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疑雲重重

“謝謝!謝謝!請節哀順變!”甄富貴從自己的電動三輪車上把紮好的豪華冥屋搬下來,放在靈堂角落裏,接過主人家的謝儀,不住地鞠躬道謝。

從掛在靈堂中間的大幅黑白照片可以看出,去世的是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兩個女兒披麻戴孝,一邊哭著,一邊向前來吊唁的賓客鞠躬致謝。悲痛的哭聲,加上低回的哀樂,讓人心情淒然。甄富貴眼睛裏的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他傷心,倒不是為了過世的這個素不相識的老太太,而是因為老太太的那兩個女兒。看到別人家的女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甄珠。他掰著手指頭算一下,女兒跳樓離世至今,已經有十天時間。他已經有十天沒有看見女兒,而且以後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想到這裏,他再也忍不住,眼淚鼻涕一齊流出來。

他怕嚇著別人,趕緊從靈堂裏跑出來,躲在自己的三輪車上,叫一聲“阿珠”,就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心裏才好受一點。對於女兒跳樓的原因,美容院的老板娘和警察都說,是因為阿珠得了抑鬱症,再加上偷老板娘的錢被發現,最後想不開,羞愧地自殺。但是他並不同意警方的調查結論,第一,阿珠好好的,怎麽會得抑鬱症呢?第二,以他對自己女兒的了解,阿珠絕不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她雖是窮人家的孩子,但人窮誌不短,絕不會去偷竊別人的錢財。

為了搞清楚真相,幾天前他曾去美容院查問過。當時老板娘不在店裏,他找到女兒的幾個同事打聽了一下,店裏的員工都證實,警方的調查結果並沒有錯,甄珠確實曾偷過老板娘的錢,而且還不止一次,一共有兩次。他細問之下,才知道女兒上個月已經因為偷錢的事,在九州百貨大樓跳過一次樓,最後被消防員救了下來。因為怕自己擔心,女兒竟然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這件事。

但是阿珠為什麽要偷錢呢?他問幾個店員,大家都搖頭說不知道。阿珠到美容院當學徒,開始三個月是沒有工資的,三個月之後每個月有九百元工資,八個月後工資升到了一千五百元,如果一年學習期滿並通過考試成為正式員工,工資會有四千多元。她雖然還沒學滿一年,但也已經超過八個月,現在每月的底薪有一千五百元,加上向客人推銷美容產品的提成,每個月都能拿到三千多元。但她自己從不亂花錢,甚至連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把攢下的錢都拿回家交給爸爸。甄富貴沒有要她的錢,讓她自己拿去銀行存起來。女兒吃住都在美容院裏,除了買書,平時幾乎不怎麽花錢。她根本就不缺錢花,為什麽要去偷老板娘的錢呢?這個疑問,一直盤旋在他腦海裏,找不到答案。

送完今天最後一個被顧客預訂的紙紮品之後,他把電動車拐了個彎,朝春暉路開去,他要再去美容院問問。女兒到底是為什麽而去盜竊錢物,這個必須得調查清楚,不能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算了。來到美容院,正好看見老板娘顏姐在大堂裏陪著兩個顧客說話。他看看美容院那兩扇漂亮幹淨的大門,猶豫一下,又折回身從三輪車上拿過茶杯倒出些水來,把手洗幹淨,然後才推門進去。

老板娘顏姐上次跟警察一起去他的紙紮店主動找他協商賠償事宜,結果被連人帶錢一起轟了出來,心裏的氣還沒消呢。這時看見他畏畏縮縮地走進自己店裏,以為他後悔了,現在又上門要錢來了,急忙把兩個顧客請上樓,回過頭來,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

“哎喲,這不是阿珠的爸爸嗎?”她故意用誇張的聲調說,“今天您怎麽有空到我們店裏來看看啊?”

甄富貴搓著手說:“我就是來問問我女兒偷您錢的事。”

“這個有什麽好問的,全店員工都可以做證,她前後偷了兩次,第一次我就算了,那被盜的三千元錢,我也沒找她要回來,就當她是個孩子,給她當零花錢了。可是第二次她又偷了我八千元錢,這就讓人惱火了。我當時不僅把錢要了回來,還當眾批評了她幾句,但為了顧及她的聲譽,我仍然沒有報警。怎麽,難道你是覺得我冤枉了她嗎?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警察的調查結論吧?”

甄富貴好像是自己偷了她的錢一樣,羞愧地低下頭去說:“老板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女兒偷錢這個事,我,我代她跟你說聲對不起……我就是想知道,她為什麽要偷你的錢,這孩子不缺錢花啊……”

顏姐說:“這個我怎麽知道呢,當時我也問過她,她什麽都沒說。這世界上,沒有人會嫌自己錢多,對吧?有了一千塊,還想要一萬塊呢,不是有句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嗎?”

“不,我女兒絕不是這樣貪心的人,她偷錢肯定是有原因的。”

顏姐臉上露出鄙夷之色,說:“誰偷錢沒有原因呢?我殺人還有動機呢。別繞這麽多彎子了,你就直說,這回你想要多少錢吧?”

甄富貴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忙說:“不不不,我不是來要你賠錢的。我上次已經說了,不要你賠錢。我就是想搞清楚,我女兒到底是怎麽死的。”

“警察都已經調查清楚了,這個你得去問警察。”顏姐臉上明顯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我不相信警察的調查結果。”

“你連警察都不相信,這我就沒有辦法了。”

“我就想問問你,我女兒到底為什麽要偷你的錢?”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顏姐說,“我又不是你女兒肚子裏的蛔蟲,怎麽會知道她的想法。”

甄富貴不由得有些失望,在店裏邊躑躅一陣,又說:“既然這樣,我想拿回我女兒的兩樣遺物,可以嗎?”

“什麽遺物?”顏姐警惕地問。她怕他換個名目來敲詐自己。

甄富貴囁嚅著說:“她的手機,還有電動車。”

顏姐說:“她的手機我沒見過,我看她跳樓的時候手裏都拿著手機,應該是那時候從五樓跳下來摔爛了,或者是被別人撿走了。她那輛電動車,倒還停在後麵車棚裏,我叫人帶你去看看。”她臉上露出多跟他說一句話都嫌煩的表情,招手叫過來一名女店員,讓她領他去車棚。

那名女店員帶著甄富貴從後門走出來,緊挨著美容院後麵的牆壁邊臨時搭建著一個鐵皮車棚,裏麵停放著十來輛女式摩托,還有幾台電動車,應該都是店裏員工的車輛。那名店員指著停放在最角落裏的那輛電動車說:“這就是阿珠的車,她出事之後,就一直停在這裏,沒有人動過。”

甄富貴上前看看,認得那確實是女兒騎過的那輛二手電動車,隻是好像什麽時候被火燒過一樣,連坐墊都燒沒了,車身也被熏得黑乎乎的。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這是起過火嗎?”

女店員告訴他說:“是阿珠自己把車燒成這樣的。”

“她自己燒的?”甄富貴很意外地說。

“是的,她在出事前一段時間,就讓人感覺有點不對勁了,經常一個人跑到車棚裏來用腳踢自己的電動車。出事的前兩天,她突然放火把這輛電動車給點著了,如果不是被人發現,及時將火撲滅,很可能這個車棚都要燒沒了。”

甄富貴心裏的疑雲更重了。這輛車是女兒用自己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的,她一直都很珍惜,每次騎回家後都用抹布擦得幹幹淨淨,怎麽會突然間要放火燒掉自己的車呢?難道抑鬱症這個病,真有這麽可怕,可以讓一個正常的女孩,突然間變得跟瘋子一樣?

他越來越覺得女兒的事,不那麽簡單了,也越發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他沒有再說話,佝僂著身體,默默地把女兒的電動車搬到外麵,放到自己的三輪車上。

回到紙紮店,已經是中午時分。甄富貴也懶得去做飯,就在屋裏的躺椅上坐下來,掏出手機,百無聊賴地在屏幕上翻動著。

他原本隻懂得用手機接打電話,後來客戶經常需要他發送樣品圖片之類的,阿珠就在他手機裏裝上微信,還手把手地教他怎麽使用裏麵的各種功能。他覺得自己腦子太笨,女兒教他半天,他也隻學會了兩樣,就是用微信發送語音和圖片,其他功能仍然一竅不通。

女兒過世之後,他才傷心地發現自己手機裏,居然連一張女兒的照片也沒有。女兒平時的自拍照,還有父女倆的合影,都保存在她自己的手機裏,但阿珠出事之後,她的手機也丟了,找不回來了。現在想看看女兒的照片,都成了奢望。後來他聽說女兒曾在微信朋友圈裏發過自己的照片,於是他又向隔壁開奶茶店的小夥子請教,小夥子教會了他怎麽在微信裏看朋友圈,他這才在女兒的微信朋友圈裏看到她的照片,心中總算有了些許安慰。

阿珠的朋友圈裏,有一些她的自拍照,大多都是對著鏡頭露出雪白小虎牙的笑臉,不過那都是幾個月前上傳的了。近兩個月,她的微信朋友圈幾乎是空白的。最後一張照片,卻是她出事的那天早上,坐在美容院五樓陽台邊上的自拍照,晨風吹起她的頭發,她臉上帶著一絲悲涼苦澀的笑意,還下意識地對著鏡頭做了一個剪刀手。圖片上方還寫有一句話:這世界,我來過……從發表的時間來看,正是她出事前不久。她發完這條朋友圈,沒過多久,就從美容院的五樓跳下來了。這張照片,也就成了她的遺照。

他仰躺在躺椅上,一邊翻看著女兒朋友圈的照片,一邊又流下淚來。要是自己早點看到女兒這張充滿訣別意味的照片和這句話,要是自己早點接到美容院打給自己的電話,要是自己能早一點趕到現場去勸說女兒,也許阿珠就不會……

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來,把手機屏幕貼放在自己臉上,就好像阿珠那張微涼的臉,真的貼到了他臉上一樣。迷迷糊糊中,他竟然真的看見女兒推門進來,對他說:“爸,這都快下午了,你怎麽還不吃中午飯?又偷懶不想做飯了吧?你等會兒,我這就給你做飯去……”

“阿珠……”他叫一聲女兒的名字,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他歎息一聲,又拿起手機,順手向下翻看著朋友圈信息。他微信裏加的好友並不多,包括客戶在內,也就二三十個人。向下翻著翻著,手機屏幕裏突然跳出前妻龔麗琴的微信朋友圈內容。他申請到微信號之後,阿珠第一個幫他加上的好友就是她自己,然後又給他加上了她媽媽的微信號,但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在微信裏跟她媽媽說過一句話。

龔麗琴的微信朋友圈,前麵幾條都是賣減肥產品的微商廣告,再往後翻,卻忽然跳出一張她與阿珠的合影。照片應該是在一家西餐廳照的,兩人一起坐在一張小餐桌前,各自伸出一隻手放到頭頂合成一個心形,龔麗琴還為這張圖片配了一句話:“乖女兒,快快回到媽媽身邊來吧!”

看到這張照片,他一下就從躺椅上坐了起來。當年龔麗琴甩開女兒的手,毅然決然地離開家門的情景,再次在他眼前浮現出來。

那時阿珠正讀高中一年級。他跟龔麗琴離婚之後,他原意是想讓女兒跟她媽媽走的。因為龔麗琴在一所職業中專教書,有固定的工作,而且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做生意的,經濟條件相對較好。阿珠上高中的學費、生活費加上資料費,每個月的支出都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她喜歡畫畫,立誌要考美術學院,如果順利考上大學,經濟壓力將會更大。所以,考慮到自己的現實問題,也是為女兒的將來著想,他雖然心中萬分不舍,但還是想讓女兒跟她媽媽一起生活。但龔麗琴在自己的新男朋友麵前把自己的年齡少報了五歲,謊稱自己是一個未曾生育過的少婦,她怕自己突然帶著一個“拖油瓶”過去,會遭到新男朋友的拒絕,所以不顧他和阿珠的哀求,硬著心腸甩開女兒的手,拖著自己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家。在這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阿珠都不願提起她媽媽來。

雖然他後來一直努力掙錢,想讓女兒順利完成學業,甚至送她到理想的大學去上學,但因為阿珠高三的時候,他得了一場重病,花光了家裏僅有的那點積蓄,最終導致阿珠考上了大學,家裏卻拿不出那筆學費。萬般無奈之下,他找街道居委會開好證明,本想給阿珠申請助學貸款,但她毅然撕掉自己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決定去美容院學習美容手藝。阿珠想著如果打工掙到錢,她再開一家自己的美容院,到那時候他們父女倆就不用再為生活發愁了。後來阿珠雖然對媽媽離棄自己的事漸漸地釋懷了,但心中與“那個女人”的隔閡也越來越深。偶爾給她媽媽打個電話,態度也並不熱情。而且每次跟她媽媽通電話,她都會告訴他。在她眼裏,隻有爸爸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他原以為阿珠和她媽媽已經漸漸地疏遠,卻沒有想到她們兩個還曾在一起照過如此親密的合照。而且從龔麗琴寫在朋友圈的那句話來看,顯然她現在是想把阿珠拉回到她身邊去。難道她曾去美容院找過阿珠,並且一直在逼阿珠離開爸爸,去到她那一邊?

他又突然想起前不久聽說的一件事。龔麗琴在學校有個叫張姐的同事,屬於那種小道消息特別靈通、嘴巴特別能說會道的人。有一天在街上,張姐碰見他,拉住他跟他說了一件事。她說龔麗琴跟了現在這個新男朋友之後,兩人同居至今,居然還沒有領結婚證。還說那個男人好像生意失敗,虧了好多錢,以前開好幾十萬的豪車,現在換了一輛二手的比亞迪。

他腦海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急忙從女兒房間抽屜裏拿出她的銀行卡,到附近的銀行查了一下。阿珠以前叫他幫自己存過錢,他知道銀行卡的密碼,就是女兒的生日。自動櫃員機顯示,女兒的銀行卡上已經沒有一分錢。

他驀然明白過來。女兒精神抑鬱,肯定跟龔麗琴去找她有關。龔麗琴肯定不止一次找過她,逼她離開爸爸,到她這個當媽的身邊。阿珠心地善良,性情柔弱,既不想離開爸爸,又不忍心拒絕媽媽的好意,在這個女人態度強硬的多次威逼利誘之下,阿珠精神日漸緊張,心情也越來越鬱悶,但這事又不能對爸爸說,隻能自己憋在心裏,時間久了,就把自己憋出了“抑鬱症”。而她卡裏的錢,很可能就是被她媽媽拿去花了。龔麗琴本就是個習慣了大手大腳地花錢的人,現在她那個男朋友生意失敗虧了錢,想不到她居然連女兒存下的工資也不放過,甚至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還唆使女兒去偷別人的錢拿去給她花銷。

×的,原來這個女人才是害死阿珠的凶手!他因為想著心事,離開自動櫃員機轉身走下銀行的台階時,一腳踏空,從台階上摔了一跤,膝蓋流出血來。他卻完全沒有感覺到,額頭上青筋暴起,呼吸粗重得像拉風箱一樣,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咬牙道:“這個女人,我要殺了她!”

他跨上自己的電動三輪車,飛快地往人工湖邊的湖畔花園小區開去。他知道龔麗琴離婚後,就一直跟那個男人住在這個小區。

來到小區門口,保安攔住他不讓進。他就把車停在小區門口,掏出手機給龔麗琴打電話。龔麗琴正好在家,態度很冷淡地問他有什麽事。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跟她聯係過了,阿珠出事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倒是第二天她聽到消息,主動打電話過來問了他。

他在電話裏說:“我在你家小區門口,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龔麗琴有點奇怪地問:“找我有什麽事?”猶豫一下,又壓低聲音說,“現在他在家呢,我出去不方便。”

甄富貴在電話裏吼道:“叫你出來你就出來,是不是非得要我上你家找你?”

龔麗琴可能被他嚇到了,完全沒有想到像他這麽老實巴交的人,居然還會吼自己,緩過神來之後,忽然變了腔調:“好的好的,原來是阿珍啊,你約我去逛街是吧?我馬上就來。”甄富貴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男人很可能就在她身邊,她這話應該是故意說給那個男人聽的。

他站在門口等了幾分鍾,就看見龔麗琴拎著一個手提包,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從小區裏走出來。“阿珠出事之前,你是不是去見過她?”甄富貴衝上前問她。龔麗琴看見旁邊的兩個保安正好奇地朝自己這邊張望著,就朝街道對麵指一下,說:“那兒有一家咖啡館,咱們去那裏麵說吧。”沒等甄富貴回話,她已經快速地穿過街道。甄富貴隻好跟在她後麵,往那家咖啡館走去。

走進咖啡館,龔麗琴在角落裏找了一個僻靜的座位坐下。甄富貴又急切地問:“阿珠出事之前,你是不是去騷擾過她?”

龔麗琴朝他望一眼,說:“什麽叫騷擾,我去見自己的女兒,不行嗎?”

甄富貴怒道:“那你早幹嗎去了?當年阿珠求著你帶她走的時候,你是怎麽狠心拋下她的?如果她跟著你,現在早就順利地進入大學去讀書了,也不會這麽小的年紀就出去打工,更不會有跳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他怒氣衝衝,聲調很高,旁邊的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

龔麗琴隻得低下頭去,假裝喝著杯子裏的咖啡,過了一會兒,見再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的時候,她才紅著眼圈說:“我知道當年是我對不起阿珠,我現在不是在想辦法補償她嗎?”

“你的補償,就是逼得她患上抑鬱症,然後從五樓跳下去嗎?”

“你別胡說,阿珠跳樓,跟我去找她沒有關係。我去見她,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而且那個時候她心情還很好。”

“既然已經狠心地離開她這麽久了,你還去打擾她的生活幹什麽?”甄富貴仍然心氣難平。

龔麗琴說:“我是她媽媽,我想她了,所以去看看她,這也不行嗎?”

甄富貴冷笑道:“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有這麽好心嗎?我告訴你,阿珠的死因非常可疑,我現在是在調查她跳樓的原因,你是什麽時候去找阿珠的,到底對她說了什麽,最好老老實實地告訴我。”

“怎麽,難道你覺得咱們家甄珠是被別人害死的嗎?”龔麗琴被他臉上嚴肅的表情嚇到了。

“目前還不能確認,但至少不像咱們現在看到的這麽簡單。”甄富貴說,“所以我現在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龔麗琴點點頭說:“那好吧,我把我跟阿珠的事,告訴你就是了。”

她告訴甄富貴說,自己現在的男朋友叫肖楚峰,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板,他跟他前妻離婚了,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跟他一起生活。她是在她工作的中專學校組織的一次舞會上認識肖楚峰的,為了拉近自己跟他的距離,她向他謊報了自己的年齡,把自己假扮成一個未曾生育過的少婦。因為她皮膚白皙,長得也比較年輕,所以肖楚峰很容易地就相信了她的話。兩人都對對方一見鍾情,認識沒多久,就發生了關係。她跟甄富貴離婚的時候,阿珠提出自己想跟媽媽一起生活,但如果她帶著女兒一起去到肖楚峰身邊,那她以前的謊言立即就會被戳穿。她怕肖楚峰知道真相後會離開她,所以隻得狠心地拒絕女兒,自己獨自一人走了。在這之後,雖然她心生愧疚,常常悄悄地給阿珠打電話,卻也難以彌補自己對她的虧欠。她一直都想找機會對阿珠有所補償,但又怕肖楚峰不能接受她這個女兒,所以一直不敢在現在的男友麵前提及阿珠。

就在今年3月的時候,肖楚峰一直在鄉下老家念初中的女兒出車禍死了,肖楚峰十分傷心,因為他身體曾經受過傷,已經沒有再生育一個孩子的能力。龔麗琴見他是真心想要個孩子,於是就跟他提起了阿珠,告訴他說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女兒,隻要他願意,她可以把阿珠接到身邊來跟他們一起生活。肖楚峰看了阿珠的照片之後,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未曾見過麵的孩子,他對龔麗琴說:“你把她接過來,我可以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她不是一心想上大學嗎?我完全可以讓她重回校園上學。”

有了肖楚峰的承諾,龔麗琴也是滿心歡喜,立即去美容院找阿珠。開始的時候,阿珠對她避而不見,她隻好在美容院開了一張VIP卡,以顧客的身份進入美容院,點名叫阿珠給她做美容服務,這才見到了阿珠。她把自己這邊的情況跟阿珠說了,最後說:“你不是很想重返校園繼續上學嗎?你到媽媽這邊來,肖叔叔可以出錢供你去高中複讀一年,隻要你能考上大學,無論需要多少學費,咱們都出得起。”但甄珠的反應十分冷淡,她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現在跟爸爸一起生活得很好。雖然我沒有去上大學,但我在這裏學習美容手藝,也挺好的。等我出師之後,在這裏打幾年工,有點經驗了,就可以自己開一間美容院。我覺得這也不會比上大學出來工作差多少。您要是真心想幫我,就多買幾份我們的美容產品吧,我有提成的呢。”

龔麗琴知道她是對自己三年前拋棄她的事仍然耿耿於懷,也並不急於求成,還真花幾千塊錢買了她推薦的美容產品。後來她又去過美容院幾次,每一次都是叫阿珠為自己做服務,做完照例買一些她推薦的產品。漸漸地,阿珠也對她有了笑臉。她本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媽媽三番五次地來找自己,對她關心備至,她的心也漸漸地變得柔軟起來。後來龔麗琴再來美容院的時候,阿珠就漸漸地跟她有聊不完的話題了。

龔麗琴對甄富貴說:“你在我微信朋友圈看到的那張照片,應該是我跟阿珠在4月的某一天拍攝的吧。你看她對著鏡頭笑得多開心。”她打開自己的手機屏幕,翻看著那張照片,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那天我在美容院做完美容,等到阿珠下班的時候,約她到外麵一家西餐廳去吃西餐,她很爽快地答應了。就在那家西餐廳裏,我把肖楚峰介紹給她認識了。肖楚峰也當麵跟她提出希望她能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想法,並且保證自己會對她視若己出的。阿珠這孩子十分懂事,她說感謝我和她肖叔叔的好意,但她覺得爸爸為她付出這麽多,她不可能扔下爸爸一個人不管。她答應我們說,從今以後,她會既愛爸爸,也愛媽媽。現在又多了一個肖叔叔關心她,她就更幸福了。以後她會兩邊都走動,既不離開爸爸,也不會冷落媽媽。當時肖楚峰還有點不甘心,想繼續勸說她跟我們走,但我知道這個事不能操之過急,阿珠能有這個態度已經很不錯了。所以我悄悄地給肖楚峰使眼色,讓他暫時不要再提這個事,等阿珠跟咱們相處融洽了,再提讓她搬過來跟咱們一起生活的事,就水到渠成了。肖楚峰也同意了。後來肖楚峰拿著我的手機,給我和阿珠拍了張照片,就是你看到的這張。那天我們母女倆都有種冰釋前嫌重新開始的感覺,所以都挺高興的,這個你也完全可以從阿珠臉上的笑容裏看得出來。所以你還覺得是我逼她離開你,最後把她逼瘋了,逼得她跳樓的嗎?”

甄富貴心中的疑團雖然解開了,但心情更加沉重。甄珠跟她媽媽和解了,這麽大的事,她回到家裏竟然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是怕他生氣嗎?是怕他誤會她跟她媽媽和好之後會離他而去,所以不敢告訴他嗎?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女兒自己最了解,現在看來,在阿珠心裏藏著太多的事情,其實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並不了解的。他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一聲歎息。

“那錢的事呢?”他問。

“錢?”龔麗琴抬頭看著他,有點莫名其妙,“什麽錢的事?”

甄富貴說:“美容院的老板娘和警察都說阿珠是因為偷錢被發現,所以才跳樓自殺的。我知道我們家阿珠絕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從我現在調查到的情況來看,她確實曾兩次偷竊老板娘的錢,第一次是三千元,第二次是八千元。她並不是大手大腳地花錢的人,平時也並不缺錢花,怎麽會去偷別人的錢呢?還有,我剛剛查過她的銀行卡,按說她在卡裏已經存了好幾個月的工資了,但是現在裏麵一分錢也沒有了。我聽說你那個肖……最近做生意虧了,所以就懷疑……”

“哦,你是懷疑我們生意虧了,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去找阿珠,就是想伸手找她要錢,甚至還唆使她去偷老板娘的錢給我花,是吧?”龔麗琴氣極而笑,“甄富貴,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吧。我男朋友最近確實生意做得不怎麽順,但即使最差的情況,也比你開個破紙紮店好十倍。我絕不會窮到伸手向女兒要錢的地步。我每次見到她,都還要給她幾百元的零花錢呢。”

“既然這樣,那就更奇怪了。”甄富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燙得他直皺眉頭,卻又不好意思把喝到嘴裏的咖啡吐出來,費了半天勁才咽下去,“她,她的錢到底去了哪裏?自己卡裏的錢花光了,還去偷別人的錢,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她是遇上了什麽急需花錢的事了嗎?如果真碰上了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龔麗琴拿起長柄咖啡勺,輕輕地攪拌著杯子裏的咖啡,眉頭輕皺,想了一下之後說:“會不會跟她男朋友有關?”

“她男朋友?”甄富貴感覺自己又被熱咖啡噎了一下。他從來沒有喝過味道這麽苦澀而怪異的東西,確實有點不習慣。他瞪大眼睛問:“阿珠有男朋友了?”

“怎麽,你不知道嗎?”龔麗琴也有點意外。甄富貴說:“我哪裏知道,她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她跟你說過嗎?”

“你們男人就是這麽粗心。她雖然沒有跟我提起過,但我能感覺得到啊。她跟我見麵的時候,經常躲到一邊小聲接電話,接完電話回來的時候臉上紅撲撲的,還莫名其妙地笑著。還有你看這張她跟我的合照,你覺得她是因為見到我這個母親,才笑得如此春意盎然的嗎?這分明是一張被愛情滋潤過的青春少女的笑臉,好不好?”

甄富貴又拿過她的手機,盯著那張照片使勁看了好久,還是搖頭說:“我怎麽一點也看不出來?”

“你看不出來那是因為你笨,我有什麽辦法。”龔麗琴把手機從他手裏拿過來。

“不可能吧,這丫頭,有了男朋友,怎麽也不向我提一下?”

“她應該是害羞,覺得還不到跟你提出來的時候吧。她也沒有跟我說過啊,我隻是感覺到了而已,而且我也沒有問她。咱們家丫頭臉皮薄,在她還沒有決定好要告訴我們之時去問她,反而會讓她反感。”

“你真的確定她有男朋友了?”甄富貴仍然不敢相信。龔麗琴點頭說:“我確定,知女莫若母。”甄富貴半晌無言,他一直以為阿珠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自己的女兒自己最了解,現在看來,其實最不了解阿珠的人,可能恰恰就是他這個父親。

“她男朋友是什麽人?”他問。

龔麗琴搖頭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拍完這張照片之後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我又去看過她兩三次,也看出她情緒有點異常,但我以為可能是跟她男朋友鬧別扭了,甚至是分手了也說不定。她不肯說,我也不好多問。隻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因此而患上抑鬱症,最後還跳樓輕生……”說到這裏,她急忙從手提包裏拿出紙巾,擦擦已經濕潤的眼睛。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出事,肯定跟她這個男朋友脫不了幹係。我一定要查出這個男的是誰,如果真是他害死了阿珠,我絕不會放過他!”甄富貴咬咬牙,猛然站起身,往桌上扔了一張十元的鈔票。

龔麗琴抬頭看著他,問:“這是幹什麽?”

“這杯咖啡的錢。我不想欠你任何東西。”

龔麗琴隻有苦笑道:“咱們之間,非得分得這麽清楚嗎?”

“是的。”甄富貴背轉過身,給了她一個冷漠的背影。他快步走出了咖啡館。

龔麗琴捏著他留在桌上的那張十元的鈔票,忽然笑了。她招手叫過侍應生,說:“買單!”侍應生禮貌地彎下身,對她說:“您好,一杯咖啡八十八元,兩杯共收您一百七十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