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三屍成謎 血食蠱現

眾人來到縣衙的一處小院,隻見三副棺材整整齊齊地放在地上,以朱筆標注了死者姓氏,棺木上還有泥土痕跡,顯得破舊不堪。每副棺材上都貼著一些鎮壓邪祟的符紙,符紙破敗,但朱砂所繪的紅色痕跡卻鮮豔如新,看著頗為瘮人。

杜衡繞著棺材走了一圈,戴上油絹手套,摸了摸棺材上的木料縫隙,對李淩雲搖頭道:“果然是雜料拚湊的薄棺,下葬後木料吸潮,縮脹不一,四處漏水……”

李淩雲聞言,戴上油絹手套走過去,從一副棺材上拈下一隻已死的黑色小蟲,皺眉道:“是屍蟲,有這種蟲子,看來棺中屍首恐怕早就被吃得隻剩屍骨了。”

這時院牆上突然傳來咯噔一聲,眾人抬頭看,見好幾個人頭從牆頭上迅速縮了下去。

“這些膽大不怕死的,你們出去捉幾個,套了木枷扔在縣衙門口。”謝阮氣得笑起來,“喜歡看熱鬧,就讓他們給人當熱鬧看個夠。”

“不必這樣,”李淩雲捏著蟲子扔進一枚小小的絹布袋子,抬頭道,“叫人去把我們封診車上的屏風拿來,一封即可。”

“屏風?院牆都擋不住這些人,屏風又有什麽用?屏風能高過院牆?爬上牆頭的人,不是一樣能看見嗎?”謝阮對李淩雲所說的屏風有些不屑,但她對黑鐵箱子般的封診車好奇很久了,嘴上說著一套,卻也馬上吩咐人照李淩雲講的辦。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李淩雲提著布袋口兩頭的細繩,輕輕一拉,口袋瞬間收緊,變成一個小小荷包。

“什麽絹這麽清透,色似琥珀?”謝阮伸手討要,拿至眼前細看,用手搓了搓道,“原來塗了油?這不就是宮裏用來做防雨琥珀衣的油絹?”

“絹布用上等桐油刷過,然後晾幹,這樣裏麵的物事就不會沾到外麵的東西,也不會讓外麵的汙穢侵襲,用這布袋來安置案件證據,最好不過。”李淩雲抬手晃晃,“我手上這個套子,其實也是油絹做的。”

李淩雲話音未落,趕車的昆侖奴跟那個綠衣女子六娘一起進了院子。昆侖奴頭上頂著一大堆東西,隻用單手扶著,那些東西用黑色繩索捆紮,長短不一,外麵用一個黑色大口袋套起。他來到院子一側,把口袋打開,從裏麵取出一些漆作黑色的木製零件,不一會兒就組起了許多落地屏風用的架子。

架子零件間隻需相互碰觸,無須發力插入,便發出輕微哢嗒聲,顯然已經鉚住,隻是不知是如何榫接在一起的,而且也看不出外麵有什麽活頁,就能隨意轉動。在宮中見過許多奇物的謝阮此時也忍不住感歎:“你們封診道的這些玩意兒,果真精巧得很。”

那昆侖奴自出現以來就從沒說過話,此時抬起眼睛衝謝阮張開厚唇嘿嘿一笑。謝阮奇怪地問:“你笑什麽?”

一旁的六娘忍不住也笑起來。“阿奴是個啞巴,他這是在告訴你,你一會兒看見屏風麵的時候,或許會覺得害怕。”

“害怕?”謝阮來了興致,“那更要快些拿出來瞧瞧了。”明珪也好奇地湊在一邊,隻見二人拿出碩大的黃楊木筒,從中取出白色的屏風麵徐徐展開,在屏風架子上一一卡定,上麵有許多圖畫,密密麻麻擠在白色畫布上。

謝阮湊過去眯眼看屏風,發現這些畫用了白描手法,隻有走到極近的地方,這些屏風上的畫才能被人真正看清。

上麵繪製著無數個惡形惡狀的鬼怪,幾乎沒留下空白。這些鬼怪或被鬼差投入熊熊烈火,或在河流中苦苦掙紮,有一些被鍘刀砍去頭顱,仍在血腔子裏麵哀號不已,還有的腸肚被掛在磨盤上拉扯,神情苦不堪言。

這繪畫手法純熟,畫技無比細膩,鬼怪個個栩栩如生,心、肝、胃、肺、腎形狀真實,表情痛苦哀傷。謝阮一看之下,竟有一種心神被吸入其中的感覺,仿佛身在地獄,正跟這些鬼怪一起被折磨。她猛地向後退幾步,大口喘息道:“這是什麽?”

“封診屏,也有外人給它起名叫地獄幡。”杜衡看那屏風一扇扇地圍繞三副棺材被接榫起來,輕言細語道,“發現屍體的地方要是在室外,就得用封診屏來封起場所,否則人來人往容易破壞痕跡,兼之也可以遮風擋雨。”

“既是用來遮擋,為什麽要弄上這些繪畫?不嫌費事?”

“這也是不得已,”李淩雲接過話頭,“有人生性好奇,總在屏風上捅幾個洞來偷窺我們封診,所以不得不塗些鬼怪來震懾愚夫愚婦。自太宗時玄奘法師取經歸來以後,佛法廣傳大唐,深入人心,漸漸就改成畫佛家的地獄變相了。”

“有些道理。”謝阮歪頭看屏風,捏著軟翹的下巴道,“我怎麽覺得,這繪法有些眼熟……”

“這屏風是大郎阿耶的,前些年大郎外出時轉贈給了大郎,是京中知名的大家所繪,”杜衡說完又提點道,“吳氏大家。”

“吳氏,那個專司宮中繪畫,筆法有‘吳袍攜風’美譽的吳氏?難怪了,連我都差點被這畫攝了魂……看來,你們封診道在京中很有底蘊啊!”謝阮驚訝地看向李淩雲,後者卻抬頭看那昆侖奴。昆侖奴正從屏風頂上的木軸裏拉出一張張琥珀絹,迅速集中到中間,用繩索紮起,就形成一個滴水不漏的頂棚。

見李淩雲看得很認真,似乎沒聽見她的話,謝阮眉毛一豎,有些火大。

杜衡見狀,連忙在一旁解釋道:“長安大,居甚難,但凡有能耐在京中置產的,無不是家大業大之人。家裏人一多,生老病死就是常事,誰家沒幾個死於非命的人?很多事不宜聲張,甚至有人不尋官府,偷偷就給處置了,卻又一定要查清死因,所以我們封診道雖說名聲不顯,但也沒人敢小看,各家各戶都有可能請托到我們頭上。吳氏的畫雖難得,但我們去求畫,卻相對比較容易。”

“你要不是官身,就該被那屏風擋在外麵了。”李淩雲回頭對謝阮說完,抬頭看看天色,眯眼道,“時辰還早,天光可用,不必額外掌燈,抓緊時間開棺吧!”

明珪在謝阮身邊悶笑不已。謝阮皺眉看他。明珪捧腹道:“不要看我,你也是太好奇,不怪他這樣說你。”

“你是還記恨那句‘老狐狸’吧?”謝阮剛要發火,就見李淩雲遞來一張方正麻布,四個角上各縫一根細繩,再仔細看,那麻布不止一張,而且是由上等的精品麻製成的,質地纖薄柔軟,重重疊疊放在一起,細繩部分則是麻布卷起縫進去的,和那油絹袋上的繩索一樣活絡,可以收緊。

看見這新鮮玩意兒,謝阮頓時忘了李淩雲諷刺她的話,笨拙地學著他把這玩意兒罩在口鼻上,繩索收起掛在耳後。

見謝阮疑惑的目光掃來,李淩雲解釋道:“這是我們封診道用的口鼻罩。屍體腐壞以後,腹中容易生出有毒的屍氣。之前一直沒見屍體,所以用不上,現在要開棺驗屍,不得不防備一下,免得聞了以後讓人生病。”

謝阮點點頭,見仵作楊木滿眼崇拜,伸手不斷摸著臉上的口鼻罩,心中頓時有些膩味。

咯吱叮當一陣聲響,那昆侖奴手持一枚兩頭扁平的黃銅撬棍,按順序把三副棺材一一起開。

杜衡也是封診道的人,身邊自然跟著隸奴、隸娘。那不知姓名的二人此時也一同幫忙,小心翼翼地把棺材蓋掀開,放在了一旁。

李淩雲等那難聞的屍氣散開一些後,這才看向棺材裏。三名死者果然跟他猜測的一樣,幾乎都已化為白骨。隻是她們的骨骼都被衣物包裹,身邊都放著一條狐狸尾巴。

李淩雲拿起羅氏棺中的狐狸尾巴,問楊木:“這是案發時在死者身邊的,還是另外放入的?”

“正是案發時發現的,”楊木道,“因死得過於蹊蹺,死者親屬不敢給她們更衣,生怕沾染晦氣,所以不光是這些東西,就連死者身上的衣物,也是原封不動一同下葬的。”

“屍首已成白骨,狐狸尾巴還保持原樣,想必後者經過了什麽特殊的防腐處理。”

楊木滿臉崇拜。“我們對狐妖作案之說也心存疑慮,考慮到狐狸尾巴可能是日後關鍵證物,所以我略施雕蟲小技,給狐狸尾巴定了個型……”

杜衡眉頭一動,心知所謂“定型”必然是某種防腐之法。再瞧那三條原模原樣的狐狸尾巴,他有心細問,又覺得此法怕是楊木的看家本事,別人吃飯的技藝,不可當眾刨根問底,於是點頭道:“如此甚好,或許還能多尋到些線索。”

不給李淩雲插話的機會,他直接走到棺邊問:“按身亡順序,先驗這羅氏?”

“就先驗她。”李淩雲對六娘道,“雖說隻剩下白骨,但終歸是女子。六娘,還是你來為她解衣吧。”

謝阮聞言,看李淩雲的目光柔和了幾分。那六娘顯然已做慣了這種事,素手輕揚,快速地將被屍水浸漬過的衣物解開,露出羅氏的骨頭來。

“屍骨不曾發黑,”李淩雲撫觸屍首咽喉處脊骨內側,沉吟道,“至少粗看不是服毒或被人灌下毒液。”

仵作楊木點頭。“沒錯,當時我們用銀針插檢她的喉嚨,也沒有發現銀針發黑。”

李淩雲皺眉道:“銀針驗毒並不是百試百靈,隻有少數具有腐蝕銀的屬性的毒物才可被驗出。如果遇到對銀不起作用的毒,一樣無法用銀針測出。況且,會讓銀針生出反應的並不一定就是毒,你可以把銀針插入煮熟的雞蛋黃試試。”

李淩雲說完,楊木便急著要按李淩雲的話試驗,從封診屏上特別安置的小門離開了。

明珪見李淩雲把羅氏的骸骨逐一翻檢了一遍,忍不住問:“沒有發黑的骨頭,是否可以確定羅氏並非死於中毒?京中刑部大牢裏有些手段,能讓人外表上看不出損傷,卻傷及筋骨,乃至內髒震裂而死,會不會……”

李淩雲搖頭。“如果那樣,骨頭上不可能沒有一點體現,但你看,羅氏的骨骼上沒有任何裂傷痕跡。”

“不是毒也不是內傷,還有什麽法子可以讓人身上的竅穴通通流血?”謝阮問道。

“死者被發現時均是七竅流血,”李淩雲思索道,“七竅,指的是人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這些地方與人體內的‘腔穴’勾連在一起,比如口喉、鼻內、耳孔、咽骨的管道之類。人的顱骨中有一些很細小的孔,雖然平時看不見,但是打哈欠時,會發現聽到的聲音能變大或變小,這就是小孔存在的證明。部分小孔與人眼中的裂隙相連,如死者心跳驟然停止,血液有可能從胸腔中流入氣道、食道,再流到口腔中,進而沿著小孔逆入七竅,形成七竅流血的恐怖場麵……”

李淩雲歎道:“隻有人暴斃,才能達到如此效果,若是用毒,也必是非常劇烈的毒。”

“可骨骼上看不出毒啊……”謝阮不解。

“看不出,也不一定就不是毒殺,隻是這種毒不會讓骨骼發黑罷了。”李淩雲忽然注意到了什麽,伸手拿起羅氏下身穿的黃色襦裙,細細地驗看一番。

“杜公,你看這處,應該是血跡。”李淩雲將襦裙遞給杜衡,手指暗褐色的一點。杜衡仔細看了看,伸手拉開口鼻罩嗅了嗅。

“看上去是血!時日太久,混了那屍體腐敗的氣味,不太能嗅出來。”杜衡回頭對自家隸奴道:“帶狗來。”

那隸奴口中稱“諾”,出去了一會兒,帶了條身量纖細、雙耳長毛的純黃犬回來。楊木也跟著一同回來,手裏好像還握著什麽。

“關中細犬?長安城裏也很少見這麽好的獵犬,哪兒弄來的?”謝阮蹲下,高興地摸摸那犬的頭。那犬卻坐在地上,一雙流露著忠誠的深琥珀色眼睛死死盯著主人杜衡,完全不理誇獎它的謝阮。

“你們封診道的狗都這樣不理人?”謝阮起身,見杜衡拿襦裙走過去給犬嗅聞,向李淩雲問道,“狗又能聞出什麽?”

“平素我們用來追蹤罪犯氣味,和獵犬是一樣的用法。不過這種犬經過特別訓練,對人血格外敏感。”

李淩雲話音未落,那犬已經吠叫起來。但和一般的犬不同,它隻是短促地叫了五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

“是人血。”杜衡對李淩雲點頭,他早已看出這位天後親信對什麽都非常好奇,不等她問就解釋,“這犬對一些氣味極大的毒物也能粗略地分辨,隻是吠叫的次數卻不相同。現在它叫了五聲,襦裙上的,便一定是人血。”

誰料謝阮還有問題,她看向襦裙,問道:“是人血又怎樣?死者本就下體流血而死,沾在裙裾上也不足為奇。”

李淩雲也不理她,對隸娘道:“六娘,取水和碗。”他又對昆侖奴比畫著說:“阿奴,把封診箱拿來。”

阿奴提來封診箱,又是一番哢哢動靜。李淩雲轉動銅盤,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一把精工製作的剪刀,把襦裙上染血的地方一起剪下。

謝阮摸摸鼻子,訕訕地看著。六娘捧了一個極小的水碗過來,把染血的布片浸在裏麵小心搓揉,一會兒便融出一小碗血水,端給李淩雲觀瞧。

“拿去喂了。”李淩雲淡淡說完,六娘就又離開屏風,不知拿什麽去了。此時那仵作楊木才找到機會走上來,有幾分激動地打開手掌,露出一個剝了殼的雞蛋和一枚發黑銀針,興奮地道:“銀針插進煮雞蛋裏,果然針尖發黑,隻是不明白是什麽緣故,李先生能不能教我?”

“雞蛋當然無毒,但蛋黃中存在能讓銀針發黑的東西。”李淩雲說完,見楊木如獲至寶,補充道:“銀針放在溫泉水中也會發黑,泉水卻未必就能毒死人。銀針驗毒是十分不準確的,你要是願意,抽空去一趟東都,找一家門楣上雕有七片草藥葉的藥鋪,進去說要學習封診之道,就會有人帶你去學些有用的封診法子。”

說罷,李淩雲對興奮不已的楊木不再理睬,拿起羅氏身邊那條狐狸尾巴端詳。明珪踱到他身邊,輕笑道:“大郎對這楊木,好像特別照顧。”

“仵作行人要想進封診道學習,必須要經過層層遴選,再由他們的行首推薦。學了技巧的仵作一般能在縣裏做個領頭的,破了大案還能升遷去更好的縣份。有這樣的好處,選人的人難免摻雜私心,並不是有心學就都去得成。我看他對此道是真心喜歡,所以才給他指條路,再說能少幾個被冤枉的人,多破幾樁案子,那也是很好的……”李淩雲把狐狸尾巴遞到明珪眼前,“依你看,這是什麽狐狸的尾巴?”

“你問錯人了,狩獵之事子璋老狐狸可不擅長。”謝阮走過來,彎腰瞧了瞧,讓李淩雲撥開毛發仔細看看,這才道,“外紅內不紅,不是奸人造假,這紅色是天生的,是赤狐的尾巴。”

謝阮又找李淩雲要了油絹手套戴上,上手捏一捏尾毛深處。“狐與狸皮毛觸感相似,有人會用便宜的狸尾冒充狐尾,但這毛發觸之有兔毛感,可以肯定是真的狐尾。”

“赤狐……”李淩雲對楊木招手,叫他過來,“附近山上赤狐多見嗎?”

楊木忙道:“山上很常見,總有人來買。那羅氏的丈夫邵七郎不就是捕獵赤狐的獵戶嗎?他獵了很多狐狸,所以才害怕狐妖尋仇。”

李淩雲捏捏狐狸尾巴,搖一搖,又撥開毛發,將手指伸進白色的皮子中。

“尾巴裏的骨頭已取了出來,皮質柔軟……”李淩雲把狐狸尾巴拿到麵前嗅嗅,“除了人死後散發的屍臭,沒有額外的惡臭。這尾巴已晾透,還用細沙揉過,是可以直接做衣裳的熟皮。”

謝阮見他這番操作,心中有些作嘔,斜眼看著他,朝後退了一些。這時六娘正好回來,手裏拿著個圓桶一般的籠子,籠中“吱吱”有聲,能看到一些灰黃的小影子在籠子裏麵跑來跑去。

謝阮定睛一看,裏麵竟是幾隻一指長的老鼠,不由得渾身上下齊齊打了個戰。她伸手捉了明珪的衣袖,藏到他身後,嘴裏連道:“怎麽老鼠都弄來了?真惡心。”

“你死人都不怕,還怕老鼠?”李淩雲伸手提起籠子看看,“這些是田鼠,地裏拿稻子做窩的那種,最多也不過一指長,不吃城中穢物,從小被我們用穀物果蔬養在屋裏,繁衍至今已有數千代了。它們跟外頭的老鼠不同,很幹淨,就算被這些老鼠咬了,也不會生病的。”

“就算再怎麽幹淨,也是老鼠,瞧著怎麽可能不惡心。”謝阮膽子大了一些,從明珪身後露出頭來,“平白無故的,你們養這玩意兒幹嗎?”

“當然不是平白無故。”李淩雲把老鼠籠子扔給六娘,“這是驗鼠,我們封診道專門用來試毒的。”

六娘聽他倆吵架,但笑不語地打開籠子上的一扇小門,從裏麵抓出一隻老鼠,在它脖頸上係了一根紅色繩索,這才用銅匙把襦裙上溶出來的血水灌進了老鼠口中。那老鼠也很乖巧,全程任她擺布,不見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這老鼠怎麽笨笨的?給什麽吃什麽,也不咬人。”謝阮大著膽子盯住老鼠。

“田鼠每兩月就可以生產三次,被養上了數千代,整日就混吃等死,早就給養傻了。”六娘笑著說完,把老鼠塞回去,卻見那老鼠剛被放進去,就在籠中狂奔亂竄起來,隻見它突地倒地,四肢伸直顫了兩下,便不再動彈了。

“死了!”謝阮驚叫道,“羅氏果然是中毒死的?”

“因死者是女子,所以我挑的都是雌鼠。你們看這死狀,與死者一模一樣。”六娘把老鼠拿出托在手上。眾人圍過來觀瞧,發現這老鼠也是七竅流血,下體也滲出一些新鮮的血水。

驗罷此棺,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第二口棺材,朝那邊迅速圍過去。那苗氏果然也隻餘下骸骨,杜衡看了她的衣著,卻“咦”了一聲。

“她身上隻穿著羅衫?”杜衡問,“苗氏的外衫呢?莫非弄丟了?”

杜衡一說,大家都發現了問題,苗氏身上果真沒有穿外衫。

“這羅是用撚絞手法織造的,經絲在相互絞纏後,會形成椒孔形,成品上麵就會出現織空。此質料極為薄透通風,單獨穿著時,可見女子胸部,所以隻能貼身或作為內襯穿著。”

杜衡問楊木:“到底怎麽回事?莫非有人剝了她的衣裳?”

“不是不是,她死的時候,根本沒有穿外衫,”楊木連忙道,“我記得很清楚,每個案子我都是第一個趕到的,苗氏亡於屋內,當時確實就隻穿了羅衫,至於外衫,就放在旁邊的榻上。那些巫師說,死者沾染了邪祟,生人不宜碰觸,所以是按原樣下葬的,苗氏的家人也沒給她穿上衣裳。”

“苗氏家貧,這羅的賣價卻不低,她這樣的人也穿得起昂貴的羅衫?”謝阮覺得有古怪。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起初查案時,也不知這些女子是否有私通之嫌,發現任何異常都得弄個清楚。她家中人說這是她成婚時長輩送的,看似貴重,其實是綢鋪裏壓箱底的瑕疵舊貨,這樣的陳羅向來賣得十分便宜。新婚娘子愛美,就算家貧,也有人偶爾會穿羅衫。”楊木道,“此事算不得奇怪。”

“說得過去。”李淩雲看看那輕薄的羅衫,思索道,“之前推測,凶手從正門進入,又沒發現撬門痕跡,而這些新婦不會輕易給男子開門。這個苗氏被殺死時還穿著羅衫,顯然,她見到那個凶手時,認為沒有加一件外衫的必要,如此一來,更加坐實凶手是女子。”

“凶手不但是女子,還和苗氏非常相熟。”謝阮皺眉,“你可以問問你家六娘,如果不是與來人關係親近,女子也不會這樣衣衫不整地見客,哪怕是妓子,也不會如此失禮。”

六娘聞言點頭讚同道:“謝將軍說得極是。”

“看來,凶手為女子已毫無疑問。”李淩雲照例檢查了一番苗氏的屍骨,在她的骨骼上也沒有發現中毒跡象,倒是同樣在裙上發現了一點血跡。既然前兩人身上都有血跡,他就把最後一名死者譚氏的襦裙也取下驗看,果然她身上染的也是血,於是他剪下苗氏和譚氏的裙裾,讓六娘浸出血水,同樣喂給驗鼠試毒。

六娘操作時,杜衡又仔細查看了另兩條狐狸尾巴。驗看苗氏棺中的狐狸尾巴後,杜衡道:“這條狐狸尾巴雖已剝皮,也取出了尾骨,但皮質觸摸起來相當粗硬。你們看,皮麵內側還沾著風幹的血肉和骨渣,顯然這條狐狸尾巴是剛從狐狸身上切下,隻經簡單晾曬,還未搓揉的生皮。”

說完,杜衡又繼續查看譚氏身邊的狐狸尾巴。

他拿出來晃了晃,狐狸尾巴如木頭一樣硬邦邦的。“這連骨頭都沒取下。”他湊到跟前聞了聞,連忙拿開老遠,“臊臭腐臭,臭不可聞,從僵硬和腐敗程度看,這條狐狸尾巴還帶著血肉,剛砍下來未經處置,就被塞到了死者身下。”

聽杜衡這樣說,李淩雲再度拿起譚氏的襦裙仔細檢看,發現一塊長條形血跡。他拿起嗅嗅,臉色也有些難看。“這塊血跡臊臭難聞,不是人血。”說罷,他照例將襦裙上染血的地方剪下交給六娘,“也浸出血水喂給老鼠。”

此時之前的三隻老鼠都已被喂下了血水,是一死二生的狀態。活著的兩隻,六娘也在它們脖子上用不同顏色的繩索做了記號,就在她開始喂第四隻老鼠血水時,之前那兩隻活著的老鼠開始狂奔,不一會兒便暴斃在籠中。

六娘小心地把老鼠拿出。這兩隻老鼠的死相與第一隻的一樣,均是七竅流血。又等了一會兒,眾人發現脖上係了白繩的第四隻老鼠沒有暴斃,依舊活潑地在籠子裏跑來跑去。

“果然是狐狸血。血隻要流出,不論人血還是獸血,都會很快凝結,凝血沾染不會留下這種長條形血跡。譚氏棺中這條狐狸尾巴,是從活狐身上直接斬下的,且凶手斬尾後很快就殺了譚氏,丟下狐狸尾巴時,狐血尚可流動,所以才在譚氏的襦裙上留下這樣的血跡。”李淩雲看看麵前一字排開的三隻老鼠,“從暴斃的跡象上看,三人都死於同一種凶猛的毒藥。看來這種毒物不會滲進骨頭,可能是通過血液進入人體的。”

“不對,據案卷記載,三人身上沒有外傷。”杜衡撫須道,“若用見血封喉的帶毒兵刃毀傷人體,導致她們中毒,毫無外傷是不可能的。所以毒一定是通過口服,從腸胃進入血液的……我們封診道的人在剖屍時早就發現,人的腸上籠罩著一層膜,膜上有粗大的血脈,吃下去的東西經過腸髒後,會通過血脈轉移到人體各處。所以,我猜測,毒是被她們吃下去的。”

“嗯……”李淩雲沒有反駁,“人的口鼻雖比不上貓狗靈敏,卻也非常敏感,若要服用者察覺不出異樣,那這種毒必須沒有任何異味。”他沉吟道:“到底會是什麽毒呢?”

“大唐現在常見三種類型的毒物,”杜衡順著李淩雲的思路一一列舉,“丹藥毒(砒霜等礦物毒)、本草毒(植物毒)、活物毒(動物毒)。丹藥毒毒性大,但是異味強,刺鼻,且難以下咽;本草毒顏色偏深,且味苦,很難不被發現。因此隻有活物毒較為可能。但世上活物千千萬,毒蛇、毒蟲、毒魚均有可能……”

杜衡歎了口氣。“要如何確定凶手用的是哪一種毒呢?”

“的確是活物毒,”李淩雲認同杜衡的猜測,補充道,“不過無法判斷到底是哪一種,它很可能是很多種活物毒匯集而成的。”

“多種?莫非是把很多種活物毒采取之後,混在一起?”杜衡驚訝道。

李淩雲搖頭。“單一活物毒時效短,絕不可能到了今日仍有如此強的毒性。單一活物毒經長時間之後,毒性必然會因風、水、土等環境的影響而減弱。所以這種活物毒一定含有多種毒素,其毒性相互融合。但簡單人為混合的活物毒,其中的不同毒素容易互相排斥,毒性非但不會增強,反而會減弱。所以這些活物毒所含的各種毒素必然相互融合,形成那種一旦製成,就能保存極久的複合毒。據我阿耶所說,這種類型的毒,刺客身上多有攜帶。隻是我大唐地大物博,能人異士也比比皆是,而複合毒品種繁多,製作方法秘不外傳,就算將刺客擒獲,也沒人能說清毒物的成分。”

“如此說來,毒性要怎麽去相互融合?”杜衡不解,“丹藥毒中最常見的就是互相混合。不過你所言也不虛,炮製中藥時,同一服藥裏,就有可能會出現毒性相衝的兩種藥材,單獨使用都會損傷人體,可二者混合,毒性便會被消弭。煉製這種活物毒,必定要比製作草藥複雜許多,要經長時間的嚐試。這都是基本工序罷了,另外製毒者還要精通用毒、用藥之道,這凶手難道還有這種本事?”

“凶手謀殺的對象是貧苦女子,她自己也是女子……”說到這裏,李淩雲朝謝阮看了一眼,“一般女子,除非生在醫人世家,否則即便富裕一些,也很難精通醫技。至於用毒,那些身份地位不高的巫女倒是會……對了,巫女!”

李淩雲突然想通了什麽,語速加快,興奮地道:“我知道了,對女子而言,最簡單、最方便融合活物毒的方法就是——養蠱。”

“蠱?你是說,畜蠱?”明珪倒吸一口涼氣,“畜養蠱蟲,可是不赦大罪。”

“說是這麽說,但山野民間養蠱的人向來不少。”李淩雲道,“而且如果不是長期養蠱,其實也很難被人發現。而且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很快地取得蠱毒。”

“何種法子?”明珪問。

“方法很簡單,”李淩雲比畫,“將多種毒蟲放入容器,放任其自由廝殺嚼吃,最後活下來的那個,就是最毒的。而且,這種蠱毒沒有單一的解藥可以醫治,哪怕是經驗老到的仵作和大夫,也未必能夠看出死因。”

李淩雲繼續道:“製作蠱毒需要捕捉大量毒蟲,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所以,隻要查出用的是什麽蠱毒,就可以借此找到購買或者製作蠱毒的人,也就是凶手了。”

“可你又怎麽確定是哪一種蠱毒?”謝阮有些頭疼地道,“沒有切實證據,一樣找不到線索,更抓不到凶手。”

“這倒不難……”李淩雲道,“雖然現在還摸不著門道,但是至少我們清楚,這種蠱毒會讓人暴斃。民間都用‘蠱毒’稱呼,但還是有比較細致的分類,到時與各種記錄一一比較,未必不能找出是什麽蠱。我阿耶對此也有研究,從他的手記裏,或能找出些線索。”

李淩雲又說:“就算不知是何種毒,我們也已知曉凶手是女子,她無法用蠻力殺人,才選擇較為輕鬆的下毒手段。所以除了蠱毒,我們也還有這條線可以追查。”

“連續殺死了三名女子……她到底會是什麽人?殺人可是大罪,要償命的,村裏人也沒聽說這些女子跟人有仇,凶手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仵作楊木萬分不解。

“抓到凶手,自然就知道緣由。如今隻能先做一些合情合理的推論……”李淩雲拎著三條狐狸尾巴,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目露困惑,“一條熟皮,一條生皮,一條竟然是新鮮的。如果早已計劃好要殺三人,為何不直接準備三條一樣的尾巴?”

明珪聞言眉心一緊,試著提出一個問題:“大郎能否看出這些尾巴是不是同一人切割下來的?”

李淩雲讚賞地瞧他一眼,抬起狐狸尾巴,仔細觀察每一條尾巴的斷麵,又用手仔細撫摩,這才道:“狐狸尾巴都是被人用小號刀具沿環形切割一圈從狐狸身上割下的,此人手法極為熟練,斷麵整齊,且下刀處正好是狐狸尾巴骨節所在。你們來瞧,這些狐狸尾巴的斷麵相當光滑。且第一案和第二案的狐狸尾巴上可見同種痕跡,這就反映出凶手對狐狸的身體構造極為了解,且剝狐狸尾巴的技能相當嫻熟……那麽,她為什麽不把狐狸尾巴都製成熟皮呢?”

“如果要買狐狸尾巴,當然是買硝好的熟皮。”謝阮提起苗氏身邊那條狐狸尾巴聞了聞,那臭味讓她打了個幹噦,她抬手將狐狸尾巴扔給李淩雲,捏著鼻子道,“獵戶就算自己獵了狐狸,除非一定要留整皮,否則尾毛定會留下來製熟單賣,狐狸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這條尾巴。買皮毛的人,誰會要這種發臭的生皮?”

明珪好奇地湊過去聞了聞,被熏得直閉眼,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你長在宮中,怎麽會知道這些?”

“朝廷也有官市啊!而且各級官市裏都有店肆經營的商人,朝廷也建了專用的市籍,責令專人詳細錄入在籍商人手中的財產。我知道些這些玩意兒的賣價,又有什麽好意外的?”謝阮白他一眼,又疑惑道:“凶手手頭總有狐狸尾巴,還是市麵上輕易買不著的,那麽……她會不會也是獵戶家中的女人?”

“也有可能,但還是解釋不通她為什麽不全部用熟皮。”明珪思索片刻,恍然道:“除非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狐狸尾巴留在死者身下,而是突然想要殺人,意外留下狐狸尾巴,因此準備不夠周全,才會導致三條狐狸尾巴狀態不一。”

“為什麽你會這樣想?”李淩雲猛抬頭,視線凝聚到明珪臉上。

“第二條狐狸尾巴是生皮,第三條更是帶著血肉,可見凶手連殺三人,絕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明珪在三條狐狸尾巴上撫過,接著將它們拿起,放在旁邊的高腿木幾上,隻見他手指第一條狐狸尾巴道:“或許凶手一開始根本沒想著什麽狐妖,而是想用這條尾巴做借口,騙開羅氏的家門。”

明珪回頭問:“仵作,當時這條狐狸尾巴,羅氏的丈夫可親自認過?他專獵狐狸,會不會是他自己家裏的?”

“邵七郎家中並不富裕,向來一個大錢的成色都要爭半天。狐狸尾巴市價很高,若自家的貨都不認得,那在交易的時候,就很容易讓收皮子的奸商給偷摸換了去,所以邵七郎非常確信,這條狐狸尾巴絕不是他自己家的。”

“那就對了!”明珪道,“第一條狐狸尾巴定是凶手帶到現場的,至於她為何會帶一條狐狸尾巴去,我猜她多半是借口稱要用此尾製作衣物,羅氏的丈夫是獵戶,所以羅氏一定也擅長使用皮子……第一案的房門,應該就是這麽被敲開的。”

“說得過去,”李淩雲沉吟片刻,“女子殺人不多見,再說凶手如果是第一次殺人,見到羅氏七竅流血的慘狀,可能會驚慌失措起來。要是羅氏發作時恰好將狐狸尾巴壓在身下,凶手又著急逃走,將狐狸尾巴遺落在現場,也是很有可能的。”

“不管羅氏怎麽開罪了這個凶手,凶手用這種劇毒害人,顯然是非常想置羅氏於死地,那麽……凶手如果不確定羅氏是否死透了,是不會輕易離開的。所以就算逃,她也不會逃得太遠,極有可能,她當時就在現場附近轉悠。”杜衡看向羅氏的棺材,“據案卷所載,羅氏被發現死了之後,村人很快聚攏到院中看熱鬧。就在這時,人群中有人高呼,說邵七郎獵殺狐狸太多,得罪了狐妖,所以狐妖眼下前來索命,這才殺死了他的娘子。而邵七郎聞言,當即跪地祈禱。依我看,隻有凶手才會在確定羅氏死去之後察覺自己遺落了狐狸尾巴,又發現可以借此脫罪,而如此囂張地喊叫。一切都是為了誤導眾人,讓眾人以為是狐妖作祟殺人。所以凶手必然混在人群之中,咱們隻要查清是誰喊的這句話,凶手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杜衡說到這裏,眾人齊齊看向仵作楊木,後者苦笑搖頭。“實不相瞞,我與本縣賊曹尉在檢驗現場時,也聽到了喊叫,但我隻能憑聲音判斷喊話的是個女子,並不知對方身份。現場慘烈可怖,圍觀者人人自危,雖然我們也盤問過,可沒人注意到是誰喊的這些話。”

李淩雲不緊不慢地道:“沒有被圍觀村民回憶起來,反而提供了別的線索,至少說明此人也是個熟臉,想必就住在羅氏家附近。”

“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明珪雙目炯炯,看向苗氏的棺材,輕聲道,“凶手在第一案留下狐狸尾巴,恐怕是個意外,但後麵兩案,看起來就是她刻意所為了。”

“意外?刻意所為?”謝阮疑惑道,“你是怎麽得到這個結論的?”

“凶手在現場直接喊出狐妖作祟,就是因為發現自己遺落了罪證,她害怕這個罪證暴露後會被追查。你們想想,羅氏的丈夫是個獵戶,對這些皮毛之物一定很了解,一旦他從悲痛中清醒過來,認出這條狐狸尾巴並不是自家的東西,官府就會一直追查狐狸尾巴從何而來。

“剛才大郎也說,凶手就住在附近,那麽官府大有可能會沿著這條線找到真凶。而且,萬一這條狐狸尾巴有別人見過,被人認出,那她豈不是作繭自縛?所以她急中生智,試圖以妖怪邪說來擾亂官府查案。”

說到這裏,善於分析人情的明珪也忍不住歎道:

“其實她這麽喊,抱的也是試一試的想法,如果官府中人不相信這些歪理邪說,頂多就是拖延一段時間。可能就連凶手自己也沒有料到,這通信口胡說,官府卻給當了真,羅氏被稀裏糊塗地草草掩埋了。如此一來,凶手當然是大喜過望,於是將計就計,開始盤算下一個目標。

“不論她是想借機除掉眼中釘也好,還是想坐實狐妖作祟也罷,她最後都選擇了繼續殺人。畢竟不殺的話,定會有人懷疑,妖怪作惡,哪裏有幹一次就收手的道理呢?

“而此時,那凶手手裏恰好還有一條狐狸尾巴,不過這條還在晾曬,未經最後處置,仍是生皮。隻是凶手心裏清楚,要坐實狐妖作案,就必須接二連三製造恐怖,不讓官府有反應的機會,所以在選定目標後,她就迫不及待地對下一個目標苗氏下了手。”

“如果隻為證明狐妖作祟,凶手為何還要殺第三人?”謝阮不解,“作案兩次就足夠了,不是嗎?”

“所以我還有一個猜測,被害的三人很可能在生活中與凶手有嫌隙,凶手懷恨在心,因此在第一次得手後,她就趁機把討厭的人一一除掉。”明珪推測道,“苗氏、譚氏之死,必是事出有因,隻是現在還猜不出具體緣由罷了。”

“我看這三人和凶手仇恨應該很深,仔細調查,從她們身邊親友口中問出線索並非難事,隻是當時官府被狐妖傳聞迷惑,才會輕易放過。”杜衡撫須道,“這凶手恐怕頗有城府,所以能瞞過他人。”

“我不這麽看。”聽了半晌的李淩雲搖搖頭,“杜公,這人與三名死者間,應該沒有什麽不得了的生死大仇。”

杜衡聞言目露精光。“哦?何以見得?”

李淩雲又道:“就目前看,她與羅氏之間有矛盾,但矛盾起因絕非打鬧爭吵,否則附近村民定會說三道四,隨口一問便可知曉。她能有計劃地用狐狸尾巴當借口創造殺人機會,且不被羅氏瞧出端倪,可見羅氏與她至少表麵上和氣,羅氏自己也不知哪兒得罪了對方,遭其記恨。再看凶手,她又是準備狐狸尾巴,又是拿出劇毒,分明下了置人於死地的決心!這惡毒的念頭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換言之,凶手一直在乎和羅氏之間的矛盾,進而才使這份怨恨變成殺人的原因。所以我覺得,明子璋的說法更有道理,苗氏、譚氏被害,不過是凶手為了掩蓋第一樁罪行,她想坐實狐妖的傳聞,所以才會繼續作案,她和後麵兩位死者之間可能並無大仇。”

杜衡聽得胡子直翹,怒而拂袖道:“大郎,我所言未必就是錯的吧!現在沒有證據,你我都隻是猜想而已,莫非你就一定是對的?”

“時過境遷,直接實證已經難以尋覓,但未必就沒有辦法側麵驗證事實。”李淩雲不慌不忙地拿起苗氏那件羅衫,“杜公是不是忘了,苗氏穿得輕薄,卻還是給凶手開了門。這般親密相見不回避,可見苗氏對凶手毫無戒心。另外二人也都在房中受害。如果凶手與死者間有擺在台麵上的仇恨,凶手就算拿條狐狸尾巴賠罪,也不一定就能騙開房門,所以杜公的想法怕是說不通的。”

杜衡冷哼道:“你這小輩真是胡亂猜測,鄉野村婦本就不拘小節,哺乳孩童都未必避嫌,見來人是個女子,更沒什麽好介意的。另外,村中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大有人在,一條狐狸尾巴價值可觀,以此為借口前來賠罪,商人都未必經得起**,何況她們隻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未見過什麽世麵的初嫁小娘子。”

“杜公這麽辯倒也有理,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凶手繼續作案,最倒黴的人又會是誰呢?”李淩雲氣定神閑地自問自答,“既然是羅氏的丈夫邵七郎招來了邪祟,要是繼續死人的話,村裏人肯定會忍無可忍,把他趕出村去。或許,凶手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並不純粹是為了坐實狐妖傳聞,而是打算一舉兩得才繼續作案……杜公您覺得,我這個想法是否也有一些道理?”

杜衡聞言,勃然大怒道:“什麽有沒有理的?李大郎,你阿耶難道沒教過你規矩?你別忘了,封診道沒有證據不可直接定罪。”

麵對杜衡的怒火,李淩雲並不退讓,直言不諱道:“我阿耶當然教了,但他也說斷案時,不能遇到古怪的地方就找理由敷衍,必須合理猜測,同時再加以實證方可定案!況且,我一直沒把話說死,而是認為有可能,等找到實證便能判斷。可杜公……您同樣沒有證據,輕易排除我的推測,隻怕也不太妥當吧!”

明珪見杜衡麵色難看,忙把謝阮拽開,溫聲道:“既然二位各有想法,之後隻需求證即可。我看不妨把輸贏放在一旁,再去村中查一次,問問羅氏家中情形?”

“那誰去?”杜衡、李淩雲異口同聲地問。

“橫豎你們別看我啊!我隻會揍人、砍人,不會尋什麽線索。”謝阮笑嘻嘻在明珪身後一推,後者搖頭輕歎道:“二位別吵,由我去問村裏人,你們可願意?”

“我看行,明少卿相貌俊秀,溫文爾雅,頗能得人好感。”杜衡連連點頭。

“人情之事,我向來做不好。”李淩雲也點了頭。

“走吧!趁早兒的,否則天都要黑了。”謝阮大笑連連,伸手推開封診屏上的小門,領頭貓腰鑽了出去。

眾人又一次來到羅家的村頭,天色也暗了下來。裏正安排大家先到村中富戶家休息,順便等他召集村人過來。眾人一人一張胡床[1]剛坐定,就見裏正帶著幾個村老匆忙奔進院裏。

明珪連忙起身,客氣地招呼道:“諸位都是長輩,不必多禮,我有幾句話要問問你們,隻是一些家長裏短,各位隻需照實回答便是。”

“貴人您瞧著麵善,可您身後的官人,眼神卻讓人看著害怕得很哩!”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說著,哆哆嗦嗦地朝明珪身後張望。

明珪回頭,見杜衡低頭不語正在飲水,顯然老頭兒不是說他,再看發現李淩雲正盯住那老頭兒,臉上毫無表情,雙眼炯炯發亮,心知說的就是李淩雲了。但明珪也知道李淩雲沾案子就這副模樣,於是隻好找個借口,把幾個老頭兒帶到院中問話。

見李淩雲起身要跟,明珪將他攔住,苦笑道:“他們怕你,在你麵前怕是不能暢所欲言,你信我就稍等片刻,回來與你仔細說。”

“我自然信你,隻是不要問漏了話。斷案所用,句句都很關鍵。”李淩雲叮囑明珪。明珪好笑地拍拍他。“記下了,大郎不必擔心。”

謝阮雙手抱胸,倚在門口調侃:“李大郎,你當真是看死人比看活人還多,就你這夜貓子進宅的眼神,叫人家活了一輩子的老頭兒都怕。你不必擔心,明子璋他阿耶是個厲害的術士,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混進宮中討生活,雖說他說話的技巧還遠遠比不上他阿耶,但從那群老頭兒嘴裏套話,對他來說絕非難事,你隻管等著便是了。”

李淩雲被謝阮打趣,倒也不跟她爭執,反而乖乖回屋去了。謝阮多看了他好幾眼,捉摸不透這人的想法。片刻之後,明珪果然回到屋內,笑道:“問出來了。”

“那羅氏的丈夫邵七郎的確是附近為數不多的獵戶之一,家中雖說也不怎麽富裕,但狩獵運氣好時也能賺到不少銀錢。隻是羅氏的父親頗愛賭錢,常從女兒這裏拿錢,家中偶爾也會青黃不接。”明珪看一眼認真傾聽的李淩雲,繼續道,“羅氏喜歡炫耀,總說家裏有什麽親戚在京中做官,而且看不起諸色賤人,言語中多有貶低。但這人又有一些急公好義,有時仗義疏財,有人相求的話,羅氏也願意幫忙,村落周圍有很多人愛和她往來。像她這種說話直接、愛憎分明之人,身邊難免有對她心懷不滿者,所以和羅氏表麵關係不錯,又有利益往來的女子最為可疑。隻是村老說,粗看羅氏跟誰都處得挺好,他們也想不出有誰要置她於死地。”

“羅氏喜歡炫耀,是因為她丈夫能賺錢?”謝阮思索,“照這麽說,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底氣。凶手或許早就對羅氏的跋扈有所不滿,所以殺死羅氏,連帶把她的男人趕走,也在情理之中。”

謝阮說到這兒,忍不住看向李淩雲。“看來此番,李大郎要贏了。”

杜衡麵色陡變,語氣強硬地爭起來:“要證實李大郎是對的,還得抓到那凶手審問,現下說得再多也不過是空口無憑。”

“身為長輩,杜公還輸不起了?”謝阮皺皺眉。杜衡不由得氣結:“讓你謝三娘來賭鬥生死,你倒是試試看輸不輸得起。”

謝阮聞言不怒反笑:“杜公平時死板,發起脾氣來倒是可愛生動。”說罷,她又道:“其實你也沒說錯,凶手抓不到,這賭鬥便沒個結果,說不定……最後你倆會一起丟了腦袋。”

“謝三娘,不必如此。”明珪轉身看向李淩雲,發現他一直在沉思,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謝阮跟杜衡的口角,“大郎,可有什麽法子抓到凶手?”

“還是得從狐狸尾巴著手。”李淩雲道,“狐狸尾巴來自附近山上的赤狐。第三條狐狸尾巴是現剁下來的,要在殺人時狐血還不凝結,隻有兩種可能:凶手要麽是從獵戶那裏收的活狐,要麽就是自己上山獵殺的。之前說過,凶手在羅氏死後混入人群,並未被認出,大有可能凶手住在她家附近,或許,我們可以從附近的獵戶身上開始調查。”

“此事就交給我和裏正去辦。”楊木是縣裏的仵作,跟來一起查案,隻見他起身道,“某跟著二位先生長了許多本事,又蒙李先生給我機會,可以去封診道修習,這事你們就讓我跑跑腿吧!”說完楊木就出了門。

掌燈後不久,眾人見楊木一個人匆忙歸來,一臉喜色地道:“不打聽還不知道,一打聽,發現村附近隻得五名獵戶,人數不多,且因為五人都在山頭上討生活,所以各自獵殺什麽野獸,也是做了區分的,免得互相搶奪獵物,平白生出事端。其中三人全部來自一戶,是有血緣的兄弟,這家人世代以獵殺大型獸類為生,必須三人合夥才能成功狩獵;有一人隻能捕捉飛禽;至於羅氏的丈夫,也就是邵七郎,按約定可以獵殺身形比較小的走獸,譬如麝、狐、狸之類。”

楊木笑道:“規矩不是他們定的,這些獵戶手持弓箭刀具,一旦引起事端,難免非死即傷,所以必須要給他們立個規矩。附近山頭都是鄉裏的土地,所以他們在山中狩獵,需定期到鄉長那裏交些‘山頭錢’。我大唐的鄉長一般不怎麽管事,就像木頭菩薩,可這位有些不同,他兄弟是本縣縣尉,家裏有些實力,大家平日不得不聽他的。鄉長早已說死,必須交了山頭錢,獵戶才可上山捕獵,否則的話,鄉長會叫他們把獵物全都交出來,隻當做白工了。”

“如此說來,附近山頭上,這五人做的就是獨門營生,那利潤隻怕是很可觀啊!”杜衡挑眉,有些別扭地道,“或許凶手的確是想趕走邵七郎。如果邵七郎被趕走,那獵殺狐、狸等的名額就會空出來,按鄉長的規矩,隻要願意交些通寶[2],就可以輕鬆頂下邵七郎的名額。”

“大家大戶會讓娘子們學習狩獵技藝,可普通人家的女子很少會上山狩獵,如果是為了趕走邵七郎,然後頂替位置,那麽那個頂替的人一定是個男子,同時,此人也應與凶手關係密切,那麽最有可能的,便是凶手的丈夫了。”

李淩雲起身在房內踱步,這似乎也是他的一種習慣。隻見他一邊走動,一邊語速極快地推論道:“三人都是已婚卻未有身孕的新婦。年歲不大的女子更喜歡與同齡人往來,而不是跟長輩交往。尤其苗氏,不會穿透膚羅衫去見長輩,所以凶手的年歲或許跟死者近似,在十四歲至十六歲之間。假如凶手的丈夫已是個獵戶,因我大唐戶製分明,農、獵均有記錄,獵戶人數不多,村老方才不至於想不起此人。但在凶手看來,他有能力取代邵七郎狩獵小型野獸,那麽他一定會弓術。不選擇狩獵禽類的獵戶下手,多半是因為飛鳥出了名地難射,可見此人會弓箭,卻不怎麽精通。”

“會弓箭,但又弓技不佳,這會是什麽人?”明珪思索片刻仍無頭緒。卻聽身邊的謝阮道:“有了!我知道什麽人會這樣。”

“你知道?”明珪忙問。

“要說起會搭弓射箭,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當兵的了。”謝阮冷笑道,“隻是,此人多半不是真正的兵。我大唐軍戶[3]一般歸所屬兵府調遣,戰時為兵,餘時種田,輕易不得離開所在土地。沒有調兵之令,擅離土地者死,還會連坐全家。軍戶們平日在家要時刻操練,會用弓者大多弓法嫻熟,射隻鳥兒不在話下。而且軍戶地位比不上良人,不能與良人通婚,絕沒有可能去做獵戶。我看這人不是兵,倒像是賊。”

“……你是說山賊?”杜衡恍然大悟。

明珪讚同道:“要是落草為寇,時刻麵對官兵追剿,學些弓技卻又不很精通也合乎情理。”

“問得好!”李淩雲讚道,“羅氏家中有些銀錢,凶手卻並未將之取走,可見她真正圖謀的是長遠利益。她製造狐妖作祟的傳聞,想讓自己的丈夫取代邵七郎,這勉強算有殺人緣由。可那苗氏貌醜,家中也極貧困,凶手仍把苗氏作為第二個殺害對象,其中必有緣故,凶手又對她有什麽不滿?”

“願意嫁給賊寇,這女子恐怕也不是什麽良人。”明珪雙手在腰間交握,兩根拇指互相迅速繞動起來,這有些怪異的動作似乎能幫助他整理思緒,“我大唐百姓分各色人等,貴賤懸殊。樂戶、商戶、軍戶、部曲[4]、奴婢等身份,地位均低於普通良人。若凶手丈夫真是賊寇,那就屬於罪人,連這些賤人也不如。如果凶手是良人,是不會嫁給一個罪人的。難道是她與丈夫身份都很低賤,而受害的三人卻都是良人,她因此憤憤不平?”

“這就對上了!”那裏正激動道,“正如先生所言,死的三個娘子,都是本縣土生土長的良人!”

他又大膽猜測:“凶手夫妻不是良人,那日常生活必定處處受限。那個羅氏很看重色等,她會不會是因輕賤了凶手,才招來殺身之禍的呢?”

“不對,如果他們不是良人,丈夫又是賊寇的話,隻怕早就被捉拿了。”楊木推翻裏正的說法,“按大唐律,百姓一旦離開鄉土,處處都要使用證明身份的過所[5],否則寸步難行,凶手夫妻要怎麽才能掩飾罪人身份呢?”

“過所也會有人造假啊!”謝阮嘲弄道,“這些年來大唐征戰不斷,光是一個新羅[6],平了又叛,叛了又平,天天打仗,百姓早就不堪重負。別說是京畿之外,京內也都亂七八糟的,求個活路的人遍地都是,遇到災年,拿錢造個假過所,全家逃走的不在少數。隻要看起來像好人,誰遇到了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了,那些大戶手中的土地,因百姓奔逃不斷買賣,誰又知道有多少人假托奴婢身份藏身莊園之內?反正敷衍了事,放過兩個下賤人,說來不是大事。隻是這到底仍是京畿之內,土地還是很值錢的,居留容易,可要想落籍本地,瓜分百姓田土,卻是不可能的。這麽看來,凶手夫妻應該是以外鄉人的身份居住在附近村子的才對。”

“若真如謝三娘所言,一切就說得通了。”明珪道,“外鄉人沒有自己的田土,租種土地也賺不了幾個大子兒,過得應該很貧苦,又因來自外鄉,容易受人排擠,就算遭遇不公,也不敢輕易跟本地人發生衝突。羅氏如果看不起凶手,凶手不敢當麵頂撞,卻未必不會背地記仇。這就難怪凶手跟三名死者表麵上關係不錯,心中卻記恨她們。如此看來,凶手殺死她們也就有了緣由。”

那裏正聞言讚同道:“杜公說得對,村子雖然荒僻,但這些年陸續外來不少人,都在這裏定居,盡管沒有土地,可也會租些田產種植,手巧的還會做一些紡織製衣之類的營生,沒有實證,恐怕還是抓不準人的。”

“這麽說來,確定凶手到底是下了什麽毒就變得很要緊了,這種令人七竅、下體都流血的劇毒非常少見,不至於查不出來。”李淩雲說到這裏,抬腿便向院外走去。

“你去哪兒?怎麽燈也不提一個?李大郎,你是夜貓子嗎?”謝阮大聲衝他喊,“喂,李淩雲——聽見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李淩雲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回東都——”他高聲喊,“翻翻我父親的手記,定能尋到這毒物——”

謝阮看看屋內的人,有些無奈地大步追了出去。她都走了,眾人自然也要跟上,明珪匆忙對主人道了謝,又讓那楊木直接回縣上,再告訴裏正不必跟隨自己,可以回家去了。做完這些,他才與杜衡一同出了屋。

二人到了外麵,見謝阮與李淩雲早已上馬,已經等得滿臉不耐煩了。

從門口棗樹上解下馬,明珪小聲問杜衡:“杜公自小認識大郎,他素來是這樣,想到什麽就非得馬上去做嗎?”

“李大郎這孩子小時候十分乖巧,尤其他的相貌生得格外可愛,活脫兒菩薩座下童子的模樣,誰見了都喜歡。可打三歲時他母親去世,孿生弟弟又大病一場,他就突然變得性格古怪起來,說話做事,很多時候都令人不知所謂。”杜衡搖搖頭。

說罷,二人翻身上馬,眾人在謝阮的帶領下朝東都開拔而去。

往前走時,杜衡故意落在後麵一些。他抬頭向前看,望著李淩雲挺拔瘦削的後背,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注釋:

[1] 古代坐臥類家具。輕便,可折疊,兩足前後交叉,交接點做成軸,以利翻轉折疊,上橫梁穿繩以便坐。東漢後期北方少數民族所創並流入中原,適於野外郊遊、作戰攜帶。古代多稱北方少數民族為胡人,故名。

[2] 中國自唐初至清末錢幣的一種名稱。早期多以重量作為錢幣名稱,如半兩、五銖。另有元寶、重寶、之寶等錢幣。

[3] 唐代實行府兵製,軍人身份是繼承的,這種人家叫作軍戶。

[4] 家仆。

[5] 古代過關津時所用的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