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妞想,這個世界上最駭人的魔術,大概就是放進去一條狗的屍體,變出來的卻是一隻斷掉的人掌。

“不是我幹的!”當時差點就脫口而出了,她硬生生的把這句話憋進了肚子。

從馬妞的視角看過去,打開的課桌裏,那隻白皙的手掌手指微曲,皮膚上還“點綴”著幹涸後的血漬,以一種很俏皮的姿勢,對著她在招手,似乎正在問她,“你知道我屬於誰嗎?”

馬妞雙腿發軟,腳踩棉花般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被老師安排出教室,她依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是誰幹的?為什麽要把樂樂的屍體調包呢?如果沒有將樂樂放進田田的課桌,它是否還會出現在那?是巧合還是陰謀?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一連串的問號,在腦子打轉。她覺得自己沒法想下去了,有太多的疑問和假設,沒有一個是得到確認的。而且這些疑問還可以進行不同的排練組合,靠坐在寫字台前瞎琢磨就企圖得到真相,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班主任在放學的時候說,“明天同學們早點來,市公安局的警察,會來問大家一些問題。你們回家後好好想想最近有什麽事情發生,不要誇張,也不要胡說。”

即使班上最調皮的學生,現在也乖巧的如同一隻小白兔,更何況置身其中的馬妞。

馬妞立即就想起了埋葬樂樂時,附近的那幾個低年級學生。如果問到他們,一定會照實交代的吧。憑借警方的力量,查到自己昨晚幹了什麽,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會栽贓到我的頭上來吧?!馬妞坐在椅子上的身體挺直了起來。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開始瘋狂的膨脹起來。

該怎麽辦呢?

馬妞從椅子上站起身。這間不過十幾平米的臥房兼書房裏還剩最後一點暮色。暮氣沉沉的氣氛,就像馬妞現在所處的境遇。

早知道就不這麽幹了!馬妞有點後悔。她焦躁的在房間裏轉著,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盲目的轉了一圈,隻能讓自己更為不知所措。毫無頭緒的馬妞又回到了書桌前,才安靜了一會會,情緒又讓她一下子失控起來。

“怎麽會這樣!”

她把麵前的一遝書,重重的摔在書桌上。“啪”的一下,書散開了,從裏麵掉出來一張破碎後被粘起來的照片。

都是因為它——照片是數人的合影,其中有馬妞,她穿著運動服,站在跑道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

就在去年冬天,馬妞還是田徑隊的一員,如果一切如常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現在也就不至於那麽提心吊膽了。

在田田轉學之前,馬妞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種狀態,雖然成績不是很優秀,但憑借著同齡人中罕見的優秀體格,很快在體育課上出盡了風頭。

剛上初中,教體育的徐老師在看完她短跑之後,主動找到了班主任,想吸收馬妞進入田徑隊。這對於馬妞,乃至她的家庭來說都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馬妞的父母都是附近的農民,父親在一次工廠招工中,才成為了一個鍋爐臨時工,她的母親至今賦閑在家。

說起家庭條件,馬妞絕沒有炫耀的資本,雖說不至於貧困,但遠落後於平均水平是肯定的。父母對她的期望,簡單而又實在,中學畢業後能夠進入廠辦技校,然後成為8024的正式工,就是最大的願望。

馬妞自己也是這樣認為,徐教練卻為她開啟了嶄新的一扇窗。

“從今年開始,市教育局出台了體育特長生的培養政策,以你的實力,隻要加以培訓,在市裏獲得獎牌是完全有可能的。到時候就可以保送進一中的體育班,隻要不出意外,直升師範大學體育係不成問題,據說學費還可以減免,長大後和我一樣做個體育老師好不好?”

徐教練的話充滿**,所說的內容是馬妞之前想也沒有想過的。

“我可以嗎?”這幾乎是那段時間,馬妞始終問自己的問題。“天上掉餡餅”的形容雖然老套,但完全體現了當時馬妞的心情。

她連做夢都可以笑出來,兒童時代在田埂間嬉鬧玩耍打下紮實的體格基礎,居然可以成為改變命運的資本。從那天開始,馬妞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成為一個體育教師,將是她接下來的幾年裏要為之奮鬥的理想。

人一有理想,精神麵貌也會變得不一樣,好運接踵而至。很快在新一期的班幹部評選中,馬妞被當之無愧的委以體育委員的職務。伴隨著一次次班務活動的露臉,她徹底告別了默默無聞的時代。

“你覺得這次春遊野炊,我們是帶鍋燒菜,還是燒烤?”

“黑板報的主色調是不是應該用紅色的?”

“政治老師馬上就要過生日了,今年我們送什麽禮物好呢?”

班上的集體活動,現在少不了征詢馬妞的意見。她成為了標杆,風向標,成為了女生心目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人物。

當然,馬妞最喜歡上的還是體育課,每周二和四的下午第一堂課,當她站在隊伍麵前,指揮著學生們報數立正稍息的時候,她總有一種女將軍的錯覺。

“嘖嘖,跑的真快!”

“是啊,馬妞你真棒,好好練,不像我們還要艱苦學習,參加中考。”

每當馬妞聽到這樣的言論,心中總是美滋滋的,虛榮和光榮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然而明媚的陽光過後,便是狂風暴雨,好景不長,伴隨著田田的到來,形勢就陡轉急下。

田田是初二上半年轉學來的,那天的情形,馬妞沒什麽印象,依稀記得班主任在早讀課上,指著後幾排說了一句,這位是新來的同學,叫田田,下麵請她自我介紹一下。

但好像田田沒有反應,紅著臉坐在位子,等了半天也沒有等來她的開口。

這是田田唯一一次成為全班的焦點。當同學們齊刷刷的轉過頭去的時候,她以一種低頭靦腆的沉默姿勢,回應了眾人的目光。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田田沿承了人們對她的這種第一印象。

你家在哪,放學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鄰座的女生問田田。田田搖搖頭,哦,不用,我想把數學作業寫完再回家……

田田,陪我去上廁所吧。這樣啊,可是我剛剛去過。有嗎?恩。

田田,禮拜天下午我們去逛磁帶店吧,還有幾個人,我們每人買一盒然後換著聽,怎麽樣。這個禮拜天?可我要陪媽媽去加班……

人們對田田的熱情,就這樣一次次在拒絕中被消耗,到了後來就沒有人再會主動邀請她了。她選擇了讓自己停留在最初的陌生中。這種陌生產生了距離,田田就像一副貼在教室牆壁上的人物畫,雖說是班上的一份子,卻毫無生機。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多久呢?

馬妞想不起來了。她隻記得一次課間,當時她正在走廊和同學們聊天,馬妞無意中瞟見正托腮望著天空的田田。田田的臉上毫無表情,與其說她是在冥想,不如說是發呆,可不知為什麽,馬妞總覺得她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氣息。

這種氣息讓她不安。

“砰”的一記關門聲,打斷了馬妞的回憶——是爸爸回來了。馬妞手忙腳亂的把照片放回了抽屜,出了臥室。

爸爸彎腰站在門口換鞋,手裏拎著一塑料袋蔬菜,蔬菜堆裏還有少的可憐的肉,他的汗衫上破了好幾個洞,站起身來,露出花白的頭發。

“爸爸。”馬妞叫了一聲,然後把菜拿進了廚房。

廚房裏隱隱散發出一股飯菜餿掉的味道,因為長時間沒有徹底清理過,牆上,灶台,還有牆壁的縫隙裏都積滿了灰塵和油漬。馬妞把菜放進了水池。正在此時,媽媽進來了。

“我來吧,你去寫作業吧。”

“沒事。”

媽媽沒有說話,走到水池邊開始摘菜,她身體前傾的時候,嘴裏輕哼了一記,右手背過去敲了敲自己的腰。媽媽那有舊疾,最近有嚴重起來的跡象。

生火,熱鍋,滴進去幾滴油,當菜倒進去的時候,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一陣白煙冒了起來。

“你先出去吧,嗆!”媽媽咳嗽著揮動鍋鏟,“把廚房門帶上。”

退到客廳裏,爸爸正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的看著窗外。屋裏很熱,搖頭電扇在角落吱呀吱呀吹著熱風。

“爸爸——”馬妞叫了一聲。

他緩慢的轉過腦袋,等待著。

“我——,哦,沒事兒。”話到嘴邊,馬妞又把想說的事兒吞進了肚裏。

過了一會兒,媽媽把菜端上了飯桌,捂著腰痛苦的坐下來。

“去醫院看看吧!”馬妞說。

“沒事兒,天氣熱,上火,喝點青菜湯去去火就好了。”媽媽指指桌上的湯碗,笑笑,因為疼痛,媽媽的笑容顯得很淒慘。

正值傍晚,窗外傳來了鄰居孩子嬉戲的喧鬧聲。爸爸把臉轉了回來,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劣質燒酒,端起來一口喝進去了大半。

酒精順著他那青筋曝露的黝黑脖子,直達腸胃,他咧著嘴享受著烈酒的刺激,閉眼皺眉陶醉了好一會兒,等著火燒一樣的感覺在肚中慢慢平息,才沙啞著嗓子緩緩的說道,吃飯吧。

沒有人刻意提過,但誰都看得出來,整個家庭充滿了悲觀和沮喪。

吃完了飯,馬妞回到房間,昏黃的台燈照射著一本打開的作業本,今天老師布置的數學題一共有四道,馬妞呆坐了兩個半小時,一個字也沒動。

門外傳來的悉悉索索聲,一股煎中藥的味兒,彌漫進來。

“關火,把藥倒進碗裏,吹涼……”馬妞閉著眼睛都能默數這個過程,五分鍾不到,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門把手“吧嗒”一下,馬妞坐直了身體,媽媽進來了,“寫作業呢?”

“嗯!”馬妞趕緊站起身跑過去端碗。

“別動,別動,小心灑出來!”媽媽彎著腰,把藥端到桌子上,然後坐到床邊,“快喝吧,已經涼了。”

藥味不好聞,而且很苦,可馬妞還是硬著頭皮喝完了。

“早點休息!”媽媽沒有多說話,蹣跚著腳步,端著空碗出去了。

“得做點什麽!”想象著門背後媽媽操勞的樣子,馬妞對自己說。

隔壁有輕微的電視聲,老舊的吊扇在頭頂上吱呀轉著。馬妞耐心的等了一個多小時,電視聲終於消失了。馬妞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走到陽台。從陽台看過去,爸媽房間的燈已經滅了。她走到陽台的角落,打開工具箱,從取出了那把小鐵鍬,然後又在箱底下掏出了一張蛇皮袋,那是她在放學的路上撿來的。

馬妞拿著鐵鍬和蛇皮袋,悄無聲息的帶上門出來了。

左轉,沿著一排桑樹下的小路,走到河邊。沿著河岸,搭著一排一層高的磚房。這一排矮磚房是廠裏租給臨時工的。中間有幾戶改裝了門窗,讓它變成了沿街的小賣部。

這個時間點原本應該關上門的,可中間有一戶竟然還開著。馬妞把身體盡量貼著暗處,低著頭快速走了過去。又走了一段路,馬妞終於來到了山坡的腳下。

起碼得把埋樂樂的現場破壞掉——馬妞多少看過一些偵探的電影電視,知道警察憑借著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能找到來源。可不能給自己的家庭再添麻煩了。馬妞加快腳步開始攀登起眼前的石階。

說是石階,其實也就是附近的農民,在泥巴地裏埋了幾塊石頭,增加摩擦力罷了。速度一起來,就氣喘噓噓,胸口猶如壓了塊大石頭,堅持到了一半的路程,她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她不得不坐在路邊上休息。

昔日的運動健將,現如今卻稍微快走兩步都覺得氣短,馬妞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而這一切都拜田田所賜。

那是在全校冬季晨跑的第一天,路線是繞學校一周。徐老師一聲令下,大部隊開始啟動,人群像烏壓壓的潮水向前湧去。漸漸的,一個個梯隊被分割開,拉大了彼此的距離。馬妞感覺鞋子裏似乎有異物,可此時更大的意外,正分散著她的注意力。

田田竟然也奔跑在第一梯隊裏?!

有女生可以和自己並列,在以往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馬妞覺得不可思議,已過半程,低頭看她奔跑中的腿,完全沒有因為體力透支而產生的沉重步伐。

同樣驚詫的還有男生,他們似乎已經嗅到空氣中慢慢燃起的火藥味兒,默契的放慢了速度,讓馬妞和田田奔跑在隊伍的最前方。

勢必要爭出個高下了!

馬妞不敢怠慢,奮力往前衝去。照理說她還是有把握戰勝田田的,可就在離學校大門還有20米的地方,鞋子裏異物的刺痛感突然放大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馬妞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田田順勢超越。馬妞把鞋子脫了下才發現,一顆圖釘不知道什麽時候鑽進了她的鞋子,透過鞋墊紮進了腳趾。

看到先到終點的田田,徐教練也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欣賞的拍了拍田田的肩膀。馬妞有不好的預感。果不然,晨跑後沒多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發生了,徐教練把田田也招進了田徑隊。

“你們相互交流,一起練習,以後都有機會。”盡管話是這樣說,可馬妞清楚的很,競爭的局麵肯定是形成了。照以往的經驗,每屆學生被推薦參加市中學生運動會的名額,最多2個。而且絕不可能出現2名女生同時參賽。這分明就是要馬妞和田田爭個你死我活。

馬妞其實並不懼怕競爭,可問題是那天晨跑之後,她發現了一件事兒。

教室後麵的黑板旁,釘著兩幅地圖。就在那天上午的課間,馬妞看見了中國地圖上的一個細小變化。它原本是由四個圖釘被按在牆上的,可現在卻缺了一枚,而由透明膠替代。

為什麽會有一顆圖釘跑到鞋子裏去呢?

馬妞一直疑惑不解,這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晨跑前,隻有田田和自己的鞋子單獨待過,所以一定是她把那顆圖釘放進鞋子裏。這麽簡單的推理,竟然一開始沒有發現,等到反應過來,已時隔多時,哪裏再去找證據!

如果是這樣的人作為競爭,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馬妞對自己說。

進入下半學期,殘酷的淘汰機製正式啟動。每過一段時間就有成員被勸退。很快,田徑隊隻剩下她、田田還有月川和刁磊四個人了,而和田田的競爭,更是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徐教練一再挽留田田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的確實力非凡。盡量論最終的成績,不管在100米、400米還是800米,田田都無法超越馬妞,然而相差並不多。上一次800米耐力跑,田田更是隻差了一個半身位到達終點。

每當看到田田微小的進步,馬妞總感到深深的不安。

“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差一點點,哎。”田田輕輕的自言自語,對於失敗,從田田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焦急,仿佛就像鞋子上沾上一滴灰塵那樣無關痛癢,可給予馬妞的刺激卻不言而喻。

徐教練說,冬季是為了春訓儲備體能,這段時間的訓練也很重要,所以除了在學校,你們在業餘時間也需要努力。馬妞不敢懈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她就咬著牙從被窩裏鑽出來,戴上手套、帽子走到戶外。

晨星寥寥,冬季的清晨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河麵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大夥還在溫暖的夢鄉中,馬妞出門,站在橋邊做熱身,發現河對麵有個熟悉的影子,而那個人是竟然是田田。

馬妞不由大吃一驚。

田田在跑步,而且速度出奇的慢。一連幾天,田田都保持著這個樣子,這讓馬妞的好奇心到了極致,按照這樣的訓練方式,別說沒效果,而且很有可能使體能倒退。

難道又在弄什麽新花招?

馬妞自然不會去主動探尋謎底,正當她搞不清楚情況的時候,沒想到田田自己跑過來找她說話了。

“喂,你記得徐教練說過今天中午要開會嗎?”田田站在橋頭,等著馬妞跑到跟前時問道。

“嗯?”馬妞沒想到田田會那麽主動,“你說今天?徐教練說過的,不是中午,他說第三節課的課間去下他的辦公室。”趁著這個當口,馬妞仔細觀察——果然有問題,田田的從腳踝到膝蓋之間,顯得非常的臃腫,像是塞了填充物。

雖然沒有問,但馬妞的視線一直盯著田田的小腿,就等於暴露心理活動。田田看透馬妞似的,故意提了提褲子,褲管裏露出了灰色的袋子。

“那是什麽?”馬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這個呀,這是沙袋!”

“沙袋?”

“哦,這我也是別說的,說這樣能夠鍛煉力量。”田田把褲管卷上來一點,小腿上綁著一圈巴掌大的鼓鼓的帆布小口袋,“你也可以試試。”

“我,我沒有這東西。”馬妞既羨慕又嫉妒,還得裝出不屑一顧。

“很容易的,你自己在家手工就能做了。”

“真的?”馬妞狐疑的問道。

“當然是真的,很有效的,你試試吧。”

還真如田田所說,簡易沙袋的製作並不複雜,用塑料袋裝滿沙子,再用破布包結實紮牢,綁在腿上就可以達到效果。

馬妞也開始了負重跑,效果果然大增,這實在不可思議,田田居然分享了她的訓練技術。就在馬妞鬆懈防範後,事兒就發生了。

周三的早晨格外寒冷,天氣預報說這是近二十年來的最低氣溫,走出門,臉就被風割的生疼。馬妞把脖子縮進領子裏,全副武裝依然感到無處不在的寒意。地上,樹上都結了一層霜,白茫茫的一片,頗顯蕭瑟。她在樓房前先做了熱身,然後慢跑著來到河邊。一呼吸,冷口氣就像冰溜子一樣鑽進肺部,馬妞調整著步伐,一邊控製吸氣,一邊加快自己的速度。跑了一個來回,田田在河對麵又出現了。訓練剛完成一半,馬妞看見田田遠遠的蹲在了路邊。

“喂,你怎麽了?”馬妞停了下來,大聲的叫著。

“我,我有點難受!”

“怎麽了,是不是運動量過大了。”

“我想,我想,如果可以的話,你要過扶我一下,我好像站不起來了。”田田痛苦的呻吟著。

徐教練交代過很多次,冬訓時一冷一熱容易**,莫非田田有意外?她似乎愈發的嚴重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等等,我現在過來。”河上隻有一座橋,她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橋還有些距離。要節省時間的話,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從結了冰的河麵上直接走過去。馬妞猶豫了一會兒,看著田田慢慢躺到了地上,她也不禁著急起來。周圍很安靜,連一個幫助的人都找不到。馬妞最終決定從冰麵過河。

“你再堅持一下,我現在就來了。”馬妞蹲下身跳下了河堤,踩到了冰麵上。冰麵很結實,馬妞壯著膽子往前移了幾步,然後加快了速度。走到河中央,腳下傳來了“滋啦滋啦”的聲音,她覺得有點不對,而此時馬妞已經進退兩難了。前方的冰麵上出現了裂紋,馬妞心裏慌了起來,她想要一步跨出去,已經開不及了,冰麵突然開裂,“咚”的一下開始下沉。馬妞一側身就滑進了河裏。河水並不深,隻到胸口,可問題是四周全是光滑的冰麵,根本沒有支撐的地方。馬妞的腳底下一直在打滑,整個人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裏。

“救命!”她喊著。

這時,岸邊的田田竟然緩緩的坐了起來,麵無表情的看著河裏的馬妞,然後嘴角泛起了一絲邪惡的笑意。一瞬間馬妞就明白了,這又是田田設下的圈套,她是深怕馬妞自身的重量不夠,所以才讓她綁上了沙袋,然後用這個辦法引誘馬妞掉進了河裏。

那天馬妞在冰冷的水裏折騰了二十分鍾,才疲憊的爬上來,而正是這次經曆,讓馬妞徹底被排除出了田徑隊。

家家戶戶的燈都滅了,坐在山坡上看下去,整片廠區就隻有黑乎乎的輪廓。輪廓裏不規則的灑著幾粒螢火蟲般的路燈,在與厚重的黑暗抗爭。天上有雲,月亮扭扭捏捏的時隱時現,隻有當她從雲層裏探出腦袋的時候,才能略微看到點東西。

馬妞已經爬到了目的地,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樂樂的埋葬地就在身邊,她準備稍作休整就開始行動。山風刮的有點詭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馬妞總覺得身邊的樹林子有東西在窺視她。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初秋的天氣應該還有點熱,可馬妞卻禁不住的打了個寒顫。

不會是樂樂的鬼魂回來了吧,馬妞胡思亂想著,樂樂啊樂樂,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是受害者啊,馬妞在心裏委屈的喊著。

因為在三九寒天掉進了冰窟窿,嗆了水,馬妞的病情最後惡化成了急性肺炎,在醫院足足待了兩個星期才出院。醫生說,治療的其實還不透徹,最好再能觀察一段時間。可出於醫療費的考慮,馬妞還是被接回了家用中藥調理。剛到家沒多久,馬妞就坐不住了,吵著嚷著要回田徑隊。可再一次回到田徑隊,馬妞像是變了一個人——疾病讓她看上去憔悴不堪,根本無法堅持高強度的訓練。

“你能不能堅持,要不要再修養一段時間?”徐教練無不擔憂的問道。

“不用不用。”馬妞趕緊擺手拒絕。缺席高強度的緊張訓練時間越長,就越有可能出局。

“可是看你的樣子,完全支撐不住啊!”

“沒事的,徐教練,我身體好,稍微恢複恢複就好了。”

然而身體上的原因,往往不是靠意誌力就能解決的。隻要稍微跑兩步,馬妞的胸口就像被壓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用力呼吸,被刺激的氣管就會產生止不住的咳嗽,好幾次馬妞不得不在訓練半途停下來。

“其實,不一定要當體育生的,抓緊時間把文化課弄上去,一樣也有前途的啊”當徐教練婉轉的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馬妞知道自己的命運已被改變。

徐教練說這話的同時,眼睛瞟向了跑道上的田田,一副“幸虧還有田田”的表情,這一表情徹底刺痛了馬妞的心。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回家的路上,馬妞攔住了田田。

“什麽?”

“是你讓我掉河裏的!”

田田冷冷的看著馬妞,“你自己要來扶我,我又沒有逼你,再說你完全可以過橋,為什麽要走冰麵,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你——,你居然說這樣的話。我看見你笑了,你是故意的。”

“故意的?笑話,按照你的意思,是我讓你掉河裏的?那麽多人在冰上都沒事兒,我怎麽知道你踩到冰麵上,冰會垮塌!”

馬妞漲紅著臉,“我,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可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神經病!”田田甩甩手揚長而去。

馬妞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那個在班上毫無特色的小女生。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也許就是給人希望,然後再無情的打破它。

馬妞時刻都在在等待著機會,等待著反擊回去的機會。

機會是來了,馬妞絞盡腦汁才想出了“把樂樂屍體放進田田課桌”這一招。誰曾想竟然會橫插出這樣的意外,“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情況的。現在馬妞還得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從這件事兒中抽離出去。

怎麽幹呢?

馬妞把自己的情緒從痛苦的回憶中調整回來,應該先把埋葬樂樂的那個土坑裏的土挖走。這樣的話,毛發、血漬之類的痕跡就會被帶走,即使警察找到了這個地方,也不會發現自己。

“全怪那幾個小子,好端端的為什麽要來打棗,害得自己還要深更半夜出來收拾殘局。”馬妞一邊想,一邊揮動起了手裏的鐵鍬。

泥土很鬆軟,並不費什麽勁兒,不過工作量也並不小。她需要把鏟出來的土堆在一邊,然後再用蛇皮袋做搬運工具,從稍遠一點的地方換些新鮮的土回來。

“現在不會再被人發現了吧!”馬妞心裏琢磨著,“已經十一點多了,誰沒事兒還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等等——”猛然間,馬妞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停住了手裏的動作,心髒被電流擊過一般,冷汗一下子濕透的背脊,強烈的恐懼感讓她渾身上下犯起寒意。

馬妞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最大的破綻:偏偏是在樂樂的屍體被放進田田的那個晚上,被人掉包成了手掌?

如果這壓根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這樣做的呢?

馬妞不自覺的緊張起來。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人監視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是什麽巧合,就是有人看到了自己的行為,才這樣做的!她的感覺沒有錯,樹林的黑暗中,確實有東西在看著她,不過那個東西是個人,是把樂樂的屍體換成手掌的人!

真是大意啊!馬妞有點後悔深更半夜爬到這沒有人煙的山上來了。他的意圖是什麽呢,馬妞現在才發現獨自上來都多麽的冒失。她彎著腰有點不知所措。稍微冷靜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不打草驚蛇——他就在附近,不過到現在還沒有行動,也許他並沒有惡意,馬妞安慰著自己。馬妞腦袋左右輕微的轉著,讓視線呈弧度迅速的掃過周圍。那些樹和草,在微弱的光芒裏,隻是一些抽象的線條,根本找不到他藏身何處。

馬妞假裝不經意的站直身子,手裏的鐵鍬卻捏的更緊了。有股子陰風吹了過來,吹散了頭頂上的一片雲,月亮像在提示馬妞似的,一探頭又縮回去了。時間很短,可還是讓馬妞差點暈眩,借著那一點點月光,馬妞看到了他,就在斜後方不遠的地方,有個人正安靜的站在那,直愣愣的望著自己。

馬妞感覺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心髒像小鹿般砰砰跳個不停,她還不得不裝著渾然不知。馬妞緊握著鐵鍬,繼續挖著地下的土。這是個什麽樣的場景啊,在漆黑的山坡上,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刨著曾經埋過屍體的土坑,而不遠處一個殺人犯正怔怔的看著她。

“如果能夠安全回家的話,我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兒了!”馬妞在心裏發誓。

也許是因為緊張,她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肺部好像快要炸開似的,她蹲下身子差點喘不過氣兒來,也就在這一瞬間,她靈感閃現,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

就在不遠處,有堆草叢。她佯裝擦著額頭的汗,重重的咳嗽了一記,然後順勢發力,一下子滾到了草叢裏,這下起碼她也來到暗處了。馬妞動也不敢動,鐵鍬拿在最順手的位置,隻要他敢過來,絕不會坐以待斃。馬妞緊張了一會兒,那個人還是沒有動,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怔住了,正在尋思著究竟發生了什麽。

馬妞和他較量著耐心。草叢裏的那些小蟲子正順著褲腳管上爬,奇癢難惹。馬妞輕輕的抖抖腳,然後往左移動了一個身位。對方還是沒有反應。兩個人就像對峙中的對手,等待著先露出破綻。

馬妞又移動了一點。

“為什麽不饒到他的身後去呢?”馬妞咬了咬牙,一個反擊的念頭冒了出來。

馬妞悄悄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匍匐著迂回過去。已經到他的身後,他似乎並沒有發現。馬妞輕輕的站起身子,慢慢的往前靠,腳底下突然踩到了一枚樹枝,發出“噗嗤”的聲音。

“糟糕!”她急忙蹲下身。

可他似乎注意力始終關注著前方,完全沒有意識到來自身後的危險。

馬妞小心翼翼的繼續前進,離他隻有四五米了,她突然加速衝了過去,在他還沒做出防衛之前,揮起鐵鍬重重的敲在他的腿上,“砰”的一聲響,馬妞大聲的叫著,“你是誰!”

對方居然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站在那一動不動。馬妞舉著鐵鍬,剛準備再次攻擊,舉到一半的武器,定格在了半空中,馬妞歪著脖子看了一會兒,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真是自己嚇自己,這哪裏是人嗎,分明是個木樁子,杵在那,就像一個監視者。

馬妞擦擦汗,原來是虛驚一場,回過頭——一個巨大的黑影豎在眼前。

“你在找我嗎?”

這是馬妞失去知覺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