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狐妖伏法 禦前求情

“我們兩個賊曹尉剛進他們家門,這對夫妻一看是官府的人,還沒等我們開口問就認了罪。丁氏說人是她殺的,那三條狐狸尾巴則是她丈夫宋石頭去山上獵的。”

縣衙公堂上,李淩雲聽著縣令的話,看向跪在麵前的白衣女子。他的目光掃過她的身邊,那裏放著一把裹了破布的官製弓,還有一個擺在地上的黑陶小罐。旋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女子臉上,發現她眼角已有皺紋。

李淩雲心中有些費解,便問那個上任才兩天的縣令:“這是十五歲的人?為何她的麵相看著如此顯老?”

那縣令是個相貌儒雅的年輕人,顯然也沒辦過什麽案,聽了問題也隻能眼巴巴地瞅著兩個縣尉,兩個縣尉又連忙去看仵作楊木,楊木總算接到眼神,趕緊出班行禮,道:“犯婦丁氏在案發時確實隻有十五歲,但事情過去兩年,她如今已年滿十七,加上家中貧苦,常年忙於耕作,所以自然顯老一些。”

“不隻是勞作才會顯得老。”丁氏抬起頭來。她雖是十幾歲女子的相貌,但肌膚卻是黝黑的,臉上還有曬傷蛻皮的痕跡。可能是因為已認重罪,她的雙眼裏有一種死一樣的平靜,這種目光又讓她顯老了不少。

“丁氏,你說說看,為什麽不打自招?”明珪開了口,“是因為你篤定官府已經知曉了你的作案經過?”

“不是的,”殺了三人的丁氏搖搖頭,“做了這種事,夜裏總能夢見那三個女人,她們每天都來找我,這兩年我就沒睡過一天好覺。我本是流民,在此租種土地度日,一年的收成被主家拿走租糧後剛夠糊口……即便夜不能寐,白日仍要下地操勞,今年我因勞作,還摔倒小產了一次,我心裏頭覺得,這可能就是報應,所以你們找來,我就全都招了。”

見凶手侃侃而談,問話的人還不是自己,那縣令麵子有些掛不住,正色道:“咄,那丁氏,你究竟為何要殺那羅氏等三人?”

“想殺就殺了,還要什麽理由?”丁氏冷漠地看向縣令,“反正不過是些口角矛盾,我跟我郎君殺了人,那就殺了我們償命便是。”

見杜衡在旁邊虎著臉坐得筆直,李淩雲一拽明珪衣袖,小聲耳語道:“丁氏嘴硬,可我一定要知道她為何作案,否則的話,怎麽知道我與杜公的賭注誰輸誰贏?”

明珪見丁氏梗著脖子的模樣,知道李淩雲在擔心什麽,於是微微一笑。“交給我就是。”

縣令被噎得麵色發白。明珪建議道:“明府初來乍到,不如就由我來問問這丁氏如何?”

“似……似乎不大好吧……”縣令結結巴巴地想要拒絕,一直在旁邊飲用冰露的謝阮那邊突然發出“鏘”的一聲,眾人回頭看去,發現她的拇指已把腰間直刀頂出了刀鞘。

謝阮冷冷地看著縣令。“這樁案子,天後想盡快要個結果。”

被她威脅,縣令額頭頓時冒出油汗。“那……明少卿請自便,自便。”說著幹笑了兩聲。

明珪點點頭,先是繞著丁氏走了兩圈,然後在她身前站定,斜視罪犯,冷酷地道:“我自京中大理寺來,你應該知道,大理寺是朝廷三法司中心。你們夫妻假稱狐妖作祟,謠言早傳到了東都,這樁案子,天後親自下旨要求嚴辦。要是像你現在這樣不說實情,你們夫妻二人一定會被捉拿入京。我可以保證,在大理寺獄裏你們將遭受的刑求,你絕對無法想象有多少花樣,可以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丁氏聞言,身體微微一震。“反正都要死,難道還怕這個?”

“你不怕,那你的郎君呢?”明珪看向丁氏身邊的男人,那男人害怕地跪在地上埋著頭,根本不敢看人。

明珪見丁氏有些動搖,繼續道:“你用蠱毒殺害他人,按大唐律屬十惡不赦之罪,而你郎君在此案中不是提供蠱毒的人,也沒親自下蠱,隻是你的從犯,興許還能逃脫死罪。不過……這一切都要看你現在招不招。如果你們等進了大理寺之後再說,就是毫無悔改之意,罪上加罪,因此連坐父母親友也是很有可能的。”

明珪淡淡地說:“丁氏,你可要想清楚,現在招還是不招。是死你一人,還是要把親朋都牽扯進來?你不會認為自己做個假過所,我們就查不出你的來路了吧?現在你和你郎君人在這裏,有了身體形貌,大不了發文給各州縣鄉村,查出你們的真實身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丁氏咬緊嘴唇,望望身邊的丈夫,然後直勾勾地看向明珪。“我要是現在招了,就可以不牽連家人?”

“可以酌情處置,畢竟你二人在外逃亡,家人未必知情。再說了,你不製造麻煩,我們能迅速結案的話,我們自然也不會閑極無聊,給自己找更多事。”

丁氏聞言總算點了頭,恨聲道:“那我招,我招就是。”

明珪看向李淩雲,給後者一個“可以了”的眼神,又吩咐丁氏:“開始說吧!一切細節最好沒有任何遺漏。”

那丁氏果然領受,從頭開始緩緩講起。

“我與我家宋郎是逃亡到這個村子的,我們不是本地人,家裏那點錢財之前都拿去做了假的過所,為買通他人容留我們定居,更是讓家中一貧如洗。可租種富戶的土地也賺不下幾個錢,隻夠混個肚飽,甚至一年到頭連一件新衣也添不上。”丁氏說著,表情有些恍惚,似已陷入回憶。

“後來,我在一次趕集售賣野菜時偶然認識了羅氏。當時有人出言調戲我,她性格豪爽,替我趕走無賴,我很感激。她見我年歲和她相近,又住在同一個村裏,就開始跟我往來。羅氏的郎君是個獵戶,我想著我家宋郎也會一點箭術,如果能像他一樣捕獵,給家裏幫補點銀錢,收入會多一些。

“可是捕獵的事一貫隻有本地人可以做,我們這樣的外來人,哪怕願意交租,鄉長也不會把山頭分給我們。於是我就想,能不能從她家邵七郎手中租取一些捕獵的份子,譬如說一兩個山頭,反正獵物一並交給他售賣,給我們一些勞力錢就行。誰知我剛提出,那羅氏就跟我翻了臉,說我不知好歹,狩獵是她家在這裏的立身之本,怎麽可能分給我家?還說我是癡心妄想。”

李淩雲聽完這段,問道:“羅氏不願分給你山頭,這就是你殺了她的原因?”

“怎麽會?她不過是拒絕了我的提議,又不是斷了我的生路。”丁氏猛地反駁,又喪氣地緩緩低下頭,“我見她激烈反對,說話也難聽,便想這事就算了。可我怎麽也沒想到,那個邵七郎在縣城售賣皮貨時,背著羅氏戀上了一個青樓女子。因為這個,他把打獵後賺來的一些錢用在了喝花酒上,然後和那羅氏說,收入變少是因山上的獵物不知為何少了很多。”

說到這裏,丁氏冷笑起來。“她自己的郎君在外麵搞了女人,又說了謊話,她傻乎乎的,沒發現。到手的錢少了,她反倒以為是我家宋郎偷偷上山打獵,搶了她家郎君的獵物。她性格火暴,某天衝到我家中,說要討個公道。”

那縣令在一旁聽得不解。“說清楚不就行了嗎?為什麽會演變到殺人這一步啊?”

“我當時跟她說清楚了,可她死活不信。不但不信,她見了我家牆上掛著的這把弓,還覺得我是在騙她,非要拿下來看個徹底——”丁氏伸手拿起身邊那把弓,咬牙切齒地道,“這把弓,我用布包得十分仔細,就是因為它是個見不得人的東西。”

丁氏將那弓遞給站在眼前的明珪。明珪拿起看看,歎道:“此弓是官製的,上麵還有官府印記,這種打仗用的弓,民間是不允許私藏的,否則免不了牢獄之災,若是曾用這弓做過什麽非法勾當,隻怕是要殺頭的。”

明珪看向丁氏的丈夫。“這弓,你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弄到手的?是不是來路有問題?”

“是……”那宋石頭是個木訥之人,隻說了一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猛地磕頭嗚嗚大哭起來。

丁氏見丈夫這樣,連忙伸手捧著他的額頭,不許他再自傷。她有些悲涼地道:“他年少時不懂事,本想去縣城做木工學徒,誰知被鄉裏人一路裹挾,加入了自稱有仙術的仙人座下,當了什麽神仙隨從,跟著他們在鄉裏四處遊**。後來,他才發現那些人根本就是盜賊而已,隻是打著仙人的旗號去搶掠百姓。而且這些人膽大包天,連官兵也搶,這把弓就是他們搶來以後分給我家郎君的。他怕被殺頭,就帶著這把弓匆忙出逃,誰知在逃亡路上,卻遇到了遭歹人挾持,正要被賣去私妓家裏的我,便用這把弓威懾歹人,救下了我。我當時被歹徒劫持數日,他們為了把我賣個好價錢,並沒有讓我失身。話雖如此,但名節已壞,我見他是個老實人,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跟他做了夫妻。”

說到這裏,丁氏眼中泛起水光,頓了一頓才繼續道:“羅氏平時也是村裏的一號人物,見多識廣,認出這弓是官府的禁品,覺得抓住了我的痛處。被她撞破這弓的事,我頓時慌了神,隻好跪地求她不要說出去。她倒是也答應了我,卻要我家郎君為她家狩獵,而賣掉野貨後一分錢都不打算給我們。就算這樣我也認了,可她還逼問了我跟郎君過去的事。她走以後,我越想越怕,她家那個邵七郎就是個大嘴巴,喝醉了什麽都敢往外說。而我家宋郎曾加入的那個盜賊團夥,後來據說舉旗謀反,占山為王,犯了謀逆大罪,一窩人都被官府給抓去處死了。要是有一天她說漏了嘴,給她家郎君聽了去,說不定哪天宋郎的過去就鬧得天下皆知,到時我們也必死無疑。”

丁氏心灰意冷地慘笑。

“事已至此,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她給滅口算了。我是南方人,故鄉有很多人在東都附近討生活。我家鄉那邊的女子很擅長製一種斑蝥蠱,這蠱如果分量掌握得好,並不會致人死亡,可以治好痿症;但超出用量便成劇毒。

“像我們這樣的外鄉女子,要在本地立足,必須互相幫扶。因斑蝥蠱可以給男人治療**之症,本是一種藥劑,所以隻要給製蠱人些銀錢,製蠱人甚至可以將斑蝥蠱賤賣給同鄉。於是我拿定主意,邊讓宋郎給羅氏家狩獵,邊找機會從同鄉手裏弄來一盅斑蝥蠱。

“羅氏性格貪婪,仗著抓到了我們的痛處,不但讓宋郎無償為她家狩獵,還讓我們自己把皮子鞣好再交給她。因我們之間有了獨特的秘密,她反而對我更不避嫌,表麵上看我們親同姐妹,可她沒有察覺我已起了殺心。

“搞到斑蝥蠱後,我就用宋郎從前狩獵得來的狐狸尾巴做誘餌,說是給羅氏瞧瞧狐狸尾巴鞣得好不好,能不能賣出高價。

“趁邵七郎出門打獵,我便敲開了她家的門。羅氏自家捕到狐狸後,狐狸尾巴都是拿去單賣,她當然知道一條好的狐狸尾巴有多值錢。而我家宋郎弓技不好,自幫她狩獵以來,還沒有獵到過狐狸。羅氏看到這樣漂亮的狐狸尾巴,想著荷包要變鼓,當然心滿意足,心情也是好得不得了。這時我抓住機會,說請她喝我家鄉的蜜茶,她一點戒心都沒有地喝了個幹幹淨淨,自然,沒過多久她就毒發了。”

“狐狸尾巴你是故意丟下的,還是落下的?”李淩雲問。

“是慌亂中忘了,那狐狸尾巴可是能賣許多錢的……”

丁氏眼神飄忽不定地回憶著當時的情狀。

“那羅氏中毒之後,很快便七竅流血。我雖然知道斑蝥蠱能殺人,但從未親眼看過,所以我瞧著心裏也很害怕,就把狐狸尾巴忘在了她的家中。

“後來我發現自己竟忘記確定她有沒有死透,驚慌失措了好一陣,想著跑出她家門也沒多遠,正盤算要不要回去看看,這時邵七郎就回來了。他發現羅氏出了事,四處喊人來救命,村裏人也都被驚動,我覺得時機正好,於是就順著人群跟過去瞧瞧她的死活。

“當時我站在人堆中,聽見身邊有人小聲議論,是不是那邵七郎捕獵了許多狐狸,狐妖來討命了。我那時已經察覺將狐狸尾巴遺落在了房中,正頭疼怎麽掩飾,聞言靈機一動,就在人群中喊了起來。那邵七郎也不知是膽小還是別的什麽緣故,真以為有狐妖在作祟,當場叩拜起來。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縣令不知那是蠱毒,無法找到羅氏的死因,竟也相信了有狐妖作怪。”

“這麽說來,你殺羅氏也算她過分貪婪,咎由自取。可為什麽你還要殺田氏和譚氏?你跟她們也有刻骨深仇嗎?”一直沒說話的杜衡此時抓住了時機,急忙問那丁氏。

“仇談不上,不過是很討厭她們而已。我當時覺得,反正我都殺人了,還賠上一條狐狸尾巴,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多殺幾個,把案子做大。既然大家認定邪祟是那邵七郎招惹來的,到時他多半會被趕走,我們說不定就有機會找個本地人,讓他去拿下山頭,轉而租給我家狩獵,這樣我們還能過上好日子。”

杜衡聽完,自知推測有誤,麵色頓時白了幾分。

而那丁氏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眼中恨意閃爍。

“所以我就列了個單子,把那些平日裏話裏話外看不起我們外鄉人,又總是單獨在家方便我下手的小娘子一一記下。

“按惹人討厭的程度,我一共寫了五個人。本想全部殺掉,可那譚氏死了以後,縣上說京中傳來天後的口諭,勒令當地查出邪祟真相,我有些怕,擔心從京城裏來的官員會看出紕漏,抓我們下獄,所以就再也不敢繼續下去。可沒承想京城的官員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來走走瞧瞧,隨便問兩個村民罷了,見問不出什麽就匆匆離開了。就這樣,我們又掩蓋了兩年,直到各位重新查起這樁案子……”

說到這裏,丁氏深情地看向宋石頭。“發生的一切,就是我說的這些了。你們還想問什麽盡管問我。宋郎他什麽都不知道,殺人的事一直都是我做的,他隻知道我喜歡狐狸尾巴,偷偷去山上獵給我而已。再說他當年也是被人裹挾,並不是自願成為賊人的。總之人是我殺的,你們治我一個人的罪便是。”

“你想救他,可宋石頭每天與你同床共枕,你們是夫妻,就算你沒有告訴他,他卻未必就真的一無所知。”明珪見那丁氏麵露震驚,輕歎著看向李淩雲:“第三條狐狸尾巴的事,就由大郎你來說吧!”

看著丁氏期盼的眼神,李淩雲語氣漠然:“你因為太心急,在你郎君剛把第三條狐狸尾巴砍下交給你以後,就馬上帶它去殺了人,可他並未質問過這些狐狸尾巴的去向。可見你丈夫心中明知有‘狐妖作祟’,還是為你上山狩獵狐狸,他是當真不怕妖物,還是已經知曉真相了呢?就算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可陸續死了三個人,那三人與你之間有何矛盾,你不可能不對枕邊人提及吧!他難道一丁點也推測不出來?他隻是不善言辭,卻不是癡呆。丁氏,鐵證如山,你無論如何也撇不清你郎君跟你共同犯下的罪過,你夫妻二人,終究是逃不脫律法懲治的。”

丁氏聽完這番話,自知無法把丈夫的罪責撇清,頹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李淩雲看向縣令:“案情與我推測的沒有太大出入,後麵結案審判的事就交給你了。”

說完,李淩雲起身走出了縣衙。從他身後傳來了宋石頭發出的沉悶哭泣聲。

明珪看著李淩雲的背影,又轉眼望向謝阮,後者拍著那戰戰兢兢的縣令道:“他倆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又有天後口諭督辦,此案整理好了,按律例判完就送刑部複審吧!你啊……多虧有這個神神道道的李大郎,否則……你這個官怕是也做不了幾天。”

“是,多謝李先生,多謝明少卿,多謝謝將軍……”縣令連忙彎腰長揖,心情複雜地目送著眾人離開縣衙之後,才腰板一挺,吩咐起來:“給本縣將人犯拿下!押入大牢——”

陽光在上陽宮內灑下,重重疊疊的宮室看起來雲蒸霞蔚,美不勝收。李淩雲站在一間宮室門口向外遠眺。

在遠處山巒的蔥蘢綠樹間飛舞著一群白鷺,它們成群結隊,依山勢順風列為一線繞行,就像在大唐女子柔潤肩背上披掛的白色帔帛。

在他身後,半透羅帷懸在高高的殿宇裏隨風飄舞,三插巨大屏風前焚著一爐宮廷秘製香料,繚繞盤旋的白色煙霧讓屏風後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顯得越發神秘。

“這麽說,此次是李家大郎破了狐妖案?”武媚娘身穿白色緊袖衫子,拖著赤紅泥金長裙,柔潤的胳膊上披著一條輕若無物的粉色帔子[1]。倚在黑漆憑幾上的她,肌膚溫潤,麵如滿月。而在憑幾側麵,用金絲玉片拚嵌出的飛天造像,正抱著琵琶翩然舞蹈。雌雄莫辨的飛天麵目,和這位大唐天後竟有些奇妙的相似之處。

因為正在染指甲,她一動不動。身邊的宮女捧著金碗,小心地在她的手指上敷著蔻丹,再用細細的布條纏住她的手指,這樣花朵的豔麗色澤便能緩慢染進指甲裏去。

“回天後,這次是李淩雲贏了。”

謝阮抬眼看一看屏風外麵,這屏風是用一種罕見的織物製成的,對外的一麵閃閃發光,這樣從外向內看時很難瞧清屏風裏的情形,但裏麵的人向外瞧去,卻能把外麵人的表情辨得清清楚楚。

李淩雲仍側著頭觀瞧宮外的風景,在他身邊,杜衡已經跪了下來,額頭緊緊貼著地麵。

顯然,因狐妖案破獲,武媚娘肯定了李淩雲的能力,這才沒有擺出那種玄之又玄的陣仗,而是選擇麵見眾人。

“既然李大郎是贏家,那你為什麽還要帶杜衡回來?”武媚娘抬起敷好蔻丹的手看看,又換了另一隻手伸給宮女。

“本來想找個地方殺了的,可是李大郎不讓,他說杜公可以殺,但一定要在他求見天後之後,否則天後要他辦的案子,他寧可不辦,大不了回牢裏去。”

謝阮將腰間的配刀摘下,恭敬地雙手捧到武媚娘眼前。“謝阮自知失責,拗不過李大郎,還請天後責罰。”

“你可真是長大了,都學會先斬後奏了,人都領進了宮,才找人來告訴我——”武媚娘垂著眼簾,慢悠悠地說道。

嘩啦一聲,冷汗津津的謝阮已跪在了地上。

這異乎尋常的動靜總算驚動了李淩雲,他轉頭看向那扇屏風,雖看不清,但也能隱約看見謝阮紅色的身影正跪在地上,這情景讓他頓時皺起眉頭。

想了想,李淩雲朝旁邊一言不發的明珪走去。

武媚娘拿起宮女手中的純金小碗放在幾上,用細長銀勺緩緩攪動著,裏麵似血的蔻丹隨她的動作旋轉起來。

“跪什麽?說吧,他是怎麽說服你的?”

“此案死者有三人。杜公說凶手跟她們有深仇大恨,所以才會連續殺人;李大郎不同意,認為凶手可能隻是跟那三人發生過口角,凶手是為了坐實狐妖作祟的傳聞才繼續作案的。”

武媚娘蛾眉微挑。“那真相如何?”

“第一名死者羅氏掌握了凶手丁氏與其丈夫的一些秘事,並以此要挾丁氏,與丁氏之間的確算有很深的仇恨,所以被丁氏給滅了口;而餘下兩名死者,卻是因官府誤信了狐妖作祟的傳聞,丁氏故意殺死她們製造恐慌,讓人對狐妖害人之說信以為真,借此逼迫羅氏的丈夫離開本地,好讓自己的丈夫取而代之。”謝阮停了停,有些心虛。“李大郎他說……受害的三人中,杜公說中了一人,算不得全敗,而他也不是全勝,因此鬧著要麵見天後,讓天後來判定勝負。”

武媚娘的最後一根手指也被裹好,她抬起右手,謝阮連忙站起來,將直刀別回腰間,扶著武媚娘走下地。

“李大郎,謝阮說的是真的嗎?你要我親自來判定勝負?”武媚娘在屏風後問。

李淩雲看向明珪,後者對他點了點頭。

“回天後,是真的。”李淩雲叉手為禮。一雙穿著鑲嵌明珠、金線繡飛鳳的線鞋的腳緩步走進他的視線。

“抬頭,讓我看看你。”

李淩雲依言抬頭,終於和大唐最尊貴的皇後見了麵。

正如傳說中的那樣,武媚娘的相貌大氣尊貴,方額廣頤,麵頰豐隆,眉眼裏有一種成熟嫵媚的風情,但她的目光卻異常深邃寧和,令人無法從裏麵讀出她的思緒。

“三人中杜公的確說中了一人,但你說中的是兩人,雖是險勝,可按數量看是你贏了。勝者與敗者有時候並無多大差別,勝負往往就在一線之間而已。”

武媚娘朱紅的唇角翹起,笑了起來,臉上用朱砂點的麵靨凹下去,形成一個酒窩,使大唐天後圓潤的麵容染上了幾分稚氣。

“杜公一直是我阿耶的助手,他辦案經驗豐富,為人老到可靠,培養了無數弟子,對我封診道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棟梁,還望天後可以留杜公一條性命。”李淩雲雙眼直視武媚娘,誠懇地請求。

“別著急,你先聽我說個故事……我入宮不久就被封了才人[2],在太宗皇帝跟前侍奉筆墨。有一次,異邦獻上一匹駿馬,這馬神駿非凡,但是性子極烈,每次隻要有人騎到它背上,就會被它摔下來,就連禦前的金吾衛官員也一樣。”武媚娘從李淩雲身邊悠然踱過,慢慢說著,“因它脾氣暴躁,太宗就給它起名叫‘獅子驄’,意思是這匹馬好像獅子一樣,過於桀驁不馴。”

武媚娘一麵說,一麵緩緩經過杜衡麵前,又朝李淩雲轉過身。

“太宗喜歡這匹馬,可無法馴服又讓人頭疼。它還經常踢傷養馬的官員。於是太宗就向宮中詢問,有沒有人可以想個辦法馴服這匹獅子驄。當時我跟太宗說,我可以辦到。太宗很是驚訝,奇怪一個小女子如何能馴服烈馬。於是我對太宗皇帝說:‘妾能製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檛,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檛檛其首……’”武媚娘伸出手,被包起的指尖輕輕落在李淩雲的脖頸上,緩慢地劃過,“‘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

李淩雲隻覺脖頸一涼,伸手去摸時,武媚娘的手指已收了回去。

她對李淩雲微微笑著,眼神像鋒利無比的刀光。“李大郎,你竟敢對我提要求,難道你也想做那獅子驄嗎?”她的聲音很輕,但仿佛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在李淩雲的胸口,讓他頓感喘不過氣。

“天後說過,我贏了便答應我一件事。”李淩雲沒有回避她的視線,看向武媚娘冰冷的雙眼,有些艱難地道,“既然是我贏,那我懇請天後信守承諾,不要殺杜公。”

“那我就饒他不死,”她的聲音冷冽,顯得有些怒意,“但是,你可以頂撞我,讓我安排的生死賭鬥成為兒戲,那你就必須明白,你能保他不死,我也能讓你們封診道就此消失。你是什麽身份,敢威脅我?獅子驄就算有日行千裏的潛質,如果不能為我所用,殺了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說罷,不等李淩雲回話,武媚娘已回到屏風後。她話鋒一轉,嘲諷地問:“說起來,你難道不覺得,或許是杜衡為了奪取首領之位,才害死了你阿耶嗎?”

“不是杜公。”李淩雲認真答道,“我敢肯定,絕不是他。”

屏風後安靜片刻,才緩緩傳來武媚娘的聲音:“為何這麽說?”

“我早就推測過阿耶的死與杜公是否有關。若是杜公殺了我阿耶,那他也有一萬種法子殺我,以他的封診本領,在殺我之後必能輕而易舉地洗脫嫌疑。就連狐妖案那個大字不識的草民丁氏都知道,斬草務必要除根,所以她才會陸續製造案件,要把羅氏的丈夫也趕走,以絕後患。到了杜公這裏,殺父留子,難道不怕我揭穿後報複他?這根本不合情理。”

聽了李淩雲的話,杜衡抬起頭,驚訝地看向他。

“我封診道天幹十支家族各自收徒,其中除我阿耶與我之外,並沒人能在封診技藝上超越杜公,他隻要殺了我父子二人,那麽天後和陛下要的‘千裏駒’就隻剩下他,哪怕事情敗露,因為天後要用他,他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果是他殺了我阿耶的話,他根本沒必要讓我活下去,誰會蠢到壞事做一半,還給自己留個強敵呢?況且,我的封診技藝超過了杜公是明擺著的事,若留著我,在天後麵前,他‘不二之選’的位置定會不保,他殺我阿耶,卻不將我滅口,豈不是挖了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李淩雲對屏風深深一禮,道:“以上,還請天後明鑒。”

“說得有道理,看來你阿耶的確不是杜公動手殺的。可是,你這樣忤逆聖意也是大罪。”屏風後,武媚娘突然輕笑起來,她懶懶問道:“明子璋,你來說說,我今天要不要留這忤逆小子一條命?”

“從賭鬥的情形看來,杜衡確實不堪用,是劣馬。”明珪來到屏風前,站在李淩雲身邊,恭敬地回答,“可要是千裏駒沒有劣馬同行就不肯往前走了,那您的馬車豈不是要原地踏步了嗎?依臣看,倒不如留下劣馬,兩馬並轡而行,馬車或許會跑得慢一點,但是終究還是能跑起來的。”

“你倒是好心——”武媚娘冷哼一聲,地上跪著的杜衡身體隨之微微一抖。

“臣其實也不是好心,而是有私心,”明珪別有深意地看一眼李淩雲,又向著屏風深深一揖,“天後明鑒,臣一直指望李大郎,希望他能找到臣父親的死因。再說,李大郎的阿耶就是在查臣父親的案子時為人所害的……臣相信,哪怕為了這個緣故,李大郎也一定會竭盡全力緝拿凶手。”

李淩雲聞言雙瞳一縮,難以置信地看向明珪。

身為大理寺少卿的明珪,會跟天後的親信謝阮混在一起,並對自己格外遷就,處處幫扶,他其實早猜測過明珪這樣做一定事出有因,隻是他沒有想到,明珪父親的死,竟然跟自己父親被害之事聯係得如此緊密。

李淩雲有心問個仔細,但此時明珪卻不理他,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等待著武媚娘的決定。

武媚娘擺擺手,言語裏沒了剛才的威脅之意:“罷了,李大郎,明子璋說的你都聽見了嗎?你父親留下的這樁案子,我是打算讓你負責的,你現在怎麽想?”

“既然是我阿耶的最後一樁案子,那麽我李淩雲必破此案。”李淩雲收回目光,看向屏風,“但我阿耶絕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還請天後允許,讓我一同查清阿耶之死的真相。”

“你父親李紹的案子我讓杜公查過了,他已有了結論。可既然你有所要求,那麽你先安心破了此案,我便允你親查,以此作為給你的獎勵!”說罷,武媚娘拂袖而起,飄然離去。

風把她的聲音送進了李淩雲的耳中。“需要什麽,謝阮和鳳九會幫你們。記住,以一個月為期,案子要是破不了,你們這封診道就沒必要留在這個世上了。劣馬也好,千裏駒也罷,要是不堪用的話……恐怕還是殺了的好。”

上陽宮外,一道玄色的身影快速從站在路邊的駿馬身旁閃過。他的動作驚擾了打著響鼻的馬,讓它驚慌地錯動腳步,發出噅噅的嘶鳴。這道身影卻沒因此停下,徑直朝右掖門走去。在他的身後,一名青袍男子緊追不舍,快步來到他麵前,伸手攔住他。

“我不是故意瞞你,隻是之前還不到說的時候。”

李淩雲轉身換個方向,繞過明珪,語氣冷硬地道:“看來鳳九沒說錯,我是太好騙了,所以才讓你一直瞞到剛才。”

“這事跟你的賭鬥又沒關係,再說就算我告訴你,你也未必肯信我。”明珪連忙朝李淩雲追過去。

“什麽不信你,你不說我要怎麽信你?你隻是旁觀我們的賭鬥,因為不知道我和杜公到底誰能贏,所以你覺得沒必要提前告知不是嗎?誰在賭鬥裏贏了,誰就負責查你阿耶的案子,提前示好沒有必要。這我明白……你讓開。”

李淩雲瞪著明珪,麵無表情地再一次繞過他。明珪長歎一聲,在李淩雲經過時拽住了他的衣袖。“儀鳳四年五月,也就是眼下這個時節,東都發生了一樁大案,當時朝野震動,而大案裏死的那個人,就是我阿耶。”

“去年?五月?”李淩雲皺眉想了想,有了記憶。

“去年五月初三,正諫大夫明崇儼在京郊禦賜的六合觀中被盜賊殺死。據說凶手手段殘忍,將他剖腹挖心,頭顱也砍了下來,且案發後,明崇儼的頭顱不翼而飛。天皇、天後震怒,在京中大索賊人……隻是後來並沒聽說此案告破,難道你說的就是這樁案子?那你阿耶,豈不就是明崇儼?”

明珪點頭苦笑。“當時左右金吾的人衛全部給派了出去,就是為了徹查本案,不光刑部和大理寺,整個三法司的人都調動了,可那殺人凶手至今沒被抓住。”

李淩雲眉頭攢成一座小山。“這可是精銳盡出,再說按天後所講,我阿耶當時也在查這樁案子,怎麽可能還沒有破案?”

“如果有人從中作梗,又有什麽不可能?”說起這話,明珪平時溫和的眼中露出冷漠,“陛下曾下令,讓我阿耶給各位皇子看相。當時我阿耶說英王李顯的相貌最像太宗皇帝,五官很有英武之氣;而相王李旦相貌高貴,有常人不能比的後福;至於太子李賢……我阿耶是這樣評價他的:‘不堪承繼大位。’看相的事雖然大家都知道,但我阿耶其實隻在天皇、天後麵前說過這句評價。”

明珪恨恨地咬牙道:“我阿耶給太子李賢相過麵後,天皇、天後也明白這種話不該被太子知道,所以二聖下令,不許把這句評價對外泄露半個字。可是宮廷之中耳目眾多,沒過多久,我阿耶的話就傳開了,當然太子也必定能夠聽見。傳言四散後沒多久,我阿耶在六合觀煉丹時就被人殺害了。”

“聽你的意思,你阿耶的死是太子動的手?”李淩雲問,“可有什麽實質證據?”

“沒有,如果有的話,這案子也不至於成了懸案。至於我為什麽懷疑是太子,你應該也能想明白,朝廷出動了這麽多人馬,天皇、天後也下了皇命,時間過去這麽久卻還抓不到人,難道其中沒有蹊蹺?”

李淩雲想了想,沒有言語。

明珪誠懇地繼續說下去:“天皇、天後向來寵愛我阿耶,這案子久久不破,天皇就追封他為侍中[3],並提拔我為秘書郎,權當補償。天後把我安排進了大理寺,官拜大理寺少卿,無視在查案時親屬應當避諱的原則,讓我跟你阿耶一起繼續密查此案。”

“你說我阿耶的死與此有關。”李淩雲問道,“那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李公介入此案後不久,就在家中被人襲擊了。”見李淩雲瞪大了眼,明珪內疚地道,“我也沒想到會牽連李公,還害死了他。正如天後所言,杜公當時就介入調查了他被殺的事。他……是在家中祠堂裏身中兩支弩箭,失血過多而死的。具體調查的細節,天後已下令給封存起來了。”

說到這裏,明珪突然對李淩雲重重行了一禮,道:“還請大郎助我,找到殺我阿耶的真凶。明珪可以為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李淩雲許久後才道:“我明白了。”

說罷,李淩雲就繞過他,向前緩緩走去。

明珪急忙在他身後喊道:“大郎……你到底願不願……”

“你不要跟過來——”李淩雲抬手阻止,“我現在心很亂,打算自己走回家去,順便整理一下思緒,而且我姨母和弟弟還在家裏等我。明日……明日午後,你到我家中找我,我再跟你一起去查你阿耶的案子。”

在滾滾洛水的水聲裏,李淩雲向前大步走去。在他的身後,明珪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又緩緩地彎下腰,滿懷謝意地一揖至地。

注釋:

[1] 古代婦女披在肩背上的服飾。

[2] 妃嬪的稱號。唐置九人,正五品。玄宗時改正四品,置七人。

[3] 官名。秦置,具有加官性質,因入殿侍候天子,故稱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