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奇人馬奴 道術幻境

來到大理寺院中,李淩雲站在自己的花馬旁伸手解馬繩。明珪跟來,苦笑道:“我這大理寺少卿就是個沒用的假貨,這些人一貫不待見我,卻沒承想他們連案卷都不願意給我們翻翻。”

“他也沒說錯,去宮中請來旨意不就可以了嗎?”李淩雲翻上馬背,不以為意地道,“案子既是天後讓我們破的,遇到麻煩,不找她找誰?”

“啊?”李淩雲這話聽得明珪一愣,旋即點頭笑道:“大郎說得對,這種事情何必跟大理寺爭執?是我有些笨了。”

說完明珪忍不住笑起來。二人翻身上馬,一路向宮中去。眼看即將離開東城,卻遠遠瞧見有幾位衣著華美的男子站在東城門外,手中牽著駿馬,探頭探腦地望著城中。

“像是東宮的人。”明珪勒馬走在李淩雲身側,及時提點道,“未著官服,穿的都是翻領胡服,窄袖長靴,看來不是在東宮任職的官員,而是太子親近的下人。”

李淩雲抬鞭指了指,問他:“東城官署眾多,各家下人都會在門口等主人,何以見得這些就一定是東宮的人?”

“太子李賢從小聰慧機敏,但性情**得厲害。他對自己的母親掌握朝廷大權向來有所不滿,當了太子後,幹脆召集人修書,針對天後,做事頗為不計後果。”明珪也用馬鞭指指那些家夥,“太子身份尊貴,東宮的人自然跟著水漲船高。雖說除了皇家之人,非經賞賜不能穿明黃色衣服,但有些大富大貴之家的婢子會把紅綠綢緞做成衫子穿在裏麵,暗中彰顯自己的地位,當然也不乏有人把明黃色衣服穿在裏麵,隻要不露出來,權當沒有僭越之事。”

李淩雲朝那邊看去,果然隱約看到這些人裏衣的明黃色邊緣,他奇怪地問:“這不已經露出來了嗎?”

“僭越嘛,本就是故意做給人看的,不然怎麽彰顯自己的地位呢?”明珪哈哈一笑,“否則就是衣錦夜行,白白花銀子做毫無意義的事情。況且有人看見,也不能真的把他們給怎麽樣,畢竟是太子的眼前人,就算隻是下仆,也沒人能拿他們是問,否則難免被扣一個不敬東宮之罪。”

說話間,那幾個東宮下仆中卻有一人上了馬,朝二人直直騎過來。來人是個青年男子,相貌堂堂,皮膚潔白,身材高大,五官英氣十足,年輕氣盛,看起來有一種野性的俊美。他手中未握韁繩,竟是隻靠雙腿駕馭著這匹大青馬。

隻聽一聲口哨,大青馬便在距二人不到一丈的地方停下來。來人也不行禮,露出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李淩雲一番,這才對明珪道:“明少卿,可是又找了人來查你阿耶那樁案子?不知你這次能否查到我們東宮裏麵去呢?”

此時,青年男子身後的幾個下仆都上馬趕來,圍在這人身旁哄笑連連。明珪麵色一沉,並不回答,拉起韁繩策馬繞過他們,繼續向前去。

李淩雲對那人多看兩眼,然後打著花馬屁股追上了明珪。“你認識?”

“他是太子的馬奴,名叫趙道生。”明珪見李淩雲看向那人,冷笑道,“大郎是不是覺得此人相貌不凡?”

“確實長得英俊,就是說話太跋扈。”李淩雲回過頭,“能僅用雙腿駕馭馬,他力氣一定極大,也算有些本事。一個馬奴怎敢這樣跟高官說話?就算大理寺不待見你,可你畢竟是四品少卿,滿朝文武中比你位高的也沒有多少人。”

“怎麽不敢?這趙道生雖說隻是養馬的賤仆,卻是太子身邊獨一無二的紅人,一天也缺不得他。我阿耶的案子雖還沒破,但外麵都說是東宮的人幹的,天後又讓謝三娘暗中搜檢東宮臣屬居所。雖說是暗中搜檢,可誰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所以我跟東宮的仇怨已深,他也不是第一次向我示威了。”明珪搖搖頭,頗為無奈。

“天朝太子為何缺不得一個馬奴?”李淩雲不解,“太子又不用每天騎馬。”

明珪思忖片刻,這才小聲道:“京中傳聞,趙道生跟太子的關係很不一般,二人……就像夫妻一樣。”

“可他明明是個男的,莫非太子不是男人,是女人?”

李淩雲的話聽得明珪在馬上打了個趔趄,忍笑道:“大郎平日很聰明,但有時候卻叫人無話可說。太子自然是男的……”

兩人的馬朝著宮中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明珪少不得跟李淩雲多解釋幾句,在到達之前,總算讓他搞明白了,那個趙道生與太子兩個男子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曖昧關係。

二人在宮門前下了馬。雖說是前來請旨,明珪倒也未必要見天後,隻是讓宮中人給謝阮帶了個話,並沒直接入宮。

不多時,謝阮身穿黑色胡服,臂上係一條紅絹,滿頭大汗地朝敞開的側門跑了過來。

等問清二人來意,謝阮連連搖頭。“今日有屬國使臣來京中覲見,偏巧天皇風疾發作,天後正在主持覲見典儀,我看你們今天肯定是請不到旨了。不如這樣,我這幾日請好旨,再出宮去尋你們,如何?”

明珪點頭道:“也好,到時你命人到我宅中知會一下,再由我去找李大郎,我們再到東城門口相見,一同去大理寺。”

李淩雲微微皺眉,卻還是點頭說了聲:“甚好。”

謝阮奇怪地看他一眼,笑道:“李大郎的表情跟說出來的話很不符啊。你是不是心有不滿?”

李淩雲坦然道:“我是著急斷案,破案時限是天後定下的,卻要讓我們等幾日,實在沒有道理。”

“看來還是讓大郎不高興了。”謝阮衝李淩雲笑了一會兒,又好奇道:“那你為何又說‘甚好’?”

“因為可以看出你已竭盡全力做了最好的安排。”李淩雲對謝阮微微彎腰,感謝道,“謝三娘為人爽朗,不會騙我,還對我仔細解釋,所以我雖然著急,還是覺得甚好。”

“……說的什麽話,一點小事罷了……”謝阮麵上飛起一抹紅暈,卻又馬上散去。她像個男子一樣爽利地大笑道:“李大郎雖說棒槌了一點,但我們既然相識一場,朋友的事情又和天後有關,某敢不盡心盡力嗎?”

“‘棒槌’是什麽意思?”李淩雲袖著手眨眨眼,隱約覺得不是個好詞,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朋友”二字上,喃喃道:“我們這樣,就算是朋友了嗎?”

“不是朋友又是什麽?”謝阮好笑地伸出手指,一樁樁數起來,“我們早就互通姓名,就連你這個人都是我從大牢裏提出來的,我們一起破了兩樁案子,現在更是一起為天後做事,怎麽不算朋友?”

“原來如此,”李淩雲恍然大悟,“這就是朋友。”

見李淩雲這副模樣,謝阮奇道:“李大郎……你不會沒交過朋友吧!”

“好像沒有,除了六娘、阿奴,來往的大多是長輩和家中仆役,再就是師兄弟……”李淩雲一麵回憶,一麵看向明珪和謝阮,搖起頭來,“之前學習封診道時,因為我不會看人臉色,阿耶說我容易惹人不快,就不讓我跟其他人一起學習。學成之後出門查案,都是阿耶先以文書派遣,到了地方,我隻管封診查案,並不怎麽跟人往來。”

“看來,隻有我和明子璋稱得上你的朋友了?”謝阮剛說到這裏,就聽見有女官隔著老遠喚她,連忙應聲,與二人告辭而去。

“謝三娘在打馬球,她一向是做領隊的那個,所以走不開。”明珪說著,與李淩雲牽了馬緩緩離開宮門。

“何以見得?”李淩雲問。

明珪順口解釋道:“她平時喜歡穿紅色,今天卻是一身黑,是因為宮中打馬球時要分兩隊,黑白對抗。隻要看穿著便可猜出一二。”

“子璋好像對宮中事頗為熟悉?”

明珪一怔,很快恢複正常。“與你說過,我常常替阿耶去宮中送丹,知道些宮中情狀也不足為奇。”

“也對!”李淩雲隻當他隨口一提,並未在意,望著一水之隔的東都城郭,有些沮喪,“看來隻能按謝三娘所說,要過一些時日才能繼續往下查了。”

“反正已經如此,倒不妨趁機休憩一下?”明珪上馬坐好,低頭問李淩雲,“既然你說沒有朋友,想來東都城你也不會經常亂逛吧!”

“會去南市買一些胡藥之類的……”李淩雲也上了馬,打馬慢慢向前走,“為什麽要亂逛?要用什麽,直接到市場買就是了。北市我也會去,那邊有極好的銅鐵匠,可以打鉗子。”

“鉗子?”明珪奇怪地問,“為什麽要打鉗子?”

“封診道的工具都是特製的,和市麵上賣的不一樣,比如說給屍首開胸時,需要用一種利鉗夾斷肋骨,才能看到心肺……”李淩雲詳細地解釋著,緩緩跟明珪走向直通洛水的天津橋。

洛水因官府開渠,共分三股,同一片地方修建有三座橋,隻是後來另兩座橋被水衝毀,唯獨天津橋經多次修繕而保存下來。如今橋頭上建有四座重樓,為日月表勝之象。樓上人影影綽綽,橋上車馬行人川流不息,還有人在橋上駐足,不斷眺望遠方。

二人策馬路過一群端著酒杯的人,他們明顯是在給朋友送行。在洛陽,過了天津橋就是前往邊關的路,人們通常在這裏送別友人。李淩雲朝他們看看,又望向橋邊擺著方布的攤位,這些攤上大多放著龜甲銅錢,不時有人停下來掏點通寶,聽一下占語。

發現李淩雲好像對這些人感興趣,明珪笑道:“我所居的安眾坊有個異人,占卜非常靈驗,你喜歡的話可以嚐試一下。”

“異人?”李淩雲策馬跟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歪梨,塞進醜馬嘴裏。

明珪似乎沒料到李淩雲會用昂貴的梨喂馬,愣了一下,看了那醜馬片刻,才回答道:“嗯,此人名叫葫蘆生,雖雙目失明,但精於占筮之術,在洛陽名聲極大,他的房舍就在我家對麵。”

“早上我就想問,安眾坊中一直雜住著許多庶民,你阿耶是正諫大夫,雖是個散官,但也不必與百姓為伍,為何不在東都另找一個更好的居所?”

明珪解釋道:“阿耶自入京後,大多待在宮中,偶爾才回這裏住。他本就是因為不太喜歡世家那一套規矩,才會跟人修煉道術,族中之人覺得他不走正道,丟了世家臉麵,不與他來往,所以他幹脆另購房舍,不與明氏族人住在一起,樂得自在。再加上一時間找不到好的院落,他就把住處選在了安眾坊,雖然周邊住的都是平民,但並不吵鬧,勝在清靜。”

李淩雲自打認識了明珪,又接了明崇儼的案子,自然而然地對明家的事情多少了解了一些。

李氏一門是封診道中人,平時深居簡出,就算李紹在世時也是忙於封診,由婦人持家,所以他那姨母胡氏難免要外出走動,也聽到不少市麵的風聲。

李淩雲從姨母那裏打聽到了關於術士的種種,得知明崇儼這樣的術士多依靠異術出名,隻因得到皇家賞識便突然被提拔封官,對治國齊家毫無用處。在大部分人眼中,他們就是邪魔外道,所以明珪說他阿耶明崇儼雖是世家出身,卻不被族人接納,倒也不難理解。

談話間,兩人已深入城坊。

洛陽城內的道路被泥土夯實,表麵鋪一層碎石,一來防止塵土飛揚,二來也是為了防止大雨落後變成稀泥一片。路上策馬牽牛的人極多,牲畜不通人性,糞來就拉尿來就撒,為了避免汙穢之物橫流,很多人會在牲畜臀後掛個籮筐,用來接住糞便。在城中行走時,雖說偶爾有糞味傳來,但至少路麵看起來並不汙濁。

大路兩側遍植闊葉樹木,挖有排水溝渠,流水淙淙從洛水而來,流過街道,增加不少清涼之感。李淩雲放眼望去,覺得眼前的一切看起來整齊幹淨,周圍行人或廣袖飄飄,或胡服矯健,雖說都是市井情狀、人聲喧擾,倒也很有一些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息。

明珪問李淩雲:“要不要去南市外瞧瞧?雖說不比長安,但洛陽南市也有一百二十行,足足三千肆,靠近南市的坊中有胡商聚居,風情與我大唐截然不同,尤其是胡廟,挺有意思,很值得一看。”

李淩雲正要答,卻瞥見有個人突然攔在馬前,他連忙拉住韁繩。隻見朝天鼻花馬刹不住腳,從那人身邊擦過才站住,差一點就踏中此人。

那是個一手持竹竿,麵容清臒的青衣道人。此人似乎完全沒察覺危機,仍然毫無畏懼地昂起頭,望著李淩雲。

李淩雲仔細一看,發現這道人眼球居然是煙灰色的,明顯是個瞎子。他正想問這人為何冒險攔住自己,卻見明珪下馬恭敬地迎上去,喊了聲“先生!”,又問:“您為何會在這裏?”

李淩雲見狀,也下馬來到那人跟前。明珪連忙介紹道:“這位就是方才我提起的異人,葫蘆生。”

李淩雲上前行一禮。“聽明子璋說先生擅長占筮之術,今日是出來為人占卜的嗎?”

明珪聞言一愣,心知李淩雲這是覺得葫蘆生是他的熟人,試圖像一般人那樣套套近乎,雖然明白是好心,但還是忍笑道:“大郎慎言,求先生占筮的人能排到洛陽城外,先生根本不用離家擺攤,再說先生患有眼疾,外出營生也不方便。”

“哦,既是如此,先生為何來這裏,又為何攔我的馬?”李淩雲不解地問。

明珪同樣感到古怪。那葫蘆生摸著白須道:“我嗎?當然是為你而來的。”說著,他快如閃電一般抓住了李淩雲的手肘。

被一個瞎子抓著,李淩雲並不覺得害怕,況且他感覺葫蘆生並未使力,他也就沒有反抗。

葫蘆生緩緩說道:“你這人身上纏著重重因果,卻又與我大唐國運糾纏在一起,你的命途真是怪異得很。”

“命途怪異?”李淩雲試著抽手,誰知那葫蘆生的手指看似蒼老如樹皮,實則力大無窮,他根本無法抽出來。

“小郎君不要急,我說完就會放了你。你父親不久之前死於血光之災,你母親也在許多年前死於非命,嘖嘖嘖嘖,你可真不是個尋常人。”葫蘆生瞪著灰白眼眸,死死盯住李淩雲,就好像那雙瞎了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一樣,“你要小心,不要為邪惡所惑,切記切記……”

李淩雲正不解,葫蘆生卻已鬆手,轉身用竹竿戳著地麵,緩緩摸索而去。“我是三世人,你卻是兩生人,有趣有趣,你也非常人,我也非常人,我們都不是人……”

李淩雲與明珪對視一眼,後者道:“你別看我,我也不知為何會遇到這位,他的話你聽聽就算了,不必當真……”

“我阿耶的確死於血光之災,可我阿娘是病死的,這是阿耶親口所說。”李淩雲喃喃回憶道,“……嗯,是病死的才對。”

明珪見他有些恍惚,拍拍他的後背。“別想太多,我阿耶就是術士,他們這些人大多神神秘秘,有時說話也是雲山霧罩的,若仔細分辨,其實每句都留了餘地,隻要能說準一二便是神異,至於不準的,也可以解釋為被他們化解了。市井之人多是報喜不報憂,時間一長,被人宣揚出去,便是神通顯靈,這術士自然免不了門庭若市,錢財滾滾而來。”

此時街上人多,明珪和李淩雲沒再騎馬,而是牽著馬順著人流緩緩向前走著。

李淩雲聽明珪繼續道:

“一些術士愛玩弄語言陷阱,這其實也是一種‘道技’,因是說話的方法,術士私下裏便稱之為‘話術’。

“天津橋上的術士大多精通話術,他們給人占卜時,首先觀察來人的穿衣打扮。若是庶民,要問的無外乎與婚姻、錢財有關。若是富人,情況又要細分:比如來人表情急切,便要試說該人恐遇禍事,出些銀錢,便可給出化解之道;若來者麵有喜色,自然要道出祥瑞,旁敲側擊地告知對方天降紅運,好事臨頭,隻要把來者說得舒服,自然少不了賞錢。

“就算偶爾說不準也無傷大雅,退掉銀錢,全當磨了嘴皮子,倒也沒人會與他們較真。日子久了,也可以積累出幾分名氣,在東都城裏混口吃食還是很輕鬆的。”

李淩雲聽完突然問:“什麽是三世人,什麽又是兩生人?”

明珪想起那葫蘆生所說,跟李淩雲解釋道:“所謂三世人,簡單來說,就是能活三世的人。這個葫蘆生一直對外說,此生是他的第二世,他前世就是生在這洛陽城中,等他在此修行到第三世,便能化仙飛升而去。”

“就是說,他是轉世投胎來的?”李淩雲搖搖頭,“這怎麽可能?人死了,屍首很快會腐敗,多年以後隻剩下骸骨,用什麽來轉世?”

“也非絕對,我大唐太宗皇帝時,三藏法師玄奘前往天竺,取得了大藏佛經。我阿耶雖是修道人,但也聽過僧人講經,據經文記載,人有前世、今生與來世,修行的人可以把福祉帶到來世。怎麽,李大郎不信嗎?”

“宜人坊太常寺藥園中有一塊土,種植了各種灌木,特意圍起來不給人看,你可知道那裏是派什麽用場的?”李淩雲剛提出問題,不等明珪回應,旋即又自顧自解釋起來:“那塊地方其實是我們封診道研究屍首腐敗過程之所。洛陽無名屍首很多,一些新鮮屍首會被運到那裏,由我們封診道弟子將其放置在土地上,觀察不同天氣下的腐敗狀態,並做記錄。不管是酷熱的夏日,還是寒冷的冬季,都有屍首被陸續不斷地放到那裏。我自小沒事便前去觀瞧,人死後不是被蟲蠅吃掉,便是化為泥土,怎會有轉世一說?”

“可活人能思考,死後便僵直如物,足以見得,人死後,魂魄就離開了軀體,如果不能轉世,那魂魄又去了哪裏呢?”明珪好笑地問。

“我也不知去哪裏了,隻是不相信人可以重生。”李淩雲抬手抓抓臉頰,“否則,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以前生在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娶誰為妻,生得幾子。那世上不就一片混亂了嗎?”

“大郎說得頗有道理,隻是傳說人死之後歸於地府,黃泉下有碗孟婆湯,喝了以後就不再記得前世因果。大唐有中元節,說是地府陰魂會在這個日子回到陽間,探望他們的親友。你連這個也不信?”

“反正我不信,我隻知道人死了便萬事皆空,所以,我們封診道一旦接了案子,就要竭盡全力查出死因,抓住凶手。如果我們相信有來生,倒不如修仙練道,追至地府向死者詢問到底是誰害了他,這豈不更容易,那又何必費盡周折去破案呢?”

明珪在旁邊聽得搖頭直笑。兩人安步當車,慢慢走進了一座房屋低矮的坊中。這裏看起來並不華貴,坊內幾乎見不到二層小樓,道路兩邊站滿經商的小販,隻留下中間一條非常狹窄的通道,行人來來往往,摩肩接踵,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愉快、興奮的表情。

“此處喚作道術坊,從坊名便能聽出,東都城的術士和百戲藝人都聚集在這裏,因此得名。隻是這裏的術士並不像我阿耶那樣出名,大多隻是靠一些雕蟲小技為生。可也不能小瞧他們,這些人中不少都有絕活。”

這樣熱鬧的場麵李淩雲沒怎麽見過,平日他隻會在南市和西市購買些日常用品,雖然環境也很嘈雜,但那些地方都是正經商戶和買客。而道術坊卻以百戲雜耍之人居多,十步之內必有圍觀叫好聲,熱鬧程度可見一斑。

李淩雲有些目不暇接,麵前許多都是他不曾見過的光景。在他左麵有個昂藏大漢,**著毛茸茸的胸脯,手持兩根纖細鐵杆,杆頭燃著熊熊火焰。

那大漢用鐵杆上的火燒著胸口的毛發,響起嗞嗞聲,大漢的胸口還冒出了青煙,嚇得路邊圍觀者不斷後退。

大漢見圍觀者害怕,哈哈一笑,張開大嘴把鐵杆吞入喉中,再拿出時,火焰已完全熄滅。他張開嘴給大家觀瞧,嘴裏竟沒有一點傷痕。

李淩雲手指大漢,正想問這是怎麽做到的,明珪卻朝那大漢扔去一個通寶,拽著他往前走去。

明珪在他耳邊小聲解釋道:“這些人平日都以滾燙的東西為食,還常喝沸水,漸漸便不再懼怕高溫。而且你看他們吞火時通常會把頭仰得極高,口對天空。那是因為火焰一般向上燃燒,不會向下躥入喉嚨。此時隻要盡快含住火焰,隔絕空氣,便能讓火熄滅。”

“我們封診道也研究過,如果把火焰用工具密閉起來,就算最初燃得再旺,也會在頃刻間自動熄滅,不過也非絕對,有些燃物會在熄滅後複燃。”

“看來那人口中的並非此類燃物,否則定會性命不保。”明珪聞言笑笑。此時李淩雲又被右邊一群挨挨擠擠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一位年輕術士身穿法袍,撩起大袖,露出瘦削的胳膊展示給路人。他從看客裏邀請一人來到近前,並讓此人仔細摸過他的手,以證明他手上並無任何東西,隨後,他突然將胳膊伸進了麵前正沸騰的油鍋裏。

年輕術士下手極快,看客毫無心理準備,幾個小娘子被他嚇得尖叫出聲。那術士卻麵色不改,手在那油鍋中劃來劃去,許久之後,他從裏麵摸出了幾個油滋滋的通寶。

眾人驚詫之餘紛紛大方地掏錢,都覺得這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把戲。

李淩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聳聳鼻子對明珪道:“我好像知道他是怎麽做的。”

明珪很好奇。“你知道?”

李淩雲伸手扇風嗅了嗅。“空氣中有股醋味,油鍋中應該放了不少的醋。醋放在屋裏不易生蟲,在我們封診道看來,它有清潔之效,所以我們會用醋清洗屍首及工具。另外,醋還可以祛除瘟疫,方法很簡單,將房屋門窗關緊,在屋內將醋煮沸,使之散發氣味即可,我們稱之為熏蒸法,對可能存有毒蟲和疾病的現場,我們也會用到此法。”

“這跟他在油鍋徒手取物又有何關係?”明珪笑得有些別有深意。李淩雲警覺地道:“看來此術法的原理,明子璋你一定知道。”

明珪哈哈笑道:“確實知道,隻是想看大郎能不能看穿。”

李淩雲哼了一聲:“熏蒸醋汁時我就知道,醋即便沸騰冒煙,摸起來也與溫水無異。那人的油鍋中有醋味,油下一定放了不少醋。油比醋輕,會漂在表麵,等火燒得醋沸騰起來時,油鍋粗看貌似滾開,實則並不怎麽燙手,想從下麵摸出通寶更是輕而易舉。”

明珪讚歎道:“真是妙解,路人都被蒙蔽,沒想到大郎卻能一眼識破,可見你們封診道果真不同尋常。這人隻是會些百戲小伎倆,不算有真本事,可小伎倆也是他人的求生之道,大郎你心知就行,不要四處去說。”

“我明白。”李淩雲點點頭,“那個人是因為要生存,所以才將騙術拿來做把戲,是嗎?”

明珪溫和地肯定道:“正是如此,求生不易,幾個小錢罷了,既給人帶來歡笑,倒也不必當作騙局看待。”

說話間,兩人又經過幾個百戲攤子。有的人從空帽中突然變出活物,有的人則從懷中隨手掏出火盆,用的無外乎是一些障眼法,見得多了,李淩雲便也沒了最初的興致。

正在此時,前方卻有大笑聲傳來。李淩雲朝那邊看去,發現是有人在耍猴子。

耍猴人在一塊空地上吹著笛。幾隻猴子渾身是毛,卻都穿上了一套合身的小衣小裙,隨著主人吹奏的曲調演起猴戲。

李淩雲仔細一瞧,幾隻猴子演的竟是書生路遇妖女的劇情。這種故事百姓向來喜聞樂見,不多時就聚起一大群看客。也不知主人是怎麽訓練的,明明是一張張猴子臉,姿態卻十分迷人,甚至有幾分楚楚可憐。演戲時,它們也學著人的表情,深情款款,格外滑稽,看得觀者大笑不止。

這群人正樂不可支,忽然從空中掉下一個東西來。那東西在地上骨碌碌滾了滾,停在李淩雲腳邊。他低頭看去,猛地發現那東西竟是一顆小孩的頭。

隻見小孩的雙目緊閉,表情悲苦,脖頸上還流著血水。

一個看戲的小娘子嚇得大叫,抓住李淩雲的胳膊死死不放。李淩雲見慣了屍首,沒被小孩的頭嚇著,反而被這小娘子給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一個中年漢子撥開人群走了過來。那漢子長了一張苦情臉,他連連揉眼,對眾人哭訴道:“我家小兒命不好,剛才至上界仙宮偷取鮮果,不想被仙人發現,天兵天將把他斬首分屍。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還請大家助我一些錢財,好讓我可以回鄉安葬我兒。”

李淩雲側頭看去,發現那中年漢子身後跟來一群百姓,這些人表情激動地交談著,他們自稱看到了整個過程,來為漢子證明事情是真的。一時間,大家無不同情起這漢子來。

有個男子手捧一顆碩大的仙桃,對大家道:“剛才他家小兒說要去天庭摘取鮮果,天上突然無端垂下一根繩索,那小兒就順著繩索爬上雲端,之後久久不見他的蹤影。他過一會兒就拋下來幾顆仙桃,他阿耶正說夠了,叫他趕緊下來,誰知那繩索忽然斷開,掉落在地麵上,再後來,我們就看見他家小兒的腦袋被從空中拋下來了。”

眾人聽得驚慌不已。那漢子抱著孩童的頭顱在一旁痛哭流涕,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人們見狀紛紛慷慨解囊,就連那耍猴的藝人也忍不住掏出幾個通寶塞給他。

李淩雲狐疑地看著那漢子,又望望他手裏孩童的腦袋。不一會兒,天上竟又落下一些碎塊來,搞得在場的人驚呼不斷。仔細看去,大都是小孩的手腳,甚至還有少許腸髒,肢體的斷口血糊糊的,令人不忍直視。

那中年漢子大哭不已,把收到的錢財放進懷中,又從身後背囊裏取出一個巨大的口袋,將孩子的屍首碎塊一一撿起放了進去。

那漢子擦幹眼淚,對四周團團作揖。“多謝多謝,這些錢財不但足夠安葬我兒,還可以和仙君做一筆交易,將我兒喚回人間。”

眾人聞言大為驚訝,紛紛議論起來,認為孩子已被分屍,不可能複活。

那中年漢子不管別人怎麽說,對著上天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地不斷祈禱。念完一大段禱詞,那漢子轉身提著口袋,喊道:“癡兒!還不醒來?”

話音一落,裝屍塊的口袋突然震動不已。眾人驚得眼睛都直了。隻見那漢子緩緩解開口袋,一個肢體完好無缺的男孩活蹦亂跳地從口袋裏鑽了出來。那漢子拽著孩童跪地禱告,口稱神跡出現。

有看客好奇,想去驗證,伸手去拽那孩童的胳膊,孩子疼得哇哇大哭起來。

“果真是活的!”

親眼瞧見死而複生的神跡,看客自然歡聲雷動。李淩雲卻大皺眉頭,問道:“這是什麽?”

明珪淺笑道:“你覺得是什麽?這當然就是所謂幻術了。”明珪還來不及深講,那中年漢子已察覺了李淩雲的質疑,突然大步走到他麵前,向他獻出一顆桃。

“我與貴客極有緣分,這枚仙果就贈予您了。”

說罷,漢子把桃硬塞到李淩雲手中,牽著孩子便轉身而去。

李淩雲搞不懂那個漢子的意圖,費解地望著已走遠的父子二人。

忽然,他聽見身邊陸續有人倒抽涼氣,再低頭,他發現手中捧著的桃不知何時竟變成了一條烏黑的蛇。那蛇渾身長滿斑紋,口吐紅芯,盤成一團,看起來相當恐怖。

除了明珪,李淩雲附近的人已全部退開,他卻毫不畏懼地掂起那條蛇,纏在手上看了看,衝著明珪道:“幻術果然神奇,隻是所見非所得,他先給我的是桃子不假,但當我抬頭看他時,手中頓感一涼,此時桃子已經被他換成了這條蛇,可見他與先前的藝人一樣眼明手快,才能讓幻術成真。”

說完,他又朝那對父子看去。隻見那男童正坐在父親肩頭回頭看,發現李淩雲對蛇並不畏懼,就對他咧嘴笑笑,嘴裏好像正咀嚼著什麽。他仔細一看,孩童手裏抱著的正是那顆桃子。現在那桃被那孩童啃了個缺口。

“此蛇無毒。”李淩雲把蛇扔進水溝,拍了拍手,“幻術這東西,還真有些意思。”

李淩雲動作隨意,可明珪發現身邊百姓臉上都露出了畏懼之色,便過去壓低嗓音說:“大郎,我們走吧!不然他們要把你當作異人看待了。”

“就因為我不怕蛇?”李淩雲皺皺眉,“桃子和蛇的問題很好解釋。可天上垂下繩索,孩童爬進仙界,這些也是他們的障眼法?”

“這是人家幻術師的秘法,最好還是不要揭開。我說過,有的人以此為生,暴露人家吃飯的手段容易得罪人。”

明珪拉著李淩雲走出人堆,仔細解釋道:“東都洛陽奇人異士頗多,其中許多人,你我根本弄不清來頭。幻術裏低級的那種或許是障眼法,高級幻術手段卻極為玄奧。你不信他們那套倒也無妨,隻是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探討,就像大郎你們封診道,不也有些獨門手段是秘而不宣的嗎?”

“子璋說得對。”李淩雲點頭,“隻是還有一件事。剛才那些天上掉下來的屍塊,是真的。”

“真的?”明珪一愣,“死孩子?”

“死是肯定死了,但不是孩子。”李淩雲邊走邊道,“蜀中白帝城一貫以猿猴鳴叫舉世聞名,據封診道記載,這是因為蜀中有一種猿猴鳴聲響亮。此猿猴中的雄猴毛發濃密且發青,成年後身形巨大,與幾歲孩童無異,那些屍塊就是這種猿猴的。”

“大郎是怎麽看出來的?”明珪忍不住問。

“封診道擅長剖驗屍首,所以孩童屍首我也經手過許多。”李淩雲的聲音漸漸低沉,“雖說京畿之內如今還算安定祥和,但前些年朝廷征高麗,討突厥,不巧又遇天災,成人尚無力支撐生活,何況孩童。所以在東西二京附近,有不少病死或餓死的幼童……如果有人願意提供屍首給封診道,我們會給予一些錢財,那些幼童的父母會為了錢……”

似乎是覺得話題有點沉重,李淩雲沒有繼續下去,而是說回到了猿猴身上。“那些斷肢上覆蓋著衣物,讓人一時間很難分辨是人還是猿猴的斷肢。猿猴的骨骼與人的骨骼外觀相近,卻也有所不同,他們能用這一手騙人,不過是仗著一般人不敢細看屍首罷了。至於頭顱,也很簡單,用一些化裝手段把猿猴的腦袋稍微裝扮一下即可。”

“在看猴戲的地方,遇到用猿猴的屍塊充當孩童屍首的幻術表演……我說那個耍猴人怎麽會願意掏錢,他們可能根本就是一家的。這些幻術師倒也舍得下本錢,隻是那從蜀中捉來的猿猴,隻是為了一場幻術便被殺掉,總覺得有些不值。對了,”明珪又道,“雖然方才被大郎嚇了一跳,但我也篤定那些屍塊不是孩童的。”

“哦?”李淩雲問,“子璋也會認猿猴骨頭?”

“我可沒大郎那一眼看破的本事,”明珪撫著寬厚的下巴,笑道,“可我知道,東都城中,光天化日之下,要是真死了人,鳳九便會馬上得知消息,怎會讓這些人在街上表演?他們膽敢這樣做,隻怕金吾衛街使早就過來拿人了。”

明珪的解釋卻讓李淩雲更加大惑不解,他驚訝地道:“東都人口何止百萬,你為何這麽篤定鳳九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他的消息靈通到這個地步了嗎?”

“鳳九執掌鬼河市,而那些鬼河人可不隻是待在地下,他們平日會混跡在東都的三教九流之中,時刻為鳳九盯著各處的異狀,這也是鬼河市的存在能被朝廷默許的原因。就算是金吾衛與河南尹,也未必有鳳九消息靈通。”明珪神色嚴肅,蹺起右手大拇指讚揚道,“鳳九可謂東都城中一霸了。”

“鳳九竟有這麽強的實力?他到底是什麽人?我記得他說過一直在幫我阿耶查案,難道他與你和謝三娘一樣,也是天後的人?”

“沒必要多問。大郎隻要記得,鳳九的消息極為可靠就行了,反正其他方麵你也接觸不到,隻是……”明珪從李淩雲的眼睛裏讀到了他對鳳九的興趣,小聲提醒道,“你可以相信鳳九的消息,卻絕不能過分倚靠他,更不要對鳳九本人太信任。”

“總之你記住我的話便是。”明珪正色道,“與鳳九打交道,一切公事公辦最好,千萬記得防備他。”

“你不敢明說,是因為說出來會有麻煩?”李淩雲追問。

明顯不想再繼續解釋,明珪對李淩雲笑笑,大步往前走去。

這裏叫作道術坊,術士也的確隨處可見。二人路經一段街道,路邊如天津橋一樣有許多擺攤占卜的術士。其中一人很是特別,他以黃雀為人抽簽,看起來相當有趣。那小小黃雀仿佛通人性,術士隨手一指,它便展翅去銜起竹筒內的木簽,術士又一勾手,它轉身便回,將木簽準確無誤地放進術士手中。

眾人瞧了,無不驚奇。因黃雀取簽著實好玩,攤子的生意也格外紅火。李淩雲觀瞧了一會兒,忽然聽見拍手頓足的聲音,轉頭發現有人在街上舞蹈。

為首的舞者是一位長得極其好看的女子,她緩緩走在街上,有節奏地用雙腳踩踏地麵,嘴裏唱著歌謠,每唱一段,身邊的人就齊聲應和。

“怎麽有人在這裏跳《踏謠娘》?”明珪奇怪地端詳那女子,“此坊以百戲為主,大家一般在這裏看些奇人異事,並沒人會在此歌舞賣藝。”

舞蹈的人越走越近。李淩雲盯著女子,發現她身材高挑,甚至高於一般男子。仔細看其脖頸,被故意拉高的領子恰好遮擋著喉結,再瞧腳上,穿的雖是女式線鞋,但又寬又長,顯得很是怪異。

“舞者是男人。”李淩雲說。

“大郎怎麽連這都不知道?曆來跳《踏謠娘》的,隻能是男人。”明珪笑道,“此舞來自北齊,那時有個人姓蘇,雖無官職,卻自稱郎中,平時喜歡喝酒,每次喝醉了便毆打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經常在挨打後向鄰居哭訴。後來有人據此編了歌舞。扮演妻子的通常是男扮女裝的人,你等會兒還能看到有人扮演丈夫的角色,一邊跳舞一邊做毆打狀來逗笑大家。”

李淩雲看著舞者,不解道:“女子不幸,被丈夫如此虐待,得知情況的人不心生憐憫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編歌舞嘲笑她?”

“……呃,你這麽一問,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或許是所有夫妻間的矛盾,在外人看來都無關緊要吧!”明珪猜測。

“毆打妻子或丈夫這種事,隻要有過一次,就絕不可能會終止。”李淩雲繼續道,“我們封診道接觸過很多案子,妻子或丈夫不堪受辱,或是爭吵,或是打罵,或是拔刀相向,再或者下毒殺人,都不少見,一旦發生,就是惡案,在坊間影響甚大……《踏謠娘》的故事不是喜劇,而是悲劇。外人要是得知夫妻在家中互相打罵,一定要想辦法盡快解決,否則可能會死人的。”

“你的主人是誰?”李淩雲奇怪地問,“找我們又有什麽事?”

“二位去了自然便知,仆沒有資格替我家主人回話。”舞者說完撩開了自己的衣袖,讓他們看他的手腕。腕內皮膚上有一個狼頭刺青,圖案精美,纖毫畢見,李淩雲一眼認出那刺青的圖案跟之前那個叫小狼的童子戴著的狼頭麵具非常相似。

“你的主人是鳳九嗎?”明珪問。

舞者沒回答,隻是轉身在前方領起了路。

明珪看看李淩雲。“要不要跟上?”

“去看看也好,鳳九找我們說不定有事。”

兩人隨舞者離開了道術坊。坊外停了一輛油壁牛車,舞者掀起車簾,等二人上車後,舞者便甩起了鞭子。

車行了很遠才停下。二人下車後,明珪四處看了一眼,笑道:“竟然到這裏來了,果然是鳳九的地盤。”

李淩雲聞言看向坊內,隻見綠樹掩映著紅牆亭台,風景很是雅致,不由得疑惑地問:“這又是哪裏?鳳九的地盤不是在地下嗎?”

明珪手指遠方,那裏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泊。“你看那水泊像不像是一輪明月?它叫作月陂,是東都名勝。這裏就是東都大名鼎鼎的明義坊,宮中的左右教坊便設在此地,此間是整個東都最**的去處。”

正說著,舞者來到前麵,引二人前往坊內深處。

兩人且走且看。他們腳下的道路是用青石剖成片鋪砌而成的,路邊綠樹濃密,其中夾雜許多開花灌木。坊內樓閣林立,修建得秀美可愛,紅白相間的樓閣裏不時傳來絲竹聲與女子的嬉笑聲。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胭脂水粉的氣味,放眼望去,整個教坊給人一種妖嬈的感覺。

李淩雲這輩子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教坊司雖在宮外,但也是宮中管轄的,就算有案子也輪不到李淩雲來辦。他平時除了查驗死人屍首,就沒有跟活著的伎子有過往來,更別提進教坊了。此時他麵露好奇之色,左右張望個不停。在他們前方靠近那片月陂的地方,有一座兩層朱樓,遠遠看去,二樓上有些女子正在舞蹈,人數還不少,身形嫋娜如仙。

舞者領著他們走到樓下。冷不丁地從李淩雲頭上落下個東西,明珪眼明手快,在那東西砸到李淩雲之前抬手接住,張開手掌一看,竟是一顆紫色的冰凍葡萄。

二人抬頭一看,隻見一個戴著半邊麵具的風姿秀逸的紫袍男子手裏端著個銀製葡萄盤,正靠在二樓欄杆上往下瞧,果然正是鳳九。

鳳九見二人朝自己看來,魅人地一笑。“來哉來哉,客人總算是到了,快把他們叫上來,不要讓這裏的妖怪給吃掉了。”

這些教坊女子一般都是被沒入宮中的罪人後代,她們常年在教坊習舞作歌。地方上的教坊女子還要給官府官員表演,但東西兩京的教坊大多隻為宮中服務。

教坊女子身份低微,可平時接觸的男子非富即貴,所以比起普通女子,她們要更加知書識禮一些。大唐律法並不限製官員狎妓,反而認為這是一種風流雅趣。這些女子因讀書識字,眼界頗為開闊,彼此往往以兄弟相稱。在教坊裏,如有女子成婚,其他人便稱此女的丈夫為“娘子”,其中規矩跟普通人家很是不同,所以來教坊尋歡的男子被女子調戲、挑選,很是常見。

明珪當然知道鳳九指的是什麽,卻沒有提醒李淩雲,應該說,麵對一無所知、純情笨拙的李淩雲,他不知道要怎麽提醒。

等二人進了樓,李淩雲才發現,樓裏到處都是渾身香氣的女子,她們或嬌豔,或魅惑,當然也偶爾夾雜著一兩個容貌清麗、打扮秀氣的,不過不管哪一種女子,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們。

有幾個膽大的女子繞著二人看了又看,笑道:“真是美貌的郎君,而且還一次來了兩個,尤其那個看著柔弱一些的,相貌甚是好看,甚至不輸咱們女子,就算衛玠[1]再世,恐怕也不過如此。就是不知道這麽好看的小郎君,會不會像衛玠一樣身虛體弱,被我們姐妹的眼光給看死了!”

那舞者見此情形,連忙把這些女子轟開,在她們嬌媚的笑聲裏帶著二人上了樓。二樓有一群女子正翩翩起舞,其中一位相貌美麗的宮裝女郎在旁邊彈奏著箜篌。

箜篌巨大,用木頭製成月牙狀,月牙中滿是琴弦,撥弄琴弦的人必須坐著,用雙臂把箜篌裹在懷裏才能彈奏。這是一種很費力氣的樂器。

鳳九卻無心欣賞這些。他沒在雕飾華麗的坐**,而是靠在二樓欄杆邊望向遠處,好像有些走神,連李淩雲和明珪來了都沒注意。

“主人,客已請到了。”舞者到鳳九麵前說了一句,便主動退下。李淩雲看看周圍,果然在角落裏發現了那個叫小狼的狼麵童子。看來,鳳九不管到什麽地方,都會帶著這個童子。李淩雲心中難免有些在意,狼麵童子到底是鳳九的什麽人呢?

此時鳳九才緩緩轉過臉,若有所思地看看二人,目光在明珪和李淩雲臉上遊移片刻後,他突然笑起來,對兩人輕聲嗬斥。

“你們兩個,為什麽要在道術坊裏談論術法?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什麽生意?”李淩雲莫名其妙。

“還問什麽?當然是嘴裏吞火、鍋裏撈錢、猴子演戲、天宮偷桃的那種生意。”鳳九起身進屋,隨意擺了擺手,那群正在跳舞的女子便停下來,恭敬地退出了房間。彈奏箜篌的女郎起身,從坐床旁拉出一扇繪著祥雲的屏風擋住二樓入口,避免別人誤闖進來。

鳳九在李淩雲身前停步,凝視對方,俊美的臉上帶著笑容,卻語氣不善地道:“就算你們明白術法裏有什麽古怪,也不要在道術坊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出來啊。你們把機關道盡,人家還怎麽營生呢?他們又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隻是逗人一樂,不必如此追根究底吧!”

“你怎麽知道?”李淩雲奇怪地道,“是誰告訴你的?”

“在東都,沒有事瞞得住我,隻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鳳九壞壞地笑起來,他手裏提著紫水晶一樣的葡萄,摘下一顆隨手塞進嘴裏,“聽說你們今天前往大理寺,想查其他案卷,怎麽樣,查到了嗎?”

“要是查到了,就不會出來遊玩了。”明珪苦笑,“我們的事,你比我們自己還要清楚,又何必為了嘲諷我們刻意拿來逗趣呢?”

“你們被大理寺刁難的事,天後現在還不知情。我的意思是,謝三娘在應付那些使臣,所以還沒來得及告訴天後,至少我收到的消息是這樣。陛下的身子不好,這次來朝貢的又是一些不安分的家夥。不過別在意,謝三娘會用馬球教他們,對大唐應該怎麽做才叫作謙恭,就是不免要見見血罷了。”鳳九不以為意地招招手,“坐下說話!”

等李淩雲與明珪在席上坐下來,鳳九拍拍巴掌,有人從樓下送來蔬果、烤肉,還有各色或紅或綠、形狀可愛、製作精美的糕點。

鳳九提起鴞鳥形狀的鎦金酒壺,將兩人麵前的酒杯斟滿。“既然到了我這裏,自然要用好酒好肉招待。你們不必拘束,這教坊和那鬼河市一樣,我們在這裏所做的一切,都不會有人傳出去。”

李淩雲跑了一整天,此時正好感覺有些饑渴。他見鳳九自斟自飲,也就不客氣地端起麵前的銀杯一飲而盡。見他豪爽,鳳九顯得很高興,又給他倒了滿杯,笑眯眯地道:“李大郎果然是爽快人。”

鳳九又道:“既然這樣,我便要講清楚,否則就是對你不夠仁義。你要知道,在這世上做事要講很多規矩的,你到了一個新地方,就一定有新規矩要遵守。隻要你還是個人,就注定無法隨心所欲。那道術坊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絕不能談論術法之秘,隻可看個熱鬧。你們記住了,以後萬萬不要在那裏多言。”

“那些術法跟騙術也沒什麽區別,你為什麽放縱他們騙人?”李淩雲吃了一口脆爽的醬瓜,仍是不解。

“就你李大郎聰明,你當那些看客真不知道那術法是騙人的嗎?”鳳九拿出一柄白玉如意,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李淩雲耳中充滿叮叮咚咚的聲音,莫名有點介意。

二樓音樂聲漸漸響起。狼麵童子打開博山爐,塞入一枚黑乎乎的香丸。眾人周圍很快彌漫起熏香的氣味。唐人愛熏香是出了名的,不管是屋裏還是衣櫃中,隻要花得起錢,都要熏香。市麵上有一種鏤空熏香球,用金銀製成,裏麵有奇妙機關,香丸在裏麵燃燒時,無論怎麽移動都不會落下,它是用來在被子裏熏香的。鳳九這裏的香味道很獨特,李淩雲分辨了一下,應該是用了許多名貴香料,嗅起來令人心情舒暢。

鳳九吃東西時並不用竹筷,而是直接上手。他拿起一塊肉塞進嘴裏,那也不知是什麽肉,被廚子以極好的刀工切成樹葉一樣的薄片,看起來像水晶一般晶瑩剔透。

鳳九邊咀嚼,邊說道:“人生已經非常辛苦了。雖說隻是碌碌終生,但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未免太過無趣。道術坊裏的這些百戲藝人,粗看好像是在騙人,但路人觀瞧時都在叫好,給錢也是心甘情願的,李大郎你就當他們做了一場美夢不就行了?又何必什麽事都要戳穿呢?”

“若隻是一場夢,自然不用在意,但也無法避免這些人利用所謂神技招搖撞騙。真相既然不是表麵上的那樣,自當廣而告之,以警示眾人。”李淩雲也吃了一筷子,發現那種肉嚼起來爽脆無比,唇齒留香,卻一時間分辨不出到底是用什麽獸肉製成的,正要繼續詢問,卻聽鳳九哈哈大笑起來。

“真相,這世間的真相有什麽意義?其實根本沒有人想要知道真相,因為真相往往不堪,甚至令人惡心。大家苟活一世,不過都是看看表麵的熱鬧而已。”

不知為何,鳳九說這話時,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憤世嫉俗的氣息,與柔婉的箜篌琴音形成了強烈對比。

李淩雲還想說點什麽,明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對他輕輕搖了搖頭。鳳九見二人這副模樣,微笑道:“明子璋,你也太看重李大郎了,生怕他惹惱了我。不過你放心!我並沒有覺得生氣。我怎麽會跟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人斤斤計較呢?”

李淩雲雖然遲鈍,但多少也聽出了鳳九的譏誚。就在這時,他莫名感到有些燥熱不安,於是突然伸出手去抓鳳九臉上的麵具。鳳九對他毫無防備,居然被他把麵具給抓了下來。

對李淩雲的這一舉動,樓上的人無不感到驚訝,包括突遭“襲擊”的鳳九。

李淩雲看著手中的麵具,又抬頭望向鳳九的臉,奇怪地道:“我還以為鳳九你是戴罪之人,臉上有罪人刺青,或是你的臉上有疤痕、胎記,所以才戴上麵具。現在看來,居然並非如此?”

這是鳳九第一次在李淩雲麵前露出整張臉,他年紀雖大,但麵容英俊無比,尤其是眉眼間,頗有雍容華貴的氣質。

“我隻是奇怪他為什麽要戴麵具。鳳九,你可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見李淩雲追問,一旁的明珪頓時尷尬起來。

“我的確見不得人。”鳳九伸手從李淩雲手中拿走麵具,緩緩戴了回去,“明子璋不用緊張,我不會記李大郎的仇,二位在這裏慢慢吃便是。今天讓人帶你們來,隻是為了警告你們一下,順便讓道術坊的人知道你們是我的座上客。至於麵具的事,往後或許會有機會跟李大郎解釋,不過現在還不行。你們要記得,那道術坊跟鬼河市一樣,有些人手段詭譎多變,如果他們有意對二位行凶,就算有我的人阻止,也難保你們不受傷害。”

李淩雲仍在納悶鳳九為何遮臉,但揭下麵具,一睹鳳九真容,也算給之前的猜測尋了個答案。此時聽鳳九道出潛在危險,他又莫名覺得心中燥熱。為澆滅心頭火,他又多喝了幾杯酒。

明珪小心觀瞧,發現鳳九沒有怒意,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鳳九隨即向明珪詢問了些案件情況。因日後還要仰仗鳳九,明珪並未隱瞞,把眼前的困境和查案時的思考一並說了出來。

“既然線索全部中斷,翻查案卷倒也是個途徑。”鳳九沉吟一會兒,又道,“跟李大郎的看法相近,我也覺得凶手犯下的不止一個案子。你們可知,在鬼河市中,有一些專害他人性命的人。這些人,在我看來已經不可以稱為人了,他們隻要害過一次命,就不會停手。我嚐試過把這些人給關起來,不讓他們殺人,結果用不了多久,這些人就會瘋掉。”

鳳九勢力龐大,能在東都把人暗中關押起來倒不奇怪,可聽他的口氣,分明是想關就關,這難免讓明珪有些吃驚。他看著鳳九,不知該如何應答,倒是一旁的李淩雲把話頭接了過去。

“我們封診道也有類似的說法。”李淩雲拉開領口,用手掌朝裏麵扇起風來。可無論用多大的力氣,他還是覺得燥熱無比。不過正值酷暑,又飲了酒,燥熱也屬正常,他扇了一會兒,覺得無濟於事,便鬆手端坐,道:“雖不是很常見,但在我們封診道記錄的案件裏,也有不少連環作案的凶手。所犯案子間有些細節有相似之處,可判斷是同一人或同一夥人所為。案犯在受審時往往供述說,自己有克製不住的作案衝動,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殺人,隻有這樣,他們心中的躁動才能平複。隻要不被抓獲,他們便會一直作案。”

鳳九聽得連連點頭。“這麽說來,那凶手既然沒有被抓獲過,那他犯下的疑案,就有可能在大理寺內存有案卷。但你們有沒有想過,若有命案久查不破,那麽在民間就不可避免地會有些傳聞。加之你們推測,凶手作案手法詭異,習慣把屍體擺成奇怪的姿勢,我想百姓中說不定有人拿來當作奇聞怪談傳播。”

“沒有天後的旨意,想讓大理寺乖乖配合查案的確很難。可隻是調查河南道裏有什麽民間傳聞的話,那就是我擅長的事了。”鳳九不由得大笑,又給李淩雲添上一杯:“大郎你可知這是什麽酒嗎?”

李淩雲素來不常飲酒,隻在年節時和家人一起小酌幾杯怡情。依他的邏輯,今日在場之人都飲了酒,他當然不能拒絕。可聽到鳳九的詢問,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不知喝的是何種佳釀,認真地搖了搖頭。

“此乃長安西市腔[2],在東都輕易是飲不到這種酒的,就算去長安城裏購買,也要起早排隊。酒鋪每天僅售一百壇,不到天明即可賣完。詩人口中的‘鬥酒值千金’,說的就是這西市腔。”鳳九站起身。

李淩雲抬頭看鳳九,不知是不是因為飲酒過度,鳳九的臉在他的眼中竟旋轉起來。

李淩雲頓覺迷惑,眯著眼睛盯著鳳九的麵具看,結果鳳九的臉倒是不轉了,可他身邊的一切好像河中的漩渦一樣,把李淩雲的目光全給卷了進去。

李淩雲對此情形感到詫異,他聽見明珪喚他“李大郎”,喊叫聲在身邊回響,可這聲音又離他越來越遠了,到末了,他隻能依稀辨出是從遠方傳來的縹緲人聲,他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李淩雲連忙爬起來抬頭看向周遭,誰知他的身邊突然變成一片濃鬱的血色。他迷茫地跑到欄杆邊,朝樓外看去,隻見天空中驕陽似火,然而就連那輪明日,也異樣地在空中放射著灼灼的血色光芒。

再回頭去看時,他發現樓內既沒有鳳九,也沒有明珪的身影,更沒有那狼麵童子和彈奏箜篌的女郎,隻看見一個身穿道袍的男子正背對自己坐在一枚蒲團上。

而蒲團的正對麵,是一座龐大的四龍黃銅丹爐。李淩雲呆呆地看著。那人抬頭望向丹爐爐頂上直衝天際的引雷針,口中念念有詞。

李淩雲忍不住問那術士:“你可是明崇儼?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那人沒有回頭,卻說起話來。然而那人並不是在回答問題,反倒是在提問。

隻聽那人徐徐說道:“這裏是六合觀天師宮,李大郎,你為何會在此?”

“為什麽在這裏?我也不知道……”李淩雲茫然無措。

“啊……莫非,你也是來看老道煉丹的嗎?說來,這引落天雷之神技,是老道獨此一份,世間再無第二人。”那人的語氣頗為癲狂,他手指丹爐道,“你看,老道就是用那根針把天雷從空中引到爐內的,我在這爐裏放了許多靈藥,引下天雷之後,就能將這些靈藥煉成寶物。不怕告訴你,天皇、天後都對我引雷煉丹充滿期待……”

那人不再理睬李淩雲,開始對上蒼禱告。他的語速極快,李淩雲根本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

一道巨雷落下,照得室內如同血色白晝。李淩雲臉上一片溫熱,似乎有什麽東西持續不斷地噴濺在他身上。

李淩雲身邊彌漫起血腥的氣味。又一個閃電打來,他驚訝地發現,麵前那個術士的頭顱已不見了,鮮血從術士的脖頸噴濺出來,斜斜地衝上半空,又灑在地上。

李淩雲伸出手,下意識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低頭一看,雙手沾滿了熱乎乎的人血。

一道黑影來到李淩雲麵前。李淩雲抬頭,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高大男子正背對自己脫下術士的衣裳,隨後抱著**裸的屍首緩緩朝著丹爐爐頂爬去。

在這個過程中,高大男子一直背對著李淩雲,李淩雲看不清他的相貌。

高大男子用力舉高無頭屍首,把屍首穿在引雷針上,隨後用刀剖開屍首的腹部。一腔內髒因為重量撕破筋膜,冒著熱氣,和鮮血一起落在丹爐上。隨後又是一個巨大的閃電,這一次,冰藍色的閃電在血紅的殿堂裏躍動,順著引雷針鑽進了屍首的脖頸,發出可怕的聲音。

李淩雲目瞪口呆地看著,過了好久,他終於想起什麽,朝著凶手撲去,誰知就在他即將撲到凶手麵前時,一切又歸於黑暗,沉寂無聲。

在他意識恍惚時,一點血色亮光逐漸在他眼前出現,越來越大,照亮他的周身。李淩雲發現自己竟跪在一攤血裏,身邊站滿了人。那些人圍著他,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麽,他聽不清楚,隻覺得非常吵鬧,令人厭煩。

李淩雲不想看那些人。他朝身下的血泊望去,看見一個女子的手正無力地攤在血泊邊緣,女子的身體被那些人擋住了。他下意識地感到這隻手的主人一定是和他很親近的人,隻是他想不起來這到底是誰。

於是他去抓女子的手,這時他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血水。一種心痛的感覺突然襲來。

李淩雲嘶吼起來,這嘶吼聲在他自己聽來根本不是人可以發出來的聲響,就像是猛獸的咆哮聲。

猛然間,李淩雲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搖晃,一切怪異的情境都不見了。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人突然消失,他手中抓著的女子冰冷潔白的手也忽然不見了。他奇怪地瞪著自己的掌心,那裏沒有血跡,他隻能看到自己的掌紋。他環顧四周,發現天地間仍是無盡血色。

這時他終於聽見了明珪的喊聲。明珪叫著他的名字,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大,直到他感覺叫聲就在耳邊。

李淩雲扭過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試圖確定明珪的位置。幾乎在一刹那間,房中的一切突然恢複了,沒有血光,恢複了平常的樣子。明珪就在他麵前,滿臉焦慮地用雙手抓著他的肩頭,奮力地搖晃著。

見他終於有了回應,明珪驚喜地道:“你說話了,看來沒什麽事,剛才我見你在我身邊狂吼,目眥欲裂,那樣子太嚇人了。”

李淩雲環視四周,發現整個二樓隻剩下他跟明珪兩人,鳳九、彈箜篌的女郎和狼麵童子都已不見蹤影。

“他們人呢?”李淩雲問道。

“我也不知。你我二人本來在跟鳳九飲酒吃食,不知怎的,我突然間回到了阿耶死去的那個暴雨之夜。”明珪心有餘悸,摸著胸口回憶道,“我看見阿耶一個人坐在天師宮中,有人從窗口進來,我聲嘶力竭地喊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撲到阿耶身前也根本碰不到他。我攔不住凶手,隻能眼看著凶手殺死我阿耶,然後把屍首穿在引雷針上。正當我痛徹心扉,對著阿耶的屍首大哭之時,卻又不知怎的突然就回到了這個房間,這時我才發現鳳九他們已經不在了。”

明珪說到這裏,擔心地看著李淩雲。“我醒來時,見你雙眼木然地看著前方,眼睛發紅,手中好像抓著什麽東西,嘴裏大聲狂叫。我便連忙過來叫醒你,還以為你癔症發作了,所幸沒有叫你幾聲,你就醒了。”

李淩雲皺眉道:“太奇怪了,我也突然看到了你阿耶被殺時的情形,隻是在我看到的地方,天地間是一片血色,唯獨閃電是冰藍色的。隨後我就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被許多不認識的人團團圍住。我看不見他們的臉,也看不見他們到底在做什麽,隻知道他們在對我說話,可每句話我都聽不清。在我身邊還躺著一個女人,她應該已經死了,隻是我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的身體被其他人擋住了。我覺得她好像與我非常親近,卻想不起她是誰。正在這個時候,你叫醒了我。”

李淩雲說到這裏,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噤。明珪也麵有菜色,忍不住朝左右看看,可無論他瞧得多麽仔細,也沒在這座樓中發現什麽特別之處。

“還是盡快離開這裏為好。”明珪對李淩雲建議道。

李淩雲也覺得兩人同時看到幾乎相同的幻境,一定事出有因,隻是他想不明白,鳳九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麽,於是猜測道:“或許我們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譬如迷藥。”

明珪聞言搖頭。“如果隻是吃了迷藥,無法解釋你我為何會看到幾乎相同的情景。就算被迷暈過去,也應該隻是各自做夢。我倆經曆不同,怎會做情節幾乎一樣的夢?”

“這裏有些古怪,我們還是先離開再說。”說完,二人互相攙扶著走下樓去。

來到一樓時,他們發現樓下居然空無一人,方才那些女子,此時竟也一個不剩。

走出小樓,李淩雲回頭看看,希望能在二樓的欄杆處發現鳳九靠在那裏,可事與願違,欄杆旁什麽都沒有。

明珪看著牛車,想起剛才的遭遇,頓時麵色鐵青。“多謝鳳九款待了,我們自己走,不勞相送。”

說罷,明珪拽著李淩雲在旁邊的鋪頭租了兩頭驢,用最快速度離開了這裏。

舞者看著兩人,有些好笑地下了車。他大手一揮,旁邊躥出幾個獸麵隨從,駕走了牛車。隨後,舞者走進坊中,來到月陂旁的小樓外。狼麵童子從樓中出來,問他:“人送走了?”

舞者恭敬地回道:“他們不肯乘車,租了兩頭驢,已經離開了。”

小狼點頭,轉身上了二樓。彈箜篌的女郎正一扇扇地打開窗戶通風。鳳九側身躺在坐**,一顆一顆地揪著葡萄吃。他的麵前還放了一個大號水盆,盆裏養著一朵半蔫的明黃牡丹。

小狼走到床邊。“都走了。”

見鳳九不答,小狼繼而問道:“您設下這局,有什麽意圖嗎?”

“我不高興。”鳳九伸手摸摸水盆裏的牡丹,牡丹邊緣的花瓣已經蔫了,隻有中間部分還算硬挺,“她讓謝阮給我送這個來,所以我很不高興。本來我不想答應‘那邊’的提議,不過現在我覺得,一切都按照她說的做,也不太好。”

“這要怎麽說?”小狼走到鳳九身邊坐下,抬手拿鳳九揪下來的葡萄吃。他的動作非常自然,吃東西時麵具上的狼嘴會大大張開,讓人可以看到麵具後麵的半張臉。

小狼的鼻子與嘴形都很好看,與鳳九非常相似。

“怎麽說呢?”鳳九坐起來,把小狼摟在自己懷裏,“你姑姑是怎麽死的,你還記得嗎?”

“被她殺死的。”小狼低下頭嘀咕,“您說過。”

“當然,你姑姑也做錯了一件事,而且是很大的錯誤……”鳳九對小狼道,“她不應該去碰那個男人,天子的龍床不是那麽好睡的。”

鳳九閉上眼睛。“可是代價還是太大了,她可以對你姑姑加以處罰,但沒有必要在家宴上就要了她的性命,還讓你的兩個舅爺背上罪名。”

“這些我知道。”小狼伸手摸了摸鳳九的頭,“您不要難過了,這些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鳳九笑了笑,“我沒有難過,你放心,我已不是那個時候的我了。可是她總是不肯讓我忘記,你看,她送來牡丹花,就是為了提醒我,別忘了你姑姑的死是因為什麽。”

“她想要什麽呢?”小狼不解地問道,“您明明已經很聽話了。”

注釋:

[1] 西晉名士。字叔寶。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中國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2] 酒名。唐朝的名酒曆史上都有記錄,如當時滎陽有土窟春,富平有石凍春,劍南有燒春,郢州有富水酒,烏程有若下酒,嶺南有靈溪酒,宜城有九醞酒,長安有西市腔酒,此外還有從波斯進口的三勒漿、從大食進口的馬朗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