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六合天宮 誰人引雷

洛南,萬安山山麓。

站在南闕天門峰,麵對眼前半掩在雲霧間的重簷疊瓦、紅牆包裹的皇家道觀,一貫淡定的李淩雲也忍不住感慨起來。

“這六合觀,可比我想的大得多。”

“阿耶修煉道術,是天皇、天後身邊的紅人。雖說天後隻是下了旨,並未特意要求建成什麽模樣,但這六合觀畢竟是皇家道觀,工部修建時自然強調要有大氣派。”明珪手指最高處的一座飛簷樓閣:“大郎你看,那裏就是天師宮。”

“工部的人敢不修得盡心盡力?這裏天皇、天後也是親自來過的,就連選址也是天後定在天門峰頂的。此處可是伊闕最有靈性的修道勝地,京中道觀那群‘牛鼻子’羨慕得眼珠子都凸了。”謝阮仍是一身胡服,隻是今天改穿了更高調的紫色。

“看謝將軍這一身,莫非天後又給你升了品級?”李淩雲好奇地問。

被李淩雲叫“將軍”叫得心裏舒坦,謝阮耐著性子解釋道:“民間良人婚配時也做紅男綠女的打扮,這叫‘借緋’。也就是說,遇到重大日子,平民也可以穿著高貴之人才能穿的顏色。”

“……這與你穿什麽有關嗎?我沒聽懂。”李淩雲頗覺迷惑。

“她的意思是,百姓有許可就能僭越服色,而她隻要有天後許可,自己愛穿什麽都行。”明珪感到好笑,“你看她整天穿男裝,有誰說過一句半句?”

眾人緩緩爬上山道。阿奴扛著大號封診箱與六娘在後麵跟著。李淩雲邊走邊問:“謝將軍,你不喜歡做女子嗎?為什麽每次見到你,你都做男子打扮?”

“怎麽可能不喜歡?做女子好得很。某不過是覺得,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都能做,那麽你們男子穿的衣服,女子當然也可以穿。”

謝阮臉不紅氣不喘,連上數十級台階,遠遠地站在前麵等李淩雲和明珪。“都說男子才識大局,可是天後不也一樣能管理大唐政務嗎?可見這種說法不對。我穿男裝,一方麵是覺得沒什麽不能穿的,另一方麵嘛……我喜歡舞刀弄劍,穿著女裝不太方便。不過某就算身著女裝,用刀也還是很厲害的。”

謝阮昂首道:“在我心裏,男女並沒有差別。某不因是女子就不能用刀殺人,而男子也不因生來是男子就不能拈花一笑。總之,一個人若是喜歡做什麽,就應當可以去做什麽。”

說罷,謝阮一馬當先,快步走進六合觀中。李淩雲在後頭望著那纖長的背影道:“謝將軍是個自在人。”

“有天後寵愛,她當然自在。”明珪輕聲說道,若有所思,“可世道如此,男女始終有別。就像各色人等,待遇不可能相同。”

“都是人,死後也沒什麽不同,生前為什麽一定要有區別?”李淩雲奇怪地道,“力氣大的就多幹活,腦子好用的就去寫書。強行以色等、男女去區分人,我看不妥。畢竟出身高貴的人裏也有傻子,而低賤的人中,未必就沒有賢能之人。”

“非也,不僅是活著的時候,其實人死後也有不同!”明珪看向李淩雲,“我阿耶出身世家大族,雖說後來有些落魄,做了術士,但其涵養、學識仍不是尋常人能比的。也正因此,他才有機會被推舉給天皇、天後,得到他們的重用。在我阿耶死後,刑部、大理寺和你們封診道都全力調查,普通百姓如何跟我阿耶相比?這不就是活著時不同,死後也不同嗎?”

“其他人我不確定,不過在我眼裏,死者與死者間沒有什麽身份、地位的差別。狐妖案的死者是三名貧苦良人,查案過程是你親眼所見。而你阿耶的案子現在也是我在查。於我而言,不過是哪一樁案子先來,我就先查哪一樁而已。至於其他,不會影響我查案的順序,更不會讓我對誰另眼相待。”

李淩雲繼續向道觀內走去。明珪站在山道上,久久看著李淩雲的背影。阿奴、六娘以及一眾騎士從他身邊經過後,他的唇角才微微抬起了一些。

“李大郎,你當真是個有趣的人。”他輕聲說著,“就是不知道,被那女人折騰一番後,你會不會有所改變。”

作為皇家道觀,六合觀隻接待京中貴人,尋常百姓除非給觀裏送菜送水,否則壓根無法進入。

自打觀主明崇儼凶死以來,鬼怪之說甚囂塵上,更是沒人樂意到這裏來尋晦氣。不過,雖然沒有人來,但案發後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六合觀山上山下仍被天後塞滿了皇家守衛。因案件始終沒有破獲,這些守衛時至今日也還在盡忠職守。

“守備怎麽還這樣森嚴?觀中也就這麽幾個人,沒必要吧……”走進天師宮後,李淩雲抬頭看看屋頂,想起走進六合觀時在門口看見的一群守衛,有些不解地發問。

“雖說已查驗過多次,有用的痕跡已經很少,不過為了不讓閑雜人等再次破壞痕跡,天後還是派人一直看守,不允許他們有任何懈怠。”明珪把門上的鎖頭掛好。一旁的謝阮卻伸手把鎖拿了過去。“咦?是對字鎖。”

李淩雲回頭一看,謝阮手中是一把個頭較大的黃銅鎖,上麵有幾個銀色轉輪,輪上刻著篆字。謝阮哢哢撥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不對,打不開。”

“‘呦呦鹿鳴’之後還有好幾句,這要看用鎖之人如何接了。此鎖隻要正確打開一次,之後就能重新設置開鎖的文字順序。”明珪把鎖頭拿起,撥弄起來,“鎖頭上方不顯眼處有兩點微凸,肉眼觀瞧不可見,隻能手觸感知,此為工匠標記手段,所以,開啟文字應是來自《鹿鳴》篇第二段——‘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後麵四個字的轉輪中,僅在本段出現的隻有‘君子式燕’四字,如上鎖之人不曾更改,就能以此打開。”

“完全不按規矩來啊!”謝阮不快,“這樣別人怎麽猜得到?”

“為防輕易被打開才著重做了設計,否則要鎖來有什麽用?”

李淩雲耳朵聽著明珪跟謝阮的爭辯,雙眼卻落在了天師宮內。

殿中,一座泛著光芒的黃銅丹爐幽幽立在圓形高台正中,丹爐下方的青石高台被人雕成環環相疊的台階形狀。

丹爐主體就像一個巨大的黃銅壇子,上麵雕刻著日月星辰、九重雲天等吉圖。圖上,一些雷光從雲霧中探進樹叢,似乎表示丹藥的本源正是天雷。

丹爐主體上開有一孔,通過這個孔可以看到下方爐膛中有一些燃過的木炭留下的灰。丹爐四麵有四個巨大把手,各掛著一根粗大銅鏈,銅鏈一直拉到高台下方臥著的四條銅龍口中,這些龍的爪子緊緊地揳入地下,用來穩住丹爐。

丹爐上半部分是一座圓形的二層閣樓,製作精細,屋簷細小的瓦片看起來都十分真實。下方也開一孔,方便讓人看清丹爐上層熬製的丹液。

閣樓頂上有一根三指粗的引雷針,這根針筆直晶亮,越往上越尖。

丹爐底端鑿有引水槽,可將水直接引至門口,這顯然是由於丹爐需要時常清洗才做出的排水設計。李淩雲在丹爐前蹲下,檢查了一下引水槽,在其中發現了一些陳舊水跡。

明珪來到李淩雲身邊,俯下身一起看。“發現什麽了?”

“你阿耶死去太久了。當晚又下了暴雨,雨水從用來引雷的天窗落下,衝刷丹爐,血跡和其他痕跡隻怕早就被破壞了。以現在的情況,發現不了多少線索。”李淩雲側頭看明珪,努力表現出歉意。

“這不奇怪,大理寺和刑部最早接手案件,他們一樣沒找到什麽證據。”明珪起身走到一側,抓住牆上的一根鐵鏈,“我把穹頂與窗戶打開,這樣光會亮一些。”

明珪往下拽鐵鏈,一陣軋軋聲從房頂傳來,對準引雷針的那部分穹頂緩緩地朝四周折疊起來,人站在殿中,一仰頭便可看見蒼天白雲。

二人一起望向那片圓形天空。明珪補充道:“這裏的機關雖不比大理寺殮房的精致,但也算是夠用了,我阿耶常會在這裏夜觀星象。”

說完,明珪把位於懸崖上方麵向大門的獨窗打開。李淩雲跟過去伸頭往下看看。“隻有大門和觀內道路相連,其餘側門都上了鎖,窗戶下方又是懸崖。想從這裏上來倒也不是不行,但那樣的話,對凶手的臂力和耐力都是極大的考驗。”

李淩雲低下頭,在窗欞上發現了一些黑色細粉。“有人在這裏取過指印?不過看粉末附著情況,他應該什麽都沒找到。”他從懷中拿出杜衡的封診錄翻看。“當夜又是暴雨又是大風,風吹雨落,窗戶上就算有痕跡也會被衝刷掉。前後來了幾撥人,都未在窗戶上找到痕跡。”

他回頭踱到丹爐正位。在對著大門的方向,擺放了中間大、兩邊小的三個蒲團。和明珪確認三個蒲團未曾被移動之後,李淩雲站在蒲團附近抬頭看看,又蹲下來眯著眼睛朝丹爐方向瞧去,終於在蒲團左邊和正前方的地上發現了一些陳舊血跡,在丹爐底下也有少量滴落狀血跡。

“你發現你阿耶的屍首時,他是不是正麵對著大門?”

“是。”明珪道,“我來叫阿耶吃飯,誰知敲門沒有回應,我便想辦法打開大門……就看見阿耶……阿耶已經死了。”

“丹爐腹大足小,雨水量大時,水會直接從丹爐腹部最寬處落到地上,而不是向下流到腳部進入水槽,所以雨水雖然衝刷了大部分血跡,但丹爐腳部還殘留著一些血跡。”李淩雲指著血跡道,“很少,但看得出來,這是你阿耶被穿在引雷針上之後流下來的血。”

“……這能說明什麽?”謝阮過來蹲下,不明所以地看著那些不很明顯的血跡。

“這些血跡和那邊蒲團上的血跡以及地上的血跡都不同。”李淩雲手指左側麵。

“嗯?”謝阮挪過去一些,看見大蒲團和左側的小蒲團上以及地上有片片赭色的陳舊血跡,好像想起了什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拍著腦門道:“在調查王萬裏被滅門案時,你曾說過,王家的婢女被殺,從滴落的血跡形狀能判斷出刃口長短。此處血跡的形狀不同,所以你便能據此推測出當時發生過不尋常的事,對不對?”

“是。”李淩雲戴上油絹手套,雙手小心地扶著中間那個黃色大蒲團,把它翻了過來,大蒲團背麵是觸目驚心的大片赭色血跡,“此血跡是血液自然垂流下來後浸染到蒲團下方形成的,所以明子璋的阿耶就是坐在此處被害的,他頭顱被砍後,血液最初噴濺出去,而後流速漸緩,就流淌下來浸到了這裏。”

李淩雲又到那個小蒲團旁蹲下,手指上麵的血跡。“血液往左邊噴濺射出,那麽凶手下刀的位置必是死者的左側脖頸。從血液噴濺的方向可判斷,他定是站在死者身後下的刀。蒲團後麵是青石地板,地板上的血跡隻是噴濺出的一部分血液留下的,而一些被噴到丹爐上的血液留下的血跡應該是後來被雨水衝掉了。這枚大蒲團的正前方是露天的丹爐台,稍微移目便能看見通往後山懸崖的木窗。如果凶手爬上懸崖,由窗戶進入天師宮,明子璋的阿耶從這個角度不可能發現不了。”

推測到這裏,李淩雲對明珪道:“明子璋,你阿耶被殺前,一定處於毫無反抗能力,任由凶手殺害的狀態。”

謝阮接過話頭:“除非明子璋的阿耶神誌不清……否則,他總不可能在引雷煉丹的關鍵時刻睡覺吧!”

“有人提前迷暈了死者,否則以天師宮的布局,死者不可能發現不了凶手,更不可能完全不反抗。我推測,此案中必然存在一個內應,隻是殺人時內應並不在場!”

“李大郎,你在殮房時明明說過他阿耶臀部的傷是一人所為。怎麽又冒出個內應來?”謝阮反問。

“你等我一下。”李淩雲起身走到門口。阿奴正在看管已經被打開的封診箱。見李淩雲過來,六娘忙問:“要什麽?”

“封診尺。”李淩雲簡短說完,六娘便從封診箱裏找出一個木盒遞到他手上。

他走回丹爐旁,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謝阮吃了一驚,發現李淩雲姿勢笨拙,便起身一躍而上,猿猴一樣靈巧地攀到了丹爐的最上方,低頭問道:“要做什麽?”

看著輕鬆爬上去的謝阮,李淩雲輕歎一聲,跳到地上,把那個木盒遞給她。“打開,拉出裏麵的銅片,替我量量這根引雷針的尺寸。小心些,銅片鋒利,別切傷了手。”

謝阮依言看木盒,發現一個小小的圓形木柄。她拉住木柄,往外拽出,眼前唰地亮起一道光,果然是一條扁扁的黃銅片。

“這是什麽?”謝阮看著上麵的朱紅刻度,用手指丈量一下,發現兩個大刻度正好是一寸的距離,中間又分十個小刻度,製作得十分精巧。

“封診尺。銅片較硬,可保持直立,有時也可以用來測量牆壁之類人手夠不到頂的東西的高度。”

“你們封診道都打哪兒弄來的這些怪東西?”雖這樣說著,謝阮的聲音卻帶著欣賞意味。她按李淩雲所說的方法,用這把古怪的封診尺量出了引雷針的長度。

“大概到這裏。”謝阮比畫好,掐著那怪尺的底部一躍而下,拿給李淩雲看。

“這根引雷針為套筒結構,可以收縮自如,不過即便縮到最短,也至少有八尺高。”李淩雲對謝阮道,“把封診尺塞回去。”

“這還能塞進去?”謝阮挑眉,又按李淩雲說的一點點地把封診尺塞回那個小木盒裏。

“當真能塞,李大郎,你們封診道的東西真好玩。”

“這不是用來玩的,”李淩雲閉上眼,一邊掐著手指,一邊念念有詞,“引雷針是直接熔鑄在此丹爐上的,不可能拆下橫著戳進屍首……所以,想要把死者的屍首舉起並穿在引雷針上,凶手必須要有足夠的力氣,其身高……嗯,算下來至少應該有六尺一寸七分。”

謝阮終於把封診尺完全塞了回去,湊到李淩雲麵前,一臉莫名其妙地問:“念什麽呢?你是怎麽算出凶手的身高的?”

李淩雲睜眼看看謝阮。“你抬手,抬到頭頂。”

謝阮依言抬手,問:“這又是幹什麽?”

“成人高舉雙手能觸及的高度,實際上就等於這個人的身高加上小臂和手掌的長度。”李淩雲看一眼謝阮的手指尖,“你若不信,回宮中後可以找人幫你測量。”

李淩雲又抬頭看引雷針。“身高六尺一寸七分的成年男子,小臂加上手掌的長度約為一尺三寸,腳長大約八寸三厘,踮起腳後伸長雙臂,腳長、身高、小臂的長度和手掌的長度相加正好是引雷針的尺寸——八尺二寸七分三厘。有了封診道計算身高的辦法,剩下的不過就是簡單的逆推罷了。”

“所以說,本案凶手最矮也要有六尺一寸七分才能完成犯案,難怪你會說凶手是男人,能長這麽高,還要有力氣把屍首舉到這個高度,又是獨自一人作案,女人的確很難辦到。”謝阮看看指尖,恍然大悟。

李淩雲伸手拍得丹爐(左口右邦)(左口右邦)響。“還有一點能證明作案的隻有一人。你剛才上去的時候,我發現丹爐最頂上的銅簷十分狹窄,這種身量的男人站上去之後,要在上麵再站下另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你又說有內應?我都聽糊塗了!”謝阮不滿道。

“這些證據隻能證明殺人和將屍首穿在引雷針上是一個人幹的,卻並不能證明迷倒明崇儼的也是同一個人。完全有可能是有人先迷倒了明崇儼,之後凶手進入大殿,殺死了他。”

李淩雲問明珪:“有什麽人可以毫無防備地靠近你阿耶,給他下迷藥?”

“可我發現阿耶的屍首時,天師宮的門是從裏麵反鎖的。”明珪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提了個問題。

“門……”李淩雲回頭走到大門處,用手丈量了門的厚度,又在掛鎖位置的側麵仔細觀察了一下。

“雖然我們進門時從外麵鎖著的門用的是明鎖,但看門的厚度,這扇門從裏麵反鎖時,用的是機栝,對吧?”李淩雲問明珪。

“對,這機栝和穹頂的天窗一樣,都由工部的人製作。其實用機栝還是天後的意思,因為接引天雷很危險,曆來用天雷煉丹的術士,有許多因此命喪黃泉。天後讓人安裝機栝,是為了裏麵的人出事後,還能有辦法從外麵打開這扇門——不過用機栝打開門的秘法,卻掌握在阿耶自己手裏,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

“你阿耶死後第二天,是你打開的門。門上沒有損毀,看來你用了秘法?”

“我用了。”明珪道,“寫有秘法的紙冊被我阿耶藏在大殿中的三清道像下。他將糯米、石灰等物混合後糊在裝有秘法的箱子上,密封縫隙。我是當著其他人的麵把箱子挖出來打開,才按秘法打開的殿門。”

明珪說完,眼神深邃地看向李淩雲。“大郎剛才是不是懷疑,給阿耶下迷藥的人是我?”

“不錯,”李淩雲點頭,“最有可能讓他毫無疑心的就是你本人。迷倒他後離開天師宮給凶手創造機會,還得從外麵操控機栝鎖門,這事你來做最合適。”

“那現在呢?你還這麽認為嗎?”明珪追問。

“你沒有動機。”李淩雲搖頭,“對你來說,你阿耶活著顯然更有利,天皇、天後寵幸的是你阿耶,對你隻是愛屋及烏。再說天後命你調查你阿耶的凶案,肯定是認為你們父子感情深厚,所以你沒有充足的理由殺死你阿耶。”

“大郎言之有理。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你心中有數嗎?”

“完全沒有。”李淩雲聳聳肩,“我隻知道一定有這樣一個人。當然,還有第二種可能,那就是凶手和給你阿耶下藥的是同一人,他與你阿耶早就約好在煉丹這天於此處相見,你阿耶很相信他,所以被他偷襲了。”

“嗯……可我確定阿耶身邊沒有這樣的人,當然,還是除了我之外。”

“那就是第一種可能,反正隻有這兩種可能。”李淩雲脫下油絹手套,撫著下頜思索,“我還有另一個不解之處,或許也可以說明凶手和下迷藥的是同一個人。”

謝阮與明珪一起問道:“是什麽?”

“這凶手很怪異,他選擇的作案時間簡直完美。假設你阿耶跟他完全不認識,彼此毫無關係,那麽我不太明白,他是如何預測出殺人當晚會有暴雨,又是怎麽知道你阿耶一定會在天師宮等著引雷的呢?如果說大略推測一下,比如根據當天的風力方向、雲層形狀來進行預測,那倒不難,但時間上卻不可能算得這麽精確。”

李淩雲抬頭看著頭頂的藍天。“案發當晚下的是雷雨,這種雨比較大,還比較急,有時短短一刻就突然停止,有時又能下整整半天,就算欽天監[1]那些經驗豐富的官員也很難精準預測,這個凶手又是如何知道的?當然,如果他跟你阿耶相熟,那就不奇怪了,他可以提前從你阿耶那裏得到消息。”

“確實很難,但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明珪思索道,“普通雨與雷雨情況不一樣。後者來勢凶猛,大唐平民百姓的居所多為夯土牆,房頂用蓑草覆蓋,遇到雷雨天氣,需要提前用沉重的樹皮和石頭壓住蓑草,否則一旦下起雷雨,屋子就保不住了。”

“所以呢?”謝阮沒聽懂。

明珪耐心解釋道:“百姓自有一套預先判斷雨勢大小的辦法。譬如,下雨時蜘蛛會將自己的網吃掉,青蛙會大叫,螞蟻會搬家到高處,而泥塘裏的泥鰍,還有小河裏的魚都會猛跳。再則,如果是精通風雨術的術士,也不難預測……我阿耶不就預測到了天雷落下的時辰嗎?世間之大,很多人都能預測暴雨、雷電。”

“好像有些道理,李大郎,你怎麽看?”謝阮朝李淩雲看去。

“說得也是,如果凶手和你阿耶一樣是個術士,或者從別的術士那裏知道了雷雨降臨的時間,的確也是可能的。”李淩雲抬頭,注視著明珪明亮的眼睛,“明子璋,你介意告訴我,你阿耶這樣的術士,具體是怎麽預測雷雨降臨的時間的嗎?”

“這……”明珪微微語塞,“這是我阿耶的秘密……”

“哎呀!你阿耶都死了,還保守秘密幹什麽?難道不是給他討公道最要緊?你就快說吧!”謝阮沒好氣地道。

“也罷!”明珪咬牙道,“我阿耶把這東西藏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放在哪裏,隻能形容一下。此物是一種術士特製的器具,當年我阿耶偶然遇到他師父,才開始修習術法。此物是他師父所傳,我也沒親眼見過,隻知道用此物可以秘製出一種丹藥,這種丹藥會根據天氣變化而改變重量,要下雨時就變得沉重,而在雷雨天會變沉得格外迅速。隻要仔細記錄器具中丹藥下沉的時間和下沉的刻度,經計算便可以預測出一天之內的天氣狀況。”

李淩雲皺眉道:“如此神奇的東西,現在卻找不到了嗎?”

“之前我四處尋遍了,並沒找到此物。”明珪搖頭,手指那根引雷針:“此物其實也是按阿耶師父傳授的法子,由工部派遣大匠製作的,大匠製作時由好幾個人分工,每個人完成一個部分,並且嚴格保守秘密。自我阿耶引雷煉丹獻給天皇、天後而得到官職和無數恩賜,不少術士也效仿我阿耶引雷,但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引下雷來,唯獨我阿耶引下過三次天雷,可見他師父傳授的法門頗有玄異之處。”

“倒也說得過去。”李淩雲拿著杜衡的封診錄邊走邊看,並沒注意到身後的明珪看著他露出了興味盎然的表情。

“你這是什麽表情?”謝阮撞撞明珪的胳膊。後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郎他又在懷疑我。”

“懷疑你?”謝阮驚道,“為何懷疑?”

“他覺得我故意提到其他術士有預測雷雨的能力,是為了幹擾他,不讓他繼續懷疑我。”明珪看著李淩雲,見後者正忙著觀察地麵,他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不過他們封診道的奇物不少,聽了我的形容,他應該大概明白了,有些預測天氣的方式是切實可行的,所以打消了疑惑。”

謝阮看看李淩雲,挑眉道:“你這麽高興,是因為他不放過任何細微之處,對你阿耶的案子盡心竭力?那你阿耶的引雷針當真和別人不同?”

“當真不同,你可以去問,除了我阿耶,京畿附近應該沒有人引下過天雷。”

明珪正說著,李淩雲已圍著丹爐繞了一圈,他回到二人麵前,失望地道:“室內是青石地麵,很難留下腳印。跟杜公一樣,我也沒有什麽發現。看來我們必須找出凶手或內應是用什麽方式迷倒你阿耶的,否則這樁案子很難繼續往下推了。”

說罷,李淩雲回頭看去,那個已被放回去的黃色大蒲團在地上擱著,就像在石板上蹲著個奇怪的生物。他冷不丁地看著它愣起神來……

…………

不知不覺中,李淩雲發現自己身邊的明珪和謝阮突然不見了人影。

他耳邊狂風大作,風聲嗚咽不止。他抬頭看向頭頂那片圓形的蒼穹,在那裏完全沒有剛才的藍天白雲,而是聚集著烏黑的雷雲,雲裏閃爍著明亮的雷光,翻卷的雲層中像有龐然大物正在嬉戲翻滾。

李淩雲的目光回到了大蒲團上。此時蒲團上沒有血跡,在它上麵,盤膝坐著一個身著道袍鶴氅的中年男子,從身後看去,他的身形跟明珪非常相似。

男子沒發現李淩雲,他不時抬起頭看著天空。男子的五官模模糊糊,但李淩雲心裏清楚,他就是慘死在這裏的明崇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狂暴起來的雷聲、風聲中,明崇儼漸漸陷入了昏睡,頭微微低了下去。

此時,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從香爐對麵的窗戶翻了進來。

那人一見明崇儼,便動作迅速地衝到其身後,手起刀落斬下其頭顱。隨後他不顧血跡,扒光了這位大唐知名術士的衣物,抱著屍首又推又拉地緩緩攀上丹爐。然後他用力抬起屍首,將引雷針從屍首的肛門穿入。這件事很難完成,他嚐試了好幾次才把引雷針捅進去,一直刺到了無頭屍首的頸部。

隨後他把屍首擺成靜坐的樣子,然後爬下丹爐,揮刀將屍首開胸剖腹。死者的髒器垂墜下來,撕破了兜住腸道的那層筋膜,熱血和內髒落在丹爐上。

做完這一切,來人用明崇儼的衣物包住砍下的頭顱,從原路翻窗而下。在他離開之後不久,一道巨雷被引雷針從半空引入丹爐,爐上的屍首劇烈震動了一下,脖頸上冒出股股青煙。隨後大雨驟降,窗欞和香爐上留下的痕跡被雨水衝刷一空……

…………

“李大郎,大郎?”

“他這是傻了嗎?”

李淩雲身體震了一下,那個風雨雷電交加的夜晚發生的一切倏然從他的視野中消失,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湊得很近的明珪與謝阮的臉。

“發了會兒呆。”李淩雲解釋了一句,然後大步走到窗邊,往下看去,“懸崖很高很陡,爬上來需要體力,但並不是完全不能攀登。你阿耶給天後煉丹,六合觀的正麵有朝廷重兵把守,蒼蠅都飛不進來,因此凶手是從後山進入天師宮的。之前杜公可有查過後山的情況?”

“查過,杜公親自查看過懸崖,他說除非先爬到半山腰,再爬上懸崖,否則不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尋常人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力氣?這可是伊闕絕壁……再說了,半山腰上沒有任何腳印。”明珪連連搖頭。

“絕壁也並非完全不能攀爬,凶手就是從這條路進來的。至於腳印,大雨既然能衝走窗欞上的痕跡,就也能衝掉泥土上的腳印。隻是,凶手的殺人動機到底是什麽呢?”

李淩雲再度凝視丹爐,喃喃道:“封診錄中多方的記錄都可確定,你阿耶的頭顱和衣服被凶手帶走了,凶手還把你阿耶的屍首擺成這種修道靜坐的姿勢。再加上你先前說,術士有辦法預測天雷降落的時辰,除了你阿耶,至少還有你阿耶的師父懂得如何預測,那麽或許作案的人也是一個術士?”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謝阮似是想起了什麽,嘲弄地道,“光是宮中的術士就有許多人,我大唐李氏皇族祖宗便是道家老子李耳。明子璋的阿耶在宮中術士裏很得天皇、天後寵愛,可樹大招風,他同樣也招人嫉恨。”

李淩雲凝視著明珪,道:“凶手把你阿耶砍頭並穿在引雷針上,一定有他的原因。按現在的情況看,如果隻是為了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跡,他完全沒必要這麽做。他一刀砍頭,除了你阿耶脖子上的斷口,可以不留任何痕跡。可見他想要的就是借當晚的狂風暴雨引下天雷擊中屍首。也就是說,凶手對你阿耶非常憎恨,才會借天雷毀屍。隻是這種憎恨的源頭又在哪裏呢?”

“還能有誰?”明珪苦笑,“大郎忘記了,當初我不告訴你這樁案子,就是因為我阿耶得罪的人在東宮,我不想在天後決定把案子交給你之前把你卷進來。”

“對啊!杜公的封診錄上也有類似記載,不過說得比較含蓄。但據我所知,他曾口頭告訴天後,殺人者應該是東宮太子李賢的人。”謝阮拿過冊子,翻到她說的那一頁,“你看,杜公所得線索與你基本相同。按他推斷,‘其一,凶手是男性,身高在六尺一寸七分以上,為身體強壯的青壯年人,因能攀上絕壁,所以應該習過武,且極有可能是獨自行凶的。’”

“這段與我的看法相同。”李淩雲往下讀,“‘其二,此人懂得觀察天象,選擇最適合作案的時機……或為術士,又或有術士幫襯,為其選擇時機。’想要在太子身邊找到這樣的術士,的確不難……”

“‘其三,凶手侮辱屍首後帶走了頭顱,要麽是拿回去複命,要麽是有其他用途,拿回去複命的可能性較大。’”明珪接著念,然後輕聲道,“如果不是被人指使,為何又要拿我阿耶的頭顱複命?攀爬絕壁不容易,帶著頭顱離開更難,若不是受太子差遣,我想不出凶手為何要如此費力地帶走頭顱。”

“‘其四,’”李淩雲緩緩念道,“‘凶手要進入道觀,有且隻有一條路,他能如此幹淨利落地作案,說明他應該不止一次來過這裏……’”

李淩雲繼續往下看,皺眉道:“杜公認為,這樣懂武功的強壯之人,又能掌握天象,還把頭顱帶走複命,綜合這三者,此案最有可能的就是東宮太子身邊人所為。可為何有如此明確的推論,仍然查不到結果?尤其是此人慣用左手,太子身邊符合條件的應該沒有幾個才是!”

“此事說來話長。”謝阮雙手抱胸,神色嚴肅了許多,“對天後來說,宮中其實並無秘密可言。雖不至於太子說什麽做什麽她都知道,但要查清太子身邊有此特征的人倒也不難。”

“那為什麽一年多過去了,還沒有抓到人?”李淩雲不解極了。

“因為在杜公所推測的作案時間裏,這些人全都各自有事……且有充足的人證物證,他們沒有辦法在那個時間去天師宮殺人。”

“什麽?”李淩雲一臉不可思議地喊道。

“不錯,阿耶死去的當天晚上,太子李賢在東宮大擺筵席,與這些人吃酒,一直到深夜,並且他還堅持要送東宮臣屬出宮,此時正好遇到大雨,太子也被淋濕,那幾個臣屬也因此不得不留宿宮中。這些宮中都有記錄,所見者眾多,而且由此可見,太子身邊並沒有人能預測到會有雷雨。”明珪肯定地道,“這件事是鳳九查的,鳳九這人雖性格莫測,但在這種事上他不敢跟天後撒謊,這消息一定是真的。”

“至於杜公說的此人熟悉環境不止一次來過天師宮這一條,就更不合情理了。你們知道,太子與天後不和,明崇儼擺明了站在天後這邊,兩邊不可能和睦相處。”謝阮抬手摸了摸刀柄,表情鬱悶,“再加上某方才說過,宮中術士都很嫉妒他,巴不得太子離他遠一些,免得像天皇、天後那樣被他蠱惑。這麽一來,為了表示和天後沒有勾結,太子的下屬就更不會來六合觀,更別提進入天師宮了。”

謝阮說著長歎一聲,伸手抓抓腦袋。“就算是這樣,天後也還是決定對太子那邊的人一查到底,她讓我帶人暗中搜過東宮以及太子親信的住處,可在這些地方也都沒有找到明崇儼的頭顱和衣物,我還被太子那邊察覺了一些行跡,太子因此多次頂撞天後,天皇見他們母子矛盾激烈,似乎也不太願意繼續查下去,這才追封明崇儼為侍中,就是想用身後哀榮嘉獎一下明崇儼,說服天後平息此事……”

“太子莫非不知,若明崇儼死了,他會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他是個傻瓜嗎?天後為什麽如此堅定地認為是太子殺了明崇儼呢?如果一個人在動手殺人後會第一個被懷疑,那麽這個人動手前反而會顧慮重重,這樣才屬正常。太子在這種情況下下手,豈不是自討苦吃?”李淩雲不解。

“你不明白,太子與天後之間早就勢如水火了。朝中看不順眼天後代理政事的人多了去了,這些人巴不得他們母子間矛盾重重才好。”謝阮丟給李淩雲一個無奈的表情,“太子年少氣盛,又不是你這種每天跟屍首打交道,冷靜到近乎冷漠的人。而且處在太子之位,難免會被人利用來攻擊天後。不管是不是太子本人指使的,天後都想查清此事。你想想,出了這麽大的事,總得弄明白是誰在搗亂吧?況且查到如此地步,本來也是因為杜公的推論,他不是覺得就是太子幹的嗎……”

“明崇儼說太子不堪承繼大位,這種話若被太子知道,自然是血海深仇,太子的確有作案動機……可為什麽宮裏的人要用術士的方式去殺人?想要堵上明崇儼的嘴,砍了頭還不夠?搞得這麽古怪是圖什麽?”李淩雲抬手抓抓鼻頭,“我們不如先回去,我找杜公問問他到底為什麽緊咬太子不放。此事我想不通,其中一定有什麽蹊蹺。”

“你問我的想法?那我告訴你,我的想法其實跟你阿耶的死有關。”

李宅第一進的天井中,杜衡負手而立,表情和聲音一樣冷硬:“明崇儼確實說了些針對太子的話。我給你阿耶做副手,自然也知道宮裏的事。跟先太子李弘不同,當今這位東宮太子李賢性子非常暴躁,雖然聰慧,但剛愎自用,而且為人處世上一貫睚眥必報,隻要得罪了他,就一定會遭受報複。”

“你阿耶跟我說過,這位太子不知什麽時候,又是從什麽地方聽聞,自己是天後的姐姐韓國夫人[2]所生,從那以後,他時刻懷疑自己不是天後親生的兒子,與天後漸漸離心。這樣一位太子,在朝中被人慫恿,利用許多重臣反對天後手持權柄,不擇手段地尋求臣子支持,和自己的母親針鋒相對,就算殺人又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他的確有充分的理由殺明崇儼。”

“可殺死明崇儼,他就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他身份尊貴,何必如此?”

“他是太子!太子殺個術士算得了什麽?有權有勢之人殺了平民百姓,都可以以納捐來贖罪,太子為什麽要忍一個巧言令色之徒?”杜衡振臂喝道,“而且,如不是太子李賢所為,那又是誰殺了追查此案的你阿耶?你想過嗎?你阿耶與太子再無其他矛盾,最有可能的,就是因為你阿耶為天後所用,我們封診道的能力被太子得知,太子為掩蓋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才殺掉你阿耶以絕後患——”

杜衡步步逼近李淩雲,滿臉憤怒。“你阿耶為天後做過許多事,雖然我不清楚這些事具體是什麽,但你阿耶很明顯不希望你跟宮裏扯上關係,為此甚至不惜將首領之位傳給了我。定是你阿耶覺得自己被卷進了一些危險的事情,才會跟我交代後事。”

李淩雲一言不發。他雖然對人情感知淡漠,但杜衡臉上憤怒與驚恐交加的神情,還是比較容易讓他理解到這些情緒的。

“很難說……”杜衡的聲音帶著恐懼,“很難說,是不是有人攛掇太子殺死了明崇儼,激怒了天後,並用這種辦法暴露了我們封診道天幹一脈的存在……這人殺你阿耶,就是在剪除天後身邊有用、可靠的人。而且殺明崇儼是一舉多得,既掃了天後顏麵,又使得太子從此之後不可能與母親重歸於好……”

“按杜公所說,那更可能不是太子主謀,而是太子的身邊人用這種方式逼迫太子和天後對立,或許是太子的謀士所為?”李淩雲盯住杜衡滿是血絲的雙眼。

“是太子還是他身邊的人,真的有什麽區別嗎?”杜衡說著,嗬嗬笑起來,“人都已經殺了,明崇儼死了,你阿耶也死了,我除了堅持給他們討回公道,還可以做什麽呢?”

“然而如果不是你推測的那樣……”李淩雲的眉頭皺成個打不開的死結,“殺人的方式太奇特,更像是術士所為。”

“那,大郎你覺得還能是誰幹的呢?”杜衡並不理他,一步步朝院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失望地道,“現在封診道是你的,案子也是你的,大郎你想要怎麽樣,便怎麽樣吧……”

“杜公好像認定是太子的人殺死了你阿耶,連我阿耶的死,他也認為必然和太子有關……”

用來泡茶的泉水在爐上茶釜中沸過兩遍,正是湧泉如連珠的時候。穿著白衫,身披鶴氅,頭戴瘤木所製偃月冠的明珪抬手舀出一勺,放在一旁待用,又拿起竹?在水中攪一攪,隨後把炒好的茶末投入水中,輕輕攪動起來。

水麵很快浮現白色的湯花,明珪緩緩把先前那勺水注入其中,湯花變得濃釅起來,他用濕布巾捉著茶釜把柄,把茶釜從爐火上移開,將茶水注入碗中,一氣分成五碗。

李淩雲接過一碗,望著綠色茶湯上正徐徐旋轉的宛若雲霧一樣的白色湯花,皺眉道:“杜公越是篤定,越讓我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記得當時,我懷疑六合觀內的道童給你阿耶下毒,可你確定他們都沒內應嫌疑,是嗎?”

“我阿耶在六合觀引天雷煉丹,是為皇家做事,所用的人都來自明氏族內,知根知底,族人靠我阿耶在陛下和天後麵前揚名,好好侍奉我阿耶還來不及,怎會有二心?案發後,這些人也被交給了大理寺和刑部,由酷吏審問拷打過了,那些刑罰哪怕是你我也未必承受得來。”明珪抿了一口茶,輕歎,“每個人的口供都前後一致,並沒什麽變化,我相信他們絕不是你說的內應。”

“但凶手作案幹淨利落,又清楚進入天師宮的唯一路徑,他肯定對六合觀無比熟悉……”李淩雲觀察了一下,學著明珪的模樣,用手轉了轉茶碗喝了一口,這才放下認真地問道,“你可想得起有什麽人平時會經常來六合觀嗎?”

“倒也有一些,都是自稱仰慕我阿耶的術士。”明珪若有所思,抬頭道,“當然,他們不過是希望我阿耶在天皇與天後麵前引薦他們一下。”

“咦!那這麽一來,豈不是說明知道六合觀內情形的術士人數不少?”李淩雲目光微亮,“有人進過天師宮嗎?”

“我阿耶對煉丹引雷的事一向秘而不宣,天師宮不是隨便能進的,但也不能說就一定沒術士進去。”明珪也放下茶碗,認真回憶起來,“天皇陛下一貫熱衷於道家養生術,今年二月,天皇和天後、太子還一起去過嵩山逍遙穀的崇唐觀,見過術士潘師正[3]。我阿耶提及過,在顯慶[4]年間,天皇曾讓術士葉法善[5]到長安講道。葉法善擅長用符籙驅除邪祟,原本天皇要賜他爵位,讓他跟我阿耶一樣做官,隻是這位堅持不受,後來留在宮中做了禦用供奉。”

“你的意思是……”李淩雲挑眉。

“我的意思是,我大多數時候侍奉在阿耶身邊,但總還是要為他出入宮中傳遞消息,或是下山購買用品,回來時偶爾會聽說有一些知名的術士來見過我阿耶。”明珪擊掌三聲,幾個相貌清秀的道童便過來收走了茶具,換上一盤宛若綠玉的鮮梨。

“那凶手或許就在這些人裏!”李淩雲抬手一拍黃楊木幾。明珪被他震得眨眨眼,卻連連搖頭道:“我阿耶雖招人恨,但術士之中隻怕還沒人敢輕易殺我阿耶。”

“凶手清楚天師宮內情狀,又有內應,最可能犯案的豈不就是這些術士?”李淩雲執著地道。

“並非如此,嫌疑最大的還是太子的人,其次才是他們。”明珪仍是搖頭,“大郎你不懂術士的門道,這些術士還需要我阿耶推薦他們,即使是在天皇、天後麵前露過臉的,也仍需要和我阿耶在宮中聯手。大郎你可明白,朝中有一群大臣把術士當作用歪門邪道蠱惑天皇、天後的宵小之輩看待。這些術士來天師宮就是為了拉攏我阿耶,他們依靠我阿耶的名望還來不及,絕不會對我阿耶下手。”

李淩雲耐心聽完,不得不點頭道:“言之有理。”

李淩雲朝明珪那邊靠過去一些,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明珪。“但你也知道,按杜公的推論,天後已私下查過太子身邊的親信,卻一直無法坐實嫌疑。你我要想抓出殺人凶手,必須另辟蹊徑。”

“大郎這麽執著?”明珪轉過頭,和李淩雲四目相對,麵帶迷惑地問。

李淩雲後退一些,坐直身體,沉聲說:“在我阿耶死後,杜公負責封診案發現場,我家祠堂門上至今仍貼著封條,家人都不許入內,我阿耶這樁案子的封診錄也被天後收走。可見不破你家的案子,我阿耶的死因便無法追查。再說天後所給時間不多,若時日到了案子還不能破,隻怕我封診道這次就在劫難逃了。”

說著,李淩雲從懷中拿出天幹甲字祖令,珍惜地看看,又放回懷中。“杜公把祖令給了我,封診天幹十支家族的未來便都捆在了這樁案子上,我怎麽可能一點也不著急?”

“其實,若真不能破案的話,我自然會代大郎你在天後麵前說情的。”明珪抬手拍拍李淩雲的肩頭,輕聲安撫道,“天後手中終究要有能用的人,針對你的人越多,越是會令她惜才。而且你要記得,你們封診道本來就是為了辦宮中的案子才一直留下來的。就算破不了此案,難道宮裏以後就不會出現疑案了嗎?天後未必就能狠下心把整個封診道都棄而不用。”

“你這話是有些道理。”李淩雲說話仍像擀麵杖一樣,根本不轉彎,也沒有什麽修飾。明珪也習慣了,不以為意地道:“不過我仔細想了想,你的揣測也是有可能的。或許我阿耶跟某位術士之間發生過我不清楚的事,有著不為人知的仇怨,從這方麵下手去查,也算是個路子。”

“刑部審案向來是交給大理寺複審,疑難案件更會呈交大理寺,對吧?”李淩雲穿好一隻烏皮靴,又費力地提上另外一隻,“這個凶手殺害你阿耶時用時極短,殺人手法也幹淨利落,而且他很執著於把屍首擺成奇怪的姿勢,意圖難明,怎麽看凶手都不像是第一次殺人,更像是個老手。”

李淩雲已將兩隻靴子都穿好,對還跪在席上的明珪道:“既然他是老手,就表示過去他可能也犯過案,也殺過人,隻是沒被抓到過。作案風格詭異,又沒抓到凶手,不就是懸案疑案嗎?所以我想,在其他線索不明的情況下,反正也沒什麽可以調查的方向,或許在大理寺能找到類似的案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明珪總算明白了李淩雲的意思,起身道:“看……自然要看!”說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個狗啃泥,倒被李淩雲抓著扶了一把。兩人對視,不由得笑了起來。

李淩雲來找明珪時騎的是那匹醜陋花馬,此時當然還是騎著這醜馬,和明珪一起前往大理寺。

二人在東城入口處下馬表明了身份。李淩雲因現在為宮中辦事,所以早就從謝阮那裏得了個象征官職身份的魚袋,隻是品級較低,裏麵的龜符也是銅質的。

天後一向有許多奇思妙想,而且還很喜歡頒布出去讓大唐百姓遵守,大家都對此津津樂道。

比如,天後熱衷於造字,時常弄出一些奇形怪狀的文字,還要寫在敕令上,等同逼人認字;又比如,她還會給一些官員起別名,朝中那群她召集的北門學士,就被她私下裏起過別名,聽起來頗為古怪,仿似某種代號,叫什麽鳳閣、鸞台。

有很多人覺得,這是天後在彰顯自己的權力,可是天皇向來不以為意,聽之任之。雖說正規的魚袋裏裝的自然是魚符,可當有人拿出天後版的龜符來表明身份時,卻沒人敢不當回事,守門吏看過後就連忙將二人放進去了。

李淩雲和明珪一起策馬朝大理寺奔去。遠遠地看見宮牆樓闕層層疊疊,明珪順嘴跟李淩雲說了些“宮中不可策馬”之類的規矩,二人嘴上互相應答著進了大理寺,一切都很順利,誰知拴好馬後,在管理案卷的書吏[6]那兒,他倆卻冷不丁地碰了個硬釘子。

“雖然宮中說讓明少卿協助辦案,大理寺也應該配合,可是說到底也要有些限製吧!”身材略胖,同樣做少卿打扮的壯漢對二人隨意叉了一下手,算是勉強行了個禮,“與正諫大夫明崇儼被殺一案無關的案卷,按寺裏的規矩,是不能給二位查看的。”

“這位是……”李淩雲上前一步正想說話,忽然想起還不知此人姓名。明珪見狀連忙在一旁提點:“徐天,徐少卿。”

“原來如此。二位還真是盡忠職守啊!”徐天聞言對李淩雲不陰不陽地笑笑,“可惜,規矩就是規矩,宮裏托付下來的是正諫大夫的案子,既然與其他案子無關,要想看其他案子的案卷,還請拿出相關協查文書來,到時候再看也不遲。”

李淩雲聽完有些鬱悶,看看明珪,後者也滿臉無奈。徐天又笑道:“反正正諫大夫這案子也耽擱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大理寺久查不破,不得不交到你們手裏,我看你們應該也不在乎花點工夫去請個旨吧!”

徐天話音未落,李淩雲轉身就走。明珪本想再懇求一下,此時見李淩雲走了,也連忙跟了出去。

“哼,自以為是的東西。”徐天遠遠看著,對一旁整理案卷的書吏輕蔑地道,“沒有宮裏的口諭,不用給這些人臉麵。明珪不過是婦人手裏的一把刀而已,看在他阿耶死得淒慘的分兒上,我當時沒有反對天後安插他過來,一來二去,他還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那書吏探頭朝外看看,回頭對徐天幹笑道:“可是徐少卿,屬下有句話不得不說。”

“你說就是。”徐天不以為意地撇著嘴。

“徐少卿,不管怎麽說,那明子璋的官職也和您相當,要是較真起來,明少卿說到底也是大理寺少卿,他現在讓您幾分,可不表示真的怕了您。目前來看,天後是必定要破了這樁案子的,您又何必要給他製造這些麻煩呢?”

徐天冷冷地看向書吏。“哦?這麽說來,你是為我著想?”

書吏大概是發現自己的話有些過了頭,連忙賠了個笑臉。“我還真是為徐少卿您擔憂,朝中誰不知天後向來睚眥必報,當年天皇的舅父長孫無忌位高權重,那時天後還不是皇後,他那一派的官員在言語中對天後多有不敬,之後……您看其中哪一位沒被她報複呢?”

“你的意思是,反正她要把這樁案子查到底,而且一定會賴到東宮頭上,我就該任由這種事發生?”

“可是徐少卿,”書吏小心觀察著徐天的臉色,“我們大理寺終究得破了這樁案子,不是嗎?”

“你少操心。”徐天用力一按書吏的肩膀,把他壓進椅子裏,“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有我呢!你隻要給我守好了這裏,別讓什麽鬼鬼祟祟的人進來翻看案卷就行。”

說完,徐天似乎失去了耐心,轉身走進案卷房一旁的小門。

跨過門檻,從長長的通道穿過大理寺獄,徐天來到那座雕刻著獬豸的巨門前,左右看看,這才轉進旁邊的小道。沿著羊腸小道走到盡頭後,他取出鑰匙,打開一扇隱藏在牆上的小門,貓腰鑽了出去。

越過小門,是一片芳草萋萋的小院,院中,一位頭發花白的綠袍官員站在一株盛開的杜鵑樹下,背對著他。

徐天來到官員身後,對瘦削的背影恭敬地拱手行禮。“已按照您說的去做了,隻是……”

“隻是什麽?你難道真的認為,可以像那些人告訴你的一樣,完全阻止武媚娘插手此案嗎?”

徐天局促不安地搖搖頭。“不是,那些人的確交代我要最大限度地製造障礙,不能讓天後把目標鎖定在東宮,可就像您說的,她的目標本就一直都是東宮,就連我們大理寺區區一個書吏都能看出來,攔,是攔不住的。”

“隻是呢?你說這麽多,不就是為了說這個‘隻是’嗎?”

“隻是……我的確仍心存疑問。”徐天道,“我想問您,難道就背著那些人暗中放縱天後嗎?大唐是李家的天下還是武氏的天下,就連市井百姓也都開始津津樂道。這樁案子,真的要……放任自流?”

“什麽叫放任自流?老夫在大理寺任職時,將大理寺內的陳年積案全部破獲,不是因為老夫想要政績,而是因為每一樁案子都應該被破掉,而不是成為懸案。”那人抬頭看著怒放的猩紅如血的杜鵑,“明崇儼是正諫大夫,是天皇親自封的官,他可以在宮中自由行走,在天皇、天後麵前來去自如。這樣的人被人極其殘忍地殺害,不管是誰家的天下,這種案子若破不了,就等於讓天下人恥笑,讓世人認為官府出了問題,連刑部和大理寺也出了問題,說到底,這就是我大唐出了問題。”

那人聲音很是平靜,但話語裏的含意卻咄咄逼人。

“我為何要插手這個案子,你不明白嗎?”他說道,“徐少卿,一切用殺人來公開挑戰大唐法度的事,都不應該存在。”

“可是,大家都在傳……小公主是武媚娘自己掐死的。為了陷害廢後,她不是一樣在挑戰大唐法度嗎……”

“說她殺了自己的女兒,你可有實證?”那人冰冷地問道。

“……沒……沒有。”徐天低下了頭。

“沒有實證,怎可信口開河?”那人歎息道,“你是司法者,不能感情用事。不要以為那些人反對武媚娘,就一定是向著李家。”

“這怎麽說?”

“天子和臣子間永遠互相製衡,天後也是製衡的條件之一。事情發展到今日,你應該看得出來,天後絕不會放棄追查這樁案子,除非案子告破,抓住殺人凶手,否則這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某更不明白了。”徐天悻悻道,“您讓我去給明珪和李淩雲設置障礙,又想放任他們調查,這是為什麽?倒不如就放心大膽地讓他們查,把案卷交給他們看不就完了嗎?”

“聽命於武媚娘的人,還用考校品性?”徐天不解。

“武媚娘不是尋常女人,徐天,你記住……如果有一天,天下因為這個女人而風雲變幻,你不要覺得奇怪。我現在的一切打算,都是為了在那天到來後,她身邊還能有一些品行端正的人,能夠糾正她偏離正軌的行為……”

“……什麽?您的意思是,武媚娘她可能會……”意識到那人話語裏暗示的可能性,徐天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那……那不是大逆不道嗎?”

“或許是我多慮了,武媚娘不過是討厭現在的太子李賢,覺得他礙眼而已。隻是我習慣了未雨綢繆,想得多了些,為免帶來災禍,你趕緊把這些忘了吧!不過,不管你是否討厭武媚娘,你都得承認,倘若在你所厭惡之人身邊,還有一些品行還不錯的人對其施加影響,畢竟不是一件壞事。”

“那倒是。”徐天總算冷靜了點,對那人的看法也很讚成,“要是這個李淩雲能有一份公心,倒也不妨讓他破破這個案子。”

“是的,老夫一生破案無數,最大的感受就是,案子的真相未必是大家所想的那樣,所以武媚娘找人破案,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她最想要的那個答案。”

“您說得對,那麽我們就先看看,這個李淩雲有沒有辦法突破我們設下的障礙。”

“對了,”徐天又道,“他們應該會去找武媚娘要旨意,如果要到了……”

“要不到的。”那人篤定地道,“她對太子不滿,可是天皇在這方麵跟她並沒有完全站在一邊。”

“這……意思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人看著盛放如火的杜鵑花,“對陛下來說,花和樹,終究都是屬於他的,不管摘花還是摘葉,對他來說都是失去,在他心裏,無疑難做抉擇,或許,他才是最不想要此案破獲的那個人啊……”

注釋:

[1] 官署名,職能為觀察天象、推算節氣曆法。

[2] 武則天的姐姐,曾嫁賀蘭越石。

[3] 隋唐道士。字子真,貝州宗城(今河北威縣東。《舊唐書·隱逸傳》作“趙州讚皇”)人。隋大業(605—618)中,有道士劉愛道者,見而奇之,謂:“三清之驥,非爾誰乘之?”時王遠知為隋煬帝所遵禮,愛道勸其師事遠知,遠知盡以道門秘訣及符籙授之。未幾,隨遠知至茅山。後隱居嵩山之逍遙穀,積二十餘年,據說但服鬆葉飲水而已。唐上元三年(676年),唐高宗召見,問山中所須,答曰:“茂鬆清泉,臣之所須,此中不乏。”唐高宗甚為歎異。調露元年(679年)又敕於逍遙穀建崇(隆)唐觀,嶺上別起精思院以處之。卒贈太中大夫,諡“體玄先生”。

[5] 唐道士。字道元,括蒼(今浙江麗水)人。從其曾祖起三代皆為道士,有攝養、占卜之術。尤擅符籙,厭劾鬼神,治療疾病。曆唐高宗、武則天、唐中宗五十年,時時往來山中,屢被召入宮,盡禮問道。

[6] 承辦文書的吏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