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川覺得自己的生命是藍色的。

藍色代表著開闊和優雅,可對於月川來說,藍色就是陰鬱和憂傷。他不間斷的做著同一個夢,夢裏的場景出現在一個沒有門窗的小房間。房間不大,天花板的四個角,延伸出燦燦的金屬管,它們橫豎交錯的排列在上空,就像一條規則把他束縛在那個夢境裏。

房間裏空無一物,沒有桌子,椅子,幹淨的如同一張潔白的紙,自然也沒有燈,可那股藍光就真切的存在著,像是一個找不到出處的幽魂,籠罩在神秘的房間裏。

夢到這裏就結束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房間裏什麽也沒有發生,事實上每每讓月川在半夜大汗淋漓驚醒的,正是房間裏發生的內容。可奇怪的是,任憑月川怎麽努力,夢裏的事件就像飄進池塘的雪花,“倏忽”一下就不見了。所以每當他總結的時候,隻能對自己說,真要命,今天又做那個惡夢了,可夢見了什麽,完全想不起來啦。

13歲那年,月川跟隨母親搬了家,到了現在就讀的這個學校。完全嶄新的環境,讓他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新奇,遠比新奇重要的是,他認為13歲對於自己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分水嶺。

“你從哪來?”最初的時候,同學們會這樣問他。

“我從城西來?”

“城西,可你上次說的是城東?”

“哦,有嗎?”月川尷尬的笑笑,“可能是你記錯了吧。”

“記錯了?”同學狐疑的看著月川,“你爸爸呢,怎麽從來見過你爸爸。”

遇到這樣的問題,月川隻好低著頭。他想用這樣的方式,讓同學們知趣的停止,可仍有一些執著的人,還會刨根問底的問下去,“你原來的那些同學呢?你們都玩些什麽?”

“哎,我和他們不熟,所以現在也就不聯係了,而且我媽媽管的嚴,多數的時候都在家學習。”月川隻能這樣搪塞。

然後對方就用奇怪而又鄙夷的眼神打量著自己,“原來是個好學生啊。”這話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月川知道他們就是這樣想的。

至於原因,月川無法解釋,如同的那個夢一樣,13歲之前,月川除了知道自己活著,其它一無所知。

“媽媽,為什麽來這之前的事兒,我都想不起來了。”

“小孩子都這樣的,隻有長大以後的事兒才會被記住。”

這樣的回答,竟然也可以用來對付一個初中生!可等月川想要繼續問下去的時候,媽媽總是板起了臉孔,然後月川就不敢吱聲了。月川有點怕媽媽。

月川開始養成了觀察細節的習慣,然後用筆記錄下來。他生怕自己某一天,會把現在發生的事兒都遺忘掉。

“我有一個抽象的童年!”月川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無論他如何努力回憶,都是徒勞無功。月川自己便成了自己最大的一個謎。而所有的真相,他有第六感——都存在於那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夢中。

田田最近遇到一點麻煩。兩個人本無交集,田田生性內向,月川也是那種不會主動和人交談的男生。他們就像幾何圖形上的兩個端點,遙遙相望。而彼此真正的交流是從進田徑隊開始的。

作為田徑隊裏的兩個女生,田田和馬妞的矛盾是公開的秘密。矛盾的原因自然是爭取中學生運動會的名額。如果一定要讓月川客觀評論的話,他當然知道馬妞的機會更多一點。

“從實力上講,你確實比馬妞要差一點,可差的也並不太多,還是有機會的。”既然田田自己都已經認清了這一形勢,月川也就沒有必要拐彎抹角了,“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在爆發力上多下功夫,這是馬妞的軟肋,耐力跑差距更大,你不如攻其弱項,如果在短程賽勝出,那麽徐教練就不得不綜合考慮派誰出賽了。再說,一切都沒有定論,沒準徐教練把你們倆都申報上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這一切顧慮,都因為馬妞的意外落水,而變得不重要了。

“我其實很感謝她,那天我腿肚子抽筋,要不是因為過來扶我,馬妞也不會落水。”田田低著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所以她責備我,我並不怪她。”

“不用想太多,你要好好訓練,這樣才能不辜負馬妞的犧牲,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她會諒解你的。”月川安慰著田田,他覺得田田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真的嗎?”田田抬頭看著月川,“那我一定要好好努力,爭取參賽!”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嗯,從明天開始,叫上刁磊,我們一起晨跑!”月川拍拍田田的肩膀。

與田田截然相反的卻是馬妞的態度。馬妞因為援助田田掉進河裏,是值得讚揚的。可她因此被淘汰出田徑隊而顯示出來的惡毒,卻令人厭惡。

“你不要和田田的在一起。”馬妞特地等著月川放學,然後陰沉著臉說道。

“什麽?”

“我知道你喜歡田田。”馬妞冷冷的看著月川。

月川顯得很局促,他眼神閃爍,“你別瞎說。”

“哼,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她是個陰險小人。”馬妞總是不厭其煩的中傷著田田,“我掉進水裏就是害得。”

“你有證據嗎?”月川皺皺眉頭。

“我——沒有。”馬妞說著,“可是我看見她笑了!”

“笑了?”

“是的。你想想這條河每年都結凍,可以同時走好幾個成年人,都沒有人落水過,事發那天天那麽冷,偏偏我走過去就崩塌了?”

“那倒也是!”月川點點頭,“可你也說了,承受好幾個人成年人都沒問題,田田怎麽能讓冰麵就在你走過的時候崩塌了呢?”

對於這個問題馬妞就啞口無言了。

她為什麽會掉進河裏,一直無法查明,最後隻能用“倒黴”來解釋了。

“我知道你們都不相信我,你們看著,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會讓田田還給我的。”馬妞惡狠狠的說著。

沒過多久,田田就說出了“如果有一天,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你還會和我做朋友嗎”之類的言論。說完這話,在田田退出訓練後的兩周後,她的課桌裏就發現了那個斷掌。

月川的第一反應,就是馬妞所流露出來的對田田的敵意。

難道這事兒真和馬妞有關!

自從田田停止訓練之後,月川就開始一個人晨練了。

知道自己在田徑賽跑上比同齡人更勝一籌,自然也是在13歲。

某一天淩晨,他被那個一如既往的夢驚醒,氣喘籲籲的呆坐在**。天剛蒙蒙亮,月川緩了一會兒之後,下了床,在桌邊端起涼水咕咕的灌著。喝完水,他就坐在桌子旁心有餘悸的繼續發呆。

媽媽房間的門關著,裏麵聽不到動靜,她應該還睡著。月川像往常一樣,想要回憶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仍是一片空白。

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又嚐試了一會兒,幹脆放棄了。窗戶外好像有鳥叫的聲音,月川怔怔的望著前方,讓自己的大腦放空。過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麽,月川突然被鞋架上的一雙球鞋吸引住了。

這並不是雙新鞋,平時月川就是穿著它上學的。可那天月川有種奇異的感覺,那雙鞋仿佛是黑暗中閃爍著光芒的珠寶,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緊接著一股強烈的衝動湧起。

月川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鞋子周圍的光芒若隱若現,就像一個指引,一個通往嶄新世界的箭頭,不自覺的就引著月川去做了。

那天,月川在接下來這些事兒時的心理活動,他早就忘記了,隻記得自己莫名其妙的穿上鞋,打開房門,走到戶外,沒有理由,仿佛有強烈的力量,在促使著他奔跑起來。他擺動雙手,大踏步的前進,那天月川由慢及快,最後狂奔在清晨的馬路上。

這種衝動來自何方,月川至今說不清楚,就像身體裏設置好的一段編碼,到了這個階段,就要開始執行。而且結果是驚奇的有效,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惡夢後,都要覺得踏實,仿佛通過跑步,就可以擺脫它的糾纏。

“我在和自己的夢賽跑。”月川在筆記本上又記下了一筆。他很欣慰,起碼找到了一種對抗惡夢的方法。

自此之後,月川就開始堅持跑步了。

“我的肌肉要比你們強!”月川戳著自己的小腿上的肌肉,向周圍的同學炫耀著。

“你是不是從小就練體育的,否則怎麽可能那麽強健。”同學們發出讚歎聲。即使班上最強壯的男同學,和月川相比較,也相去甚遠。

“恩——,”月川撓撓頭,想不出怎麽回答,隻好說,“是啊,我從小就開始練了。”

“從小就開始練了,那一定很辛苦,你為什麽如此熱衷跑步呢?”

我為什麽那麽熱衷跑步呢?月川也想知道,可是他不知道。絕對不會是從那天清晨才開始跑步的。在哪訓練的呢,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這些月川都想不起來了,他隻好給自己找一個答案——這根本不是熱不熱衷的問題,就像人生下來就會呼吸,就會進食,完全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覺得隻有這樣的回答才算準確。

完成今天的訓練任務。月川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吃過早飯就來到了學校。遠遠的就看見邢胖子拉著一幫同學,在教室門口八卦。

“喂,月川,過來過來。”邢胖子神秘兮兮的招著手,把月川召到了身邊,“你知道嗎,馬妞被人綁架了!”

月川的心往下一沉,“別亂說!”

“怎麽是亂說呢!”邢胖子皺起眉頭,一副“權威怎麽能夠被質疑”的表情。

這倒也是,邢胖子的爸爸是學校的校長,自然比普通學生有更多的信息。

“我爸爸昨天下午就跟著警察一起去查案了,據說是在那片山坡上被人綁走的。”邢胖子指指學校外的一個方向,“而且就是往田田課桌裏放手掌的那個人幹的。”

“你怎麽知道!”

“切,我什麽不知道,”邢胖子鄙夷的看著月川,“因為馬妞被綁架的現場也發現了同樣的鐵屑和機油,而且凶手的腳印裏還有粘在鞋底留下來的紡布碎屑。”他看看月川,“這叫現場堪場,懂不,我爸爸待會就會在廣播裏通知,要大家都小心點,凶手還沒抓到呢,指不定下一個就是你!”

月川眨了一眼,難怪剛剛學校門口有好幾個陌生的男人,想必是警察來保衛的。

“你爸爸在廣播裏通知凶手的鞋底有紡布碎屑?”邊上有個愣小子傻乎乎的問道。

“笨蛋,我爸爸怎麽會說這個,這是機密,你們幾個都聽著,誰也不許傳出去聽見沒!”

幾個同學紛紛點頭,然後邢胖子心滿意足又跑去和別的人分享機密了。

月川走進教室裏,把書包放好坐了下來。大部分人都在早讀,好像並沒有受什麽影響。他拿出來一本書,心思卻完全沒有在課本上。

讓月川觸動的不是馬妞被綁架,而是邢胖子說的那些現場堪場的內容——鐵屑、機油還有紡布碎屑。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麽,月川並不知道。照理說這些東西,很難提起一個中學生的興趣,可偏偏就在月川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並且給他不安,這種不安就像自己從惡夢中醒來時的感受。這是很要命的體驗,使他在清醒的時候,仿佛也被那藍色的幽靈糾纏著。

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望向窗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山坡果然也聚集著許多警察,也許他們正在尋找新的線索。

月川努力想要把這些東西排除出腦海,可就像是紮了根似的,越是想要它們離開,它們就越是往裏鑽。

不自覺間,這些東西,竟然進了那個藍光的小房子裏。

鐵屑、機油、帆布纖維。

月川默默的暗念著,慢慢的,他開始緊張起來,各種電流般的光線在眼前劃過,月川倒吸了一口涼氣,它們像一個提示,恢複著夢中的內容,他似乎聞到一股重重的鐵鏽味。鐵鏽味不是來自現實,而是夢裏,除了藍光,月川的夢裏還充斥著這股強烈的味道。

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想法,激**在他的腦海。

機油、鐵屑和碎帆布——為什麽是這個!!!

月川臉色驟變,他覺得要去找找那個叫李光智的警察——自己應該知道馬妞在經曆些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