說來,這些提防心很重的初婚女子給人開門,又不拉響鈴鐺,必然是知道來人是誰。”

“看來,凶手是她們的熟人,而且,是女人。”杜衡摸摸胡須,“大郎,此處應該再沒什麽遺漏了,我們接下來是不是要開棺驗屍了?”

“驗屍?”謝阮柳眉倒豎,“可要剖屍?”

“自然要剖。”杜衡冷靜道,“大郎,你也覺得要剖吧!”

“是,這幾名女子死因成謎,除了七竅和下體流血之外,仵作並沒驗出常見的幾種毒,更沒發現她們身上存在任何凶器損傷的痕跡。”李淩雲轉身看向謝阮,直直盯著她,“也正是因為不知死因,不知凶手目的,才會有狐妖作祟的說法,不開棺驗屍,這賭局我與杜公誰也贏不了。”

謝阮無語地抬手,示意李淩雲閉嘴,把裏正叫到跟前。“你命人傳告,在村中找一些不怕晦氣的人,把已死女子的棺材起出來,全部送到縣衙裏去,我們在那處等著。”

“這……村中百姓很信鬼神之事,怕是沒人願意……”那裏正麵露難色。

謝阮懶得費口舌,果斷道:“挖墳的一人減一年丁役,再予十鬥米、五千錢,那些苦主家中,按這個的三倍給。”

裏正聞言大喜。“村人並不富裕,如今有米有錢,一定會搶著做了。某這就去。”說完叉手一禮,轉身跑開了。

“可真是少見,按以往,若是膽敢不從,那些人免不了要吃鞭子,今兒這番話說得也太不像我認識的謝三娘了。”明珪忍不住調侃。

謝阮卻麵色凝重。“這些年來我大唐征伐不斷,不是咱們打別人,就是別人打咱們,加之連年天災,關中地區一鬥米竟要賣出數百錢。早年時,一鬥才數錢罷了……那些為官者,要麽出身富裕,要麽舉薦之人頗有錢財,反正談不上窮苦,我揍他們倒也無妨,可煎迫百姓這種事,你讓我怎麽做得出呢?”

眾人啟程趕回縣城,剛梳洗一番準備喝水休憩,就來人傳報,三名受害女子的棺材已被送進了城內。杜衡老到地找了個所由,讓他把縣上的仵作叫來,準備一會兒問話。

那所由去了之後,謝阮在席上如男人一樣盤膝而坐,拈了塊粉色的酥點吃了一口,覺得味道不好,又扔回幾上,看向跪坐一邊的杜衡。“既有案卷,杜公為何還要叫那仵作過來?”

“死的是良人,家中貧苦,隻怕當時不過是一口薄棺就把人給葬了,如果在屍首身上得不到線索,讓仵作過來,也好跟他再問問。”

謝阮想一想,卻又皺起秀眉。“良人貧苦,跟開棺後屍首上得不到線索,二者間有什麽關係?”

見謝阮仍不解,李淩雲解釋道:“死的要是達官貴人,或是鄉賢豪富,下葬時不但有許多陪葬之物,還要給屍首進行防腐。譬如在棺內底部鋪上殺蟲害鼠的水銀朱砂,或在墓底塗抹石灰膏泥,墓土以糯米混合來避免漏水。之前新安縣那個新墳,就是因為沒做這些手段,輕易被看出是個假墳。須知這些窮人家連院牆都修不起,哪裏有閑錢做這些防腐手段?而死者又埋下去有些日子了,隻怕挖出來的屍首早已徹底腐壞,或是給蟲子吃盡了。所以找仵作過來,也是為了看看能不能問出點線索。”

“原來如此,”謝阮回過味來,看看李淩雲,又扭頭看看杜衡,忽然笑起來,“你們封診道的人,明明在賭鬥生死,卻好像更在乎賭局裏的這樁案子,怎麽,你們對自己的性命都覺得無所謂嗎?”

“是人都會在乎生死,我也不例外。”杜衡苦澀道,“但‘以封固本,以診問案,以慈悲尋真,以憐憫問心,辨幽冥逝者之聲,雪黃泉不白之冤’這句話,是我封診道千年來不變的祖訓。不論是我還是大郎,就算此番終究要爭個你死我活,但這樁案子,既然是交給我封診道的人辦,就一定要辦出個結果來。”

“好一個‘辨幽冥逝者之聲,雪黃泉不白之冤’。李大郎,你也如此嗎?”謝阮目光閃爍,看向李淩雲。

“我與杜公的輸贏,其實與破案無關,不管是杜公破了此案,還是我找出了真相,對苦主而言都沒有什麽差別。封診道隻尋真,不徇私。這是我阿耶第一次帶我修習封診之技時,就著重傳授我的,這個規矩,我跟杜公都必須守。”

李淩雲話音未落,那仵作已走進門來。由於身份卑微,公門雜吏通常都穿著一身黑衣。這位上了年紀的黑衣仵作剛進門就恭敬地叉手行禮道:“我是本縣仵作楊木,見過各位貴人。敢問座上可是有封診道的先生?”

那楊木聞言連忙跪下,恭敬地朝謝阮叩禮,口中連道:“上官不知何等身份,想來一定是了不起的貴人。我們仵作行人是賤業,自古以來,多由罪人或出身低賤者擔任,可封診道的先生們是良人出身,會驗屍尋蹤,不像我們隻是討口飯吃,而是憐憫死者,怕有人遭了不白之冤。所以我們仵作行人對封診道的先生們素來尊重,但凡先生們查案,都要過來問候的。”

“還有這種規矩。”謝阮道,“既然如此,那也不怪你,你先起來吧!”

楊木口中稱“諾”,這才爬起身來。杜衡卻嚴詞厲色道:“你們仵作行人的行首每年也會送選可靠之人去封診道裏學些驗屍技巧,為何你不問真相卻去扯鬼神?要不是你說有狐妖作案,外麵怎會傳得沸沸揚揚,以致連縣尊都相信了?”

楊木苦笑道:“我也不敢推卸責任,可是鄉下荒僻,這些女子死得蹊蹺,家中親人不願讓我剖屍,所以到頭來也查不出死因,隻能草草把屍體掩埋。至於狐妖作祟,我隻是驗屍時百思不得其解,念叨了兩句,不知如何傳了出去,明府自己願意相信,我更是沒法說清楚了。”

“杜公,此時不便追責,破案要緊。”明珪安撫了杜衡,又對楊木道:“有兩位封診道的先生在,你跟著一同開棺驗屍,這次千萬要實話實說。不怕告訴你,此案牽涉妖言惑眾,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要是不能將功贖罪,把自己給擇出來,怕此番難以善了。”

楊木又驚又怕,作揖道:“某必盡心,保證絕無遮掩。”

此時有人來報,說是棺材都送進了縣衙。謝阮站起身來,命令眾人一同前去開棺。

注釋:

[1] 推算數字。

[2] 多見於唐、宋時期的域外民族,膚色黝黑,體貌類似今非洲人。大多自海道入華,往往充任隨從、仆役。

[3] 唐代一種男用錐形帽。源自西北少數民族。渾脫,原為一種革囊。因此帽與渾脫相似,故名。

[4] 中間開口,兩端可裝貯錢物的長口袋,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係在腰間。

[5] 初泛指五嶺以南地區,後專指越南中部、北部;一說初指長江下遊一帶。西漢平南越後置交趾刺史部於嶺南,又在今越南北部置交趾郡。

[6] 唐時縣令的別稱。

[7] 官名。春秋始置,一裏之長。

[8] 唐代禁衛軍有南衙兵和北衙兵,南衙兵屬於府兵十二衛係統,由宰相管轄;北衙兵為禁軍,有羽林、龍武、神武、神策等親軍,由皇帝直接統轄。

[9]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號,664—665年。

[10]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號,670—67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