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謊言緝凶 回京受困

前往死水湖的路上,辛仵作與縣衙的人態度非常恭敬,言語中拚命猛拍三人的馬屁,就差把他們捧上天去了。

他們這樣溜須拍馬,讓明珪有些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早先發生的那樁狐妖案早已在京畿各縣傳得沸沸揚揚,因妖言惑眾,接連兩任縣令被罷免,此事一出,人人自危,誰都怕自家的管轄地發生難以解釋的怪案,一旦處理不好,這可是要被摘了烏紗帽,發配到鳥不生蛋的地方去的。若非如此,白縣令也沒必要將此案直接上報大理寺,請求協助。憑他們的本事,根本就無法破案,所以他們對大理寺的人難免寄予厚望,馬屁自然也拍得啪啪響。

若不是需要留下幾人維持治安,白縣令絕對會要求整個縣衙的人出動,協助明珪等人破案。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至少這白縣令的表麵功夫也算做到了極致。

約莫在午前,眾人終於趕到了死水湖。

李淩雲等人一看,那湖泊波光粼粼,湖上水鳥飛翔,若不是湖邊圍著木欄杆及鐵鎖鏈,這絕對是一片風光極好之地。

縣上跟來的人紛紛站在湖邊,口中默默禱告。李淩雲心知他們之所以這麽做,估計是因為湖中接二連三出現死屍,這些人心生畏懼。

所以李淩雲並不打攪,而是緩緩繞湖行走,仔細觀察起湖周圍的情況。

這是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泊,有好幾個村落那麽大,呈卵圓形,東西寬而南北窄,湖的東南兩麵為高高的崖壁,西北兩麵則是樹林。

李淩雲自言自語:“看來,凶手從西麵和北麵,都可以進入此湖啊……”

一旁的辛仵作接話道:“人是可以進入,但在此二麵,官府早就立了木牌,稱此湖為‘死水湖’,湖中發生過多起詭異的溺亡案,因此禁止百姓下湖捕撈或遊泳嬉戲,倘有違反之人,一旦抓住,定會重罰。”

辛仵作環視四周,手指著鬱鬱蔥蔥的樹林,又道:“此湖西北二麵均被樹林環抱,摸不清地界的外來者可能會直接迷失在樹林裏,很少有人能走到湖邊,而且不熟悉這裏的人也不可能會來這裏。”

辛仵作又帶著李淩雲來到湖邊,指著地上的一根原木,道:“這就是捆綁屍首的那根木頭了。”

李淩雲蹲下撥弄原木斷口,眯眼道:“斷口整齊,凶手使用的是長柄大斧。此樹木質間隙極大,硬度不足,不難砍伐。”

李淩雲用手輕鬆摳下一塊,繼續道:“此乃樹中為數不多的輕木,這種木質量較輕,在水中所受浮力頗大,隻要將此木稍加雕刻,便可製成扁舟,浮於水中時很是穩定。此樹林中多為寬葉樹木,而此種輕木也是寬葉樹木,一般人不仔細分辨,很難認得出來。”

明珪瞧了一眼,發現附近與之樹幹大小、粗細一致的樹比比皆是。若是隨意而為,那麽在湖邊就近選料無疑最為省力,可凶手偏偏要舍近求遠,從樹林之中找了這麽一根輕木,一定是出於什麽目的才有此舉動。於是他大膽猜測道:“雖說輕木在水中所受浮力更大,但對凶手來說,這又有什麽特別用處呢?他為何單單選擇用輕木來捆綁屍首?若隻是捆綁屍首,這附近哪一棵樹不能勝任?”

“明子璋提了個好問題。”謝阮捏著下巴,來回踱起步來,“……輕木到底有何用處呢?”

李淩雲則反問了一句:“你阿耶死後,被凶手穿在引雷針上,這又有何用處呢?”

謝阮頓感驚詫。“難道你已確定,凶手就是六合觀……”

“還不能妄加判斷!”李淩雲道,“如果凶手隻是單純地奪人性命,直接將人殺掉用土掩埋,或是扔下懸崖,一般都很難被發現。可他卻多此一舉,把屍首捆在原木上。這在我們封診道以往查的案子中也出現過,名為附加舉動。它的出現往往表示凶手懷有不為人知的目的,比如說在極度仇恨引起的凶殺案中,就常會出現辱屍的附加舉動。本案凶手不嫌煩瑣,其目的也很明確,就是讓人能輕易地發現屍首。”

謝阮不解地問:“殺完人還希望屍首被發現,他難道是在公然挑戰我大唐的律法權威?”

“也可能就是泄憤!”李淩雲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眺望周圍的樹林,“此前我們已有判斷,死者是吃過晚飯兩個時辰之後遇害的,那時天色已晚,恐怕很難分辨出樹木的種類。”

“或許凶手提前砍好了樹木?”明珪猜測道。

“此湖經常死人,人跡罕至。尤其是白天,除了蟲叫鳥鳴,幾乎聽不到其他動靜。這就好比在熱鬧的街市大喊一聲未必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倘若在空**的街頭大喊一聲,勢必引起不小的**。

“況且樹林邊就是村莊,陌生人白晝進入樹林,很難不引起注意。假如凶手白天來砍樹,要是暴露行跡,被村裏人盯上,恐怕會得不償失,無法完成殺人圖謀。所以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入林,一旦發現任何風吹草動,便能趁著夜色全身而退。”

辛仵作點頭讚同道:“李先生說得不錯,附近百姓雖說不會下湖,但不代表不進林子捕獵、采摘野果,平日進入樹林的人也不在少數。本案不就是兩個小童上樹采蜜時發現的嗎?所以我也覺得,白天來風險太大,隻有夜裏比較合適。不過……要想在樹林之中尋到輕木,夜晚不借助火光怕是很難,可點燈的話,又逃不過村莊巡夜人這一關。我就納了悶了……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摸黑找到輕木的呢?”

“這並不難!”李淩雲不以為意地道。

那辛仵作恭敬地道:“還請李先生明示!”

“他可以白天提前在樹上做好標記,這樣夜晚尋找輕木便能事半功倍。”

辛仵作仍是不解。“就算如此,到了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不點燈,他又是怎麽發現標記的?”

李淩雲並不著急回答,而是對阿奴招招手,打了幾個手勢,後者便從封診箱裏找出一個漆黑鬥篷。隻見阿奴用竹篾將鬥篷撐起,此時鬥篷的形狀看起來就像一頂又高又尖的帽子。

阿奴手持這頂“帽子”,在樹林中四處搜尋,最終在距湖邊百丈以上的地方找到了一根樹樁。在阿奴“阿巴……阿巴……”的叫喊聲中,一行人走了過去。李淩雲蹲下查看,確認正是輕木的樹樁,粗細也和捆綁死者的原木相同,此地正是凶手取材之處。

李淩雲衝阿奴點了點頭,阿奴把“帽子”置於樹樁一側,裹住部分樹根,接著打開“帽頂”的小孔,眯起眼睛朝內瞅了瞅。在這一處未發現異常,阿奴又起身觀察另外一處,直到繞著樹樁快走完一圈,才朝李淩雲招手,示意發現了情況。

李淩雲將眼睛湊在小孔上觀瞧片刻。“找到了,我猜測記號不會做得太高,果然是在樹根上。”

眾人好奇地逐一對著小孔查看,他們在樹根處發現了一個斜五邊形的標記,這個標記在鬥篷拿開之後就完全看不到了,但將鬥篷罩上隔絕光亮後,卻能自己發出微微的光。

“這不是用刀刻的,應該是用一種很特別的顏料繪製而成的。”李淩雲沉吟道,“能在夜間發出光芒的顏料很少,如果將夜明珠磨成細粉,摻進顏料中,倒是可以做到,但螢石之光並非這種顏色。此色偏黃,而螢石之光往往偏綠,有的甚至還會偏藍,想來不是同一種東西。卻不知凶手用的是什麽顏料。”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種顏料與螢火蟲有關!”明珪走到李淩雲身邊,看著樹樁上模模糊糊的記號,極為自信地道,“我小時候,阿耶給我捉過螢火蟲,當時他曾隨口告訴我,有的人可以將使螢火蟲發光之物取出,做成夜晚可以發光的顏料。但必須在螢火蟲死去之前摘下它的尾部才能進行製作,並且做成後,要小心密封存放。如若接觸空氣,這種顏料便會慢慢失效。用這種顏料畫下的記號白天經陽光暴曬,夜裏便會發出光亮,隻要不人為破壞,就會在一段時日裏不斷發光,夜間可見,隻是經過的時日越長,顏料陳舊,光亮越發暗淡,直至徹底消失。我們現在看到的光極為暗淡,那是因為已時隔多日,且顏料被露水稀釋了。在凶手作案當晚,這個斜五邊形應該是很容易被看到的。”

明珪又繼續道:“在大唐,某些人會用這種方式,白天在戶門口做下記號,半夜則選好時機進入戶主家中搶劫。我阿耶說,研製出這種顏料的人是一名醫道,他是以蟲入藥時意外研製出這種東西的。此法,術士以外的人絕不會懂。”

“巧合太多,此案越來越像是醫道所為。而明子璋的阿耶也屬醫道,凶手若要對他下藥,他不一定就存有戒心。還真是歪打正著,這案子的凶手或許就是我們要追查的那個家夥。”

謝阮一時情急,竟在辛仵作麵前把實情道了出來。不過這位辛仵作也並非愚鈍之人,謝阮雖以小吏身份示人,可哪兒有小吏敢多次出口頂撞大理寺少卿,最奇怪的是,後者還對她畢恭畢敬,所以他斷定這位謝姓小吏絕非一般人。為官之道,講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所以辛仵作不管聽到什麽,都隻當沒聽見,不做任何回應。

明珪見謝阮說漏嘴,趕緊轉移話題。“凶手砍下的這棵樹雖是輕木,但也需一人環抱才可以抱住。就算是習武之人,最少也要耗費半個時辰才能把樹砍斷。”

李淩雲望著樹樁,突然又想到了另外的問題。“這半個時辰裏,死者在哪裏?凶手砍樹聲音不小,若要不被察覺,動作一定要快。樹木斷麵上留下的是長柄大斧的砍切痕跡,這種斧子很沉,他又是怎麽把斧子和死者一起帶到這裏來的?”

“自然需要牲畜來運送了。輕木雖輕,但畢竟還是有一定的分量的,而死者一旦失去意識,也死沉死沉的,如果沒有牲畜,憑凶手自己的力氣,怎麽可能運過來?”謝阮邊說邊點頭,篤定地道,“凶手絕對帶了牲畜,不會錯的!”

見李淩雲也跟著點頭,明珪下令道:“此處遍地雜草,牲畜停留時一定會啃食草木……你們四處找找,重點尋覓一下有沒有類似的痕跡。”

縣上的人聽令,連忙四散尋覓。沒過多久,果然有人在一棵樹下找到了一片低矮的雜草,雜草葉片上能看到明顯的牲畜啃食痕跡。

李淩雲來到此處,將被牲畜啃咬過的葉片摘下,平鋪在封診錄的空白頁上。接著,他用炭筆沿著葉片邊緣塗畫,待空白處被完全塗黑,他迅速將葉片抽出,此時封診錄上便留下了曲曲折折的痕跡。

李淩雲掃了一眼,很快得出了結論。“是馬。”

他撥開草叢,又發現了一些幹燥的糞便,用手捏開粗看後道:“馬糞裏有幹料……穀物、秸稈……從飼料看,好像是官馬。”

“等等,我想想……”謝阮思索道,“凶手不隻騎馬,而且還騎的是一匹官馬。凶手如果是術士,他要怎麽才能得到官馬呢?”

“這種馬要麽是官員家中的,要麽就是出自官府驛站。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凶手自己有馬,是用官府的草料喂養的。可是要把官府的草料弄到手也非易事。”明珪在一旁說。

“真是處處古怪。如果凶手是醫道,這種人會治病,自有診金收入,有馬匹不足為奇,奇的是為何是一匹官馬,倘若不是官馬,又為何要喂官府的草料。”謝阮奇怪地道,“李大郎,你可想得明白?”

李淩雲不聲不響,取出夾子夾起糞便,然後“咦”了一聲。

“怎麽了?”謝阮不解。

“按形狀看,這是馬糞無疑。”李淩雲滿臉迷惑,“馬糞、驢糞都外表光滑,呈黑褐色。驢糞大小如雞蛋,可掰成塊狀;馬糞大小如鴨蛋,外表呈球狀。但如果馬食用的是青草,因青草內含有大量水分,馬吃後消化、排泄都會很快,糞便較稀,不易成形。你們看,現場的馬糞幹燥,呈球狀,說明這馬長期食用的是幹草料。而馬、驢與牛不同,牛有四個胃囊,而馬、驢都是單胃,胃裏能裝的草料比較有限。一般來說,馬吃下的草料不到兩個時辰便會被全部消化。而官馬比普通馬匹體力消耗大,為了確保可以長時間地奔跑,官馬所食飼料均是經過特殊調配的幹草料。”

“就是說……凶手的馬,吃的是幹草料。”謝阮抓抓頭,“吃幹草料的馬很多,這也值得大郎驚訝嗎?”

“你看這馬糞……”李淩雲讓六娘拿來一個小托盤,他把糞便撚碎,一點點將其中未消化的殘渣夾起,並在托盤裏排列整齊,道,“馬糞中可見穀物、秸稈、芨芨草、梭梭,這些未消化的草料長短一致,這馬分明是有人精心飼養的。而且從草料的種類看,這是一匹極其彪悍的馬,屬於沙漠馬種,耐力很強,一般的驛站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官馬。這種馬是大唐引入之後特別培養,專門用於騎兵作戰的戰馬。凶手是如何搞到這種馬的?”

“戰馬?”明珪聞言,頓時睜大了眼。三人麵麵相覷,還是李淩雲先開了口:“你們還記得,之前我們在大理寺殮房,從屍首脖頸斷口推測出凶手所用的刀是什麽刀嗎?”

“怎麽可能忘記?”謝阮眉頭緊皺,“刀是用馬血和水淬煉,經極其複雜的工藝,結合用刀者習慣打造的一把定製款禦用陌刀。此刀價格昂貴,所需材料不是民間所能使用的……而此案中,凶手竟用一匹戰馬運送屍體……”謝阮的手握緊腰間刀把。“禦刀、戰馬、官府的草料,難道……”

明珪麵色寒冷如冰,接過話去,沉聲道:“難道,殺我阿耶的,當真是東宮的人?”

“有很大可能,但還不能斷定凶手來自東宮。”李淩雲否定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謝阮雙臂抱胸,有些不快地道,“能用禦刀,又有戰馬,凶手不是東宮的人,還能是誰?”

“其實我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隻是宮裏很大,未必就是東宮。”李淩雲搖頭,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想不明白也沒關係。”

“為什麽?”謝阮費解地問。

“封診查案,一切以證據說話。一時間想不明白也無妨,等到證據齊全,自然能找出真相。所以我說沒關係。”

李淩雲說著,順著馬蹄印和泥土拖拽的痕跡一路追到了湖邊。他指著湖岸對阿奴道:“割掉雜草,小心些,不要踩在痕跡上。凶手既然用馬把樹木和人拽進湖中,仔細查看一定會發現跡象。我們找一找,看他究竟是在什麽地方下手的。”

阿奴領命,在前方小心割去雜草,李淩雲跟在阿奴身後仔細辨別,眾人則追隨在末尾,緩緩前進。

終於,他們在湖西邊的一片泥土地上有了新的發現。阿奴割開雜草後,不僅看到了拖拽痕跡,還發現了大量幹涸的血跡。

“死者身上沒有砍刺留下的傷痕,看來凶手就是在這裏挖去死者雙眼的……”李淩雲圍著血跡看了看,在旁邊的軟土上發現了一些腳印。

“腳印是同一人留下的……死者被挖眼時,已被綁在了原木上。”李淩雲向阿奴使個眼色,後者拿來一個陶罐,眾人並未看清罐中裝的是何物。隻見阿奴舀出一瓢清水,一點一點倒入罐中,接著又用樹枝不停地攪拌。沒過多久,阿奴瞅了瞅,感覺黏稠度已夠,便抱著陶罐樂嗬嗬地返回李淩雲身邊,隻見他將人群驅散,從罐中挖出一坨白色膏狀物,均勻地敷在腳印之上。

“這是什麽?”謝阮好奇地問,“上次你取牛蹄印時也用到過這個東西。”

“石膏!一種藥,其性大寒,幹燥後發硬,我們封診道先人無意中發現了此藥的特性,便用它來取痕。此藥遇水可呈糊狀,將其覆蓋在泥土上的腳印上,待其發硬,便可固定住腳印,這樣一來可以長期保存,二來可以隨用隨取,很是方便。雖然凶手在天師宮不曾留下腳印,但若在其他案子中發現腳印的話,那麽我們也就相當於有了實證!”

在等待石膏徹底幹燥的同時,謝阮放眼朝死水湖中看去,喃喃道:“不知凶手到底為何要挖去死者的雙眼……莫非是想毀容嗎?”

李淩雲聞言搖頭道:“屍首浸泡於水中,會因吸水和腐敗變成巨人模樣,就算留著眼睛,時間一長,眼珠也會突起,甚至掉落,根本無法憑屍首辨認出死者的相貌,比毀容還徹底。這也可以間接說明,凶手挖眼不是為了毀容,而是另有緣故。”

“辨認不出相貌……”明珪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才道,“我看凶手應該很清楚,屍首被水浸泡後會變成巨人模樣,所以他認為沒有毀容的必要……如果是這樣,凶手跟我阿耶一樣是醫道的可能性,就變得更大了。”

“他砍樹所用的長柄大斧,一般縣城裏也沒有鐵匠可以製作,或許是在東都購買的,根據這條線索也能追查一下……”李淩雲道,“我查看死者雙目時,發現血脈斷口非常幹淨,凶手用來挖眼之物一定不是手指,而是可以不傷害雙眼,邊緣又很鋒利的銳器。”

李淩雲抬手,從封診箱中掏出一把銅製小勺遞給二人看,那小勺正好是一顆眼球大小,邊緣銳利無比。

“窒息而死的人,眼球上常會有針狀出血點,所以,我們封診道便製作了相應的工具,用來挖眼查看。這是我們封診道特有的工具,凶手又是怎麽得到這種工具的呢?我覺得,凶手居住的地方或許距離集市不遠,他所用之物雖然不凡,但也能輕易找人定製。”

“要是他用的工具和你們的一樣是定製的,那反倒容易查了……”謝阮道,“不知鳳九那邊怎麽樣了,不過麻煩他去打探一下東都附近醫道的情況,應該是可以的。”

“也可以查一下失蹤的術士,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或許還有別的術士被凶手殺害,卻沒有被發現。”明珪推測道。

辛仵作自然不清楚這些事,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想要插話,一時間又不知該說什麽,隻是覺得這些從東都城來的人,好像對案件的破獲胸有成竹。

辛仵作想了想,幹脆豁出去了,起身恭敬地對三人道:“敢問各位,我縣這樁案子可是鬼怪作祟所致?”

“自然不是了,”李淩雲皺眉道,“鬼怪怎麽可能留下能讓人追蹤的痕跡呢?”

凶手留下的腳印很淺,石膏隻有薄薄一層,這天又是個豔陽天,說話間,石膏已完全發硬。六娘把石膏腳印取下,給李淩雲看了一眼,便貼上紙標,收在封診箱內。

李淩雲合上箱子道:“能看的差不多都已看過了。以封診的線索分析,凶手是故意用藥酒將死者迷暈,然後拖拽到這裏的,接著,凶手把死者捆綁在原木上,挖去其雙眼,將其扔到湖中,致其溺水而死。雖不知道凶手為何要費盡周折用如此奇怪的手法作案,但能確定的是,一定是人殺人,絕非什麽水鬼作祟。”

“那……在這之前,為何有那麽多人橫死於此湖呢?”此時風吹湖麵,湖麵閃爍起一陣銀色光芒,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辛仵作頗為惆悵。

“這湖……”李淩雲走到湖邊看了看,在湖中發現了一些小魚,又見湖底是一個斜著延伸到深處的坡麵,他轉頭問辛仵作,“你們說它是死水湖,是由於它不通河道,沒有河水注入嗎?”

“對,沒錯!”辛仵作連連點頭。

“這個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你們本地人有沒有在湖中放養過魚苗?”

“一次地動之後,天降大雨,此湖便出現了,它已存在五六十年了,並不曾有人在裏麵放過魚苗。”辛仵作否定道。

“大旱之時,它是不是從來沒有徹底幹涸過?”李淩雲又問。

“不曾,就算大旱,至少也餘下三分湖麵。”

“原來如此,那我知道了。”李淩雲道,“它其實並不是死水湖,如果真的隻有雨水注入,又不曾有人放養魚苗的話,那這湖裏的魚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孟縣眾人一聽,頗有恍然大悟之感。辛仵作問道:“那……那魚到底是怎麽來的?為何因為有魚,就知道不是死水湖呢?”

“地動之後,應該是有一條暗河流經此處,隻因那暗河流速緩慢,所以很難察覺。與此同時,此處又恰好積蓄了大量雨水,才得以形成此湖,湖中的魚就是從暗河遊過來的。”李淩雲手指湖中心,“你們看,湖中央有一些落葉在湖麵上打轉,證明此湖應該是一個漏鬥狀,湖底暗流一旦翻湧起來,很容易形成吸力極強的漩渦。”

“漩渦——那兩艘漁船相撞,死去的人久久才浮起……原來是……”辛仵作大驚道,“看來……那些人是被漩渦卷入了暗河,屍首是在發脹腫起後才浮起來的。”

“正是如此,所以並沒有什麽水鬼吃人,漁船突然傾覆,善泳者被漩渦卷入溺死,自有緣故,不是什麽神鬼的懲罰。”李淩雲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之聲。

謝阮起身朝那邊看了看,突然麵色大變,道:“糟!是大理寺的人。”

“糟?為何糟?各位不就是大理寺的人嗎?大理寺來了人,怎麽會糟?”辛仵作還沒反應過來,隻見麵前三人猛地跳起,那昆侖奴更是左手提著怪箱,右肩扛起綠衣女子,一行五人撒腿便朝林中跑去。

跑路時,謝阮不忘大喊一聲:“林北官府木牌處相見!”

幾人心中有數,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萬一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大理寺的人堵住,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幾人急忙跑路,眨眼間便不見了人影。

此時,發出**聲的人已到了湖邊,那是一群身穿大理寺玄色緊身翻領胡服,腰挎直刀的彪悍男子。

打頭一人與明珪冠帽相仿,但身材胖壯,凸肚圓膀,滿臉絡腮胡子。他正是在大理寺妨礙李淩雲和明珪查看案卷的徐少卿——徐天。

“明珪在哪兒?”徐少卿對辛仵作大喝一聲,“未經大理寺許可,竟然勾結外人私查案件,爾等快快告知我們他的去向,否則死罪難逃。”

辛仵作嚇得一抖,想起剛才那幾人說了一些自己聽不懂的話,心知他們定有問題。他當下也不敢隱瞞,忙道:“他們已經跑了,隻聽他們說,在林北官府木牌處相見。”

“追!”徐少卿抖著腮幫子的肉喊道。大理寺的一群人便朝著北麵撲將過去。

然而這群人雖如群狼入林,匆忙追捕,卻不知這是幾人早就商量好的聲東擊西之計。

他們嘴上喊著去林北,其實往別的方向去了。

大理寺眾人匆忙地跑遠後,從樹林中的幾棵樹後閃出幾個身影。他們朝著大理寺眾人看了看,然後貓著腰向湖的西麵遁去……

在謝阮的提前規劃下,五人很快在死水湖西側的官府木牌下重新集合,而後他們走了一條不為人知的小道,毫發無傷地躲過了大理寺的追捕。

第二天日頭偏西時,李淩雲一行出現在東都城外十裏的官道上。謝阮策馬跑了一圈,回到眾人身邊搖頭道:“前方無人阻攔,隻有一些路人在亭中休憩。”

“看來至少今日可以順利入城。”明珪遙望著地平線處那青灰色的巨大城池,“徐天隻帶了十騎追來,況且那邊還有案件拖著他,咱們應該不會有大礙。”

謝阮讚成地點點頭。“還好明子璋你多長了個心眼,提前做好了文書。至少從官麵上看,大理寺少卿完全可以直接決定如何調查地方呈上的案子。不是要害大錯,寺中處罰也有限,我看那個徐天恐怕也不希望外人知道此事,畢竟家醜不可外揚。”謝阮皺著鼻子,她越想越來氣,於是又嘲諷地道,“說來我倒想看看他們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是不是真有膽量和天後作對……”

她是天後的人,對大理寺的所作所為早已心懷不滿。但此時李淩雲想的卻是別的問題,他在花馬上心不在焉地道:“不知鳳九查得如何,是不是已有線索……要是什麽也沒查到,僅憑死水湖裏的屍首,隻怕無法證明我們的猜想,那我們豈不是又走到死路上了嗎?”

明珪也明白李淩雲的擔心不無道理,僅憑死水湖案和明崇儼案的相似之處,就想將兩樁案子並案來說服天後下旨,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他也隻能安撫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鳳九那麵沒有消息來,便是還在查,大郎無須多想。”

“李大郎一遇到案子就像個癡兒一樣!腦袋裏麵壓根放不下別的東西。”謝阮被他弄得有些心焦,轉頭問六娘,“這一路我們走的是斥候用的小道,路途艱難,又是通宵趕路,你們都不覺得饑渴嗎?不如我們去亭裏喝口水如何?”

東都洛陽城外的官道兩旁布滿了逆旅商鋪,很有一番熱鬧氣象。在供路人休息的亭中,賣水的人也很多。此時不知從哪裏飄來一片濃厚的陰雲,竟淅淅瀝瀝落起雨來。

謝阮這麽一說,原本不覺得口渴的一行人此時也都想喝口清洌甘甜的泉水了,順便去亭中躲一躲雨。

五人進了亭中,各叫了一碗冰冷甘甜的泉水喝下。謝阮忍不住感慨道:“此水很好,很是甘洌香甜。”

那賣水的老頭兒聞言笑道:“一大早小老兒就去山上接水,一路挑到這裏,賣了二十餘年了,誰都說這水甜。”

老頭兒話音未落,便聽見一聲冷笑傳來,隻見一群大理寺裝扮的人快步走進亭中,把五人團團圍住。

為首者是個身高六尺的精瘦漢子,二十五六歲模樣,身係銅製獬豸頭蹀躞帶,臉上骨骼嶙峋,細眼亂眉,頗有陰狠之相。

這漢子麵色不善地對明珪叉手,腰板不彎地行禮道:“明少卿,出使受理州府疑案,承製推訊,是我這個大理寺司直[1]的活。你貴為少卿,搶下屬的活幹,怕是不好吧?”

李淩雲見那漢子衣裝不見金飾,知道他品級定然低於明珪。大理寺主官為大理寺卿,其下便是少卿,少卿僅有兩個名額,除了明珪,便是那徐天徐胖子。然而此人見到明珪,行禮非常敷衍,顯然沒有把這位上官放在眼裏,可見明珪這少卿之職,在大理寺的人眼裏確實虛得厲害。

“唐千尺?你要去州府?道路寬闊,不必到這裏和我爭道吧!”明珪溫和地笑著,甚至臉上還微微有尷尬之意,眼神卻森冷起來。

叫唐千尺的大理寺司直見明珪裝傻,臉上頓時陰雲密布,冷冷地道:“某奉命請明少卿回寺,至於這二人嘛……”

唐千尺眼中冷光乍射。“通通給我抓起來!”

“膽大包天,當真是膽大包天。”謝阮上前一步,朝後仰著身體,故意挺起腰,凸出她腰上的金魚袋,那魚袋搖來動去,確實非常顯眼,“大理寺司直是吧!區區一個從六品上,你哪裏來的底氣在從四品上的少卿麵前耀武揚威?”

唐千尺在大理寺為官,也算是個老刑名了,眼力自然很好。

謝阮一行並不清楚,其實唐千尺昨日便帶人出京,住在城門外的驛站裏,今日更是天蒙蒙亮就已帶人埋伏在不遠處。他早就憑借直覺判定,到了東都附近,明珪一行人定會放鬆警惕,大概率會進這亭內休息。果不其然,他趕來時,大老遠便看出亭內有一人是女扮男裝。

大唐風氣開化,女扮男裝並不少見,隻要有婢女陪同,女子的行動還是很自由的。原本唐千尺也沒太在意,他隻知道徐少卿離京之前說,要去縣裏把搶在他們大理寺前頭參與私查案子的家夥都抓住。

但“那邊”卻在徐天出發不久後約見了唐千尺,告訴他徐天不敢和天後當麵鑼對麵鼓,不過是做個樣子,根本不會真的抓人。而以明珪為首的這群人,會對太子的將來造成很大威脅。

在張文瓘擔任大理寺卿時,唐千尺就已經在寺中任職。由於張文瓘素來與天後不和,唐千尺也和大理寺的很多人一樣,對天後的勢力相當不滿,久而久之,漸漸便被理念相同者吸引,成了“那邊”的耳目。

聽說此事之後,作為李唐皇族的堅定支持者,唐千尺決定按“那邊”的吩咐,來給明珪製造點麻煩。

可此時一見女子腰上魚袋的顏色,唐千尺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傳聞中天後身邊那備受寵愛的謝姓女官。

他心中暗道不妙,畢竟不滿歸不滿,卻也不表示他這個從六品上的大理寺司直就膽敢直接與天後身邊的紅人起衝突。

尤其謝三娘任性妄為的名聲在外,天後也是出了名地維護自己人,要是得罪得狠了,哪怕外朝官員向來討厭內宮幹政,卻也不見得那些“大人物”就樂意來救他。

好漢不吃眼前虧,唐千尺眼珠微轉,努力擠出個笑容。“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謝將軍,在下本以為謝將軍這樣嬌媚的女郎應該跟此事無關才對。”說完,他麵色一變,吩咐左右,“把那綠衣女子、昆侖奴,以及那個少年郎帶走。”

謝阮見唐千尺堅持要把李淩雲拿下,抬手擋在李淩雲身前,橫眉怒叱道:“住手,你們不準碰他!”

唐千尺嘿笑連連。“他無官無品,未經許可插手大理寺的案子,必須嚴懲,否則我大唐律例豈不成了一紙空文?謝將軍還請自重,女人嘛,就應該有些女人的模樣。再說了,就算你比本官品級高,本官今日也是可以據理相爭一下的,我勸你還是不要鬧得太不好看。”

謝阮知道,現在的李淩雲確實有點“妾身未明”的味道,畢竟按天後的旨意,李淩雲真正能查的案子隻有一個,也就是明崇儼案。而他參與調查死水湖案,說起來是違規的,追究起來,也的確是大理寺占理。

她早就聽出唐千尺話裏話外都在嘲諷她的女子身份,心中不滿至極,但也找不出道理可講,隻能咬牙擋在李淩雲身前,嗬斥道:“你要抓他,就先殺我。”

她很明白,現在不是計較唐千尺態度的時候,而且絕不可以順從他的意思。大理寺表麵上主要負責案件複審和判決處刑,實際上裏麵卻建有一座大理寺獄,雖說是用來暫時羈押人犯的,可既然是牢獄,自然也就有相應的逼供手段。

在謝阮看來,李淩雲是在為天後做事,要是被大理寺下了獄,姑且不說李淩雲會被怎樣,哪怕他隻是進去打個轉,毫發無傷地被釋放,對天後來說也是大損顏麵的事。

上官婉兒和謝阮一文一武,輔佐武媚娘時各有分工。但這不表示謝阮就真的頭腦簡單,她知道自己今天是一定要維護李淩雲的,或者說,她是在維護天後的麵子。

李淩雲卻沒有謝阮這種意識,見謝阮用性命相保,正覺得有些吃驚,轉眼發現明珪也走到了自己身前。他手扶直刀,用一種李淩雲自從認識他以來從沒見過的冷酷表情直視著大理寺司直唐千尺。

“自張公去世之後,大理寺卿一直由宰相遙領[2],寺中掌事的實際上就是徐天徐少卿,但是,他跟我是同級官員。”明珪淡淡地說著,說“同級”二字時卻吐字格外清楚。

他抬手緩緩抽出那把直刀,整個動作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幽藍刀刃豎在身前時,連謝阮也看得心神一震。

很明顯,這位臉上總是帶著笑意,麵容溫厚,看來更像一位文人雅士的明少卿,居然也是一位刀法不俗的高手。

“我是以斜封官的身份入寺的,所以你們一向對我心懷怨憤。我明白你們的感受,從未計較。但今日你要是說自己領了徐天的命令,必須帶走這些人的話,我明子璋也不妨跟你唐千尺把話給挑明了……”明珪抬起直刀,冷漠地看著唐千尺,將刀尖指向他的咽喉,“就算是徐天在這裏,他也沒資格命令我。唐司直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明珪的聲音已輕不可聞,但他的語氣卻好像數九寒天時洛水的冰麵一樣,冒著錐心刺骨的寒氣。

唐千尺麵色一變,此時他才終於想起,麵前這位自打調進大理寺後,就缺乏存在感,仿佛一抹影子的明少卿,當初是如何帶著天皇、天後的特旨,大搖大擺地走進大唐三法司中樞的。

同時,他還想起了關於明珪的父親明崇儼的那些傳聞。

據說天皇陛下曾三度測試明崇儼的術法,反複確認過明崇儼的本事十分可靠。其中有一次是讓一群奏樂人在封閉的石洞裏奏樂,讓明崇儼在聽不見樂聲的情況下猜測奏樂的人數和他們所奏的樂曲,結果明崇儼全部說中,天皇、天後因此對他格外寵愛。

而且,明崇儼可以在宮中住宿,經常一待就是許多天,因為天皇、天後根本舍不得他離開宮中。再比如,明崇儼還被天皇請去評價天皇的幾個兒子,而他居然敢直截了當地說太子“不堪承繼大位”,評價將要繼承大唐天下的國本[3]時,就像評價一個準備繼承父親豪宅卻毫無能力的兒子一樣。

與此同時,他還想起了明珪身邊那個男裝女子是怎麽帶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家夥毫不客氣地闖進東宮臣屬家中,連床也拆開來,尋找謀殺明崇儼的罪證的。

到了這個時候,唐千尺的心中終於有了退縮之意。大理寺可以直接反對天後,表達對宮中參與他們負責的案件的不滿,因為她的確把手伸進了三法司,可表達不滿,顯然也得有個限度。

今天他強行帶走李淩雲,或許這個限度就會被打破。所有朝臣都清楚,一旦招致天後的報複,下場必然會無比淒慘——不管在前朝還是後宮,這個女人都不會放過她認定的仇人和絆腳石。

他眼神複雜地看向提刀麵對自己的明珪。在他思索的這段時間裏,明珪的刀尖沒有一點抖動,而就連習武多年的他也還做不到這等地步。

唐千尺發現自己小看了明崇儼的兒子,看來明珪不是由於父親在天皇、天後處得寵就被特別照顧的普通人,更不是什麽性情溫和的鹿崽子,從眼下的情形來看,他反而有可能是披著羊皮的一頭惡狼。

此時此刻,唐千尺感到萬分尷尬,畢竟他來得氣勢洶洶,甚至還經過一番仔細計劃,此次前來不過是準備挫挫明珪的銳氣,並不打算真對明珪怎麽樣。依他的如意算盤,這回來到東都城外堵截,至少也應該拿下那個沒有官職,衣著頗為普通的李姓青年。要是他毫無成果地離開,在寺中的威信必遭損害,在“那邊”的人麵前,隻怕也不好交代。

唐千尺既沒辦法硬來,卻也不願就此退後。

正當雙方僵持不下時,一個人的到來,終於打破了僵局。

亭外,一架由八位強壯仆傭抬著的肩輿[4]徐徐沿街而來,所有仆傭臉上都戴著毛絨熊麵。這架肩輿裝潢極為華麗,像一座鎦金鍍銀的寬闊亭閣,四麵以銀色輕容紗[5]為簾幕,上麵懶懶斜倚著一個手持白玉如意的紫衣男子,肩輿一旁則跟著個紅衫白袍的狼麵童子。

“唐司直,今日賣我個麵子,此事不要再追究了,可好啊?”鳳九懶散的聲音傳來。狼麵童子抬手掀起簾幕,露出鳳九那被麵具遮蓋了一半的臉。

“鳳先生?”唐千尺看向鳳九,麵露難色。

“唐司直,你家裏的宅子就置辦在立德坊南新潭旁對吧,此坊向來多有官員居住,按理說陽氣很重,是不會有什麽鬼魅作怪的。可新潭的潭水極深,聽說不知通往何處河道,也不知潭中會不會突然就出現什麽怪東西,說不定還會跑進貴府裏,攪擾得家裏人不得安寧,我今日一想,著實有些擔憂啊!”

鳳九說著,似是不耐煩地張嘴打了個哈欠,微帶皺紋的雙眼瞥著大理寺司直。唐千尺臉色唰地變成豬肝色,隨後又黑得仿佛被鍋底灰抹過。

東都城的地下水道中,一直生存著一些不見天日的“東西”。這些“東西”並不被城中居民當作人來看待,這是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遠遠超出“人”的範疇,作奸犯科,無所不為。當然,大唐朝廷也從未把他們當作百姓。

唐千尺雖然臉色難看,但也知道有鳳九的威脅,已足夠他跟“那邊”的人交代今日為何會徒勞無功了。他不發一言地對鳳九拱手行了個禮,領著大理寺的下屬轉身迅速離開了這座亭子。

唐千尺自鳳九的肩輿旁走過時,卻聽見鳳九低聲道:“且慢!”

唐千尺憋著氣看向鳳九,拱手道:“鳳先生還有何事?”

鳳九抬眼看向前方亭中的謝阮,淡淡地道:“你方才頗有瞧不起女子之意啊!須知沒有女子生養,世上又哪裏會有男子?就算你是七尺男兒,也是從你母親肚子裏爬出來的。”

唐千尺緊咬牙關,低頭聽鳳九繼續道:“唐司直要是不服我今日所說,你們大理寺再不安分一些的話,大可以試試看,這天下有沒有可以收拾你們的女人。”

唐千尺聽得一張臉漲得通紅,嘴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此事不同尋常,一旦說錯話,那位皇後的確可以讓他見識見識女人的厲害。他雖然心中憋屈,但也隻得拱了拱手,灰溜溜地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

有趣的是,唐千尺離去之時,東都上方縈繞的陰雲也正好散開許多,太陽的金光落在了洛陽城上。

明珪沉默地收刀。謝阮走到肩輿邊,不快地對鳳九皺皺眉頭。“你怎麽才來?”

“我覺得你們不該盼著我來才是。”鳳九從懷裏掏出一遝硬黃紙[6],在風中輕輕搖晃,“依我看,列位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眾人見鳳九一臉戲謔,心裏不由得一沉。

鳳九見狀,作勢要把硬黃紙塞回懷中,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出來。“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隻能祝你們好運。不過這回,你們的麻煩事,可真的要來了……”

(第一卷完)

注釋:

[1] 官名。相傳商湯時已有此官。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置丞相司直,省稱司直。秩比二千石,掌佐丞相舉不法,職任甚重。東漢改屬司徒,協助督錄諸州郡上奏。後魏至唐沿置,屬廷尉或大理寺,掌出使推按。唐代亦於太子官屬中置司直,相當於朝廷的侍禦史。北宋元豐改製後於大理寺設。

[2] 隻擔任職名,不親往任職。

[3] 立國的根本,特指皇位繼承者。

[4] 俗稱“轎子”。用人力扛抬以代步。盛行於晉、六朝,其形製為二長竿,上無覆蓋,中間設一椅子坐人。初為在山上行走的工具,又在平地也用它代步,乘坐舒適。唐宋規定大臣乘馬,老病者可乘肩輿,以示敬愛。此時的肩輿已經改進,上麵有頂,四周設有遮蔽物,有的還有纓穗彩繪等裝飾。到了清代,肩輿更為華麗,官轎有綠呢大轎、藍呢大轎等,四個人抬的稱四抬大轎,八個人抬的稱八抬大轎,根據官員的品級而定。民間通常隻有兩個人抬的小轎。

[6] 紙的一種。名稱由來與製法說法不一。此紙從唐代開始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