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牛蹤覓跡 葬地追凶

縣城外沿的周村是座不大的村落,由於少有外人出現,謝阮帶著一大群人過來,村民就全都跑出來瞧熱鬧,一時之間,四麵八方都鬧哄哄的。

謝阮一行也不理會這些探頭探腦的家夥,在賊曹尉的帶領下,徑直來到了死去老者的院內。

這是村落裏的一座尋常獨院,因住戶貧窮,家裏隻有一間土房外加一個牛棚。確認老者的屍首已在村中棄屋暫時收殮,李淩雲便讓謝阮派人把屍首弄過來,自己則抬腿進了牛棚。

雖已牛去棚空,但牛棚裏留下了滿地蹄印。將牛棚裏的蹄印與之前泥路上留下的蹄印對比後,李淩雲確定,這家丟失的耕牛就是滅門案中運送寶箱的腳力無疑。

此時死者的棺材也被抬了回來。把看熱鬧的村民驅散之後,李淩雲就在院中開棺驗屍。

因天氣炎熱,棺材還沒打開就冒出了極臭的腐氣。謝阮壓根沒敢往前湊,拽著明珪躲得老遠,眼看著李淩雲穿上一件怪模怪樣口袋一般的外衣,嘴上捂著一大塊不知材質的厚布,一臉無所謂地走到棺材前,伸手在裏麵迅速翻動起來。

這邊廂,李淩雲飛快地用尺子測量著老者身上那唯一的傷口。接著,他又小心撥開皮肉仔細觀察,果然在創口內發現了一點獨特的東西。

一陣又一陣的惡臭不斷飄來,憋氣憋成大紅臉的謝阮總算等到李淩雲起身朝他們走來。

“死者身上隻有一個傷口。”李淩雲一把抓下臉上的東西。謝阮無心觀察他手中的是什麽,麵色難看地忍著臭氣朝後退了退——現在的李淩雲,聞起來與那腐屍也沒什麽區別。

“一個傷口?”可能是在大理寺待久了,明珪對屍臭味的反應不是很大,倒是對李淩雲的說法頗感興趣。

“老者是被人用槍刺死的,槍頭呈三角形。大唐百姓一貫很少用槍這種兵器,因為槍隻能刺於一點,所以十分難學,不下一番苦功夫是很難練成的。軍中倒是常有用槍的。”李淩雲思索片刻,“凶手隻怕是個練家子。”

“用的是什麽槍?”明珪問,“據我所知,市麵上常見的槍有鉤槍和錐形槍兩種……”

“從老者致命傷的傷口深度可推測出,那凶手用的是錐形槍,這種槍的槍頭有一個錐體,打磨難度較大,但比較容易穿透人體。”說到這裏,李淩雲攤開手掌,“還有,我在傷口裏找到了這個。”

李淩雲的掌心裏是一根紅色細繩。

“這是……”明珪見之挑眉。

“是槍頭裝飾的紅纓。可見這把槍平時一定很醒目。錐形槍價值不菲,就算是在軍中,也隻有領隊持有,一方麵可做兵器,另一方麵,走在隊伍前端時,素以紅纓為記,鮮豔奪目,便於引領眾人。”明珪沉吟起來,“這人既然武功不凡,而且還能帶領他人,隻怕來頭不簡單。”

“院中發現了一些鞋痕。這村中全是農人,即便村正[1]訓練了一些人在村中巡邏,他們穿的也不過是草鞋而已。所以我先排除了草鞋鞋痕,那麽剩下的就可能是凶手的足跡,尤其是牛棚附近……我剛才看了一下,有幾處鞋痕與滅門案現場的鞋痕極為相似。”

李淩雲繼續道:“這些凶手所穿並非官靴,長期步行,鞋底磨損極為嚴重。若非官兵,那麽民間能有此特征,又持有尖槍、修習槍技的,便是走鏢之人了。鏢隊中,一般都是鏢頭手持紅纓槍走在前頭,以警示馬匪、山盜。由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揣測一下,凶手會不會是王萬裏平時為了護送財貨聘請的鏢師呢?”

約莫是忍不住好奇心,謝阮還是捏著鼻子走了過來。“聽說王家平時接觸的鏢隊很多,我們如何分辨具體是哪家呢?”

明珪思索道:“能殺人、搶牛、製造滅門慘案,這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說明這幫人必定對王萬裏一家知根知底,一次就要把王萬裏的錢財全部奪去。可是外人又怎麽知道王萬裏到底有多少錢財?單說主人房中的那個密間,就不是外人能摸清楚的,可見作案之人與王家的關係非同一般。”

李淩雲點頭讚同。“不錯。運送貨物,尤其是在犯下大案時,一般以馬車或者驢車代步最佳,可以快速逃脫。而牛車行動緩慢,凶手大多棄之不用。可這幫人竟不惜殺人也要搶一頭懷孕的母牛,可以看出,他們早就想好了退路,對脫逃有成算。不提前做計劃,必定無法如此滴水不漏。從老漢被殺、牛被搶這件事來看,這個案子他們已謀劃了很長時間,絕不是突然之舉。”

明珪想了想。“不管怎樣,都必須找到贓物。那劉氏說寶箱中藏有巨萬錢財,碩大無比,定是相當顯眼。然而新安縣一聽到案發的消息就讓人四處封路,在官道上也攔車查探,都未查到寶箱下落,又是何緣故?”

“這裏屬於京畿範圍,河南道內有東都洛陽在,道路通達寬闊,如果出現搶劫殺人這種惡性案子,在洛陽境內,依靠驛道便可一呼百應。”謝阮麵露鄙夷,“那些賊人跑得再快,也未必能逃出洛陽,所以他們才不用行動迅捷的馬或驢,反而用了牛,必是早就想好了要怎麽遮掩。某看新安縣那群賊曹尉怕是早就已經把人給放脫了。”

“那……他們又要如何遮掩?”明珪陷入思索之中,“發生這等大案,用來送貨的車肯定會被守衛查看,遇到不易翻查的,比如炭柴車,還要用刀矛捅刺,很難掩蔽寶箱形跡。”

一旁的賊曹尉聽得抓耳撓腮,轉頭問李淩雲:“李先生,幫人幫到底,你說那些凶徒究竟會用什麽方式遮掩?”

“我覺得明少卿已經想到了。”李淩雲看向明珪,挑起眉毛,“修道也好,行醫也罷,你既然在大理寺任職,對此必然心中有數吧!”

“大郎這是信我,還是要故意考校我呢?”明珪笑笑,頓顯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對聽得一臉費解的謝阮道:“由我略提一二,三娘也一定能猜到。你想過有哪種車,大家是絕不會用刀砍、用矛捅的嗎?”

明珪話音未落,謝阮恍然大悟,滿麵興奮地喊叫起來。

“凶事車跟穢物車。”可剛說完,謝阮又陷入迷惑,“二者之中又會是哪個呢?”

李淩雲不鹹不淡地道:“縣城比不上東都洛陽,百姓雖住在城裏,但很多人城外有田地,需每天外出耕種。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城裏的屎尿穢物大多由本家運去種田,小小縣城,有幾個需要用大車來運送的大戶呢?就算是縣裏用的穢物車,也不可能大得裝下四個寶箱。如用這個法子,必會被守衛的卒子看出蹊蹺來。”

“你這麽一說,那就隻剩下凶事車了,棺材做多大也沒人管,隻當是特別有錢罷了。再說送棺材外出落葬,沒有人會主動開館,誰也不喜歡觸黴頭、不吉利的事。不過,赤縣城中夜裏雖管得沒有東都嚴,但也要敲靜街鼓[2],有街使按時巡查。”說到這裏,謝阮興奮地搓搓手。“賊人夜半劫掠,隻能把車藏在角落暗巷,絕不敢行入大道,所以,他們肯定要等到第二天天亮,才會以辦凶事為名,驅趕牛車離城。”

明珪連忙接上她的話:“然而這個時候,王萬裏已經被殺,按理說,他們應該走小路,才更好回避搜查。可牛車沉重萬分,若不走官道,說不定會陷在土裏。又因財物太多,他們不太可能冒險在官道附近坐地分贓。如此一來,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多半會把寶箱直接埋掉。”

“運的是棺材,要埋了它,又不引人矚目,當然是假戲真做,直接藏在墳地裏最為合適。”謝阮眯眼推算,“看來,隻要讓本縣少府[3]順此線索去查,找出縣城附近這幾日立的新墳即可。至於賊人到底去向哪邊,尋守門卒查一下滅門案第二天一早出城的名單,也就清楚了。”

“說得很好。那麽我的事已做完了。”李淩雲攤手,“接下來要等結案,還是……”

聽李淩雲這樣說,謝阮卻低頭思慮起來。李淩雲正覺古怪,想要詢問,卻見她又抬起臉,朝他露出了白白的兩排牙齒。隻見謝阮鼻梁皺起,咧開嘴,野狼一樣笑起來。

“要怪就怪你,之前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現在想拍屁股走人,那是絕對不行的。李淩雲,你就跟咱們一起走一趟,幫著新安縣把元凶捉了,否則的話,活命的那個機會,我偏就不給你了,看你能把我怎麽著?”

說完,謝阮拍拍李淩雲的肩膀,懶得看他做何表情,自顧自去一旁牽馬了。

黃昏時分,閃電的光芒裏,傾盆大雨看起來就像從天而降的白色布匹,密集如注。

新安縣城東郊外官道之上,數匹駿馬正冒雨奔行,踩踏出一片泥濘。要是有人細看,就會發現,為首的黑馬上那名騎士其實是一個身姿窈窕的男裝麗人。

在這一行奔馬過去之後,卻有一匹行動遲緩的馬,在道上邁著小步追著馬隊。馬背上明明坐著兩個人,卻可憐巴巴地隻披了一件蓑衣。

李淩雲抬頭看天。突然一個顛簸,他沉默地伸手抓住了明珪的腰帶。

橫飛的雨水糊得人視線不清,他從蓑衣縫隙裏伸出手,抹了一把臉,聽見明珪在尷尬地解釋。

“之前的驛馬都跑傷了,再跑下去會死的,不得不換馬……但驛站的馬也不夠……”明珪的聲音夾雜在雨水裏,斷斷續續。

“謝家三娘就是這脾氣……她在宮中得寵,不要跟她計較……

“此番天後也是全權委托給她……

“別說是你……我也要讓她三分……”

話語聲模糊不清,李淩雲隻能竭盡所能從中獲取信息。

這位來自宮中的謝三娘到底擔了什麽職務,他當下雖還不清楚,但毫無疑問,她一定是天後的心腹。那位天下人眼中挾天子之威自重,像一頭雌虎般盤踞在東都的女人,好像很熱衷於給自己的手下人放權,尤其是給女子放權。

性情堅毅,冷酷決絕,卻也愛憎分明,這是父親李紹對天後的評價。他為武媚娘辦事,別說在李家,在封診道之中也不是秘密。

很顯然,謝三娘擁有一些可以不依大唐律且不受當地縣衙管轄的自主權。那麽正如她所言,他活下去的機會,就要看這個女子樂不樂意給了。

不過天後讓謝阮找他,絕不會隻是為了告知他李紹已經死了的消息。武媚娘讓他辦的事,絕非任何人都可以勝任。要不是那種讓大唐天後都難以決斷的麻煩,也不至於派出如此親近的女官來經手。

“……真是不得已而為之……

“朝中的局麵也不順遂……她要麵對的危險也極多……”

明珪仍在說話,聲音不沉,反而有些脆響,像個少年,聲音很是溫和,令人感到舒服,李淩雲也就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自牢中被突然拽出,又連續不斷趕路,一天一夜沒合眼的李淩雲開始覺得,在明珪的聲音裏保持神誌清醒有些艱難。

他的意識朦朧起來,眼前漸漸出現了父親李紹的身影……

…………

李紹有張白皙的臉,看起來頗為文雅,雖留著長須,但並不是很老,隻是作為封診道領袖,操心的事情多,眉心總是掛著很深的川字溝壑。

李淩雲似乎看見李紹站在他麵前歎息。他想起父親總是這樣對他歎氣,若是發現他看過來,又會馬上掩飾地笑起來。每當這種時候,父親看他的目光,總會給他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

“可是,阿耶不是已經死了嗎?”李淩雲迷迷糊糊地想,“按謝阮說的,阿耶死了有一段時日了,我怎麽可能現在還能看到阿耶?”

“所以,這一定是夢!”

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李淩雲猛地睜大眼睛。他抬頭看向前方。在他眼前是一個男人的後腦勺,散發著頭油的花香味,夾雜一點蜂蜜的甜。李淩雲總算想起,這是他上馬坐在明珪身後時就已經嗅到的味道。他方才打了個盹。

“……之前新安縣尉說找到了一座新墳,可大郎你又是怎麽判斷出那些賊人一定會在今晚掘墓移寶的呢?”明珪還在繼續說。

李淩雲雙手捧了把雨水,洗了洗臉,總算清醒了些。

“你看前麵,三五丈開外就已是一片迷蒙,我們就算騎著馬,仍看不了多遠。”

明珪順著李淩雲手指的方向望著掛在蓑衣上的雨簾,發現的確什麽也看不清。

“我們從新安縣城出來,走到現在,一路上並無行人車馬,就是因為夏季天氣炎熱,又突降大雨,冒雨趕路很容易患病,而請大夫和購藥都不便宜,所以路上行人都會找地方避雨。再過一會兒入了夜,官道上更是人跡罕至,而且雨水不光可以阻礙視線,還能衝刷痕跡,對那些藏了寶貝的賊人來說,今晚絕對是取寶的最佳時機。”

“言之有理……”明珪頷首,“可天氣這樣惡劣,對他們的行動也會有所妨礙,移寶加倍不易。若他們自認藏寶妥帖,不必非得這時取出,因而蟄伏不動,大家豈不是空跑一場?”

“謝三娘要抓人,賊曹尉也要抓人,抓賊拿贓不是我的事,我隻不過是推斷今夜較為適合移贓。我還建議新安縣最好做守株待兔之舉,所以說,本來也未必就能建全功,我沒打什麽包票,就算空跑一場,也賴不到我。”

李淩雲無所謂,明珪卻苦笑起來。“要是賊人不出來,謝三娘一定會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說到這裏,他轉頭溫和地對李淩雲解釋道:“她隻是表麵上與你過不去,其實……天後說過,辦這事的人非你不可,就因為這個,她對你有些怨氣。”

李淩雲有些不解。“剖屍斷案這種事,本就是我們封診道擅長的。再說,都是為天後做事,我做也好,謝三娘做也好,事情做得妥帖才是關鍵。托付給不合適的人,做出問題了,對天後反倒不好,這個道理誰都懂,她為何會對我有怨氣?”

明珪聞言回頭,目光在李淩雲臉上掃視。“理是這麽個理……可天後一貫對謝三娘委以重任,現在用了外人,還要她專門跑一趟,她心裏不是滋味,鬧鬧性子也正常。這你都看不出來?”

李淩雲想想,搖頭道:“我看不出。我隻知道,應該找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

“大郎這話可讓我糊塗了。”明珪笑得勉強,“方才我就想問,謝三娘也沒跟你說過天後到底要你做什麽,你又是怎麽推測出來是找你查案的?不過無論如何,你都是個聰明人。既然如此,謝三娘耍點小性子,你卻搞不懂,聽起來倒像是在故作不知了……”

李淩雲垂下眼,並不馬上回答,反而想起過去李紹一再耳提麵命的事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早已經忘了。好像從他能記事起,父親就是那樣反複叮囑他的。

父親總說:“大郎,你對人的情感,對關乎七情六欲之事,總是十分遲鈍,所以阿耶警告你,你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什麽事應當做,什麽事不應當做。你要清楚地記著,這世上的人,一旦做了不應當做的事,就會惹禍上身,給自己帶來性命之憂。”

說完這段話之後,父親就會假設出種種事件情形,命他進行選擇。要是他選擇錯誤,父親就一邊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板心,一邊與他再三強調那個正確的選擇,同時還會仔細說明緣故,讓他牢牢記住,甚至還會寫下來,讓他反複誦讀。

“人通常生來就有缺陷,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之人,你在這方麵就是比別人笨拙,出了家門,若還犯錯的話,可能會有性命之憂。阿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會對你格外嚴厲,隻希望阿耶老死以後,你能照料你那體弱的弟弟……”

不管當天教他的結果父親是不是滿意,這句話父親總會在教導結束之後說一遍。隻是往往那個時候,他的手板心已被戒尺打得腫起老高,又熱又疼……

“阿耶曾說,我於人情方麵很是遲鈍……”一片雨聲裏,李淩雲突然說道。

原本已回過頭去的明珪又轉頭看向他。久久不見李淩雲說下去,明珪這才意識到,李淩雲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出的問題。

“大郎……是在回答我?”明珪試探地問。

李淩雲點頭解釋道:“我們封診一道由上古神醫俞跗開宗立派,原本都是醫者,你應該聽過三國時華佗的傳說,他曾建議曹阿瞞開顱取蟲……”

“我是聽過,”明珪笑道,“那根本是神仙傳聞,且不說華佗如何看出人頭中生了活蟲,這個世上怎麽會有把頭顱打開了還能繼續活下去的人呢?”顯然,他對此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其實,那是真的。”李淩雲肯定地道。

見明珪驚得張開了嘴,李淩雲繼續道:“人腹中可以生蟲,肌肉腠理間也可以生蟲,那麽頭顱裏有蟲,又有什麽好意外的?”

長期被關在牢裏不見天日,李淩雲的麵色顯得有些蒼白。但說起這些時,他興致勃勃,臉上也有了光彩。“我五歲時,阿耶就帶我去剖人屍體,教我如何用鐵鋸打開頭顱而不傷其腦。那人之所以會死,就是腦中生蟲痛死的。鋸開腦蓋,發現骨頭被頂開,拆開骨片,人腦卻不散,上麵有一層血膜包裹,可以看出經絡血脈。阿耶挑開那層膜,就滾出這麽大的一個球來。”李淩雲抬起手,食指與拇指扣成環狀。“戳破了球,便發現裏邊有一條活蟲。”

明珪目瞪口呆。“莫非是中了蠱?”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麽蟲子,或許是某種蠱吧……那時我年紀尚小,沒問清楚。”李淩雲沒有繼續,話鋒一轉,“不過可見神醫華佗開顱捉蟲,不會醫死人,的確是事實。再說,也有關雲長刮骨療毒的傳聞。遇病先開三服藥,喝下去就能治病,是一般醫家的手段。我們封診道不同,行醫必剖人身,開腹觀心,自皮膚、肌肉、骨髓、腸髒之中尋覓治療之道,不過,這也是我們惹人厭惡的原因。戰國時禮樂崩毀,征伐不斷,百姓食不果腹,還要時刻麵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倒也容得下封診道大夫。可到了大漢朝時,天下一統,武帝又獨尊儒術……”

“……儒家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輕舉妄動,更有甚者,連頭發、指甲都不願修剪……”明珪喃喃道,“就算你們那種治療辦法能夠讓人活命,隻怕也沒人願接受‘違背禮數’的診治。”

“所以,自那之後,我封診道幾乎被逼上絕路。因為封診道掌握著真正救命的醫技,曆朝曆代的皇室看在這個份兒上,才出錢出力助封診道流傳下去。之前提過秦朝有專門執掌宮廷醫事行政的官職,它向來是由我們封診道的人擔任的,實際上直到今日,我阿耶以封診道首領身份任職宮中,做的仍然是一樣的活,哪怕朝廷由大明宮到上陽宮,從西京一直搬到了東都,宮裏都缺不得他……隻是後來,由於沒有活人可供鍛煉醫技,我們就漸漸將目標轉向了死人……”

李淩雲頓了頓,似在思考怎麽說,片刻後繼續道:“畢竟要用到奇詭醫藝的情形太少見,所以封診一脈在宮廷之內也一樣參與檢驗屍首,斷明死因。宮城深深,離奇死亡事件時有發生。而且我阿耶說,許多事情發生在宮裏,刑部和大理寺不宜知曉,宮內省的宦官又是不會驗屍的,這時就得我阿耶上了。”

聽了一段封診道秘辛,明珪想起宮中流傳多年的那些傳聞,頗為讚同。“……此話倒是不假。”

“在宮裏,阿耶所做的大多也就是驗屍驗傷。如今他死了,天後用我,就是在補他的缺,所以我知道謝三娘找我一定是衝著案子來的,這不難推斷。加上她說過我要想活命就必須破案,而她又如此熱衷於驗證我的推測,總體來看,天後估計是被案子給難倒了。”

“大郎真聰明,”明珪輕歎,“既有這樣的聰慧,在人情上遲鈍一些,倒也不算礙事。”

“等一等,你這話說得好像之前就知道我一樣……是誰同你這樣說過?”從明珪的話裏,李淩雲聽出了弦外之音。

“就是把你舉薦給天後的那個人……”明珪不想繼續深入,話鋒一轉,“人情方麵,大郎如果覺得困擾,倒不妨找人探問。人間之情也不過愛、恨、貪、嗔、癡等幾種,有人替你參詳,總能搞得明白些。”

“過去我都是問我阿耶的,現在不曉得問誰好……”李淩雲微微頷首,算是讚同明珪,“對了,你方才說,謝三娘隻是表麵與我過不去,親自抓賊卻是另有原因?”

“大郎這麽問,莫非是找我替你參詳?”明珪微愣。

“是你說可以找人問的,我眼前隻有你一個人,不問你又問誰?”李淩雲迷惑地道,“怎麽,你不願意?”

“當然沒有,某倒是覺得榮幸。”明珪笑笑,轉而語氣嚴肅地道:“謝三娘之所以親自上陣,是因為看了這個案子,覺得這群人性情凶殘,不能姑息養奸。她跟我說,這種劫掠殺人的惡徒,拿下後一經清查,就能發現他們大多作案累累。她雖可以直接帶你回京,卻還是逼著新安縣馬上把凶手一網打盡。她是擔心再拖下去,他們會繼續殺人。”

“原來她考慮的是百姓的安危。”李淩雲了悟,“這些心狠手辣的匪徒不會有什麽正經營生,劫掠來的錢財十有八九會花在賭坊和妓酒歌舞之處……要是不把他們拿住,他們遲早會再犯下大案。可是……我真的隻是推論,不敢肯定他們今晚到底會不會來挖寶。”

李淩雲想了想,又真誠地解釋道:“封診道隻能依照證據對案件的情況進行分析,我不過是憑借一些周邊條件推測,會不會叫謝三娘失望?”

“大郎不必介意,某看他們今晚一定會來。”明珪安撫道,“這些賊人殺人越貨,心狠手辣,而且目標明確,就是為劫掠錢財,要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載,又何必做這種殺人全家,不留後路的事?”

“明少卿這麽說,是因為你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證據?”李淩雲問。

“確鑿證據是沒有的。不過大郎你不擅人情,所以不知道,依靠對人心、人性的熟知,也可做出一些精準推測來。前些年大理寺就出過一位狄公,他靠著這一手,清理了所有陳年積案,其中最有名的,是兩位母親爭奪一個孩童的案子,當時她們都說自己是孩子的親生母親。狄公冷眼在一邊觀瞧,發現那孩子被兩個女人拉著手,哇哇大哭,其中一人連忙放手,麵色焦急不忍,便判斷放手的人才是孩子的生母。根據就是,世上真正疼愛孩子的母親,是不舍得見孩子受苦的。所以,打那時之後,大理寺便注重起人情推測,某在大理寺做官,猜度人心這種事如何運用,還是懂得一些的。”

明珪繼續道:“那些賊人已習慣了作惡,連偷竊耕牛都要殺人,顯然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種人本性就偏好冒險,所以我想,他們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另外,經雨水衝刷,新墳不牢固,萬一寶箱露出來,被他人瞧見拿走,他們豈不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便宜了別人?所以,我猜他們今晚必會來挖寶。”

明珪說罷手指前方,笑道:“我們的馬雖慢,不過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他們了。”

李淩雲聞聲看去,前麵果然有許多模糊身影在晃動。不等靠近,有個男子就領著幾個捉不良[4]上前迎接。到了跟前一看,正是搶先一步來調查的新安縣尉。

同樣身披防雨蓑衣,那縣尉拱手一禮,便連忙對二人交代案情:“雖說現在雨水很大,可是我們出城找尋時卻還沒下雨,於是沿著牛蹄印和車輪印記追蹤到了這塊墓地。”

縣尉伸手指向旁邊,雨水裏影影綽綽,隻能勉強看出是一段比較平緩的山坡。“凶手埋寶時留下的痕跡被大雨衝走不少,卻也讓尋找新墳變得容易許多。”

李淩雲接過話頭:“新墳土壤定比不上舊墳凝實,雨水一衝就能發現。”

“不錯。”縣尉佩服道,“賊人為不被人察覺,在新墳上種了草皮,不過大雨一衝,頓現原形。謝娘子……謝將軍沒花多少工夫,就領著咱們找到了用來藏寶的假墳。咱們隻需等待片刻,應該就能甕中捉鱉了。”

大唐文武官職均分職事官和散官,後者隻是象征尊榮層級用的,卻沒具體職務。自天皇風眩之症加重,天後一方的權勢也水漲船高,後宮女子為官者變得多見,但受女子體力和學識限製,大多封為內職和文職。

在如今的大唐,謝阮作為女人要真正擔任武官實職,絕非易事,而她卻一定要搞個將軍的名頭,連李淩雲都能看出,這個女子是頗有幾分雄心的,她要親自抓人,也就不難理解了。

眾人與縣尉一起上了山坡,沒多久便到了墳地北麵的灌木叢。

來到埋伏之地,李淩雲回頭看看,發現從灌木叢向外望去,恰好能看見那處假墳,也能勉強看到一旁的官道,可見這裏的確是坐等賊人的絕佳地點。

為防打草驚蛇,幾個捉不良正牽著眾人的馬匹,把它們帶到樹林裏藏匿。起初雨中尚能隱約看到移動的馬影,一會兒就都不見了。

李淩雲隨大家一起埋伏著。在瓢潑大雨的衝刷下,那座假墳上不斷流下混濁泥水,很輕易地就與周邊的老墳區分開來。

縣尉壓低聲音解釋道:“真墳會用糯米青膏泥隔水,假墳無須這麽麻煩,為了挖掘方便,賊人不過是蓋了土壓實而已。這種挖鬆了的新土,被雨水浸潤後容易疏鬆塌陷,我們方才輕鬆挖開一角,打眼一瞧,裏麵就是王家不翼而飛的那四個寶箱。現在隻等賊人前來,有謝將軍一行,再加上我縣的人,怎麽也有數十人之多,他們敢來,我等就能順利拿下。”

謝阮早已躍躍欲試,一邊聽一邊朝李淩雲和明珪投去炫耀的目光。李淩雲卻轉頭看向明珪,問:“明少卿方才對人心的推測,能有幾成把握?”

明珪也看向李淩雲,親切一笑。“大郎平日封診時,對死者的死因又有幾成把握?”

“如果痕跡未遭破壞,少則八九成,多則有十足把握。”

“那若是論人情推測的話,我跟大郎的把握相仿。”

“你們一起騎馬,不過走了十幾裏[5]路,怎麽就變得這麽親密了?李大郎,你要記住,是我把你從牢裏弄出來的!”謝阮見二人毫不理會自己,頗為不滿。

明珪連忙叉手拱了拱。“我們隻嘴上說說,抓賊拿贓這事,還要看三娘你的。”

李淩雲在一旁觀瞧,發現明珪態度貌似恭敬,實則沒有彎腰行禮,想起阿耶曾教過自己,若兩人對麵,行禮時沒有正式彎腰行到位置,這是二者實力、地位相當的表現。

明珪作為大理寺少卿,官職高於謝阮,可謝阮畢竟是天後的人。粗看他對謝阮好像畢恭畢敬,而且心存忌憚,可現在這個情況卻讓李淩雲意識到,要麽明珪跟天後的關係不在謝阮之下,要麽就是明珪還有別的倚仗,表麵上維護謝阮,實則卻並不怕她。

能讓天後發話把自己從牢裏拎出來,看來這樁要辦的疑難案子一定與宮中有關。李淩雲從小看李紹辦案,自然知道阿耶在宮中接觸的那些案子,通常不會與三法司[6]打上任何交道。

可以說,供職宮中的封診道和三法司的辦案官員,屬於非此即彼的關係,任何案件有了一方參與,就不會有另一方。

三法司打從周朝開始就有設置,現在的大唐,三法司分別是刑部、禦史台、大理寺,宮中的案子在徹查清楚後,或許才會酌情交給它們審理,但查實死因前,定不會讓外人摻和。

尤其是現在的案子還跟那位與皇帝比肩的女人有關,按從父親那邊了解到的信息來看,武媚娘一貫格外排斥外朝介入宮中。雖說阿耶不怎麽提皇家的是非,但外麵的風言風語,李淩雲也不是完全沒有聽過。

那麽,明珪這位大理寺少卿為何會跟天後的代言者謝阮一道,他又是站在何種位置上來涉足天後指派的要案的呢?這一點,在李淩雲看來,就頗值得深究了。

謝阮當然不知李淩雲此時在想什麽,她鼻子裏哼了幾聲,不屑道:“抓賊的自然是我,你這大理寺少卿看著就行。”一旁的縣尉滿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道你也不是三法司的人,怎麽就抓賊的自然是你?可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開口,生怕頂撞到這位來頭不小的謝將軍。

縣尉甩掉手上的雨水。“我們已經做好了捕捉準備,謝將軍請各位就在這裏守株待兔,一會兒我們隨她行動便是。”

“將軍?我倒忘了問,謝三娘是什麽職位的將軍?”李淩雲看看明珪,後者笑著解惑:“三娘出宮時,說行動不便,幹脆跟天後討了個遊擊將軍[7]來做。”

“哎呀呀,咱們謝將軍要不高興了,還是抓到人再說吧!”見謝阮惡狠狠地看過來,明珪笑著打個哈哈,灌木叢中很快恢複了寧靜。

一切都被雨水弄得濕漉漉的,雖說蚊蟲都避雨去了,但天氣仍悶熱難當,濕衣貼在身上,很不好受,但眾人還是默默忍耐。

等了小半個時辰後,天色越來越沉黑,雨水漸漸稀落,蚊蟲隨風襲來,李淩雲臉上被咬了好幾個疙瘩,奇癢難忍。就在大家即將忍無可忍之時,一個人影沿著墓地邊緣悄然摸到眾人跟前。謝阮警覺地輕聲嗬斥:“來者何人?”

“我乃新安縣捉不良李十六。”來人小聲應道,“少府命我在前方望風,我方才遠遠看見官道上有一輛牛車朝這邊駛來,故前來通報。”

說話間,那輛牛車已進入眾人的視野。隻見牛車從官道上徐徐而來,快到墳地附近時,緩緩停在了路邊,從車上下來四個人。

雖說隔得遠,看不清對方麵目,但四人的身形還是清晰可辨,其中三人身高過六尺,唯獨一人個頭瘦小,與李淩雲此前的推測相當。

四人手中均提著刀,一人慣用左手。他們都用繩索在背後係了把鋤頭,可見他們打算挖墳掘墓。瘦小男子左右窺視了片刻,並未發現異樣,於是便踩著濕泥,朝著新墳一步一滑地走了過來。

天色已黑,但謝阮眼力極佳,瞥著那四個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的人,她冷笑道:“這些凶手居然還穿了孝衣,做戲倒是做全套,這是給死人做孝子賢孫呢!且等他們挖出寶箱,咱們就能人贓俱獲。”

說完,謝阮朝那縣尉使個眼色,後者領會她的意思,下令道:“新安縣捉不良、所由[8]聽某的令,等賊人開棺時再出手。”

這邊眾人繼續悄然靜等,那邊四個賊人已走到新墳前。他們放下手中的刀子,又從背後解下鋤頭,由小個子望風,另外三人扯開麻衣孝服,褪下半臂,**著肩頭,努力地挖起墳來。

三個大漢一起發力,不過小半刻的時間就挖到了棺材。其中兩人伸手奮力拽開棺蓋,另一個大漢跳進棺中,“嘿”的一聲喊,肌肉隆起,試圖把其中的寶箱舉到邊緣。

灌木叢裏,謝阮抬起的胳膊往下一劈,那縣尉看了,大喊一聲:“拿人!”話音未落,黑黢黢的墳地裏瞬間躍起數十個身影。

謝阮早已跳出灌木叢,帶頭跑在最前,沒等眾人燃起火把,賊人已全部被拿下。不知是不是認了命,三個壯漢都蔫蔫地耷拉著腦袋,隻有那小個子還掙紮不休。

謝阮走過去一腳將其踹翻,把他的腦袋踏進泥裏。

小個子抬起頭,正要破口大罵,眼前一道寒光閃過,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腦袋前麵的泥水裏。見狀,他立馬把嘴裏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謝阮踩著他的肩膊蹲下來,晃了晃手裏的兵器,冷哼道:“刀是用來讓你們殺我大唐百姓的?再敢叫囂,某現在就取了你的狗頭。”

“你可以活了,咱們回新安縣去,稍做整飭再前往別處。”謝阮用刀鞘拍了拍李淩雲的肩,轉身朝官道走去,又遠遠喊出後半截話:“讓你活是暫時的,這事可沒徹底定下來。”

李淩雲看向明珪,奇道:“怎麽還是暫時的?”

“大郎終歸會知道的。”明珪拽著李淩雲下了山。山下早已有人把馬牽來,李淩雲站在一旁等謝阮分配馬匹,卻不料謝阮打馬就走。

“咦?謝三娘。”李淩雲見狀朝謝阮追了幾步,“某的馬呢?”

“你是不是傻?來時馬尚且不夠,回去哪裏多得出來。”謝阮頭都懶得回,抬手揮揮鞭子。

此時有人趕著那輛牛車過來,李淩雲忙走過去。“那我乘車回去!”

趕車的所由有些為難,他手指滿滿一車東西道:“先生慢來,這車上放了四個寶箱,現在已經塞不下了。”

李淩雲手足無措,隻好站在路邊。明珪策馬到他麵前,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道:“走嗎?”

夏日暴雨倒是去得也快,雨一歇,雲便收,烏雲散去後,竟露出一片星光熠熠的天空來,仿似上天也在慶賀抓住了那滅門案的凶手。

“走。”李淩雲無奈地點頭,抬手握住明珪,被他拽上馬去,“總得先回去……唉……”

李淩雲和明珪又是二人一馬,回新安縣城時,還是一路遠遠落在大隊後頭,因沒趕上一起過城門,所以進門時,就免不了要驗明正身。

明珪對門吏說了二人身份,又出示了一下魚袋,那門吏露出笑臉道:“本縣少府留下話來,明少卿跟李先生回來以後,直接去縣衙就是了,將軍他們都在那邊安歇。”

說完,這位門吏還上前給明珪指了路,確定他們摸清了方向,這才回頭去關城門。

夜色中的新安縣城,跟東都洛陽的繁華可沒法相比,早早就已進入了沉睡。

按大唐律例,到了晚上,城中各坊關閉之後,除得病急需找大夫這樣的要命事,平民不得擅自離開居住的城坊。所以進了城門後,除了巡守的街使外,二人一路上沒看到其他人,也隻有孤零零的馬蹄聲帶著回音,在濕漉漉的街上敲打著。

有門吏指路,二人很快來到了新安縣衙。明珪下了馬,回頭要伸手去接李淩雲,發現他已順著馬屁股溜了下來。明珪有些好笑地道:“大郎會騎馬?”

“會,騎得不差……就是馬屁股太顛了。”李淩雲站著,覺得下半身發麻。

“下次同騎,就讓大郎來駕馬。”明珪建議。

“不了,我想還是各騎一匹的好!”李淩雲敬謝不敏。

李淩雲拍拍袍子,感覺大腿總算舒服了些。“不論西京長安,還是東都洛陽,京裏都是寸土寸金,如不是公主藩王,家裏未必能修築得十分寬敞。我阿耶說過,若論有司衙門,倒是地方上的要比京中的寬敞得多……”

提及死去的父親,李淩雲皺了皺眉,話頭戛然而止。

明珪眼珠微轉,知道他勾起了對父親的思念,也不便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聊,便抬手敲開了縣衙側門。跟入城時一樣,看門人早就得了吩咐,遣人牽走了馬,引著二人進了衙內。

過了兩重門,經正廳、內廳,一路進了縣尉廳。

二人發現之前那幾個麵熟的捕賊所由此時都在廳裏。大家一同在墳地拿人,也算熟識,那幾人便都迎上來見禮。

而被抓的那四人已上了刑枷,排成一溜跪在青磚上,每人腰上都被半拳粗細的鐵鏈鎖著。縣尉又讓人拿繩杖圍起,唯恐他們身強體壯,會暴起傷人。

兩個縣尉一左一右坐在堂下。謝阮這個將軍雖說隻是散官,但來頭極大,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看見二人來了,她滿臉沒趣地道:“新安少府著急,想盡快水落石出,一入城便差人把苦主叫了過來。本來某是要連夜審問的,誰知道這幾個家夥自知死路一條,不等上枷就都招了。”

敢情這是覺得審問太順利所以沒意思啊!李淩雲看向罪犯身側,見一個梳了髻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白衫綠裙的婢女,正神色淡然地站在一旁。

婦人身穿天青窄袖衫子和間色長裙[9],肩上搭一條淡黃披子,配色顯得極為素淨,粗看地位不高。

但當他仔細觀瞧那婦人身上的衣物時,卻發現她的衫子是極薄的羅所製,上麵印著泥金花紋,間色長裙更是多達八破,所用布匹的幅麵堪比京中貴婦。

“這般打扮,必是出自豪富之家,想來她就是那王萬裏的夫人劉氏。”李淩雲耳朵一癢,原來是明珪在耳邊說話,他點點頭,算是附和明珪。

一口氣破掉兩宗命案,兩個新安縣尉滿臉都是笑意,忙不迭差人給李淩雲和明珪拿了兩把高腳椅子[10]過來。等二人坐下片刻,這兩位少府才有空通報姓名:二人一個姓周,一個姓趙。

周縣尉之前跟著去緝凶,已是熟人。趙縣尉年紀頗大,搖頭晃腦地捋捋胡須。“本以為賊人凶殘,必要經過刑訊才肯招出實情,誰曉得連互相對質都已省去,這就給招了?”

明珪接了送到跟前的兩盞烏梅漿,遞了一盞到李淩雲跟前,拿起自己的那盞抿了一口。“竟然招得這麽快,都招了什麽?”

有些粗蠻的周縣尉一聽,頓時來了勁,眉飛色舞地道:“他們四個就是衝著王家巨萬珍寶去的,作案手段更是跟李先生推測的一樣,四個人的供詞交叉對比,居然一點不差。”

謝阮見他看過來,惡聲惡氣地道:“看什麽看,莫非以為某會惜得貪你的功?”

周縣尉用手點點地上跪著的小個子道:“他就是主犯胡七,別看其餘人高大威猛,卻都唯他馬首是瞻。他們是給王家護送貨物的鏢師,時間長了就打起了別的主意。之前胡七蓄意讓其他人扮作山賊,蒙麵劫掠過一次,他自己跑出來演苦肉計,為保護王萬裏受了傷,因此得到王萬裏的信任。王萬裏沒有子女,打算從族中抱養個孩子,但私下裏還讓劉氏認胡七做了幹兒子。”

李淩雲一邊啜著清涼玄飲[11],一邊抬眼看劉氏。隻見這個中年婦人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說話一樣,雙眼垂著隻看地麵,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仿佛死了丈夫的不是她。倒是她身邊那位婢女麵色有些慘白。

周縣尉說得興起,起身走到低頭跪下的胡七身邊,踢踢他的大腿。“前些天,劉氏與王萬裏發生爭執,和他吵了一架後就回了娘家。王萬裏覺得沒什麽意思,找胡七在家中作陪,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一番。誰知胡七灌醉了王萬裏,就打開了大門……那些人進屋後,如何殺人,如何逃遁,都跟李先生猜的一樣。至於那個老妾……胡七說,她雖年紀大了,但長得很像早年嫌棄他,跟他退婚的那個女子,所以他才在殺人後辱屍……”

說到這裏,周縣尉抬手衝著李淩雲叉手一禮。“就連那頭拉車的牛,也確實是懷有身孕的。”

“少府說錯了,我不是猜的,他們留下了證據和痕跡,是這些東西告訴我的。”李淩雲說著,目光停留在劉氏身上。

趙縣尉聞言,神情快活地道:“按大唐律,凡告人罪需經三審立案,不過此案已沒了什麽疑惑,三審就是走個過場,一會兒收押入獄,這樁案子就算是了了。再說,這等凶頑之徒,到刑部複審,大抵也會一概賜死。”

兩個縣尉欣慰地互看一眼,不由得又大笑連連。在場的所由、白直之類的雜役也都如釋重負。

趙縣尉當即核對訊問記錄,周縣尉在他身邊小聲道:“這下好了,看來武氏那邊也好對付了。”

李淩雲耳尖聽見,好奇地問:“武氏?什麽武氏?”

“你別問了,他們是不敢說的。”謝阮瞥了兩個縣尉一眼,見二人麵麵相覷,便一臉沒趣地起身朝李淩雲走去,到他身邊壓低嗓音道,“王萬裏有個妹子,是宗正卿[12]武承嗣家大管家的妾。王萬裏是個商人,賺錢方麵是一把好手,不知給宗正卿撈了多少銀錢,這樣的人也算是條很聽話的狗了。就為這個,他也不管自己一把年紀,在姑母跟前撒嬌扮癡,求著要盡快破案,真是讓人心煩。”

謝阮擺手道:“此案了結之後,餘下的交給新安縣處置就行。某去整理一下,你們姑且自便。可以吃些東西,唯獨睡覺是沒時間的。我已讓人備了車來,咱們要盡快去下一處,你們在車上小憩就好。”

“看來還要借貴縣府衙一用……之前淋濕了,我跟李先生都要沐浴更衣。”明珪對那兩個縣尉說道。二人連忙叉手行禮:“多虧各位相助破案,早已讓人安排好了。”

二人說罷,一個白直過來給李淩雲和明珪帶路。誰知明珪剛邁出一步,李淩雲就伸手抓他的袖子。“有人情要你參詳。”

明珪挑眉看去,見李淩雲雙眼死死盯著劉氏,似乎要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剜出點什麽。

“劉氏有問題?”看著李淩雲的表情,明珪沉吟起來。

“劉氏,”李淩雲點頭,“她有點怪,可我不知道怪在哪裏。”

明珪眯著眼打量劉氏,片刻後一笑。“你是不是覺得,這女人死了丈夫,卻好像一點也不傷心?”他回頭看李淩雲,“如果劉氏不是與大郎一樣,天生對情感遲鈍,那麽她現在的表情的確很反常。”

“阿耶說過,我這樣的情形可不尋常,千萬人裏也未必有一個。”他對明珪道,“阿耶死後,我夢見過他,不過即便是我,其實也不太願意想起他。”

明珪回憶起在縣衙門口,李淩雲提到父親李紹時突然閉口不談,知道他是在暗示,死了親人的人不傷心,定有什麽緣故。他別有深意地凝視李淩雲片刻,笑著起身,徑直走向劉氏。

“你是劉氏,商賈王萬裏之妻?”明珪笑得親切。劉氏一直低著頭,她身邊的婢女卻明顯有些慌亂。

劉氏行了個萬福禮,平靜地回答:“奴正是劉氏。”

“某是大理寺少卿,有話問你。你們夫妻二人平日是不是存在感情不和的情形?”明珪雙眼死死盯著劉氏,隻見她雙手驟然握緊,將手裏的巾帕擰成一團,卻久久不願答他。

“你要是不想說,我也可以派人過去,把你家鄰人或夫家長輩請來,想必他們不會為你隱瞞。”

劉氏聞言驟然抬頭,眼中恨意深深。“自然是感情不好,否則奴怎麽會跟他爭吵,又怎麽會回了娘家?奴與他膝下無子,現王萬裏已死,族中必有人圖謀他留下的家產,叫奴如何不恨。”

“你們也都一把歲數的人了,到底為了什麽,能鬧到如此地步?要不是你吵架離開,那胡七也未必能找到機會下手。”明珪溫言相問。劉氏卻隻是搖頭:“人都死了,說這些也沒用,奴也不想敗壞夫君名聲。”

“你不願意說,那就問你的婢女好了。”明珪側頭道,“你主子生氣,臉色冷淡,似乎有充足的理由,可你呢?你又在怕什麽?”

明珪卻朝她逼過去,仍是那張親切笑臉,可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自我進了這個廳堂,你好像就一直在看胡七——莫非,他是你的相好,是你把他引進門的不成?”

婢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身子也不斷後退。“我沒有……我不是……”

“沒有?那你到底在慌什麽?”明珪步步緊逼,“讓我猜一猜,興許你是他的同謀,連他拜在你家主子名下,做什麽幹兒子,都是你參與謀劃的……”

“不不不……不是……”婢女腳下一頓,尖叫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不敢接觸明珪的目光,卻祈求地看向劉氏。

“有的話,我勸你最好自己說。”明珪蹲下來,平視滿頭大汗的婢女,朝婢女耳邊靠過去,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人聽見的聲音道,“你方才也聽到了,王萬裏的妹子嫁了宗正卿家裏頭得勢的下人,王萬裏這麽大的生意,他賺到手的錢財大都送到京裏,你說宗正卿少了財路,會不會遷怒於人,尤其是你?”

明珪頓了頓,直到那婢女驚恐得渾身顫抖,如同篩糠,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鬼怪一樣看著他,他才繼續道:“這裏是赤縣,大理寺按說是管不著的,但王家妹子要是在東都為自己的親哥哥出首,這案子便可算成東都的刑案,隻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你弄到京裏去審。”

明珪輕言細語,笑得十分溫和。“某還要告訴你,大理寺獄內有的是讓你說真話的法子,你信,還是不信?”

“奴招,奴都招。”那婢女唰地跪在地上,“千萬別下獄,奴這就招,這些都是我們娘子的主意。”

“說!”明珪站起身來,卻對李淩雲伸出大拇指,用口型道了個“彩”字。

李淩雲知道,明珪這是誇他感覺敏銳,給這樁案子找到了突破口。不過這時他也來不及跟明珪說話,仔細聽起婢女的供述來。

“郎君娶妻之前,就對做妾的盧小娘情有獨鍾。他倆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而我們娘子是隨後而來的。郎君本想讓盧小娘做正室,可盧小娘是賤人出身,不夠般配,他這才跟我們娘子說了親。為此,娘子嫁過來後,與郎君罵也罵過,打也打過,還……還借著盧小娘生病,下了藥,讓她再也生不出孩子……”

“這……王家巨富無子嗣,竟不是王萬裏有暗疾生不出孩子,而是因為這個惡毒的女人?”聽到這等秘辛,一旁的趙縣尉一激動,竟撚斷了好幾根花白胡須。

婢女不敢停,哆哆嗦嗦道:“本來娘子以為此事做得隱秘,可誰曉得郎君對盧小娘那麽上心,四處求醫問藥。郎君花重金請了一位知名大夫問診,那大夫極有本事,診出盧小娘是因為吃了惡毒之藥才不能生養。此事被郎君知曉後,家中鬧得雞犬不寧。他雖說在別的事上勉強還聽娘子的,可死活不再跟娘子同床,以致……以致王家至今無嗣……再後來,胡七就做了娘子的幹兒子,他對娘子很好,當真把娘子當作母親來孝順。他聽聞此事之後,就說要為娘子打抱不平,讓王萬裏這個辜負娘子的男人不得好死!他們還約定事成後,胡七就攜寶外逃,等族中分配了王家的財產,塵埃落定,他再把娘子接去當親娘來孝敬,於是……於是……”婢女再也說不下去,崩潰地伏地大哭起來。

正此時,一道銀光掠過,一把飛鏢伴著匕首當啷落地。劉氏茫然失措,空著手站在地上,麵前卻多了個周縣尉。

飛鏢就是周縣尉扔的。他看劉氏沒死,連忙大叫:“抓起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受了驚,他這聲喊破了音,聽來很是滑稽。

幾個捉不良一擁而上,片刻間把劉氏捆成了個“粽子”,看她無法再尋死覓活,才一把把她扔在地上。

周縣尉擦擦額上冷汗,走上前來,衝明珪連聲道謝:“虧得明少卿慧眼如炬,沒想到胡七到了這等地步,也不肯供出他這幹娘。所幸此番沒有讓劉氏糊弄過去,這種狠心婦人不抓起來,定會後患無窮。”

明珪卻指指李淩雲。“是李先生覺得奇怪,我多注意了一下,這才讓那婢女露出破綻。”

明珪這麽一說,兩個縣尉又向李淩雲表達一番謝意。李淩雲剛要謙虛,卻聽見地上那被五花大綁的劉氏喃喃自語:“怎麽偏偏喜歡那個賤人?”不由得微微出神。

那劉氏又念了幾遍這話,聲音越來越大,麵露瘋狂之色,五官抽搐,像個惡鬼。趙縣尉忙使眼色,讓人把廳中一幹人犯帶了下去。

劉氏剛出了門,就在外頭破口大罵:“那盧氏是個賤種,是賣給他王家的私奴,呸,還想讓她當正室?寵妾滅妻的老狗,活該去死!賤婢——賤人——田舍老狗——”

劉氏的喊聲尖厲如鬼,讓兩個縣尉尷尬不已。趙縣尉對一個捉不良吩咐了一句,旋即見那捉不良抽了塊木板出門,片刻之後,傳來板子炒肉的啪啪聲,劉氏的叫罵便戛然而止,再也沒了聲息。

注釋:

[1] 職役名。唐製,在農村除裏正外,每村另設村正一人,滿一百戶的大村可設兩名村正;村民不滿十戶的,就隸入大村,不另設村正。

[2] 街鼓即設置在街道的警夜鼓。宵禁開始和終止時擊鼓通報。始於唐代,宋以後改名為“更鼓”。

[3] 唐代因縣令稱明府,縣尉為縣令之佐,遂稱為少府,後世亦沿用。

[4] 唐代緝捕盜賊的吏卒,猶後世的捕快。唐代張鷟《朝野僉載》卷五記載:“敕令長安、萬年捉不良脊爛求賊,鼎沸三日不獲。”

[5] 唐代的1裏約合今454米。

[6] 我國舊製三個司法機關的合稱。《商君書·定分》:“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禦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後世“三法司”之稱或來源於此。唐代指刑部、禦史台、大理寺。《新唐書·百官誌一》:“凡鞫大獄,以尚書侍郎與禦史中丞、大理卿為三司使。”重大案件由三法司會審。

[8] 唐代一般指胥吏及差役,因事必經由其手,故謂之所由。

[9] 古代裙的一種,是將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顏色的麵料相拚接製成的色彩相間的裙子。“破”則是指間裙上每種顏色的麵料形成的狹條。一條裙子若用六種顏色的麵料拚製而成,則稱為六破;若以七種顏色的麵料拚製而成,則稱為七破。

[10] 在唐代,隨佛教而來的垂腳式乃至高腳靠背椅都流行起來,再加上來自波斯的影響,使這種靠背椅發展得比較迅速。

[11] 唐《大業雜記》記載:“先有籌禪師,仁壽間常在內供養,造五色飲,以扶芳葉為青飲,楥禊根為赤飲,酪漿為白飲,烏梅漿為玄飲,江桂為黃飲。”五色飲,分為青、赤、白、玄、黃五色,玄飲就是如今的酸梅湯。

[12] 官名。南朝梁、陳置。掌皇族外戚屬籍,由宗室充任。隋代置為宗正寺長官。曆代沿置,亦稱宗正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