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狼奔凰舞 鬼河市啟

快馬加鞭的話,從畿縣到東都,所用時間並不很長,天光乍明時,眾人已趕到了東都城外。

入城的官道上已有許多車馬和商人,排著隊在等開城門。路邊的逆旅和飯鋪更是煙火繚繞,有的百姓更是就地在路邊搭個草棚,售賣起朝食來。

雖然謝阮一行騎的無疑都是好馬,但徹夜不眠,大家都很疲累。謝阮就讓一眾飛騎和杜衡自由行動,自己則拿了馬鞭,和明珪、李淩雲一起,在餺飥[1]鋪子的長凳上坐下來。

阿奴、六娘身為奴婢,按規矩不能與主人同席。阿奴個頭大,又是昆侖奴,見老有人喜歡看他,就幹脆在道邊上蹲著吃。六娘則與其他百姓一桌。三人這桌還有空位,可明珪與謝阮衣裝華美,也沒有人敢輕易上前湊趣。

喝一口桌麵陶壺裏倒出來的水,謝阮皺眉道:“涼的。”

明珪聞言一笑,不顧身份,從店家灶台上拎個黑黢黢的壺過來,添了些熱水進去,發現李淩雲麵前粗瓷碗裏的水已喝光了,順手也給他添上。

把壺提回去後,明珪坐下便問:“三娘不是喜歡吃胡餅[2]嗎?我看前頭有賣的。”

“那個店家啊,伸出手來五指比木炭還黑,揉的餅怎麽吃得下去?”謝阮朝灶旁捏餺飥的婦人努嘴:“這邊就順眼許多。”

兩人聞言轉頭去看,隻見那婦人從水盆裏撈起一指粗細、兩寸長短的白麥麵,用手在盆邊挼薄成片狀,快速地扔進沸水鍋中,毫無停滯地從旁邊一抄,接著端起丈夫打好作料的粗陶碗,用竹漏撈起麵片放入其中,再自旁邊湯罐裏舀一勺乳白高湯,澆在麵上,撒上些切得極碎的羊肉,一碗滾燙的羊肉餺飥就做成了。

餺飥端上來,李淩雲馬上吃得稀裏嘩啦,小半刻過去,他已連湯都喝了個精光,謝阮也吃了半碗下去,而明珪才剛挑了幾根準備吃下。

賣餺飥的婦人瞥見,捂嘴笑道:“這位郎君太雅致了,就你這個吃法,怕吃到一半,都糊在碗裏了,莫非是奴這餺飥做得太粗劣,不合郎君你的胃口?”

明珪搖頭,連忙吃了幾口,又喝口湯道:“這餺飥是很好吃的,隻是我平日在家,跟我阿耶學習修道,自然而然吃得少了。”

“是好吃的。”謝阮撈光了餺飥麵片,不客氣地道,“店家不必理他,他就這個做派。你看我身邊這位,一口氣就給吃光了,可見是好吃得很。”

“能治餓的什麽都好吃,哪怕豬食狗食。”李淩雲冷不丁地開口,伸手又倒了一碗水。

謝阮跟明珪齊齊一愣,那婦人也蒙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明珪放下手中竹箸,有些擔憂地看著李淩雲。“大郎此話怎講?”

“你們以為在牢中的時候,能吃到什麽珍饈美味?”李淩雲反問,“我才從縣獄出來幾日?當然覺得什麽都好吃。況且這餺飥的滋味,的確也比一般的美味。”

那婦人聽見最後這句,方才大鬆了一口氣,卻也不敢再來湊趣,老老實實煮餺飥去了。

“說得也是。”謝阮看著李淩雲那沒有表情的俊臉,一手托腮,瞥著他道,“李大郎,你自己覺得你跟杜公誰會贏?”

“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怎麽覺得又不關鍵。”李淩雲道。

謝阮換了隻手托臉,刻意加重語氣:“輸了的人,可是會死的。”

“那又如何?”李淩雲起身整整袍衫。

“你就不覺得害怕或者心慌嗎?畢竟賭鬥的是生死大事。”謝阮不解地站起。明珪給婦人遞過錢去,此時謝阮與李淩雲二人仍在說個不停。

“害怕有用?到底是可以改變案子的真相,還是可以讓天後收回旨意?如果都不是,那就不必害怕。”李淩雲正說著,鍾聲突然自城中綿綿不斷地響起,東都洛陽的龐大城門隨之發出轟然巨響,緩緩打開。

“城門開了,馬上去我家,在我阿耶的手記上應該可以找到破案的關鍵。”李淩雲朝係馬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後,謝阮看著他的背影,目露迷惑。

“這李大郎,性子真是古怪。”謝阮推推身邊的明珪,“你不覺得,這人平時太冷淡了?如果隻對別人這樣也就算了,他居然連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好像這個世上除了案子,就沒有什麽讓他動情的事,這種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他不是不在乎,你還記得他說過嗎?他對人情之類的事理解起來有些障礙。”明珪同情地道,“我覺得,不光是別人的感情,他恐怕對自己的‘情’,也不太弄得明白。”

“自己的‘情’?什麽意思?”謝阮重複了一遍,卻感到更加糊塗了。

不久之後,東都洛水南麵的宜人坊裏,謝阮站在高大陳舊的巨門之前,兩眼瞪著門上鏽跡斑斑的鋪首獸頭,一副出神模樣。

“李大郎,你家就住在這兒?”謝阮轉身看看身後另一個坊,在坊路兩邊,都是碧瓦紅牆和亭台高樓,再回頭瞧著麵前這破落荒涼的樣子,她搖頭道,“這要是洛北貧民住的地方也就罷了,洛南明明是官員商賈集中的地方,向來寸土寸金,怎麽還有這等荒涼之處?”

“這裏是前隋的齊王府,到了本朝被賞給了東都太常寺,現在是用來種藥的,裏頭就沒什麽人。因為封診道日常剖屍需要避人耳目,所以從大唐高祖皇帝時,就給李家賜居此處,順便跟太常寺的人一同負責打理藥園。”

李淩雲敲敲門,很快就有白衣仆傭過來,從側門把封診車和一行人迎了進去。

眾人牽馬進院,看見裏麵有一些很破敗的房舍,勉強還算潔淨。房舍中有幾個人在翻曬藥材,見眾人到來,都停下手裏的事,恭敬地行禮。

“他們都是太常寺叫來負責種植、炮製藥材的官奴,偶爾也會有太常寺的官員過來監督。你們隨我來,走這邊。”李淩雲帶路到側門外。放眼望去,前麵是一大片綠地,仔細一看,會發現地上分好了田壟,分門別類地種植著各類藥材,遙看遠處,前方另有一處院落,目測距此至少半坊遠近。眾人又上了馬,沿一條田間小路往那邊行去。

謝阮聽著幽幽鳥鳴聲問:“不覺得太清靜了?地廣人稀,恐怕日常出入也不方便吧!”

“倒不覺得不便,清靜是好事,隻是偶爾會有一些少年偷摸翻牆進來,他們臉上塗粉,衣服還用香熏過,看起來鬼鬼祟祟,很是討厭。”李淩雲手指遠方綠樹蔥蘢的地方:“你們看,那邊牆外的樹木長得尤其高大,有人傳聞藥園裏鬧鬼,少年好奇,就從那處跑進來,每一次都會來好多人,吵得心煩。”

“臉上塗粉?”謝阮看向明珪,挑眉笑笑。後者會意地問:“這些少年,嘴唇上塗著口脂嗎?”

“應該有吧!我見過,嘴巴紅通通,身上香噴噴的。”李淩雲道,“反正發現他們來了,就讓人拿草叉趕出去,不過最近兩年他們也不敢來了。”

“為什麽?”謝阮好奇地問。

“大前年的六月六日曬書節時,他們又翻牆進來,結果看了我家曬在院中的東西,有人嚇丟了魂,就再也沒來過了。”

“你家曬的到底是什麽書,這般嚇人?”謝阮更加好奇了。

“嚇著他們的不是書,是我家祖傳的一副完整人骨架,小時候阿耶用來教我記憶人骨用的。你們知道嗎?人全身上下一共有二百零六塊骨,我路都走不穩時,阿耶就讓我全部背下來。”李淩雲揮去麵前盤旋的小蟲。

“洛陽水道縱橫,這東西平時放在地下室內,難免沾染些潮氣,要是不拿出來上油曬上一曬,骨架就容易朽壞。我又不曉得他們會在那個時候跑來,結果不但打翻了骨架,還搞得脊骨散了一地,現在隻能用銅釘勉強釘在一起。最討厭的是,這群人把自己嚇病了,還找菏澤寺的那些和尚來門口念經,說是什麽大威天龍般若蜜,要在這裏驅魔……吵得要命,真是煩死個人。”

謝阮在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裏的鞭子猛敲馬鞍。“哈哈哈哈,某曉得那是誰家的紈絝。李大郎你可知道?東都有個順口溜,正所謂:‘衣裳好,儀貌惡,不姓許,即姓郝。’卻不知那個嚇丟了魂的,是兵部侍郎[3]許欽明家的,還是中書令[4]郝處俊家的子弟。這群小兔崽子竟被你家的人骨頭架子嚇著了,可真是樂死個人。”

明珪也忍不住笑起來,問道:“那些和尚還念經?到底念了多久?”

“他家阿耶豈是常人啊?那是天後麵前得用的人嘛!再說太常寺的地方,豈容小兒放肆,和尚過來不過小半天,就被宮裏來的金吾衛[5]官員全部給趕回去了。”杜衡無奈道,“世間愚蠢的人太多,看見屍體就跟看見瘟神一樣,一副骨頭架子也能惹來這麽多是非,所以我們封診一道才無法光明正大地流傳,隻有假托醫、道兩家的名義才能延續下去。”

說話間到了李家府邸,果然就是之前遠遠看見的那座院落。李淩雲帶大家到了門口,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子已領著仆役在門口接待了。

那女子有三四十歲,保養得好,一時判斷不出具體年齡。她麵容恬靜溫柔,眼角有些細紋,但仍可以看出年少時一定美貌驚人。女子上來與眾人見禮。來路上李淩雲已經提前跟眾人介紹過她,她是胡氏,既是李紹的填房,也是李淩雲亡母的幼妹。

“姨母,二郎可還安好?”李淩雲下了馬,第一句就問起弟弟的情況。

“淩雨很好,你去裏頭瞧他吧!隻是你不在的時候,你阿耶他已經去世了。”說到這裏,胡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衡。杜衡咬咬牙,大步走到胡氏麵前,彎腰重重一揖。胡氏連忙伸手架住,問道:“杜兄為何行此大禮?”

“某對不住茗章[6],實在是竭盡全力也攔不住大郎。”杜衡起身,苦澀地道,“某沒用,天後要讓大郎辦差……某跟大郎辦案,賭……賭鬥生死。”

“我都知道了,宮中來人早已說了這些,這一切不是杜公的責任。”胡氏神色冷靜,顯然不是深閨裏一無所知的婦人,而是有擔當的主婦。

她一把抓住李淩雲,嚴厲地道:“不管什麽緣故,你絕不能責備杜公。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如果此番你能活下來,有些事姨母不會再瞞著你。”

說完,胡氏將李淩雲一推。“你阿耶的手記在他書房裏,我一介婦人不便拋頭露麵,你來接待客人,我先回後院去了。”

李淩雲低頭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杜衡。後者搖頭道:“待此案了結,無論誰贏,某都將一切告訴你。此時不說,實在是怕對你心性產生影響,那樣的話,就算某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也罷!”聽杜衡這麽說,李淩雲也不糾纏,“我們先去尋我阿耶的手記。”

雖說主人不可能再歸來,李紹的書房卻仍被收拾得窗明幾淨,一看就是胡氏每日在細心打理。

此時房中厚重的書案被移到靠牆位置,地麵正中的席麵卷起,露出一個黑漆漆的長方形洞穴。洞穴旁擺滿了橫七豎八的帛卷,一些帛卷還封在琥珀色的油絹口袋裏,另外一些被拿出來。李淩雲就著那洞穴坐下,腿插在洞中,也不管旁邊紫色草席上的三人,一卷卷地打開帛卷迅速閱讀著。

“他怎麽看得這麽快?怎麽隻看這些,那邊的呢?”謝阮指著旁邊一摞擺放整齊的帛卷問道。

杜衡撫著胡須,跟明珪不緊不慢地對弈,語氣裏有些羨慕:“李大郎這孩子自小記憶超群,過目不忘。這裏的帛卷是我封診道每一任首領辦案留下的心得體會,就算是我,也隻有遇到棘手之事時才可以過來翻閱。尤其他現在手中那些,都是用金漆木軸製作的,那是最絕密的《封診秘要》,隻有首領本人可以查看。”

“你現在不就是首領?”謝阮怪道,“怎麽說得好像你不能看一樣?”

杜衡放下一顆白子,搖搖頭。“我跟他阿耶有約定,要竭力阻止他入宮。如今眼看沒做成,大郎入宮辦事都快成定局,某是沒有那個臉皮去看啊!”

六娘端著果子凍進了門,給每人麵前擺上一盤。果子凍呈青綠色,是把葡萄碾碎,再加入瓊脂製成的,上麵還澆了一層白霜一樣的細末。

謝阮吃著六娘端上來的果子凍,感覺入口即化,十分冰涼,驚訝地問:“這蜜餞怎麽如此清甜?還冰冰涼的?”

“上麵是大郎從冬季的柿餅上掃下來的白霜,特地找了關中專門曬柿餅的人家收集,一年到頭也就能得這麽幾兩,這種糖霜撒在瓊脂果子凍上,吃來便十分清甜,跟蜂蜜的滋味又有不同。”

“他不是每天剖屍斷案嗎?還有心情搞這些?”謝阮說著又美美地吃了一大口。

“人吃五穀雜糧,才有生老病死。”李淩雲的目光在卷軸上迅速巡睃,嘴裏答道,“我們封診道對一切與人有關的事物都有興趣,氣候、飲食、土地、民情的不同,能從人的皮膚、骨骼甚至牙齒上觀瞧出來,所以了解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很平常的功課。譬如說柿餅上掃下的糖霜,吃來很是清甜可口,但數量極少,千金難買。有人偶然間發現一物與它相似,就用來取而代之,冒充糖霜賣給人食用。”

“什麽東西?我也去買。”謝阮問。

“鉛。”李淩雲放下一卷,又拿起新的打開。

“那不是用來做器皿的?太常寺的匠戶說,上古製作的青銅器裏麵,就含有鉛。”謝阮疑道。

“對,就是鉛。如果把葡萄榨成汁,然後將葡萄汁放在鉛鍋裏熬煮,有機會在葡萄汁熬幹後得到一種水晶一樣的東西。把這東西磨碎,就成了與你現在吃的糖霜口味一樣的東西。不過這種東西和柿子上的糖霜不同,人吃了不但會惡心嘔吐,糞便漆黑,而且會頭暈煩躁,吃得太多的話還會失眠發狂,乃至死亡。”李淩雲目不斜視地翻著帛卷。

謝阮眉頭微挑。“這樣說來,製作這種東西的人,豈不是在害人?”

“這玩意兒本就是拿來害人的,”李淩雲的指尖在卷軸某處劃過,他好像發現了什麽,目光掃得慢了很多,“這東西其實最初是術士在煉丹時發現的,後來有人發覺它滋味甜美,就充作糖霜賣錢,誰知卻意外致人死亡。最初那個案子,我們封診道有記錄,雖費了一番功夫,還是查出是食用此物中的毒。當時是貞觀[7]初年,太宗皇帝得知之後,就嚴命收繳這種東西,製作者有的償命,有的發配蠻荒,民間再不允許製作……”

李淩雲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不過前幾年,還是有個大戶家裏的嫡子突然發狂而死。當時那樁案子是我去查的,我發現孩子的繼母暗中給孩子吃了用了這種鉛製糖霜的點心,把人給毒死了。後來嘛,我覺得有些意思,這才讓人去關中弄了點柿餅上的糖霜回來用。”

謝阮看看手裏的果子凍,打了個冷戰,迅速把碗放在地上。

“說來,因為繼母一直給孩子吃這個,孩子死前已失明偏癱了,死的時候那孩子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屎尿齊流……當時他隻有三歲,還不會說完整的句子,尚且不懂事。”

“……好惡毒的鉛糖!”謝阮大怒。

“物其實是沒有善惡之分的,這世上真正會作惡的,是人和人心。人如果無心作惡,這東西再甜美,也進不到三歲幼兒的口中。況且孩子中毒之後,大便漆黑,嘔吐不止……並不是完全沒有症狀,長期給孩子服用這樣的東西,孩子身邊侍奉的婢子、乳娘,難道沒有一個人發現?說透了,不過是一群人一起作惡,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而那個娶了許多妾室的父親,又是什麽好人呢?至少他肯定不在乎這個兒子,否則,繼母又怎麽可能肆無忌憚地下手?”李淩雲將手中卷軸抬起,遞到謝阮眼前,“找到了,殺那三個女子的應該就是此蠱。”

謝阮接過卷軸,見上麵繪有一隻黑黃相間的細頭甲蟲,旁邊以朱砂墨圈起一個濃重的“蠱”字。

“黃黑斑紋,烏腹尖喙。七八月南方大豆葉上會生此蟲。斑是說它的顏色,而其毒凶猛如矛,所以這蟲子的名字,就叫作斑蝥。”

“斑蝥?”謝阮疑惑,“為什麽你覺得是這種蟲子,不是別的?”

“斑蝥可以做蠱。你可聽說過‘蠱塚’?這裏的塚不是說墳墓,而是一種調製蠱蟲的手段,就是用死去的毒蟲屍體喂養活著的蠱。如果把死去的斑蝥磨碎,用來飼喂同類,毒性就可以從無數斑蝥中積聚在幾隻斑蝥身上。蠱塚調製成功的話,毒性非常狠厲,可以導致人心跳驟停,造成七竅流血的慘狀。”

“我當然知道斑蝥可以做蠱,你之前就說了是蟲蠱,我是想問,為什麽你覺得不是別的蠱蟲?”

“因為你的鼻子。”李淩雲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謝阮一臉莫名其妙。“鼻子?”

“其他毒蟲,比如說毒蛇的毒,雖然也可以做蠱,但是聞之腥臭,想讓人服用的話,必須跟酒配在一起。凶手難道會拿著狐狸尾巴去找與自己一樣的小娘子喝酒嗎?”

李淩雲又道:“你們女子喜歡花草香味,在梳妝時也愛有香氣的東西,對腥臭之類的氣味更是格外敏感。據我阿耶的記錄,斑蝥蠱毒經過精心調製,能做到淡入水中而不讓人察覺有異。找來找去,也隻有這個可以不著痕跡地下到飲水之中。主家和客人說話,總是要喝水的。如果換成酒,死者可能不願喝,下毒便告失敗,而水則不會。”

“斑蝥身體呈長圓形狀,口頭下垂,背有黑色鞘翅一對,上生三條棕黃橫紋,胸腹漆黑,足三對,嗅之有特別的臭氣。此蟲有劇毒,隻在南方出現,也隻有南方某些族裔的人,才會采集此蟲製作蠱毒。”

李淩雲跟明珪並肩而行,悠然越過一座拱橋。洛陽城中因有洛水經過,水道縱橫,類似的小橋眾多。杜衡年紀大了,連日奔波,身體有些不適,聽說隻是找人搜尋毒蟲,就沒有跟來,而是留在李宅休息。

已經下橋的謝阮聞言,無奈地回頭看李淩雲。“知道你過目不忘,又何必反複背誦?我又不會騙你,不必老是這樣提來提去。隻要到了這裏,自然有人搞來蟲子給你。”

李淩雲手指周遭,冷冷地問:“這仁和坊實在是太荒僻了,你讓我怎麽相信,到這裏能找到你說的人?”

如他所說,眾人此時置身的仁和坊雖然還在東都之內,卻是一片極其荒蕪的區域,周遭幾乎看不到房舍,反倒處處長滿了綠樹灌木,隻有努力在縫隙中仔細觀瞧,才能尋覓到寥寥幾座房屋的影子。

“大郎沒說錯,這裏距離朝廷、官市都很遙遠,而且……在仁和坊裏,還有很多妖怪出沒的傳聞。”明珪突然一拍李淩雲的肩,神秘地微笑,“可是,你要找的東西本就跟蠱毒有關,正所謂不可思議之物,就會在不可思議之處,來這裏,應該能找到對你有用的人,或者……妖。”

“……你不會真相信世上有妖怪吧?”李淩雲大皺其眉,“我還以為你是大理寺少卿,見多識廣,跟愚夫愚婦不一樣……”

“別著急下結論,先看一看再說。”明珪的目光轉向旁側,唇角微翹,“你瞧,這不就有‘妖怪’來了嗎?”

李淩雲順著明珪的目光看去,一位身穿紅衫,外披白色道袍的童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前方橋頭處,他雙手在身前舉起,對眾人叉手一禮。

等到看清童子麵容,李淩雲不由得瞳孔一縮——童子滿臉毛茸茸的,口吻尖凸,嘴邊雪白獠牙長長伸了出來,他臉上根本沒有人的五官,那是一張恐怖的狼臉……

“客,請隨奴來。”張合著狼口說完這句,童子轉身在前頭帶起了路。他的步伐又小又快,一點腳步聲也聽不見,看著很是詭異。

眾人緊跟童子,在林中左右繞行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不知什麽時候露出一條石板鋪就的長長小道來。

李淩雲微微思索片刻,一腳踏上小道。“世上果然沒有妖怪。”

“怎麽說?”明珪腳步微頓,又迅速跟上他並肩而行。

“他‘臉’上的毛是真狼毛,不過那是將狼的麵皮剝下貼在木模上製成的狼臉,經細心調整後與他的臉部邊緣吻合,所以突然一看,還以為是狼臉長在了人身上。”李淩雲瞥著前方的童子,“木模內部裝了機栝,他說話的時候臉部肌肉會隨之抖動,觸動精細的機栝,導致狼嘴張合,動作越大,狼嘴張合的幅度越大。”

“你是怎麽發現機栝的?”

“聲音。”李淩雲指指耳朵,“說話時有機栝怪音,聲音雖小,卻不至於完全聽不見。狼眼眶的細小表情也可以用機栝催動,但不管表麵做得多麽真實,活狼眼中的反光,和用寶石打磨出來的假眼還是不一樣的。”

“可他走路沒有聲息,人走路怎麽能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李淩雲的目光移向童子的鞋底。“如果你也穿著軟木為底的鞋,鞋底再粘上一片毛皮,再加上身姿很是輕盈的話,隻要不在木地板上走路,你也能像貓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

明珪仔細看那童子的鞋,果然在邊緣看到一點毛發。

他轉過頭問李淩雲:“大郎要揭穿他嗎?”

“我為什麽要揭穿他?是你說他是妖,又不是他自己說的,這事我告訴你不就行了?”李淩雲奇怪地反問。

“也是,”明珪失笑,“好吧,他的確是個人。”

“人為什麽要這樣打扮?”李淩雲又問。

“因為外頭的人不太樂意把這仁和坊的住戶當人看,所以他們才故意搞出這些妖鬼扮相。”

“什麽意思?”李淩雲不解,“我怎麽聽不懂。”

“西京長安有句老話:‘長安大,居甚難。’其實也不盡然都難,因為京城就在天子腳下,所以對百姓而言,隻要住在城裏,不管生活怎麽貧苦,總的說來都有各種好處,所以即使是這東都北部公認的貧困之地,坊中住宅也修得密密麻麻,哪怕隻是草屋,也多見層層相疊。可不管是長安還是洛陽,京中都有幾個坊空得很,好像平時根本不住人,就像這個仁和坊,森木繁茂,甚至時常會有虎狼出沒,大郎你就不覺得其中有古怪嗎?”

“確實古怪,為何如此?”

明珪抬眼看看童子,憐憫地道:“每一座都城裏終究都會有一些無處可去的人,不過雖說無處可去,但還得讓他們有一個安身之所,就像遊魂終究要歸於地府,這座大城才能得到安寧。東都隻有仁和坊這種仁慈寬和之處才可以收容他們,不過……因為他們身份特別,所以必須把他們跟尋常人區隔開來,對外而言他們是‘不存在’的,不是妖鬼,又能是什麽呢?”

“他們莫非是罪人嗎?”李淩雲也看向那童子,在他小小身體的前方,一座建築已遙遙在望。

那座建築是高達三層的飛簷重樓,每層的飛簷上都裝飾著琉璃燒製的金色鴟吻[8],覆著黑色的瓦,樓上每塊木頭都被刷成赤紅色,第一層的樓基上還使用了極大的青石,山牆被塗得雪白。

這樣豪奢的建築,絕不該出現在洛陽城中最貧瘠的仁和坊,可它偏偏就出現在眼前了。

“就算是罪人,首犯哪怕十惡不赦,家人也不過是被流放而已,未成年的罪人會罰沒到宮中,作為官奴差遣。大唐自有一套製度,為什麽要讓這些罪人住在這裏?”走到樓前,李淩雲抬頭眯眼朝上看看,“這瓦當[9]上的蓮花紋,怎麽看起來,跟皇家離宮裏用的一樣……”

“因為有的罪人可以殺,而有的罪人卻不能。不但不能殺,還要養著,並且要養得白白胖胖,還得讓他們保持心情舒暢。”謝阮語氣不爽地說完,提起袍擺,隨著狼麵童子上了台階,她有幾分不耐煩地催促,“趕緊跟上來。”

樓外有非凡氣象,樓內也是金碧輝煌。

隻見寬闊的廳中以巨木為柱,粗大得一人不能合抱,柱基的漢白玉上,以玳瑁鑲嵌著如意紋,就連窗欞都裝飾了閃閃發光的雲母片,拚貼成吉祥雲霧的紋路。

隨處可見的幔帳細看都是宮中貢品布匹所製,係幔帳的帶子每條都有金絲刺繡。當中巨大的六插畫屏上是一幅完整無缺的伎樂圖,音聲諸部齊全,走近看時才發現那根本不是畫,而是繡像。不知這樣的巨型刺繡屏風,要耗費多少繡匠的漫長工時。

地麵上一概鋪著昂貴的素色龍須草席,一旁的坐床扶手是用象牙製作的,雕著仙鶴獻瑞的浮雕。床下的榻子是黑檀的,泛著烏色潤光,一看就是有年頭的珍貴檀木。

樓梯上方不時傳來陣陣樂音。狼麵童子帶著眾人上樓。在樓口處放著一個三插花鳥屏風,擋住眾人視線,裏麵人影綽綽。

童子在屏風外道:“客請入內。”謝阮先走了進去,李淩雲等人跟在後頭。

眾人繞過屏風,隻見屋內鋪滿了聯珠駱駝紋[10]波斯毯,毯邊銀線繡滿異族紋飾。毯上,兩個男裝麗人正手持旌節[11]起舞,毯邊一群樂人坐在月牙凳上,或吹或彈,正在給那兩人伴奏。

因為所有在場的人臉上都覆著機關獸麵,細分更有豺狼虎豹,每個人都不露真容,這場熱鬧落在李淩雲眼中,就難免有些妖氣森森。

屋內當中有一張八尺大坐床,床邊兩個婢女身高不足四尺,李淩雲推算她們年歲都很小。她們身穿水紅衫子,下著綠色袍褲,腳踩輕便線鞋,臉上是猞猁麵具,一人手裏拎著一麵孔雀翎的大扇,正在給**的男子打扇。

那男子身穿紫金色翻領胡服,半躺半坐,正閉著眼斜斜地靠在憑幾上。

男子右臉覆著一張金製薄麵具,麵具上刻有鳳舞雲翔的花紋。雖說隻露出了左半張臉,但在這房裏,他已經算是唯一真正露臉的人了。

而且就算隻看那半張臉,也瞧得出這是個十足的美男子。在他額上,單戴的網巾[12]斜斜飛上,直插進鬢發裏,襯得眉頭黑而不亂,給人一種高貴之感。

他眼形細長,嘴唇是完美的菱形,眼角有一些明顯的細紋,顯然年歲已過不惑,但年齡的問題並不怎麽影響他的俊美。

男子光著雙腳,足衣扔在一邊,單手托腮,手指不斷在耳邊敲著,節奏與兩個舞者的腳步剛好合拍。

“蘇蘇,你跳得不對,比樂音快了三分之一個拍子。”男子睜開眼。他的聲音十分溫柔,但舞者中右邊那個卻嬌軀一顫,立即跪下趴伏在地。

男子見狀,歎口氣道:“算了算了,都下去吧!宮裏過年過節隻跳《長壽》《萬歲》,這支舞陛下又不喜歡,誰還會跳,就算你們都跳對了也無用武之地,下去練別的去吧!”

舞者和諸樂人一同起身,對男子恭敬行禮,隨後迅速退出了房間。

謝阮大步走到床邊,正要說話,誰知那男子麵露厭倦,嗬斥道:“謝三娘,這消停了才幾天,又來煩我?如果要辦事,叫人過來傳話不行嗎?我一見你,難免要想起她,一想起她來,我心裏就很不舒服。”

“某也不樂意見你,”謝阮不客氣地坐下,語氣同樣厭憎,“帶一個人來而已,往後你要全力幫助他。”

“又是她的意思?可真是無休無止。杜衡呢,已經殺了嗎?”男子別有深意地瞥一眼明珪,後者對他笑笑,他又朝明珪身邊的李淩雲看了過去,卻見李淩雲正瞥著屏風方向,不曉得想著什麽。

“有趣的小家夥,到了別人的地方,也不知道害怕……”男子口中嘀咕。

“杜衡還沒死,但或許也活不長了。”謝阮抬手從婢女手中拿走孔雀扇,給自己扇起了涼,“你沒見過的這個,他叫李淩雲。”

“姓李?李紹的長子?”男子的目光在明珪和李淩雲身上來回掃視,突然呼喊,“李大郎——”

李淩雲霍然回頭,麵色有些迷茫,好像此時才意識到那男子在叫自己。

“他是此間主人,你叫他鳳九郎便是。”謝阮用扇一指。

李淩雲品了品。“鳳?這姓極為少見。”

鳳九斜了謝阮一眼。“叫鳳九就行,李大郎,你方才在看什麽?”

“那兩個舞者,”李淩雲道,“我在想,她們跳的應該是《七德》。”

“哦?何以見得?”鳳九身子微微前傾,眼中的興致濃了幾分。

“她們頭戴進賢冠,下穿虎紋袴,腰上的是螣蛇帶,手持旌節起舞。太宗皇帝當初做秦王的時候,大破劉武周之後,在軍中作了《秦王破陣樂》。太宗即位後,隻要有宴會,就會演奏此曲,並配舞蹈,領頭舞者為兩人,就是做這樣打扮,此舞又名為《七德》。”

“李紹果然生了個好兒子。”男子靠回憑幾上,目有追思之意,“這舞自今上即位後,就算萬邦來賀,也不再有人跳了……”

“你認識我家阿耶?”李淩雲問道。

“認得,不過最初認識他,卻也是某人讓我去見的,那人跟你阿耶很是親密,所以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敬你阿耶三分,他要我幫忙,我是不可以拒絕的。”鳳九微微一笑,“現在看,按照某人的意思,往後對你也得一樣。”

“某人?”李淩雲皺眉,“此處如此偏僻,你的待遇卻堪比王侯,屋內金玉珍品、皇家貢物無數,剛才那些演奏《七德》的,恐怕也是為宮中舞蹈奏樂的太常音聲人[13],尋常富裕人家,甚至達官貴人,都未必差遣得動他們。你究竟是什麽人?你說的那個某人,可是與天後有關?”

“往後你就知道了。”鳳九並不回答,饒有興致地踏著光腳問,“怎麽,你今天隻是純粹來見我的不成?不是案子上遇到了疑難,找我幫忙的嗎?當年你阿耶找我,可都是因為死了人。”

李淩雲點頭道:“確實遇到了疑難,有一種蠱毒出現在京畿之中,被用來殺人,而且已經死了三個小娘子。我在阿耶的手記中查到,這種蠱毒是用一種南方毒蟲製成的,此種毒蟲在京中藥鋪內絕不會有人售賣。”

“我明白了,謝三娘叫你來,一方麵是那人要我認熟你,另一方麵,就是要我幫你找出蠱毒。說來這不過小事一樁,我幫你找就是。”鳳九抬眼道,“不過到當下為止,我看的可都是你阿耶和那人的麵子。這件事就算了,往後的事情嘛……”

鳳九慢悠悠地豎起一根手指。“你和杜衡之間,隻能留下一人,所以,你得先努力活下來,咱們再說後續……”

深夜,東都各坊坊門關閉,大道上格外清靜。

一艘小木船在洛水湍急的水流中緩緩劃動。河邊路麵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點著照明的火燈,沿河高高的坊牆內燈火通明,不時傳出男男女女的嬉笑聲。

謝阮躺在船頭,雙手枕在頭下假寐,一名豺麵艄公在船後沉默而奮力地劃著船槳。

“既然你說要幫我找,為什麽我還要跟著你一起來?”李淩雲問跟自己同坐一席的鳳九。

鳳九冷哼一聲,抬起眼簾。“替你辦事,總要讓你知道是怎麽辦成的,否則若是你覺得我辦得容易,豈不是什麽都扔給我來做?我的人累死累活,反倒讓你落得清閑,這生意換了是你,你會做?”

“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李淩雲想想,欠身道,“看來這回是有勞你了。”

“這個有勞我受了,說來,明子璋倒是比我更熱衷於助你一臂之力,隻是他也有他的緣故,可不會白白幫你的。”鳳九看向在品茶的明珪,後者對他溫潤一笑:“九郎的茶總是更好喝些。”明珪說完看向李淩雲:“大郎不必掛心,我的事等這樁案子結束後再慢慢告訴你。”

“什麽更好喝,不過就是鹽與香料少放一些,苦味多了一點,自然容易回甘。”鳳九對明珪的誇獎並不領情,往爐子裏加了塊銀絲炭,伸手時剛好露出手腕上幾條交錯的傷痕。李淩雲好奇地掃了一眼,鳳九將手腕極快地縮回袖中,但李淩雲還是看出來,那應該是用匕首切割手腕留下的瘢痕,從瘢痕隆起的程度看,當時傷口還很深。

在人手腕皮膚深處隱藏著藍色血脈,如果切斷這根血脈,人就會緩緩地流血而死,除非及時縫合血脈與傷口,否則這人一定命不久矣。

縱橫交錯的傷痕,說明割開鳳九手腕的人割了好幾次……而且看起來,下手的方向是……

李淩雲打住思路,他冷不丁地想起父親李紹的叮嚀,如果不是活人牽涉進了案子裏的話,盡量不要窺探別人身上的傷痕,否則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揭開了敏感的隱秘,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宵禁之後不得出坊,街使卻不查這艘船?這是為何?”李淩雲轉頭看看那隊人馬。

“船頭點的九盞燈是一種暗號。”謝阮的聲音從船頭飄來,“九是極數,輕易用不得,百姓用這個的話……”謝阮的手在夜色裏快速一揮,“哢嚓,要殺頭的。”

“給那位辦事,便利總該有一些,不然劃不來。”鳳九看看前方,“前頭就是玉雞坊,我們快到了。”

隻見小船在水道中穿梭,不久之後來到一處水道岔口,這裏河岸極高,由寬闊石條堆砌,夜色中看起來就像是一道高聳的城牆。

“就是這裏。”鳳九站起身。豺麵艄公自後方走到船頭,手中提了一個用黑色緞子套住的圓柱狀小東西。

艄公揭開套子,裏麵射出一線藍光,李淩雲認出那是來自波斯的藍色透明琉璃燈籠。那燈籠與一般紙燈籠造型一樣,隻是小了很多。

那艄公頻繁開合套子,燈光就按照某種特殊節奏時隱時現。像在跟燈光呼應一樣,前麵河岸上突然也亮起了一盞燈。艄公見狀,把手裏的琉璃燈籠放回去,走到船後拋下船錨。

鳳九對謝阮道:“起來,抓緊船舷,不要仗著有幾分三腳貓的功夫就不當回事,小心一會兒掉下水去。”

話音未落,小船便一陣劇烈動**。謝阮翻身躍起,單膝跪地,晃了晃才穩住身形,轉身看看,突然大笑起來。原來李淩雲以為自己坐著沒事,對此毫無防備,現在狼狽地跌在明珪腿上,後者正好笑地看著趴在自己身上的他。

李淩雲剛剛重新坐好,就見前方河岸漸漸分開,現出一線黑色,那黑色又逐漸變大,竟然成了一個不大的方形洞口。

聽著遠處傳來的軋軋聲,李淩雲驚訝道:“機關?這麽大聲,一定是非常大的機關……這裏不是漕渠和瀍水[14]在城中匯入洛水的交點嗎?船舶震動,可見水流情況非常混亂,在這水下製造安放什麽機關並不容易,到底是什麽人能在東都要衝公然修築這種大型機關?”

“能在京城動土的,除了工部還能有誰?”鳳九有些嘲諷地說著,一步邁出船舷,卻沒傳來落水的聲音。

李淩雲起身去看,發現鳳九站在一艘融入夜色的漆黑獨木舟上。

鳳九見他看過來,介紹道:“這叫細舟,其他船太大,進不去這地方。你挑一艘上便是,對了,記得上來後千萬不要說‘翻’字,否則會被艄公扔進河裏。”

這時候李淩雲才察覺,一旁已有許多黑色細舟不聲不響地圍了過來。這些細舟太小,每艘隻載得動一個人。待他們各自上船,艄公便劃舟陸續朝那個黑洞駛去。

借洞口微光,李淩雲仔細觀瞧細舟上的艄公,發現每位艄公都神情僵硬,隻有一雙眼睛格外靈活,細看竟是臉上覆了一層皮膚狀的薄膜。

“別看了,這是鬼河市入口,他們都是鬼河人,絕不會在外人麵前露臉的。”鳳九的聲音傳來,他的細舟不知何時已經擠到了李淩雲身側。

細舟按順序擠入洞口,李淩雲看不清鳳九的臉,但仍能聽見他說話。

“洛陽城依洛水而建,城中水道縱橫交錯,十分繁雜,如果細細追究,恐怕比道路還多。洛水每年夏季都會泛濫,為避免淹沒城坊,曆朝曆代官府都會征發百姓挖掘下水通道,避免城中遭遇大規模水淹。前朝煬帝大業[15]年間,大發民夫修築洛陽宮室,城中有不少百姓不堪折磨,為了求得苟活,陸續逃進地下通道中逃避征召。”

“那不就是逃戶?”進入洞中後,四周逐漸亮了起來,李淩雲邊說邊向前看去。前方洞中深處竟修了好幾個石製碼頭,在點燃的火燈照耀下宛若白晝,細舟紛紛在碼頭邊靠岸,或是下人或是放貨,一番忙碌景象。

“當然是逃戶,這些人藏身地下,意外躲過了前朝末年的戰亂。太宗皇帝收複洛陽時,也讓人聯絡過這些地底殘民,想要裏應外合直接拿下東都,不料這些人貪生怕死,不敢出頭。太宗一怒之下,就不許這些人再回到地麵上謀生,大唐立國之後,特赦天下也就沒有他們的份兒,他們從此隻能永遠生存在地底河道裏頭,不見天日。後來這些人就給自己起了名,自稱‘鬼河人’。

“話雖如此,他們也總有一些辦法混跡街市,也正因如此,他們更不會在外人麵前露臉,畢竟如果給外麵的人瞧見記住臉麵,知道他們是鬼河人,以後外出就麻煩多了。”

說著,眾人所乘的細舟終於排到了碼頭。眾人隨鳳九下了船,鳳九抓起李淩雲的手,放在明珪胳膊上。

“抓好他。你要記住,鬼河開市,百無禁忌,手裏沒刀,小命不保。”鳳九抬手在李淩雲的臉上捏了一把,笑道,“千萬不要離開明子璋和謝三娘這種帶刀人,否則以你絕好的相貌,明天天不亮就會出現在不知哪位胡商的後院,成了人家的玩物。胡人身上毛多,體味濃重,你隻怕受不了這個。”

“胡商?大唐是不允許略賣良人的,不論男女……”李淩雲想追鳳九,手上卻不敢放開明珪。謝阮看得好笑,從懷裏摸了把牙雕匕首塞到李淩雲手裏,拍拍胸脯,在前頭大步帶起了路。

李淩雲抓緊了匕首,這才鬆開明珪,快步追上鳳九和謝阮,不死心地問:“唐律有雲:‘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裏;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幹這個會被絞死的,在這裏怎麽還能把唐人賣給胡人?”

鳳九再度甩開大步。李淩雲低頭看手頭的匕首,將它捏得更緊了一些。明珪來到他身邊挑眉看看,卻似乎沒打算開口寬慰。

李淩雲和明珪剛跟著鳳九拐進一條通道,就瞧見前方有個一人高的木台,幾位麵色蒼白的少女顫巍巍地站在上麵。旁邊靠椅上坐著個須發雜亂的黑膚壯漢,他的臉上同樣蒙著一張人皮狀的麵具,看著非常詭異。他正粗聲招攬客人。

“鬼河市裏這樣略賣人口,居然沒有人管?”

李淩雲說著,隻聽那壯漢熱情地朝路人喊:“新羅婢[16],上等的新羅婢。不是打仗劫掠來的,是家中實在過不下去發賣的,都是處子——新羅婢柔婉勤勞,買了不虧啊——”

李淩雲正要細看,明珪就把他拽向前方。

“小心走丟。”明珪道,“別管那些略賣人口的家夥,這裏最大的生意,除了從外麵送來的照明燈油,就是這些見不得人的事。那賣家其實也不是真正的貨主,不過是某些見不得人的行當在鬼河市裏的代理人。”

二人走著走著,突然眼前不見了鳳九的身影,然而明珪卻說沒關係,自己認識路。

二人這時經過一處食鋪,李淩雲見鋪麵打著羊肉饆饠[17]的招牌,腹中有些咕嚕作響,剛摸摸錢包,明珪就按著他的手搖了搖頭。

心知這鋪麵必有異狀,李淩雲忍下饑渴。二人轉彎繞進另一條道,誰知迎麵撲來一股濃香,原來是一家販賣狗肉湯的攤子在路邊做生意。一口巨鍋放在土灶上,隨著熊熊烈火,白色的肉湯散發出迷人香氣。

“客要不要來兩碗?”老板看李淩雲停步,努力從那張僵硬的麵具後擠出笑意,側身朝棚內暗示。

“這麵具……好像是絹糊的?”李淩雲剛要伸手去摸,明珪一把拉開他,順便扔給老板幾枚通寶。

“不喝,這是賞你的,拿著吧!”

“謝客!客萬福吉祥。”老板微微彎腰,喜悅地數著錢。李淩雲吞吞唾沫,瞥向鍋裏,冷不丁發現隨著滾湯的波動,鍋裏浮起一顆獠牙森森的獸頭。

“裏麵煮的……是貓?”李淩雲皺眉,從頭骨上看出了端倪。

“不是人就很不錯了,”明珪歎道,“到了鬼河市,膽兒還這麽肥,敢在路邊吃東西的人,往往隻會落得兩個下場:要麽被人迷了賣掉,要麽就……”

“讓讓,讓讓——人倒了,快讓開。”青年們嬉笑著從二人身邊路過,一陣低語聲傳了過來,“這客人肥大,也不知夠點多少燈。”

“腿粗,賣給曹二娘。她不是喊著沒有上好材料?”

“你們說,這能得多少銀錢?”

李淩雲聽得雙眼圓瞪,不知不覺被明珪拉著走遠了一些,才吐出一口濁氣,聽見明珪道:“都聽見了?這就是第二個下場。”

“河南府不管?金吾衛不管?殺人也就罷了,還……這也太……”

“鳳九說這裏百無禁忌,那就是百無禁忌。”明珪搖頭,“這裏的人都不曾被記錄在冊,在大唐,他們沒有人的身份,更沒有人的待遇,認真說連奴婢也不如。天皇登基後,洛陽連續數年鬧水災,陛下覺得百姓負擔太大,不願征發民夫,所以讓這些殘民疏通水道,作為交換,也就允許他們在地下做這些見不得人的營生。說透了,他們根本就是一幫地府裏的噬人惡鬼!”

李淩雲看看路上那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行人,突然有種感覺:蒼白的麵具其實就是那些人的真麵目,那些人從麵具後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死物,而不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忽地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熟悉,似乎在別的什麽地方也見過這樣的目光,也有這樣的人團團圍繞在身邊,可一時間,他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何處有過類似體會。

“是他們自己放棄做活人的,也怪不得誰。你別管剛才那個客人的死活了,在大唐知道有鬼河市,而且還能來這個地方的人,其實背景都不簡單,其中更有許多作惡多端本就該死之人。”明珪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他從迷思中拽回現實。他搖搖頭,發現明珪一直拉著他的衣袖。

“你不必如此,我又不是孩子。”李淩雲有些別扭。

明珪體貼地笑笑。“我知道,但就算不是孩子,不小心一點,也是會在這裏走丟的。”

明珪領著他在地下縱橫穿行,不久之後,二人就來到一處熱鬧的集市。李淩雲又一次震驚了:那些鬼河人也不曉得花費了多少功夫,竟挖掘出一個碩大的地底廳堂,甚至還在裏麵修起了高達二層的店鋪。

除了見不得光,這裏乍一看跟外麵的東市、西市沒什麽兩樣。

在路邊擺出來的東西中,李淩雲輕而易舉地發現了一把弩。

“按大唐律,平民不能持有弩,這是軍中兵器。”李淩雲驚訝地拿起弩,發現上麵應該刻有的軍器監記號已被人用硬物刮去了,“是從軍中流出來的?”

明珪眼明手快地把弩拿過來放回攤上,抬眼瞅去,發現那店家正在小睡,並未注意這邊的情形,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帶著李淩雲走遠了些。

“明子璋,你好像對這裏很熟?”聽話聽音,哪怕遲鈍如李淩雲也有所察覺。

明珪解釋道:“我阿耶是術士,因為給人治病靈驗,才被侍禦醫張文仲張公舉薦給天皇、天後,術士煉丹製藥用的東西,有不少都犯禁,外麵買不到,我常會代替阿耶來這裏取貨。”

二人來到市場盡頭處的一所小院,明珪用三長兩短的節奏連續不斷敲了三遍門,這才有人來開門。打眼一瞧,李淩雲發現竟是之前那個狼麵白衣童子。

童子把二人帶進前廳。老遠就見鳳九、謝阮兩人正坐在高椅上吃餛飩,旁邊還有熱騰騰的兩碗,顯然是給他們準備的。李淩雲突然想起那個被抬走的客人,眼皮一跳,明珪卻無所謂地走過去端起碗來。

“沒有下藥?”李淩雲端起餛飩嗅嗅,“湯底是人肉還是貓肉熬的?”

“李大郎,你還讓不讓人吃了?”謝阮攪了一下湯頭,把碗扔在一邊桌上,“湯底是老母雞熬的,餛飩是牛肉韭菜餡擱了胡椒,裏麵沒有蒙汗藥,說完了,愛吃不吃吧!”

“牛肉?”李淩雲的詫異不比聽到“人肉”時小多少,“我大唐……”

謝阮白了他一眼,打斷道:“在這裏,牛肉算是最正經的吃食了,再挑三揀四可就沒的吃了。”

李淩雲不再糾結,嗍了口湯,頓覺鮮香無比,忍不住又來一口,才問:“狼童子為什麽也在這裏?”

“因為這裏是他的地盤。你不是問鬼河市誰來管嗎?就是鳳九郎在管。”謝阮雙手抱在胸前,嘿嘿一笑,“不過,他向來隻管最關鍵的事,而且他管的主要是生意,來來往往的到底是什麽人卻管不了。你那蠱蟲的事太小,各家貨品名錄上壓根翻不到,我們隻好親自下手查。對了,那個童子,你叫他小狼就成。”

“既然記錄上翻不到,你們又要怎麽查?”李淩雲吃了一個餛飩,覺得滋味很好,渾身溫暖了許多,好像地底世界的陰寒也被驅逐出去了一些。

鳳九在一旁靠著椅子,眯起妖狐一般的眼道:“等。”

李淩雲並沒等太久,碗裏還剩下最後一個餛飩時,就有人敲響了小院的門。

奇怪的是,門打開後,敲門的人並不進來,隻從門縫伸進來一隻纖細的女人手,手心裏捧著的,是一個用線條陰刻了奇怪人麵的粗劣陶罐。

鳳九風姿翩翩地走到門口,打開陶罐朝裏看了看,對那隻手的主人道:“賣出去的蠱毒都給我收回來,一年之內,京畿各縣中如再有人死於此毒,我就讓你們在大唐從此斷絕生路。”

那隻手又顫一下,用力從鳳九掌心抽了出去,唰地不見了。

鳳九翩然歸來。“你們也別問剛才那是什麽人,應該不是她們直接給死者下的毒,大家各退一步,不必追根究底,反正往後這種蠱毒應該不會在東都附近出現了。”他把陶罐遞給李淩雲,“你來瞧瞧,是不是這個?”

“看花色,正是南方大斑蝥,與阿耶手記上寫的一樣。”李淩雲小心地戴上油絹手套,捏出一隻身上有黑黃斑紋的死蟲,放在掌心嗅了嗅,皺眉道,“有些辛辣,不會有錯。”

“你可以走了,至於怎麽出去就問謝三娘吧!聽她說這樁案子死了三個女子,百姓恐懼狐妖,我看你還是早日結案的好。”鳳九讓童子開門送客。李淩雲剛跨出門檻,鳳九又叫住了他:“李大郎,過去我跟你阿耶往來,他都很樂意回答我的問題。現下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可願意回答?”

李淩雲回身道:“盡管問就是。”

“你阿耶曾經跟我說過,他是封診道天幹十支家族的首領,既有天幹,你們封診道裏,有沒有地支呢?”

李淩雲琢磨道:“聽說過去是有的,封診道被世人厭惡,所以天幹行醫,而地支則修道,分別以醫、道為遮掩行走天下。但在很早的時候,天幹、地支就因為不合而分道揚鑣了……”

“原來如此……”鳳九低頭笑笑,又看李淩雲,“其實我幫你和你阿耶是事出有因,算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你阿耶雖與我相識,但說起來,他從沒有特意回答過我的問題,我剛才的話是蒙你的。”

鳳九擺擺手,讓童子把門扉關閉,他的聲音從縫隙中傳來,悠悠長長。

“李大郎,你真是太好騙了,像你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你可得想想辦法,讓自己活得長久一點啊……”

太常寺藥園,李府中陰涼的地下房間裏,無數銅枝從靠近天頂的牆上伸出,每根都在靠近房屋正中處又分七枝,枝杈盡頭連接著蓮花狀的燈盞,仔細數數,在這個房間裏竟有數百個這樣的燈盞。

此時,盞中燈芯全被點燃,每盞燈上方撐著一片打磨得光亮的銅鏡,將搖曳的燈光射向下方銅台。銅台距離邊緣三指處被整整齊齊地挖下,形成朝一個方向微斜的凹陷光麵。燈光照射到的平麵上,間距整齊地擺放著六隻老鼠,其中三隻老鼠脖頸上係著各色線繩,另外三隻卻沒任何標記。奇妙的是,在這明亮的燈光下,三隻老鼠身下幾乎沒有影子。

謝阮好奇地靠近台子,迎著光伸出手指,發現自己的指下也幾乎沒有黑影。

“哦!”謝阮答應著略略後退了一些,又去看明珪正在觀賞的那些黃銅器械。這些東西在牆邊的一個長條桌上一字排開,有柳葉狀的長柄薄怪刀、小號錘子、短手鋸、尺寸不同的剪與鉗,還有一些勺和鑿子,形狀看起來不陌生,但細節又頗為不同,給人一種奇形怪狀的感覺。

李淩雲拿起一隻無記號的老鼠,用那把黃銅手柄的凸麵水晶鏡仔細觀瞧,放下後點頭道:“按我阿耶的手記記錄,將從鬼河市帶回來的斑蝥蠱磨碎後,加入幾味促進血氣循環的藥製成蠱粉,再調進蜜水中讓老鼠服下,其發作死狀與飲用死者衣物浸出的血水的老鼠完全一樣,隻是蜜水中毒量略大,老鼠發作得更快,症狀也更明顯。現在我能確定,那三名女子就是死於這種蠱毒。凶手雖然知道有這種蠱毒,可是以其所處的村落之偏僻,再加上她低賤的身份,是不可能跑到東都鬼河市購買的,所以……她手裏應該本就有這種毒,換言之,凶手的家鄉一定在盛產斑蝥蠱的南方。”

得到結果後,李淩雲又將凶手的形貌細致描述了一番。“凶手既然與死者表麵交好,可見幾人年歲相當,在十四歲至十六歲之間;作案前拔掉牆頭木刺窺視,所以其身高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間;其丈夫會弓術,要麽住在羅氏所居住的黃村,要麽住在附近不遠的村落;其最終目的是使丈夫可長期狩獵,那麽有了諸多條件,盤問山上的獵戶,定能問到些什麽。”李淩雲一口氣說罷,脫下手上的油絹手套,走到謝阮麵前:“謝將軍,我想你可以著手抓人了。”

注釋:

[1] 一種水煮的麵食。

[2] 燒餅。其製作方法出於胡地,故名胡餅。

[3] 中國古代武官名。兵部尚書之屬官。隋始置,唐以後各朝相沿。

[4] 唐代中書省與門下省、尚書省同為中央行政總匯,中書省決定政策,門下省審議,尚書省執行。中書省長官在魏晉為中書監及中書令,隋代廢監,僅存內史令(中書令)一職。唐代曾改稱右相、鳳閣令、紫微令。

[5] 官署名。唐置,分左右,掌宮禁宿衛、京城巡警等。

[6] 封診道首領李紹,字茗章。

[7] 唐太宗李世民的年號,627—649年。

[8] 中式房屋屋脊兩端的陶製裝飾物,最初的形狀略像鴟的尾巴,後來演變為向上張口的樣子,所以叫鴟吻。

[9] 我國古代建築屋簷筒瓦的瓦頭,用來滴水。呈圓形或半圓形,上有圖案或文字。

[11] 古代使者所持之節,用為信物。唐代節度使給雙旌雙節,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12] 以絲結成的網狀頭巾,用以束發。據傳明太祖微行至神樂觀,見道士以繭絲結網約發,其式略似漁網,因而頒行全國。一說,網巾之製,唐時已有。

[13] “音聲人”是唐五代時期對音樂藝人的統稱。與一般樂人相比,社會地位較低,而經濟地位略同。輪番當執,執役時,由官府提供衣糧,有時也占有少許土地,以供平時生活。“太常音聲人”指唐代隸屬於太常寺從事音樂工作的賤民。

[14] 古水名。源出今河南洛陽市西北,東南流經洛陽舊縣城東入洛水。

[15] 隋煬帝楊廣的年號,605—618年。

[16] 來自新羅的婢女,這些婢女非常乖巧能幹,所以十分受人們喜歡。

[17] 古代的一種餅類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