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死湖驚屍 離京潛行

李淩雲和明珪騎驢去了道術坊,又在坊門外麵的牛馬鋪找回了寄放在那裏的兩匹馬。東都租賃牛馬的鋪頭大多屬於同一家,雖說各坊都有分鋪,但其實老板隻有一位,來時騎的驢,他們就地歸還即可。

二人上馬時天色已晚。剛剛經曆了這般詭異之事,不管李淩雲怎麽推辭,明珪都堅持一定要把他送回宜人坊。

在太常寺藥園門外,李淩雲與明珪又梳理了一遍這一天的怪事。後者判斷道:“一路走來,清風吹拂,倒也沒什麽頭腦不清的症狀,可見鳳九給我們吃的也不是什麽毒藥。”

李淩雲揣測道:“他和我阿耶共事,又是天後讓他配合我們查案的,沒有必要傷害我們。他或許是因為道術坊的事,想給我們一點教訓吧!”

二人越說越覺得是這個理,一定是他們在道術坊做的事讓鳳九不高興了,所以鳳九才對他們略施薄懲。但鳳九到底是如何施為,讓他二人看到幾乎相同的幻境的,二人卻始終搞不明白。

眼看天色不早,明珪隻得叮囑李淩雲:“看來下次再見鳳九,酒也不能喝,肉也不能吃,他給什麽都不能要。”

李淩雲點頭說正該如此,二人這才互相道別。

李淩雲回到宅中,並沒打算把這番奇異經曆告訴任何人。不過他心血**,突然很想去地底探望弟弟李淩雨。

李淩雨此時正在房中習字,見李淩雲進來,便將筆放在一旁,問道:“阿兄怎麽了,我看你好像有些憂心忡忡?”

李淩雲不能說是因為鳳九給自己下藥,隻好把明崇儼案的進展跟弟弟說了一通。

李淩雨聽完,搖頭道:“事已至此,也隻能等待天後的旨意。早些時候我就聽阿耶說過,這大理寺過去是大理寺卿張文瓘領頭,而張文瓘是朝中老臣,一直對李氏皇族忠心耿耿,並不喜歡天後幹政。此人在大理寺非常有人望,雖說去年已經去世,但大理寺上上下下依舊以他為標杆。大理寺的人看你們不順眼,就是因為寺中人偏向張文瓘,排斥天後。”

“不能硬來,隻能耐心等了。”李淩雲頗感無奈。

李淩雨卻說:“阿兄莫要心急,畢竟是天後欽點的案子,放眼整個大唐,能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的,非阿兄莫屬。如果天後因你未能在時限內破案而問責於你,那麽她將永遠無法得知真相,所以……現在應該著急的是她。”

李淩雲聽了,也不由得讚同弟弟的看法,於是又說起明珪今天帶自己遊覽東都,看了一些有趣的百戲。提起這個話題,難免又要說到油鍋撈錢之類的騙局,說著說著,李淩雲想起了鳳九對他的警告。

他向李淩雨問道:“我們封診道向來崇尚求真,人因何而死,案為何而作,凶手是何人,這些都要查對清晰,不能敷衍。可是在道術坊中,那些人卻用騙人的方式來謀生,而鳳九也不願讓我揭穿,他這樣做有道理嗎?”

李淩雨想想,笑道:“別人做事自然有別人的一套規矩,那位鳳九並沒說錯,不過他這樣說,也是站在自己立場上做出的判斷。至於到底是我們的規矩對,還是別人的規矩對,都不重要。阿兄既然認為求真才是對的,那就堅持求真便是。不過可以適當給別人留些麵子,不要當眾揭穿,如此一來就不至於結下仇怨了。”

李淩雲還是覺得這違背自己一貫的作風,李紹向來要求他不能被表象迷惑,查案要以求真為重。不過弟弟的說法也能勉強說服他,他便不再想這件事了。他看著弟弟有些孱弱的身體,關心地問道:“之前我很久不在家,對二郎的病情也不怎麽了解。這半年來,你還是一曬太陽就會生病嗎?”

李淩雨搖頭苦笑。“都這麽多年了,如能有一丁點辦法,阿耶也不會早生華發,天天為我擔憂。我這輩子恐怕是見不得天日了,阿兄不必耿耿於懷,這或許就是我的命數吧!”

“命數?”李淩雲有些不甘心地道,“我會多注意的,如果以後驗屍時發現有人與你是同一病症,或許能查出病因。”

李淩雨笑道:“我們封診道說到底還是對死人的事更了解,要當什麽岐黃聖手,讓人藥到病除,卻是很難。患此病,不過是白天不能出門,也談不上有別的妨礙,阿兄就不要刻意尋覓治療之法了。再說阿兄今天在東都遊玩一番,難道不覺得勞累嗎?還是趕緊回屋休息吧,要是餓了,就讓姨母吩咐下仆準備幾道可口的菜肴。”

李淩雲向來不喜歡關注生活瑣事,聞言點點頭就起身離開,臨走時難免又叮囑兩句,讓李淩雨多注意身體。

李淩雲回到地麵上自己的房間後,果然覺得有些饑渴,就吩咐下仆準備了一些吃食。可飯吃到嘴裏,他卻又想起在鳳九的樓中喝酒吃肉後所見的血光幻境,不適感驟然襲來,再好的食物也吃不香了。

這一晚,李淩雲睡得很不安穩。不知為何,白天看到的幻境在他腦海裏反複出現。等到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渾身冷汗津津,把被褥都打濕了。

因為宮中沒傳來任何消息,李淩雲在家裏百無聊賴,便翻閱起李紹給他留下的東西,其中曆代首領所記下的《封診秘要》讓他看得津津有味。

而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在距離東都不遠的孟縣,有人撞見了一樁奇案——

河陽河位於河南道境內,孟縣和鞏縣之間。

因河水打此流過,所以孟縣境內水網密布,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羅棋布。河陽橋以北便有一片大湖,由於此湖不通河道,所以當地人稱之為死水湖。

湖泊地勢低窪,隻要降雨,周邊雨水都會排入此湖,這也是此湖湖水的主要來源。雖是野湖,但向來也是波光粼粼,水鳥成群,一派秀麗風光。

在湖邊不遠處分布著一些村落。按理說,偌大的湖泊附近有人居住,怎會少得了撈蝦捕魚的人?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這死水湖卻人跡罕至,似乎附近的人都對這裏有所避諱。

這一日,兩個垂髫小童正在湖邊林中不斷跋涉,手中提著裝得滿滿當當的麻布口袋,累得氣喘籲籲。

湖邊水汽密布,樹木生長一向旺盛,在林中棲息的獸與昆蟲種類繁多。雖沒人去湖中捕魚,但在林中狩獵、捉蟲的百姓卻也一直不少。

今日踏足樹林的兩個小童中,年紀大一點的有七八歲,小名狗蛋兒;另一個小童隻有四五歲,是狗蛋兒的堂弟,小名喚作木頭。

木頭年紀太小,扛著包裹多走一步路便喘不上氣,連連叫喚道:“狗蛋兒哥哥,還要走多久才到地方啊?”

狗蛋兒伸手抓著木棍,讓木頭跟上自己的腳步,伸頭往前張望,道:“馬上就到了,瞧,那個蜂窩就在那裏。”

說著,狗蛋兒手指前方一棵大樹,隻見高處的枝杈上掛著一個紡錘形的蜂窩,這個蜂窩非常大,估計已有好幾年沒被人采過了。

村裏的孩子向來膽大妄為,狗蛋兒雖然年紀不大,但也知道采來的野蜂蜜在縣上趕集時能賣個好價錢。他早就盯上了這裏的蜂窩,卻沒有告訴其他人。

堂弟木頭是他的心腹。二人早就提前商議好如何摘下這蜂窩。趁著今日陽光明媚,二人當即決定,今日一定要把蜂窩摘下,免得夜長夢多。想著那甘甜的蜂蜜,還有那潔白的蜂蛹,二人不免一陣激動。

在樹林中摸索半天,兄弟倆終於來到了那棵大樹下。木頭雖然疲憊,但親眼見到了那個巨大的蜂窩,也大為心動,小小的身體裏不由得充滿力氣。

沒多久,二人在那棵大樹附近尋了個隱蔽的位置。狗蛋兒拿出口袋裏的東西扔在地上,堆成小山。那是一堆濕漉漉的木頭,這種提前浸過水的木頭,一旦點燃便會濃煙四起,用來熏出那些躲在蜂窩裏的野生蜜蜂,再合適不過。

狗蛋兒拿出火石,費力地打了小半刻,這才點燃了火絨。兄弟倆在那棵大樹下先用幹柴點了堆火,然後再緩緩加入濕木。

火堆上很快升起一股濃煙,那濃煙像一條線一樣,衝著那個蜂窩便撲了過去。蜜蜂察覺滅頂之災即將到來,紛紛逃出蜂窩,往外飛去,但它們卻低估了濃煙的威力,出了蜂窩後沒撲騰兩下,便被熏得直直掉在了地上,再也無力振翅飛翔。

熏了一段時間之後,地上已鋪了厚厚一層蜜蜂屍體。狗蛋兒眯眼看著蜂巢,見不再有蜜蜂掉下,心知時機已到,可以上去摘蜂窩了。他把看火的事情交給木頭,自己則三下五除二爬上了那棵大樹。

狗蛋兒在樹上摘蜂窩,樹下的木頭卻不怎麽好過。此時不知道從哪裏吹來一陣風,把那濃煙給吹斜了過來,熏得木頭兩眼鼓脹,流淚不止,正當他用手揉眼時,卻聽見樹上的堂兄發出一陣驚叫。

“死水湖……死水湖裏頭有東西。”狗蛋兒連聲叫喊著,魂不附體地從樹上滑落下來。木頭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狗蛋兒抓著他撒腿就跑,連樹上那個快到手的蜂窩也不要了。

木頭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狗蛋兒哥哥,怎麽了?”

狗蛋兒回頭,驚恐地對木頭道:“湖裏有一個白白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看著像人,我們趕快回去告訴大人。”

狗蛋兒的父親剛幹完農活歸家,就看見兩個孩子滿頭大汗地跑回來,連忙問二人發生了什麽。

木頭光顧著喘氣,話也說不清楚。就聽狗蛋兒道:“我們去林中摘蜂窩,我爬到樹上,看到那死水湖裏有東西,白白的,很大一團,有手有腳,像是個人。”

家中大人聞言頓時大驚失色。狗蛋兒的爺爺拍著大腿道:“那死水湖近年被叫作‘溺水湖’,就是因為這些年不斷有人莫名溺水而死,哪怕水性極好的人也不例外。那湖裏有水鬼啊!縣太爺都請術士作了法,還在死水湖周圍拉了鐵刺,立了木樁,不許任何人接近,湖裏怎麽還會有東西?”

狗蛋兒的父親聞言也不知所措。倒是狗蛋兒的爺爺是村中有名的耆老[1],一貫有些主意,他想想又道:“既然狗蛋兒說可能是人,那麽咱們不如召集村中青壯前往死水湖一探究竟,瞧瞧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再做打算。”

狗蛋兒的父親連連點頭。“也對,不看怎會知曉?說不定是山上跑下來的野豬溺死在水中泡發了而已,不一定就是什麽死人。”

狗蛋兒的爺爺說:“就這樣定了,你趕緊去找人,一起前往死水湖看看,免得傳出什麽鬼話來。你不曉得,前不久京畿有樁狐妖案,傳得玄玄乎乎,結果查出來是個女子殺人,聽說朝廷震怒,把當地縣太爺都換了。咱們快查清楚,也好叫人安心一點。”

狗蛋兒的父親應聲出門,沒多久便召集了一群青壯趕往死水湖。誰知到了湖邊,卻因忌諱湖中鬧鬼的傳聞,誰也不敢再繼續靠近。

其中一人害怕地問:“這湖裏可是死了很多人的,說不定有鬼魅出沒。我們要是靠近,會不會也遭了晦氣?”

狗蛋兒的父親咬牙道:“當初縣裏圍湖時就說,如果有人擅闖死水湖,造成命案,就是大事,周圍鄉村發現不準隱瞞。今日發生了此等事,要是我們瞞下來,萬一被縣上知道了,也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也明白,今天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眾人互相鼓了鼓勁兒,一起穿過樹林,撥開雜草,來到了湖邊。

死水湖的麵積有七八個村落那麽大。眾人眯眼從湖邊看去,發現的確有一個白白的東西漂在湖麵上。因湖泊太大,眾人怎麽瞧,都無法瞧清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還是一個名叫苟三的人自告奮勇地爬到了湖邊的一棵樹上向湖裏張望。

這個苟三是附近村中的一個獵戶,雖身形瘦削,但目力極佳。他爬上樹枝,摘了一片樹葉卷成筒狀,透過卷起的樹葉朝湖裏看去。

狗蛋兒的父親在樹下仰頭問道:“苟三,你瞧見了什麽?是野豬還是別的東西?會不會是山裏跑出來的鹿啊?”

誰知樹上的苟三哆哆嗦嗦,身子像篩糠一樣顫抖,他一腳踩空,從樹上摔落下來,腿骨當場折斷。

那苟三強忍著骨折之痛,嘴裏嗷嗷大叫:“湖裏有一根原木,木頭上捆著一個死……死人……”

李淩雲在家等了三日,宮中也沒傳來任何消息。直到第三天的傍晚,謝阮才登門而來。

從宮中到宜人坊有些距離,謝阮一坐下,就向李淩雲要了一碗紫蘇葉冰飲來喝。

悶頭喝到碗見底,謝阮才擦擦嘴,道:“我可真是有負所托了。某把你二人遭遇的麻煩告訴了天後,當天晚上便說了。天後說知道了,要再想想,可她想了兩天,也沒見有下旨的意思。我怕你等得心焦,想著幹脆先來一趟把話說清楚。”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李淩雲最不擅長揣摩人心,此時得知天後不太願意繼續追查,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建議道,“既然她沒說要停止查案,那麽我們也不應當白費時間,不如一起去找明子璋,或許他能想出些法子。”

謝阮聞言一愣,又笑道:“李大郎怎麽回事?近來總跟明子璋待在一塊兒,好像越來越喜歡跟他一起行動了?”

畢竟兩人要一起查案,李淩雲也不當她是說笑,認真回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如果今天是要跟東宮的下仆打架,那我肯定要找你謝三娘。可說起揣摩人心,要弄清天後為何不願下旨,就得去問明子璋,你我兩人撓破頭皮也沒用。我隻會封診術,你給我一具屍首,我能弄清楚他是怎麽死的;可你問我殺人者心中究竟在想什麽,這種事我就無可奈何了。”

謝阮感慨道:“李大郎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兒,還能坦然麵對,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喜歡?”李淩雲不解地重複。

“我對朋友很挑剔。在天後身邊當差,故意接近我的人很多。我喜歡的人很少,而你就是其中之一。”謝阮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走吧,咱們找明子璋拿主意去。”

說著,二人就準備去找明珪。謝阮在院裏等著,見李淩雲牽出那匹花馬,忍不住又嫌棄地說:“這匹馬長得真是太醜了,騎著這種醜馬走在東都城裏,你也不覺得丟臉,我跟你並騎都有些不好意思。”

李淩雲卻不以為意地跨上馬背,與騎著雪白駿馬的謝阮並肩朝向明珪家中去。

他邊騎著馬邊說:“這馬在我們家養了很久,是匹老馬。從我很小的時候它就待在這個家裏。它是長得醜,而且到了夏日,每天還要吃梨,不給吃就不肯走,雖說給它吃的都是些不新鮮的梨,但錢財消耗也不小。可我習慣了騎它,要是換了別的馬,心裏會覺得不安穩。”

“沒想到大郎這麽念舊。”謝阮好笑地道,“某還是送你一匹駿馬吧!一旦騎過駿馬,你自然就看不上這樣的劣馬了。”

李淩雲卻搖頭。“若騎了駿馬就看不上這匹老馬了,那我以後是不是結交了比你官職更高的人,就看不上你了呢?騎馬是如此,交友也是如此,不管將來認識多不得了的人,你與明子璋都是我最初的朋友,後來之人是不能超到你倆前頭去的。”

謝阮聞言,美眸緊緊盯住李淩雲,許久後道:“李大郎說話有時很不中聽,不過卻是能做畢生之友的!某……要是有一天我死於非命,必須讓李大郎來查我的死因。我相信你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李淩雲知道謝阮喜歡男裝,也愛像男人一樣自稱“某”,但有時也會跟“我”混在一起講。他也不以為意,品了品謝阮這話,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淩雲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笑起來更是亮眼,謝阮看得呆住了。

李淩雲笑道:“謝三娘這話,是知我頗深的人才能說出來的。你願意讓我調查你的死因,我也倍感榮幸。”

謝阮為掩飾失態,拿著馬鞭敲了敲馬頭,略尷尬地笑道:“李大郎還真不是尋常人。可惜了,我跟你阿耶隻是見過,彼此並不熟悉,不過我想你阿耶也跟你一樣非比尋常,不然天後也不會時常把他掛在嘴邊了。”

兩人聊得頗為愉快,到了明珪家中,臉上仍帶著笑意,弄得明珪誤以為是天後的旨意到了,一問之下,才知道仍沒有消息。

三人在明珪的獨院中圍著木幾坐了下來,飲了些茶,又吃了些果子凍之類的點心。謝阮鬱悶地道:“這案子簡直像個刺蝟,讓人不知如何下手。你阿耶的屍首已經存放太久,又經過幾次剖檢,在大理寺殮房中查不出更多的線索,接下來到底怎麽辦才好?”

明珪也點頭道:“東宮和東宮臣屬家中已被謝三娘你搜了個遍,要是有什麽異常,你早該察覺了。就算真是他們做的,該藏的隻怕也都已經藏匿起來,現在再搜索也毫無意義。”

李淩雲摩挲著茶杯。“大理寺倒是有案卷,可也不讓人瞧。你我沒有天後的旨意,又不能強迫他們。唯一能夠指望的隻有鳳九。或許咱們唯一可以期待的,是鳳九能夠從民間流言中,挖出與你阿耶之死相似的懸案。”

謝阮連連搖頭。“東都雖不能與長安相比,但也有百萬人在城中居住,更不要說畿縣之內還有多少人了。這案子再玄乎,從民間又能打探到什麽?況且民間傳聞向來沒個譜,哪怕是一樁正常的案子,抓不住凶手,也會被傳出怪事來,想從中找出有用的線索,我看根本就是海底撈針。”

聽謝阮這麽一說,李淩雲和明珪也覺得希望渺茫,眾人又陷入新一輪的沉默,各自發起愁來。

正在三人頭痛不已時,外間突然來了一個小吏,說有要事求見明珪。

那小吏進來見禮道:“還請明少卿趕緊前往大理寺,從孟縣報上來一樁疑難案件,據說案情非比尋常,縣令也不知如何處理,又怕會在當地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加急報進寺中,從縣裏來的人正在大理寺等著呢!”

明珪聞言,叫那小吏先回寺穩住縣裏來的人,隨即叫來婢女更衣,準備馬上趕往大理寺。

謝阮奇怪地問:“你在大理寺向來不受重視,為什麽這案子報上來,卻有人急匆匆地來找你?”

明珪苦笑道:“你倒是算一算時日,今天是什麽日子?這不是正當朝廷休沐之日嗎?”

謝阮低頭掐指一算,了然地道:“我大唐朝廷十日一休,休沐之日並不辦公,所以又叫旬休,今天正該休沐。不過我看你平時也沒什麽事,差不多相當於在家休沐了,最多就是去大理寺打個轉,反正他們不樂意你管大理寺的案子,你以前不都是去點卯,之後就直接回家了嗎?這會兒他們倒是想起你來了?”

明珪無奈地道:“正是因為平時不樂意用我,所以到了大家都休息時,才叫我去接案。這可能就是無用之人的用處吧!”

謝阮聽得大笑連連,差點喘不上氣。“有好事的時候沒你的份兒,大家都在家中休假時,偏偏又把你叫去。哎,我說,你這算不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二人說個不停,此時李淩雲冷不丁地在一旁問:“這樁案子,為什麽地方會如此急切地呈上大理寺?”

謝阮怪道:“李大郎記性真不好,剛才那人不是說案情非同尋常,怕造成不良影響,所以才上報的嗎?”

李淩雲則愣愣地問:“可到底有什麽非同尋常之處?又會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

明珪與謝阮互看一眼,似乎從李淩雲的話語裏品出了點味。隻聽李淩雲又道:“你們不覺得這些話聽起來耳熟嗎?”

“是有些耳熟,”謝阮說,“我尤其覺得,這話好像自己還說過……你讓我想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來著……”

不等謝阮想起,一旁的明珪突然明白過來,忙道:“狐妖案,是狐妖案。”

說著,明珪從牆上摘下大理寺特製的綠鯊魚皮直刀掛在腰間的銀製蹀躞帶上,道:“此案多半也是地方上的疑難案件,縣令一時間找不出什麽頭緒,若放著不管,民間又肯定會出現各種奇怪謠言,所以才會上報給大理寺處理。希望此案與我阿耶的案子能有些許相似之處。”

“若此案與你阿耶的案子相似,說不定你阿耶就是被此案的凶手殺害的。”謝阮向來有話直說,跟著大膽猜測起來。

李淩雲此時也穿上了靴。三人一起來到院中時,下人已提前將馬牽來。李淩雲爬上馬背,道:“殺害明子璋阿耶的未必就是此案的凶手,但既是奇案,便有一探究竟的價值。”

謝阮覺得奇怪。“如果此案的凶手不是殺害明子璋阿耶的凶手,那麽追查此案的價值何在?”

李淩雲想了想,道:“這樁案子既然被呈交給大理寺,多半要費一番功夫才能破案。反正現在沒事可做,如果我們趕在大理寺之前找到重要證據,或直接抓到凶手破了這案子,那麽將來大理寺再想攔著我們查案卷,豈不是就說不過去了?至少他們不能老是攔著明子璋了吧?畢竟到那時候,他這個明少卿已經解決過奇案,是名副其實的大理寺的人了。”

謝阮低頭一笑。“還真就是這個道理。都說明少卿是斜封官,擺明了是小看明子璋。要是我們當真提前破案,就可以叫大理寺無話可說,我們要翻閱案卷,徐天那家夥也不好攔著,否則遞個奏折上去,告他一狀……大家都是少卿,要較真起來,他可管不著明子璋。”

李淩雲和謝阮齊齊扭頭看向明珪。畢竟想歸想,是否真要接手這個案子,還得看明珪的意思。隻有他願意接案,並以少卿的名義把案子捏在手裏,利用休沐的時間打大理寺一個措手不及,才能把大理寺的案子做成自己的。可這樣一來,就相當於插手大理寺接案,多半要違反規矩,明珪也要承擔責任。

明珪思索了一會兒,接著用馬鞭用力打了一下馬臀,駿馬快速向前躥了出去。

李淩雲和謝阮連忙跟上。隻聽明珪在前方大聲道:“身為男兒,我一定要破了阿耶的案子,抓到那個凶手,為了這個,讓我做什麽都行。不過是調查一樁案子,我身為大理寺少卿是正常履職,責無旁貸。今天機會既然落在了我手裏,我就絕不會放過。”

“好,在世為人就該有這樣的態度。”謝阮拍馬跟上。李淩雲知道自己的提議被采納了,接下來必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也拍了一下花馬肥大的屁股,嗒嗒地追了上去。

三人一路來到大理寺。為不引起留守吏員的注意,謝阮和李淩雲並沒進寺,而是在門口隱蔽處等待。休沐之日,大理寺裏空落落的,明珪策馬而入,也沒有遇到什麽意外情形。

李淩雲站在門口向內張望。“這大理寺內似乎無人,要不幹脆趁這機會翻閱一下案卷?”

謝阮搖頭。“六部九寺之中文書記錄一向絕密,沒有正規手續不可翻閱,一旦被人抓到,罪責不輕。就連這個案子,也是因為其他人躲懶,不想在休沐之日接案,這才落到我們手裏。借著明子璋斜封官的名義,再加上咱們是幫天後做事,就算被人發現咱們擅自參與調查,大不了就是大理寺的人給咱們一些臉色看,不會出什麽大事;可如果偷偷摸摸去查卷宗,難免背上妨礙司法的罪名,如果有人小題大做,恐怕連天後也不能保全你我,下獄都是最輕的處罰。”

謝阮說完,李淩雲頓時想起那半年牢獄之災的滋味,隻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二人在門口等了許久,才見明珪領著個小吏出來。那小吏一身塵土,打扮頗土氣,應是從縣上來的,麵色焦急。明珪卻淡定地在旁邊勸道:“你也無須驚慌,雖說今日休沐,但我已做好記錄,明日就會有人前往你縣調查此案了。”

“這個我知道,隻是這樁案子十分怪異。”那小吏急切地道,“不知能否今日就派人前往我縣調查?最好可以跟我一同回去。”

李淩雲與謝阮躲在遠處,聽不清那邊的對話,但見這小吏心急如焚,二人不由得好奇心大增,又溜著牆根往前湊了湊。隻聽明珪對那小吏道:“我明白,你們縣上出了如此古怪之事,大理寺不盡早勘查,百姓瘋傳,勢必又會傳出些鬼怪狐仙之類的胡話來。倘若某些不懷好意之人利用流言,又把矛頭指向天後,恐怕你們縣令的烏紗帽在頭上也戴不了幾天了。”

小吏人微言輕,雖心裏想的與明珪說的如出一轍,但他可沒有膽直說,尤其還涉及大唐最有權勢的那位天後。聽明珪一語道破,小吏直如小雞啄米般點頭道:“明少卿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明珪瞅了對方一眼,故作為難道:“我也理解你們的苦衷……不如這樣,今日我便帶著隨從和寺中的仵作與你一起先行去縣上查案,之後寺中其他人再趕過去,這樣能省下許多工夫。”

那小吏聞言笑逐顏開,彎下腰連連長揖道:“明少卿真是好人啊!”

明珪把他扶起。“你一路上京辛勞,不如先在城中吃些東西,找個地方休息片刻,之後到北城門等著我。我先召集人手,今天畢竟是休沐之日,人都不在近前。待我找齊了人,便同你一起去縣上。”

那小吏仍有些不放心,擔心明珪借故拖延,幹笑道:“多謝明少卿,我有親戚在這東都城中,可以到他家裏弄些吃食,隻是不知你我約在什麽時候相見呢?”

明珪估算了一下。“兩個時辰後,咱們城門口見。”

那小吏得了確切時間,自然又是一番道謝。他或許的確饑渴,之後便迅速離開了。

明珪已瞥見李淩雲和謝阮的藏身之處,大步走了過去。“都聽到了?各自回去準備,咱們城門口見即可。”

李淩雲不明白為何這麽麻煩,便道:“去我家中讓阿奴和六娘準備好封診車,然後就可以走了……”

謝阮聽了,拽著李淩雲就走,見他不滿,便解釋起來:“明子璋還要準備各種文書。我們這回查案必定會驚動大理寺,大理寺最晚明日就會知道我們幹了什麽,所以他現在必須完善每個步驟的文書,如大理寺發難,我們也好有個說頭,否則進牢的隻怕不是凶手,而是我們幾人了。”

李淩雲一聽,覺得確實在理,更是著急回家去取封診車。謝阮一身武藝,也無須準備任何用具,她在同李淩雲回去的路上找了一處酒樓,對那老板不知說了些什麽,便和李淩雲一同回了李家府邸。

李淩雲回家找來阿奴和六娘,告訴他們要外出辦案,阿奴和六娘得令退下準備去了。等安排妥當,他奇怪地問謝阮:“你當真沒有什麽要準備的?”

謝阮百無聊賴地靠在高椅上吃著酥梨,道:“隻要在大唐境內,某去何處都無須帶任何東西,隻要告訴宮中我要去哪兒,自然有人打點用品。天後一心要查明崇儼案,雖說不知為何不願下旨,但為了查案,就算某有些出格,天後也不會介意。至於我不回宮中嘛,也是常有的事,反正有事要做時交代一聲就行。”

聽謝阮這麽說,李淩雲也不再管她。待阿奴與六娘駕著封診車前來通報,二人和胡氏打個照麵,知會一聲,便又離開了李家。

二人在城門口見到了明珪,還有那位剛吃了飯就著急忙慌地過來,已經等了很久的小吏。明珪遠遠朝二人使了個眼色,謝阮挑眉回應。向小吏介紹李淩雲和謝阮時,明珪含糊其詞,隻說他們一人是大理寺的李姓仵作,另一人則是大理寺的謝姓吏員。

那小吏常年與百姓打交道,心眼自然多了幾分,他對李淩雲倒未懷疑,隻是覺得謝阮的衣著打扮怎麽看都顯得過於富貴。不過他摸不清大理寺的水有多深,也不好多問,所以嘴上除了不斷感謝,也就沒說出別的話來。

一行人到達縣上時已是後半夜,因天色已暗,無法查探死水湖。三人來到孟縣縣衙,白縣令知道眾人是來給自己解決疑難的,接待得格外熱情,不但安排了特色飯食,還細心問候起居,並約定明日朝食之後,先驗屍首,再勘現場。

自被鳳九擺布過一遭,李淩雲便發現自己變得容易入夢許多。他在縣衙客房裏頭一合眼,就又回到了那片血泊之中,身邊圍著一群人。他眼中都是血色,唯獨一處格外蒼白:

那隻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手……

注釋:

[1] 六十曰耆,七十曰老,“耆老”原指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指德高望重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